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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我们似乎都没有睡意,司机早早睡了,胡林生媳妇喂完牛,又去厨房里倒腾吃的夜宵。我和胡林生漫无目的地聊着,说起村里的人和事,胡林生感慨很多。我的感觉是,无论天南地北,农村的情况大致如此。难免在小心眼上发生不必要的口舌,也避不开利益上的冲突。相互放水,斤斤计较,见不得穷人吃白面,总说自己的东西好,最后让贩子们得了不少便宜。
胡林生说,九月底就开始闲了,人闲心不闲呀。
我说,那就去打牌。当年你不是特别喜欢打牌的吗?
胡林生笑着说,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不是说没人打牌,而是没有对手。
我说,你的牌技并不好呀,到瓜州来还吹上了。
胡林生说,不是呀,主要是玩着不舒服,都是赢得起、输不起的人,一两次不舒服,以后就不去玩了。
我说,漫长的一个冬日,那多寂寞呀。
胡林生说,渐渐就习惯了,冬天村里的事情还多,还要组织大家学习呢。
我问,学啥呢?
胡林生说,学得多了,拉牛肉面、电焊、修拖拉机等。
我说,学点技能也好。
胡林生说,几天能学点啥呀?说白了就是打发日子。
我问,你现在还唱戏吗?
胡林生说,不唱了,看戏的人都没有,唱给谁听呀?
唱给自个儿听。我们闲谈之间,胡林生媳妇已经炒了两个菜端进来了。她说,他就是懒,大冬天的躺在炕上唱戏,雪都不扫,就知道把自己唱得半死不活的。
胡林生瞪了媳妇一眼说,哪有雪?等到天亮早让风给刮光了。
我哈哈大笑说,有那么厉害的风吗?
胡林生媳妇说,你别说,风真的凶得很。娃们到外面去玩,除了两个眼睛,其他地方都让雪给埋了。
想当年,我特别喜欢听秦腔,胡林生也喜欢,他还在戏台上唱过。我曾戏谑他,唱得比哭的都难听。恍惚间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胡林生还没有放弃唱戏,我不知道他躺在炕上唱的是哪出戏。是《花亭相会》还是《长坂坡》?是《探窑》还是《庵堂认母》?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还在尘世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不够吗?
是的,我们都幸福地活着,纵然理想已经被生活所蚕食,希望依旧向我们招手。不是吗?胡林生开垦了几十亩地,将孩子送到城市里去学习,可他还不停止,也不松懈,他的戏文里定然充满了苦难,也必然充满了苦难和背后不为人知的灿烂和自豪。
不回去了吧?胡林生媳妇对胡林生说,一定记得给他带点枸杞,黑的、红的都要带上。
胡林生说,不回去,他刚来能到哪儿去?在这过到快过年的时候再说。
我笑着说,后天必须回了,票已经买好了,等过年的时候我再过来。
胡林生媳妇说,那可太好了,你不知道这儿过年多热闹。
胡林生说,也就刚过来那几年热闹。
我说,刚过来那几年你们都想着要跑呢。
胡林生说,也就过年那几天心里啥都不想,让热闹给哄住了。
我说,那时候人少,这里有没社火,也没有寺院,不跳羌姆,有啥好的?
胡林生媳妇说,全村人在一起过年,你说热闹吗?
我说,怎么一起过年的?
胡林生说,就是轮流转呀,到正月十五了,都还转不完呢。
胡林生媳妇说,热闹得很,还有人喝醉就哭了。
胡林生又瞪了媳妇一眼,说那时候母亲还在老家呀。现在不一样了,母亲睡在黄沙堆里,可当年的那种热闹也不流行了,十几年来,小家过成了大家,都不相互走动了。
我见胡林生有点伤感了,就换了话题,说你们怎么不种黑枸杞呢?
胡林生媳妇说,黑枸杞不用种,到处都有,野生的,不值钱呀。
我说,黑枸杞不是很值钱的吗?
胡林生说,那是早些年,现在没人收了。
我说,黑枸杞可是好东西。
胡林生媳妇说,最早摘黑枸杞的是临夏人,他们不但摘而且收,价钱很高。你想想,一个早晨,我摘了一盆子,卖了好几百元呢。
我说,那么好的价钱,黑枸杞又那么多,怎么不去摘?
胡林生媳妇说,看你说的,短短几天,摘黑枸杞的人就铺天盖地了,连黑枸杞的叶子都差不多被摘光了。
胡林生说,也就好了那么一年,第二年有人专门种了黑枸杞,收成不好,价钱也不好。黑枸杞不像红枸杞,要剪枝后晒干,然后抖落,拣拾,特别麻烦。这两年依然有人种,也有收购黑枸杞的人,价钱和红枸杞一样,但大家的心思渐渐从黑枸杞上挪开了。
我说,可老家超市里还是很贵的呀。
胡林生说,那你以后别买了,我抽空就能给你摘几盆子。
我笑着说,那也不需要,不是说黑枸杞富含蛋白质、氨基酸、维生素、矿物质、微量元素等多种营养成分吗?怎么价值反而低了呢。
胡林生说,都是吹出来的吧。谁能说得上呢,起伏太大的东西一般都不可靠。
“起伏太大的东西一般都不可靠”,这话的确有道理。我躺在沙发上,望着外面的晴空,注视着硕大的月亮,想起了那些年我们的快乐,然而时光已经将我们推到中年的门槛边,剩下的除了回忆的欢乐,更多的却是活着的艰辛与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