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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项丽敏:春野与飞鸟

散文|项丽敏:春野与飞鸟

春野与飞鸟

文|项丽敏

从春天开始,认识身边的飞鸟

连着下了两天雨。

对父亲种的庄稼来说,这场雨可算是知时节的好雨,之前晒得打蔫儿的蚕豆、豌豆和莴笋秧,一经春雨滋润,立马抖擞起精神。吸足了雨水的泥土油润松软,踩在上面,感觉自己也像春天的植物,就要抽出新的枝条和嫩芽。

下雨天的鸟鸣有些寂寥,走在路上也看不见鸟儿们的身影,不知它们躲到哪里去了。只有斑鸠和乌鸫偶尔飞出来寻食,隔着雨幕试探地叫一声,过了好一会儿,再叫一声,梦呓一样遥远。

雨天不能出门,就坐下来,整理近期拍摄的图片,删除一些,保留一些。保留下来的图片里有十几种鸟,多数是我的近邻和老相识,叫得出名字。也有不认识的,就从书柜里抽出《鸟类图鉴》,按图索骥地查找。

《鸟类图鉴》是前年买的,算是我的识鸟入门书,而我对居所附近的鸟类观察也始于前年。

前年春末,一次偶然的遇见,激起我对鸟类生活的好奇心,我找出搁置已久的相机,入手一只远摄变焦镜头,由此开始对身边常见飞禽的观察与拍摄。

那次偶然遇见的是一对文鸟,正在营巢期,当我接连三天在同一地点,目睹它们来回穿梭,为巢穴采集芭茅时忙碌又乐此不疲的过程,像是无意中窥见了一道秘密之门——在我自以为熟悉的居所附近,有多少飞禽和人类一样,也在努力经营着它们日常的生活。它们就居住在这儿,与人为邻,但人们对出没在身边的飞禽是否在意?又了解多少?

我想要跨进那道秘密之门,探个究竟。

散文|项丽敏:春野与飞鸟

在此之前,我的相机镜头更多聚焦于野外的草木昆虫,也拍过几次鸟,是停留在目光看见的拍摄,而非带着了解的愿望与平等的生命立场去感知的拍摄。与文鸟相遇之后,一个声音附在耳边说:“是时候了,去吧,拿起你的相机,打开你的感官,去认识身边的鸟类族群。”

拍摄与求知的过程让熟悉的居住地又变得陌生起来——在这里还隐藏着另一个我不曾关注的世界,而我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与探究,使枯乏的生命之流又有了新的水源,灵动且充满乐趣。我在这里的生活也变得丰富起来,仿佛并非独自,而是有众多互不干扰又彼此挂念的亲友。

想要认识身边的鸟类,仅有一本图鉴还是不够,好在现在网络发达,查询的渠道也多,我通常采用的方式是:先在图鉴上查到与拍摄图片接近的鸟类名称,再把名称输入浏览器,查询这种鸟的鸣叫视频,通过对声音的反复聆听来分辨确认。此种方法虽然笨拙,倒也十分可靠。

元宵节已过,鸟鸣花开,春天正式莅临。每一个春天的开始,都意味着识鸟之旅的又一次起程。如果生命里还有很多个春天,我愿意一次次踏上这样的旅程,把自己当作它们的同类,去认识,去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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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天晴,去看鸟邻

跨入三月的门槛,天晴了。看着太阳光照进窗台,心也跟着明朗起来。

我的心情容易受天气影响,尤其春季,久晴会让我焦急发慌,久雨又让我打不起精神,若是连着下个十天半月的雨,就会郁郁不乐,似陷入看不见的泥沼。

我希望春日气候是什么样子?嗯,最好是白天天晴,晚上下一会儿雨,或者晴两天雨半天,又或者晴五天雨两天——就像上班族的节奏。可是老天爷哪能那么容易让我称心?老天爷会说:“呔,你这狂妄又愚蠢的家伙,殊不知以人类的意志来决定天气,将会是一场大灾难。”

是的,今日世界之所以气候异常,极端天气频频出现,就是因为人类过于狂妄,丧失了对天道自然的尊崇啊。这么一想,就收敛刚冒出来的妄念,不如趁着天晴,赶紧出去走走,去探望几日不见的鸟邻,聆听它们的晴日放歌。

刚出小区就听到灰头麦鸡的大嗓门。灰头麦鸡的嗓音实在算不上优美,甚至有些聒噪,不过好多天没听见,还是会惦念,仿佛刚来临的春天又离开了,直到再次听见心里才安稳下来。

灰头麦鸡的鸣叫是随着它的飞翔而持续的,只要是在飞着,它就会叫个不停,若是有几只灰头麦鸡同时飞,空中就会布满它们急促纵横的声线。

此时的稻田上空就是这样,瞧那架势,大概是有入侵者来临,惊扰了灰头麦鸡的生活。走近看,果然,是一只毛色花白的村犬闯进田里,在里面奔跑撒野,引起灰头麦鸡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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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在空中的灰头麦鸡有四五只,村犬跑到哪里,灰头麦鸡就飞到哪里,作势俯冲下来,驱赶那故意捣乱的坏家伙。

