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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了沙河乡,满大街全是老乡,但我并没有感受到老乡见老乡的那股热情。相反,他们所表露出来的是质疑,是冷漠,是不可一世的孤傲和自大。到沙河乡我没有急于打问胡林生的消息,因为我已经知道沙河乡的移民情况复杂,甘南那么大,就算是同一个县上的也并非全部熟识。
沙河乡还有我的一个同学,这一点我在来沙河乡的路上就已经确认了。他是二〇〇四年过来的,当年读初中的时候我们在同一个班级,初中毕业后,他就去学医了,毕业后便在老家当村医。我们见面的次数极为有限,学校放寒暑假我才能回老家,一切都显得匆忙而无序,兄弟们未曾聚齐,又要返回学校。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上初中,甚至小学时的那种美好回忆里。他家境很好,祖上出过先生,家里藏有许多古书,还有好多连环画。那时候的初中很悠闲,只有语文、历史、代数、几何、青少年修养等几门课程,除了按时做完作业,其他充裕的时间都浪费在荒山野岭了。读课外书就读连环画,读连环画算是做得最正经的一件事儿了。他家的连环画都是整套的,《说岳全传》《薛刚反唐》等上百本,看一次五分钱,积累下来数目也是相当可观的。可是大家都缺钱,家里人给的学费、书本费、作业本和墨水的费用都是核算好了的,从中根本抽不出一毛钱来。我们爱他,也恨他,甚至动过联合起来收拾他的念头。眼看钱是无法收回来了,他就表现出无限的宽容和豁达——让我们替他背书包。我们都是走读生,十余公里路,一天跑两趟。说起来,他还是很坏的,当年我们的书包并不大,就他的书包最大。我们按每天的课程表带书本,就他带齐了学校里发的所有书本。要想看连环画,只能替他背书包,毛驴驼着骡子的活,然而一切是自愿的,这一切对少年时代的我们而言,根本不懂得啥叫劳累,只要内心高兴,割一块肉也不过如此。初中毕业之后,大家走散了,有的挖矿,有的放牛,我去县城读高中,他却去学医了。老家是没有出过大夫的,因而他从卫校一毕业就成了左邻右舍的名人。然而那样的好景并没有坚持几年,后来我听说,他自愿移民不为其他,就是想离开家乡,不愿和故土上的乡亲们打交道,究其根底是因为乡亲们欠账太多,致使他的药店彻底关门。
当我确定他在沙河乡的时候,我就打问关于他的消息。他和胡林生邻村,打问到他,自然就能打问到胡林生。
沙河乡有五个村民小组,他就在沙河村。在沙河村他同样是众所周知的名人,因为他没有放弃他的职业,也只有那份职业,才令他在沙河村有了让人尊崇的地位。我打问到了他,可是没有见到他。他的药店在沙河村,由他媳妇看管,而他却在西点坐诊,要等到很晚才能回来。他媳妇知道的似乎并不多,对胡林生这个名字也似乎很陌生,她只好求助他了。
沙河村很宽阔,原本这里就不缺土地的。学校放假了,校门紧闭。劳动的人们陆续返回,街面上的电动摩托车多了起来,饭馆门前人头攒动,饭菜之味也弥散开来。我就那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似乎失去了方向,完全是个游手好闲的浪子。算算时间,我和胡林生离散十几年了,这期间几乎没有联络。光阴是最无情的,在光阴里,我们不断成熟,少了纯情而多了沧桑,而少年时代的心情却成了一幅幅令人伤感的画面,它尽管记录过许多难忘的事件,可毕竟成了过去。二弟接手胡林生老院子的事,我一直心怀歉意。胡林生自己的生活也有了新的变化,他的孩子和媳妇不知道回来了没有。倘若见到胡林生,我该说些什么呢?我们会不会形同陌路,或者一言不发而潸然泪下?司机开着车跟在后面,快到村子尽头的时候他摁了几声喇叭。司机开始提醒我,天色已近黄昏了,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我不得不再次给我的医生同学打电话。电话里彼此语气平淡,言谈平常,没有丝毫惊奇与欢喜。他告诉我说,胡林生就在沙河乡东点,沿中点向东走,三公里就到了。我根本不知道哪里是中点,哪里是东点,沿东走三公里,也只好如此。
车开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了另一个村子——临河村。临河村很齐整,村口有牌坊,上面写着该村的基本情况和村规民约。没等我下车打问,就有人前来拦车。拦车的是一个长头发的年轻人,年轻人显得十分焦急,他说,你们去敦煌吗?带上我,多少钱都行。我说,我们刚从敦煌来。年轻人说,敦煌的出租车,怎么不回敦煌?我说,我包车了,今晚是肯定不回去的。年轻人哦了一声,显得很失望。
我不好问年轻人遇到了怎样的烦心事,更不便安慰,但我必须打问到胡林生的消息。我问,胡林生家在这里吗?
年轻人说,前面第一个巷道左拐,然后再右拐,第一家就是胡林生家了。
左拐右拐,终于到了,深绿色的铁门之上挂着一把锁,我的心立刻沉了下来。整个巷道是极其安静的,夕阳里,我的身影一下子变得孤独起来。我发疯地敲了几下门,大喊了几声——胡林生!
吱呀一声,对面有人开门出来了。同样是个年轻人,他说,胡林生放水去了,晚上就回来了。又问,你是他家亲戚吗?我说,是亲戚。年轻人说,我帮你打个电话。
电话里年轻人的声音很大,他说,你家来亲戚了,锁着门。打完电话后,又说,就来了。胡林生弟弟就在前街,开个小卖铺,很好找。说完之后就哐当一声关门进去了。
胡林生还有弟弟?我的内心有点茫然,原地等待看来是唯一的办法了。胡林生家对门的这位年轻人肯定也是老乡,可他没有招呼我们进门,“哐当”那一下关门之声,真的关疼了我的心。
太阳走得很快,一会儿就隐入遥远的戈壁底线。我看了看时间,二十一点十三分,家乡的这个时间人们差不多都该休息了,相隔千里,时间的长短竟然也有着如此大的差异。
铁门锁着,铁门被太阳炙烤的温热并没有退减下来。我摸了摸那把锁,锁还是温热的。门前有不大的荒芜的两方花园,唯一种了一棵桃树,上面挂满了碧绿的桃子,那些桃子似乎也在等待着主人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