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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选读 | 山西代县诗人张二棍:一个矿工的葬礼(组诗)

诗歌选读 | 山西代县诗人张二棍:一个矿工的葬礼(组诗)

张二棍,原名张常春,1982年生于山西代县。出版有诗集《旷野》、《入林记》等,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闻一多诗歌奖、大地文学奖、黄河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西部文学奖、《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

一生中的一个夜晚

那夜,我执一支

墨水殆尽的钢笔,反复摩擦着

一张白纸。我至今记得

那沙沙的,沙沙的声音

那笔尖,旁若无人的狂欢

那谢绝了任何语言同行的盛大旅行

那再也无法抵达的渺远,与骄傲

那沙沙的声音,在夜空中,回旋着

直到窗外,曙光涌来,鸟鸣如笛

我猜,是一只知更

它肯定不知道,我已经

度过了自己所有的夜晚

谁也不可能知道,在一夜的

沙沙声中,我已经败光了

他们的一生

一个矿工的葬礼

早就该死了

可是撑到现在,才死

腿早就被砸断了

可轮椅又让他,在尘世上

奔波了无数寒暑

老婆早嫁了,孩子在远方

已长成监狱里的愣头青

只有老母亲,一直在

仿佛上帝派来的天使

她越活,越年轻

在他三十岁时,洗衣服

在他四十岁时,给他喂饭

去年,还抱着哭泣的他

轻声安慰。赔偿款早就花完了

可他新添的肺病,眼疾

还得治一下

于是,她又把他

重新抚养了一遍

现在,他死了

在葬礼上

她孤独地哭着

像极了一个嗷嗷的女儿

无 法 表 达

我爱上这荒芜之地———

松果静静腐烂,离开枝头

山猪已老,默然返回洞穴

燕雀们顶着鸿鹄,再高处是蓝天

蘑菇踩住落叶的肋骨

落叶埋好小虫的甲壳

———我爱上,它们的各安天命

晚风中,蚂蚁的队伍班师回家

最后两只,轰隆隆关上城门。那一瞬

我仿佛被诸侯拒绝的孔子,有轻微的疲惫

和巨大的安详 。让我再坐一会儿

爱上一千颗花草,一千棵树木,一千只萤火虫

在夜空浩大的秩序下,让我像湖水中

沉浸的陨石,做一个被万物教化的人

与这三千兄弟一起,扳着指头,数

——白露,秋风,霜……。此时

天光璀璨,涌来。宛如

刚刚懂得炫耀的雏豹,把喜悦

纷纷,摁进颤抖的肩膀,而我

却无法表达

黄土高原风成说

那么说,我的故乡

是一场,接一场的大风

刮来的。那么说

是铺天盖地的大风

带着一粒粒沙子,黄土

燕子衔泥般,堆砌成

山西,代县,段景村

那么说,在某一场无名的大风中

先人们,拖儿带女跋涉着

他们手拉着手,一脸汗渍,和泥土

像是大风创世的一部分

这么说,他们最后埋在土里

也等同于消逝在风中

这么说,我是风

留在这里的孩子

——我住在这人间的哪里

也不过是一场客居

茫然书

窗外哀乐,丝丝缕缕

越要拒绝,一些事物就会越清晰

仿佛每一件乐器,都是冲着我来的

仿佛我就是出席葬礼的人

却不知该向哪里参拜

禁不住,对着镜子

鞠了一躬

七个光棍的山村

遍野的石头,灰白、哑默

被藤蔓捆绑成一团,有着罪人般

伏法后的驯良。溪流犹如

用情至深的女人,难以自持

正绝望地,跌跌撞撞,向山下冲去

走在这山谷间,就像走在一个巨大的

伤口里。当两侧的崖壁

快要愈合的时候,几间凌乱的房子

恰如几块陈旧的纱布

斜披在山水草木间

几个慢腾腾的老光棍

正围着一口铁锅,煮着

一头病死的羊。四散的烟火,与

羊肉的气息,让这触目皆秋的荒野

有了一点,人生在世的意味

他们中,最老的七十二岁。最小的

五十四岁。七个被磨损的光棍啊

七只,藤蔓上守口如瓶的木瓜

四个姓李,两个姓黄