如果我此刻走进田间,灰头麦鸡同样会在我头顶绕着圈儿飞,不停尖叫、俯冲,使出各种招数对付我,直到我灰溜溜地离开。

两年前,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面时还真被吓住,不知道哪里招惹了它们,我作为人类,难道还会跟你们争地盘吗?后来总算明白,那田里有灰头麦鸡的窝,窝里有它们的蛋,或者有刚从蛋里孵出来的幼鸟——灰头麦鸡是担心我伤害它们的孩子呢。看它们面临危险决不退却的劲儿,倒真有点佩服,敢跟人叫板的鸟还真不多。

走到一株李树下,听到远东山雀“彼此此”的鸣叫声,抬头看,发现树上不仅有远东山雀,还有燕雀、绿绣眼鸟和北红尾鸲。除了远东山雀,另几种鸟都默不作声,只顾在花枝上东啄一口西啄一口,不知道它们是在吃花,还是吃新发出来的叶芽,或许是吃花蕊里的虫子吧。

不同族群的鸟在同一棵花树上觅食,彼此相安无事,像是替人类实现了博爱与和平的梦想。

当然,如果此时出现一只猛禽,就会打破这暂时的和平。

走到浦溪河边的时候就看到猛禽黑鸢,本地人叫它老鹰,有三只,在河流和树林上空缓缓盘旋,飞过头顶时,地上就掠过一道阴影。当黑鸢要掉转方向,尾羽会侧摆一下,优雅又巧妙,看来那就是黑鸢的方向盘了。

这一带有很多黑鸢,冬天的时候更多,是因为冬天树叶落了,更容易看见它们吗?或是因为冬天山里食物少,它们飞到河边来捕猎水里的生物。

当黑鸢飞来时,树上的鸟雀就呼啦啦群体逃离。惹不起躲得起,丛林社会里,弱小者的生存之道历来如此。

在河边还看见了之前从未见过的一对鸟,静悄悄,停栖在同一棵树的两根枝丫上。这对鸟实在是安静,胆子也大,我一步一步靠近,举着相机对准它们,以为它们会像别的鸟一样,呼地飞开,但它们丝毫没有飞走的意思,保持着原来的姿态,偶尔摆动脑袋,黑眼珠子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不看我。

拍好照离开时,在心里对它们说:谢谢你们的配合,不过还是希望你们能够警惕一点,可别糊涂胆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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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惊蛰,春天就坐稳了江山

惊蛰日,桃花开。

还是古时候的文人优雅,把草木花事叫作“著花”,王维有“寒梅著花未”,陆游有“来禽始著花”,仿佛那些花儿并非随意吐绽,而是经历了长时间酝酿和精心创作的过程,再选一个特定的节气,把花骨朵在枝头郑重发表出来。

当草木忙着发表花朵时,小区里的鸟儿们也在忙着求偶。这时节看见的鸟邻大多是一对一对的——斑鸠一对一对、乌鸫一对一对、黑脸噪鹛一对一对、八哥一对一对,飞的时候一起飞,落的时候一起落,雄鸟捉到虫子也不急着吃,衔着飞到雌鸟身边,将美味的虫子作为订婚礼物献给雌鸟。

也有还在求爱过程中的鸟,一只试探地靠近另一只,嘴里唱着情歌,小脑袋随着情歌的节奏一点一点,像是行礼,一副讨好卖乖的模样。这唱情歌的通常是雄鸟,当它进入了雌鸟的安全区域,被默许待在雌鸟身旁,如同获得了某种特权,按捺不住兴奋,围着雌鸟直打转,情歌唱得也更欢了。几圈转下来,如果雌鸟还不飞走,且扬起尾巴,就意味着接受了雄鸟的求爱。

好事多磨,这时候往往也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突然又飞过来一只雄鸟,向那只以为求爱成功的对手扑过去,嘴里发出怒斥般的叫嚷:“快走开,离远一点!”

