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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太阳发狂了,下车撒泡尿,感觉浑身都湿透了。车子在一望无际的戈壁上奔跑着,进入视线的除了枯黄、颓败、萧索,大概就只有呼呼的风声了。
司机告诉我们说,这个地方奇怪得很,人一旦走进去就会迷失方向。我说,不至于吧。前几年就出过事儿。司机说,几个旅游的人跑进去拍照,结果就没有出来。一段时间后,等救援队发现时他们已经变成了白骨。车没有走远,一直在两公里处绕圈圈。为防止类似的事件发生,政府在这一带立了个牌子,警告大家不能进入戈壁。还有就是这里手机没有信号,一旦出了问题,就只能等死了。
我下意识看了看手机,果然没有信号,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不过这里会看到海市蜃楼。司机说,我看到了两次呢。真有海市蜃楼吗?我问。司机说,真的,我看见了大海,还有轮船,两次看到的都一样。
我半信半疑,胡林生也不信,他说,都是瞎编的吧?司机说,我这把岁数的人了还会说谎吗?真看见了大海和轮船。
一直以为海市蜃楼是幻境,是蒲松龄笔下的鬼市,当然没有亲自见过,就只当是说笑罢了。
胡林生突然说,这辈子能见一次海市蜃楼该多风光呀。又叹道,唉,这辈子也就过着海市蜃楼般的日子了。我说,胡林生呀,已经很好了,你还有啥不满足的呢?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不知道吗?胡林生笑着说,过几年我就搬到这里,防不住哪天会看到老家呢。我说,也不是没可能,不过那时候我就来当救援队好了。司机知道我们在说笑,便问,你们是亲兄弟?我对司机说,前天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司机哦了一声,说你们去玉门关干啥呢?还不如去月牙泉和莫高窟,或者去影视城。玉门关啥都没有,除了几个土墩子,还有啥呢?又说,也不知道大家怎么想的,都跑来这里了,就拍几张照片,又转身走人。我笑着说,玉门关没有啥好看的,我们只是去印证一下,到了玉门关,是不是真就能听到折杨柳的曲子。
司机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说曲子哪儿不能听呀?还跑这么远,这个时辰怕要被烤焦了。
情况的确如司机所言,到玉门关之后,我和胡林生买了门票,跟随大巴车在玉门关土墩周围转了一圈,然后又在汉长城遗址前拍了张合影,就回来了。
下一站要去阳关,路上经过光伏电厂,司机喋喋不休,说这里的人造太阳是世界第一,没有第二,完了又推荐更多的旅游点。又说,这一带古墓特别多,戈壁滩上凸起的沙包有可能都是古墓。挖出的东西多,不过很多盗墓的都吃了亏。
我和胡林生都没有说话,大道笔直,向西便是阿克塞,右拐朝南便到阳关了,我们已经看到了巨大的路牌。
阳关,始建于汉武帝元鼎年间,是汉王朝防御西北游牧民族入侵的重要关隘,也是丝绸之路上中原通往西域及中亚等地的重要门户,凭水为隘,据川当险,与玉门关南北呼应。宋元以后随着丝绸之路的衰落,阳关也因此被逐渐废弃。阳关是一座被流沙掩埋的古城,也是一座被历代文人墨客吟唱的古城。相传唐天子为了和西域于阗国保持友好和睦关系,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于阗国王。皇帝下嫁公主,自然带了好多嫁妆,金银珠宝,应有尽有。送亲队伍带着嫁妆,经长途跋涉,来到了阳关,便在此地歇息休整。不料,夜里狂风大作,黄沙四起。待风沙停住之后,城镇、村庄、田园、送亲队伍和嫁妆全部被埋在沙丘下,从此,这里便荒芜了。几百年之后,有人便开始在沙滩上捡拾古董,有缘之人发家致富了,无缘之人随之也成了沙滩之上的白骨。
胡林生要司机停车,说要尿尿。太阳已经偏西了,胡林生面对戈壁,撒了一泡长长的尿。他的身影投在茫茫戈壁上,小得可怜。我突然想起大漠孤侠、驼队游魂来。胡林生家在瓜州县临河村,距离玉门关和阳关只有一百多公里。春风不度玉门关,西出阳关无故人,玉门关和阳关何等著名,可来自家乡的兄弟们都不是奔着它们而来的。丝绸之路上繁华万千,兄弟们并没有改变,也似乎没有彻底变成戈壁的臣民,他们的所念所想一直在高原之上,在草原深处,可他们已经成没有家乡的人了。想到此,我内心禁不住溢出阵阵悲凉来。