不断添柴的那个,信佛

总有人一生下来,就选择聋掉

总有人,慢慢变成聋*子

有人听不见小一点儿的声音

比如,针尖刺穿血管

有人什么也听不见

比如,山洪冲走牛羊

有人听见了,装作没听见

有人不知道听到了什么,拼命点着头

我见过世界上有一个哑巴

用小到我们听不见的声音

对自己说话。一边说

一边摇着头

我只能听见,那摇头的声音

却无法听见,他对自我的

呵斥和羞辱

听,羊群咀嚼的声音

没有比这更缓慢的时光了

它们青黄不接的一生

在山羊的唇齿间

第一次,有了咔咔的声音

草啊,那些尚在生长的草

听,你们一寸寸爬高

又一寸寸断裂

安享

他蜷在广场的长椅上,缓缓地伸了下懒腰

像一张被揉皱的报纸,枉图铺展自己

哈士奇狗一遍遍,耐心地舔着主人的身体

又舔舔旁边的雕塑。像是要确认什么

或许,只有狗才会嗅出

一个被时光咀嚼过的老人

散发着的

——微苦,冷清,恹恹的气息

仿佛昨夜文火煮过的药渣

他把被丢弃的这部分——

病痛,懈怠和迟缓。留给自己

不断的抚摸、揉搓、捶打。

并顺从了我们的命名

——安享……

穿墙术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孩子

摁着自己的头,往墙上磕

我见过。在县医院

咚,咚,咚

他母亲说,让他磕吧

似乎墙疼了

他就不疼了

似乎疼痛,可以穿墙而过

我不知道他脑袋里装着

什么病。也不知道一面墙

吸纳了多少苦痛

才变得如此苍白

就像那个背过身去的

母亲。后来,她把孩子搂住

仿佛一面颤抖的墙

伸出了手

生 命

有人以河养命,有人靠山为生

我曾见过住在地下的族类

他们做着一份更为危险工作

偷劈地狱的柴

卖于人间为火

每天,他们都会脱掉厚重的皮囊

洗净头脸。来人间寻欢作乐

有一次,我也试着问起过

卖命的银子,为何要如此挥霍

他们笑而不答

其中一个骨头漆黑的家伙

哭着喊了一声:

他想在太阳下端详自己的脸!

想看看自己的银子到底是什么颜色

其他人突然慌了……

又把他死死摁回一个烟斗

祭奠日,青山下,教堂边

青天,青山,青松

青草无边。环绕着

乡路边的小教堂

它那么小,宛如一个童话

没有神父,没有修女,没有唱诗班

只有鸟儿,飞进飞出

我羡慕它们,有一副童话里的好嗓子

我羡慕教堂边,那座年代久远的坟

听说,那里埋着一个善良的人

清明了,我看见每个

从坟前路过的乡亲,都会放下些什么

仿佛所有活着的人,都是他的后人

我想,上帝也喜欢

一个良善的人

埋在身边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砸碎了南寺里的古钟,炼

打破了堂屋里的铁壶,铁锅,铁门栓,炼

收走了灶台上的菜刀,屋檐下的斧头,炼

烧光了山上的新柴,坟前的老树,箱里的古书

一把火,一把火,炼

掉进土炉里的黄四娃,刘寡妇

请用你们的身体,继续炼

……一声命令,炼。一声声口号,炼

钢铁啊,你到底是怎样炼成的

我一边发问,一边炼。我成了死去活来的一代人

我一边发问,一边转世来此。身体里还携带着

谁,埋下的一座座熊熊火炉

我是自己的钢铁

也是自己的炉渣

我是那个催促自己

添柴烧火,喊“炼”的人

也是那个失足掉进炉火的人

来不及喊出一声,“水”

诗歌选读 | 山西代县诗人张二棍:一个矿工的葬礼(组诗)

张二棍说

我知道那里有一群人,终生都过着一种哑口无言的生活,终生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只言片语被人记住和传诵。他们的荣辱是瞬间就可以忽略的荣辱,他们的得失是落进尘埃里的得失。我不是个有意要反抗任何意识、任何技巧、任何流派或者诗歌观念的人。我只是觉得,我需要把自己目睹和听闻的一切,用我自己喜欢与擅长的形式记下来,我害怕我这样一个健忘又平凡的人,遇上那些容易被漠视和遗忘的人或者事,像白云遇上青烟,像一只蜉蝣遇上另一群蜉蝣。