“凭什么?就不走!”这只雄鸟也不示弱,将情歌转成战歌,于是两只雄鸟打斗起来,嘴喙相啄,肚腹相撞,脚爪互抓。两三个回合后,其中一只先弃战了,飞离而去,另一只也不紧追,抖了抖翅膀,见好就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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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胜的雄鸟转头寻找雌鸟,却没有寻着——在两只雄鸟打成一团时,雌鸟早就躲开了,飞到另一棵树上,暗地里观战。

鸟儿争偶的战争更像是一种游戏,扑腾几下就散了,不会伤筋动骨,不像兽类,争偶之战时有流血,甚至会有性命之虞。

我妈养的猫就是这样,入春后,身上常有不明原因的伤口,耳朵扯得像破布,躺在那里没精打采,饭也懒得吃,对主人爱理不理。既然受了重创,总该认,乖乖待在家了吧,可它不,天一落黑又活过来,从门缝溜出去,不多一会儿,就听到屋顶上的厮打声和时而低沉时而尖锐的吼叫声,把村庄夜晚搅扰得不得安宁。

到了惊蛰,春天就坐稳了江山。出门遇见的鸟邻也将更多。不过皖南此时仍在倒春寒的气候里,忽冷忽热,阴晴不定,前一日还是艳阳天,转过一日又会下起雨雪。

惊蛰下的雪就是桃花雪。桃花雪,听起来烂漫,对开花的植物和迁徙途中的鸟禽,却是一场生死考验。不是所有的花儿都有机会结出果子,不是所有的鸟儿都能越过冬天飞进春天。春天孕育生命,也删减生命,而删减的生命又将以另一种形式回归自然。

生与死就像飞禽的两只翅膀,只有两翼齐展,才能保持平衡御风而行,这就是又残酷又慈悲的自然之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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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认识鸟?

朋友推荐了一个辨识鸟的方法——手机微信下载“识鸟家”小程序,将图片输入,就能查出图中鸟类的名称。

为了验证小程序的准确度,把之前拍摄的鸟禽图片输进,不出两秒钟就给出了正确答案。心中大喜,有了这款小程序的加持,好比在识鸟之路上修通了一条高铁,畅通且快捷。

几天前拍摄的那对大胆的鸟叫斑鸫,这是小程序告诉我的,翻开《鸟类图鉴》,查询斑鸫的习性,写着“生性活跃,不怯人”。原来这家伙的基因里就贴着胆大的标签,怪不得对我的靠近全不当回事。

斑鸫最明显的特征就是眼珠子上面的白眉,弯月形,长且醒目,又酷又炫。从图片里看我拍摄的斑鸫,收拢的翅膀为棕红色,两肋和胸羽上布满棕黑色斑点,这大概就是它叫斑鸫的原因。

我对身边的鸟类开始观察之前,所有的鸟在我这里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雀子”,所有的鸟鸣也只是鸟鸣,它们是没有曲目名称的,而我对鸟鸣的区分也很简单:好听的与吵闹的。

开始观察鸟类的这两年,除了观看、拍摄,就是聆听,通过聆听去认识那只歌唱的鸟。当我走进野外,仅凭听觉就能辨识出现在身边的是哪几种鸟,并能在心里分别叫出它们的名字时,就有一匹名叫快乐的骏马扬鬃奔跑过来,蹄声嗒嗒。

为什么要认识鸟?为什么一定要花费工夫去知道它们的名字?

如果有人问我这样的问题,我会说,之所以想要去认识,是因为我对这事感兴趣,因为这件事吸引我。我不知道这兴趣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从我第一次有听觉就开始了,至今记得幼年生活过的偏僻村落,夜里醒来听到的鸮鸣,那声音让我体验到生命最初的恐惧;也记得跟随身为乡村教师的母亲走过的崎岖山路,陪伴在侧的野鸟欢唱清亮如泉,溅起的浪花一波一波涌入母亲和我的怀里。

我还想通过认识周围的鸟类,了解身处之地的自然环境。我认识的不只是鸟,而且是与我同样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生灵。人类与鸟类的命运息息相关,如果它们的族群在减少,生存遭到威胁,就预示着人类在这片土地上的生存危机。

当我对身边的鸟类一无所知、视若无睹的时候,是不会在情感上与鸟类产生连接的,人的情感只会给予所关注的事物。我曾关注过太平湖,我在湖边生活了二十多年——关注过湖滩低处的野草、花朵、露珠与昆虫,遇见时会蹲下来,用相机微距拍摄它们,再用文字记录下这样普通又具有神性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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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关注什么的时候,什么就是存在的,重要的。

近两年我的关注点在居所附近的鸟类上,自然就会站在鸟类的立场,想要去保护它们,去维护它们在这片土地上的生存权。保护鸟类就是保护我们自己,而保护鸟类最需要做的就是保持河流的洁净、土地的肥沃、山林植被的繁茂。

当我写到“土地”这个词时,是有些心痛的,因为我们人类的贪婪,正在加速土地的消失——当良田里生长的不再是庄稼,而是混凝土的高楼,祖祖辈辈在这里繁衍的鸟类将何以为生?

而鸟类的命运,也正是我们—居住在这片土地之上的人类的命运的隐喻。

…………

节选自《百花洲》2021年第6期

项丽敏,居于安徽黄山,写作散文、诗歌,已出版《临湖》《器物里的旧光阴》《闲坐观花落》《山中岁时》等十余部作品集,曾两次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系鲁迅文学院第21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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