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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着橘红色的短袖,挽着裤管,右手提着镰刀,刃口朝里,左手随步子的节奏来回甩动,步入巷口几乎是小跑着的。
哪个贼剁的,不早点来,这么忙天里,天塌了吗?还未到我跟前,我已经听到他的声音了。是他——我的好兄弟胡林生,他说话一贯都是骂骂咧咧的。见到胡林生了,可几十年前的那些事又忽地出现在我面前来——
我们在一段高崖上发现了一窝马蜂。那段崖很高,谁也爬不上去,更何况马蜂已将那段高崖围得严严实实。胡林生眼珠子骨碌一转,就想出了个办法。下午,我们几个出发了,胡林生将他家门外驴槽里塞有麦草的背篓偷来,我也准备好了他事前吩咐过的铁丝。到了那段高崖前,胡林生从我手中接过铁丝,绑到背篓上,然后取出一根长绳,把绳拴到铁丝上,最后将背篓里的草点着,慢慢吊下去。那些马蜂可惨了,它们在熊熊大火下一只只从半空掉落。等马蜂掉完时,背篓也不见了,攥在我们手中的只剩半截冒着青烟的绳……
小的们,将驴缰绳拿来。胡林生一手叉腰,一手向天边挥去。我们很利索拿来缰绳,交到他手里。胡林生将那些缰绳一一绑接起来,然后一头拴在自己腰间,一头递到我们手中,说,牢牢抓住,要用劲。我们谁也不敢接,万一掉下去会死人的。真没出息,拿着!就那样,我们将胡林生从高崖上慢慢吊下去。到了猫头鹰窝边,胡林生将手伸进洞穴,抓住了两只小猫头鹰,然后在下边喊,往上拉呀。一二三,我们一起使劲往上拉,可胡林生依旧停留在老地方一动不动。胡林生在下面越是喊叫,我们越是觉得沉重。胡林生见我们拉不动他,便又喊慢慢往下放。可我们手中抓的已经是缰绳的尾巴了,胡林生离地面还有一丈多远呢。一二三——放手。我们终究没能拉住他,只听见嘭的一声,胡林生被重重摔在地上。等我们跑到崖底时,见胡林生平平展展地躺在地上,两只小猫头鹰还被他死死攥着……
有一年初夏,我们一同去割草,半途歇息之时听见河边的灌木丛中有几个女娃娃的嬉笑声。于是我们放下背篓,弓着身,偷看她们在干什么。几个女娃娃也是村里的,大家都熟悉。当我们看见眼前的一幕时,都吓得不敢出声。原来她们将河边的辣辣秆(一种空心植物,长在灌木丛,初夏时粗如手腕)割断放在下面,比赛谁的尿冒得高。三人静静看着,谁都没有出声,一直到她们比赛完,背着割好的草笑呵呵地离开河边。多么优美的抛物线呀——这是胡林生当初的感慨。当时我不知道什么是抛物线,两年后,当我上了中学,才发现林生的比喻是世界上最贴切的,也是最美丽的。对抛物线的理解和影响至今难以忘怀,大概也是源于她们通过辣辣秆比赛尿之高远的印记吧……
少年时代的纯真里裹挟着的难忘记忆再次被剥开。那年春节,他借探亲来处理老院子时的沉重话题同时也涌上心头,我的眼睛瞬间就模糊起来了。
胡林生站在我面前,他认不出我来,或是不敢相信我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我们面面相觑,哑言无声,彼此似天涯旅客一般,似曾相识而又不敢放肆言笑。这样的情形我早就想到了,然而我一直没有想出如何去化解这种情形的方法。天色渐渐暗了,我端详着胡林生,他的额头黑得像锅底,而脸蛋却犹如扑了胭脂一般红润,胳膊也成了两截黑白分明的木桩,提在手里的那把镰刀装饰着他的威武,也透露出他的野心和辛苦来。
胡林生,你还好吧?我轻轻地问。
轻轻一言问候似乎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尴尬,或是心灵里某种不能沟通的暗渠。就这样,我们又从记忆里一下回到现实中来了。
胡林生狠狠地捣了我一拳说,你是鬼还是人?我说,是人,鬼找不到临河村的。胡林生突然大笑起来,说,想了半天,还以为是哪个亲戚,再说也没有啥亲戚了。给甘草放水呢,顺便砍砍葵花,都没来得及收拾,就跑过来了。我说,那先收拾好,别耽误你的活。胡林生说,明说多讲究,别把一切推到我身上。又说,也好让你看看我的甘草地。
司机一直靠在车门抽烟,干咳,听我们说话。胡林生开了门,对司机说,你去屋里休息,当成自己家就行。
我和胡林生走出门,走出巷道,过一条马路,将脚踏进了余温未退的沙子地里。
走了一段路,都没有说话。临河村的夜晚不是很黑,天空反而透亮,夜空下,一排一排钻天的白杨愈加高大而整齐,不远处的村舍更是安静而俨然。
白杨都这么大了,都可以盖房子了。胡林生突然感慨地说。这么多年,岁月都老了。我说。这些白杨都是我们种的,真可以盖房了。胡林生说,当初这里全是茫茫戈壁,没有树木的影子。
我们边走边说,白杨在身后站成一排威武的将士,它们和辽远的天空达成一片,掩映着更为辽远处的明亮的圆月。我们避开一团一团干燥而坚硬的骆驼刺,走进了葵花地里。葵花砍了一半,被砍的那一半葵花秆直直立着,而剩余的一半都低着头。田地不同于大路,田地里有虫子的鸣叫,也有葵花秆被我们踏倒时发出的咔嚓声响。被砍的葵花将脸埋在大地里一动不动,看不到它们的表情,也听不到它们的声音。
胡林生说,回吧,明天收拾,看不见了。我说,不是还在放水吗?胡林生说,媳妇看着,我们过去也应该差不多了。
我没出声,因为早些年胡林生说过关于他媳妇的事情——我没儿子,媳妇都跟别人走了,想生个儿子的机会都没有了……
胡林生见我不说话,又说,当年怪我脾气坏,错怪了人家。那一年,她一直在新疆,春天帮人家种甜菜,秋天摘棉花,立冬后回来了,不是丫头的面子,而是她肚子里已经有了我的儿子。过日子需要的是心平气和,多了猜忌和怨恨,日子就不会安稳。儿子已经十六岁了,在酒泉上暑假补习班,我就是吃了没有好好学习的亏,如果当年稍微努力一下,也不至于到这里来开荒。丫头自己不念书,初中毕业后就嫁人了,他们在青海开办了一家装潢公司,特不错的。再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过日子并不是钱多了就幸福。现在就一心想让儿子念书,该做的、能做到的我都做了,念到啥程度,也只能靠他自己了。如果天生不是念书的料子,我们钻到肚子里也是枉然呀。
胡林生的一番话说得酣畅淋漓,我内心的担忧和遮掩也随之烟消云散。毫无顾忌,就可以无所不谈。就这样,我们一下子又似乎回到了几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