我渴望文字能对我和他们短暂而无效的一生稍做抵抗。也许这种抵抗是可笑的,但可笑的抵抗与沉默的顺从之间,我选择前者,我只是愿意为我的生命在这尘世上能留有一点点划痕。我来过,不想白白地来,我思考过,但愿我的想法并非全错。

我不知道别人如何理解悲悯和济世这些词,我觉得这样的词太压抑了。我宁愿把它们去置换成另外的表述,比如爱,比如关心,比如分担,比如同情,比如共同体……我觉得,诗人的天职就是重新理解和审视这个世界上的万物,许多问题虽然我们也无力去解决,也有无力去挽回。但一个诗人或者一首诗歌,本来就不是解决问题的,我们只要提出、提供、提醒。

我的写作也常常是灰心的、不安的、乃至狼狈的。我希望诗歌像一枚扔出去的石子一样,能够让一些读到它们的人,在心中荡起一点点涟漪。我甚至希望诗歌是獠牙,是毒刺,是杀无赦。当然,我更愿意,诗歌是绷带,是最后一根稻草,是抬高一寸的枪口,是大赦天下的仁君。所以,在美学的理解上,我是个杂芜的人。包括我自己喜欢读的书,也是三教九流,从地方志到古兰经,从《瓦尔登湖》到《本草纲目》,几乎都会看一看。由此,影响到我的写作,我成为一个语言上没有自己独特风格的诗写者。而诗歌,却是最需要偏执和异数的文体。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的“怎么写”的困境,我只能努力用“写什么”来弥补自己的弱点。更多的时候,我就这样心存侥幸地写着,含辛茹苦地写着。我希望我无论写儿女情还是风云气,都能够充分调动自己的感官与意识,把这个我看惯了的听腻了的世界,重新认识一遍,让它鲜活、生动、诱人。

我就是生活在我们之间,我目睹了我们的现在,如此而已。有人这样生活,就应该有人这样描述。有人这样存在,就不应该被漠视、被遮蔽、被篡改。像现在轰轰烈烈的扶贫一样,我们的土地上,确实还有很多无法优雅和体面地生活的人。他们活着的初衷,就是我写作的初衷,我希望自己的写作是幸福的、快乐的,而不是疼痛的、卑微的、血淋淋的。我知道他们被理想支撑着又被欲望吞噬着,我知道他们对城市的向往与恐惧,我知道他们汗珠滴落下来的重和从脚手架上飞下来的轻,我知道他们的恶习与美德。他们也有割袍断义,也有千里走单骑,也有他们的长恨歌、出塞曲……我们,不也是这样的境况和际遇,不也一样过着这样的每一天么。所以,我不得不去写这一切,这就是我们每个人真实存在的现世,也是我写作的源泉。

文学本身就是羸弱的,何况它的关怀。文学远远没有一个新闻,一笔善款,能提供给人们现实的帮助更多。但我们的书写为什么还在前赴后继?我想,文学的功用,从来不是当下、今天,甚至我们不会知道某时某刻,帮助到某人。文学,更多的时候,是解决自己的疑惑,解放自己的天性,解构自己的命运,解释自己的灵魂。那么,当我们用文字让自己干净、透明、彻底了,就相当于给读者提供了一面镜子,一个法器,一张明信片。他读到我们的文字,就会知道,也曾有人有一些情绪,有一些想法,和他如此贴近……甚至,那就是另一个他出现在另一个时空里,用着另一个人的身体,过着另一种生活,但却拥有一样的悲欢离合。我们的文字,乃至艺术,能够做到这样,也就足够。

我想,每个人的一生都要很多次面对死亡,面对悲剧,每个人都有无数次不为人知的困厄和挣扎。我们都活在自己的复数和变数里,我们甚至从来说不清道不明自己的每一天、每一秒钟。当我们以为我们的语言足够准确的时候,我们其实已经把自己关在一个狭窄的笼子里了。所以,语言永远局限着我们,永远在蹩脚地描述着我们思想的千万分之一。所以,当我想要描述自己的过往的时候,永远有种哑口无言的感觉。我曾有将近二十年的时光在荒郊野外出没,但我却无法捕捉住那么多年里的自己……我害怕这种白驹过隙的感觉,我恐惧自己在时光流逝中一无所获的悲剧。我的写作,也是抵抗这些,所以我抓住每一点记忆,努力去把它们放在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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