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汤养宗

独享高原丨阿信

雪 夜丨雷平阳

道 歉丨曹东

夜的十字路口｜胡弦

该爱的都已爱过了丨金铃子

不可共享｜余秀华

哭腔｜湖北青蛙

送 行丨西陆

平安夜

汤养宗

窗前的白玉兰，身上没有魔术，今夜平安。

更远的云朵，你是可靠的（说到底，我心中也没数，

并有了轻轻的叹息）未见野兽潜伏，今夜平安。

云朵后面是星辰，仍然有恒定的分寸，悦耳，响亮

以及光芒四射的睡眠。今夜平安。

比星辰更远的，是我的父母。在大气里面坐着

有效的身影比空气还空，你们已拥有更辽阔的祖国

父亲在刮胡子，蓝色的。母亲手里捏一只三角纽扣

那正是窗前的花蕾——今夜平安。

独享高原

阿信

点燃烛光，静听窗外细致的雨水。

今夜的马，今夜的峭石，今夜消隐的星辰

让我独享一份冷峭的幽寂。

让我独享高原，以及诗歌中

无限寂寥的黑色毡房。

我于这样的静寂中每每返顾自身。

我对自己的怜悯和珍爱使我自己无法忍受。

我把自己弄得又悲又苦又绝望又高傲。

我常常这样：听着高原的雨水，默坐至天明。

雪 夜

雷平阳

树梢上的风里有人

叹息的声音，有琥珀破碎在水井里

我在屋内提着灯笼画虎

两只手握不到一块儿。同时一匹受惊的马

正从炉膛内猛然地跃出

需要两只手合力才能抓死

它燃烧的缰绳。而她的睡梦中

一群白象正行走在牛栏江

重返梁王山的波涛上面

它们将从两岸带走私藏的幻想

只给我们留下废弃的码头

我们无端地承受着假象之中

真实之刃的切割。窗外

落过的大雪又开始落下，提前惊醒的

孩童，用雪花垒成自己

然后等着它们融化在水中

道 歉

曹 东

我的脸颊抄袭父亲

我的胃疼抄袭母亲

我的第一封情书，抄袭星空的孤独

第一次用指头牵你的手

抄袭鸟儿出壳，轻柔的

那一下磕碰

对不起，我必须道歉

原谅我活得没有尊严

我活着，每天抄袭你们的活

我死时

也不得不复制别人

完全用过的方式，去死

配图明星：江疏影

夜的十字路口

胡弦

深夜，十字路口变成了十字架。

——它不再需要那延伸的部分，

它回到自身，

回到一个十字架。

偶尔，有人从路口走过，

像这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人。

该爱的都已爱过了

金铃子

该爱的都已爱过了

不该爱的，也给他们立了牌坊

恨的？

得在心里默算一阵

我这短暂的几十年，罪大于恨

痛大于罪

世界越来越陌生

莫名的悲哀常常侵袭我的颈椎

椎体、椎弓

它们不再灵活，不再愿意

为我负重

该安静了

該把这七根椎骨捏成团儿

揉成七根镇钉

钉棺者敲击一声

我在里面，嚎啕一声

不可共享

余秀华

门楣低。一棵香樟树只露半截身子

树冠，鸟巢，天空……往前挪一步才能看到

它们的气息浓郁，被一朵云逼得紧

一块荒田里野草繁茂，野花也趁势呼啦而上

我迷恋其间的蚯蚓，麻雀蛋，刚刚会爬行的小蛇

它们把一些花当成正途，在风里交出腹部的声音

而花朵，有多少歧途

也不甘心返回

我喜欢这毫无理由的荒芜

我喜欢这荒芜里毫无节制的美

我只希望在这个屋檐下一直坐下去

而不愿和任何一个人把这样的时辰虚度

哭腔

湖北青蛙

突然想起江汉平原曾有一种令人

荡气回肠的哭腔。

离世的人被放在门板上，哭丧的人远远而来

也许是出嫁的女儿，或者是年迈的

姑妹，跄地而诉

抚柩而哭，直至坟墓。

有时听得入神，觉得这是人间最好的音乐

和人类情感的光辉神殿。

现在，这种情景很难再现，很少有人会拖着

宛转的长腔，对亡人诉说遭遇。

人们大约已肉身倦怠，审美疲劳，情感深度也不配

这种动荡肺腑的技艺。

昨夜，我看到一两处祭奠逝者的鬼火

火舌翻滚，没有一丁点声音

——很快，我们就结束了与离去的人各种联系。

送 行

西陆

出了群山，就是平原

平原多么辽阔呐

我们望了又望，没有找到边际

兄弟，如果怀念我

就喂养一只麻雀

你要给它最好的食物，再将它放掉

它和我们一样，为了几块枯木

有时停在没有叶子的树上

有时，徘徊在坟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