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核桃
曾祖父在世时,那棵核桃树就很
粗壮很蓊郁了,把三间石板小屋衬得极孤陋极拙朴。鸡婆在荫下咯咯地唱,曾祖母在荫下仄仄地扭,是一方长满苔藓的风景。
曾祖父也不知这树到底经了多少岁月,逢人问及,便随口答道:“老核桃了。”
这树就叫成了老核桃。
老核桃的果子结得很稀,仅数十颗;其果皮比一般的核桃要厚两倍,任你在街石上、沟坎上摔来摔去,只听到叭叭的脆响,表皮的纹理竟不曾有一丝破绽。所以,若食核中之物,便需重锤砸。砸开之后,令人叹息不止:果核的内里多隔,其隔厚且坚硬,果仓就极狭小,核仁不易弄出来,就用刀尖剜。一剜,果肉就碎,只好把砸开的果子放在鼻翼之上,张大了嘴巴,接碎下来的果肉,细细嚼来,甘香无比。
这甘香是一种诱惑,激起人的贪心,便想多剜些果肉入口;但多隔的狭小的果仓里,并没有多少果肉,剜不到两下,便罄尽了,就只好觊觎下一个果子。仍是收获甚少,仍是不能满足,就不停地砸下去。待果实已砸尽,入口者却零星,贪心得不到平复,心里就特烦,骂道:“什么鸟果,招人性起,又惹人性丧!”
于是,这果就珍贵得近乎无用。
谙其性质,每当新果下来,曾祖父就以他从私塾那里温习来的古旧语气,说:“这果,啖一啖十,其性同焉,啖一足矣。”
大家就都吃一个果。
余下的,曾祖父就放到砺石上去磨,那密密的纹络就愈来愈明晰,晶晶地闪着光,让人爱不释手。山里人管这叫麻核桃。曾祖父就分头给老伙计们送去,揉玩于指掌之中。
曾祖父每只手搓动四只麻核桃,双手可同时搓动;他将身子陷在太师椅之中,不慌不忙地动作着,室内便哗响成一片。这气氛竟有几分诡谲。
到后来,老核桃的果结得愈来愈少,枝杈也枯了二三。每到夏日,老核桃的肥叶上,爬满了黑色的毛虫,蹲在院中吃饭,便常有毛虫掉到碗中,令人吐咽两难。更甚者,便是溽热的晚间,老核桃的上下,均是蚊蚋嘤嗡之处,树下的梦境,便总是被咬得很红肿。祖父便说:“爹,还是把老核桃砍了吧。”
曾祖父不停地捻着麻核桃,像什么也没听到。祖父便大了嗓门又说。曾祖父的麻核桃仍捻得声色俱在,若进入忘川。祖父就挪到跟前,刚要再张口,猛地发现,曾祖父那鼓鼓的眼泡,分明是悄悄地垂得沉了,便倏地一个冷战,偷偷地退出屋去。
祖父便对父亲说:“别急,这树早晚是要砍的。”话里的意思是很分明的。
但曾祖父活得极硬朗,一活活了一百零八岁。他掌中那八只麻核桃,被揉搓得光滑如润,抚之若温;放在托钵之上,置于油灯之下,灼灼然,若八只小星。
曾祖父殁去的翌年,父亲问祖父:“老核桃,砍了么?”父亲没忘祖父说过的话。
祖父赧然一笑,“砍它做甚?老爷子高寿,兴许跟它有干系哩。”
后来,老核桃干脆就不结果了,只是叶子长得又黑又肥,招更多的毛虫,聚更多的蚊蚋;秋冬变节,便“败叶纷纷拥砌石”,小小庭院,总也收抬不干净。祖父却耐心地扫着落叶,似出家人,无欲无念地扫冷清的庙门。
但老核桃的荫惠,并没有让祖父比曾祖父更长寿,虽然也活到了九十岁的高龄,与其父相比,到底是差了一些。那日,他叫父亲把曾祖父的八只麻核桃拿来,两只干瘦的大手抖抖地握住,却怎么也搓动不起来,便哀叹不迭:“到底是前人的物件,怎么敬重,也不属于后人。”
到了父亲这里,我总以为,那无用的老核桃该作釜底之薪,尽一点实实在在的用处。但父亲却说:“都习惯了老核桃了,没有它的日子到底咋个样子,想一想,都觉得恓惶,就留着它吧。”
老核桃就依然是老核桃。
于是,老核桃下的生活,因为不曾改变,便很让我迷惘,很让我郁闷,也很让我无可奈何。
……
在远离故乡的地方生活得久了,故乡的许多记忆,都渐渐地淡去了;但奇怪地,老核桃的影子却愈来愈清晰了——一想到故乡,就出现老核桃。
老核桃,你还好么?!
老核桃,原来在游子的心中,居然还有这样一种情不自禁的感情。
对老核桃的思念,使我的心永远与故乡贴近着;且思念愈久,愈有一种深沉的况味,它滤去了许多市井风尘。
但思念归思念,老核桃下的日子,却横竖不想再过了。一如思念过往的恋情,之所以时时感到美好,因为都是无用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