阳关已经不是当初辉煌的阳关了,然而阳关的辉煌却远远超出了汉代的阳关。阳关成了著名的旅游景点,自然不乏景点的各种配套,东西贵得要命,一瓶水都会让人心疼得打战。
我看见了王维,他老人家十分潇洒,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指向遥远的天边,似乎对他的老朋友元二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情。此时王维不在长安,而是立于斜阳之下的一座巨大石雕。王维的后面还有一座石碑,上面刻着“阳关道”三个大字。胡林生执意要在石碑前合影。按他的性格,莫非他想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几十年前他曾斩钉截铁地说过,要和兄弟断绝关系,如今兄弟相见而又匆忙分别,何尝不带一双红眼圈呢?人在尘世,情感就这样,常驻心头而不能常挂嘴边,如果那样,也许真就是酒肉朋友、字面兄弟了。
飞机晚上九点半起飞,赶到敦煌市区还有点时间,胡林生便找了一家气派的饭店,要吃驴肉。
我说,我不吃驴肉。天上的鹅肉,地下的驴肉。胡林生说,你不吃你就后悔吧。我说,不是说天上的鹅肉,地下的骡肉吗?胡林生说,那是在老家,到这里就变成驴了,驴还是骡子的娘家人呢。
不过也是,离开十几年了,早就成瓜州人的他,家乡已经是记忆中的事儿了。
菜谱全和驴有关——爆炒驴板肠、驴肉焖疙瘩、大漠驴肉、驴肉黄面、红烧驴尾巴、驴肉火烧、驴肉炒饭等,数不过来。
驴肉吃了,只是没有喝酒。我们都不愿端起酒杯,酒是好东西,但容易伤情。吃完之后,胡林生就催促我赶紧去机场。
我说,这么急着赶我走吗?
胡林生说,你赶紧走,走了我就清闲了。
我听着他的话,内心猛然一热,眼眶便湿了。
机场路上,胡林生又唠叨着他当村主任的事情。他说,当主任后,真还成了干部,有了应酬,但牙齿发黄,不敢抛头露面,都给自己的嘴上锁子了。
我听后忍不住大笑起来。我说,干部就不允许有黄牙吗?胡林生说,毕竟不雅观嘛。我说,那就去洗牙吧。胡林生说,用啥洗?有作用吗?我说,用洁厕灵,绝对没问题。胡林生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离登机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但他执意让我过安检,还说早离开早清闲。我知道他的心思,只不过彼此没有明说而已。自古分别多伤情,不过我的好兄弟胡林生已经走出了一条完全属于自己的路,就冲这一点,我们应该敞怀大笑,把酒言欢。
飞机起飞了,瞬间便可到草原,就到家乡。可胡林生呢?从空中看,万家灯火明明灭灭,多像一场没有痕迹的梦。
回来之后,我和胡林生又失去了联系。我知道,我们之间不在乎这些,有事说事,没事自然就躲避那些黏黏糊糊的亲昵。
有一天大半夜,胡林生突然给我打来电话。电话里的胡林生一点都不痛快,磨蹭了半天才说,用洁厕灵洗了牙,牙的确白了,不过嘴皮失去知觉好多天,牙根一直酸痛呢。
我听了哈哈大笑,说白是肯定的,马桶的陈年旧渍都可以清理掉,何况牙齿呢。
他在电话里也是一阵狂笑,没有责怪我的意思,我反而为自己的恶作剧悔恨了很长一段时间。权当是对兄弟的一次惩罚吧,谁让他那么好面子呢!不过事后我也想过,倘若春节能去他那儿的话,兄弟之间应该好好谈谈关于面子的问题了。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短篇小说集《五只羊》入选二〇二〇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曾获甘肃少数民族文学奖、黄河文学奖、首届《红豆》文学奖小说奖、《莽原》年度“非虚构”文学奖等。出版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散文集《黄河源笔记》《浮生九记》等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