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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戈壁真能留住我们吗?胡林生语重心长地感叹着,刚来不到一年,就有很多人家返回家乡去了。那时候这里真荒凉,只有风沙,漫天黄沙里,我们心都乱了,打算长久留下来的所剩不多,时刻返回家乡的心一直在胸膛徘徊着。后来政府出面,鼓励和要求我们开始大面积搞绿化。现在白杨都能盖房子了,我们也无法返回家乡了。
和胡林生再次坐在枸杞地头,天高地远地谈论着。我们好像没有了当初的勇敢,也失去了当初的勇气,胡林生更是小心翼翼——小的们,拿缰绳来!那时的威武和胆识如今早已化为活着的谨慎与胆怯,是因为多了担当,也多了责任。我又想起了多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正午,我在操场上和孩子们聊天。我们说起狼群的时候,狼就来了,狼摇动着青稞架,撩动河水,追赶着牛羊,之后它停留在我的窗台上,露出尖利的牙齿……多年以后,那是一个枯败的草原,我同样遇到一个小孩,我们在风中谈理想,在荒草里说愿望。后来那个小孩就去了另一片草原,成为勇敢的战士,和狼群搏斗。再后来我在另一片草原听到了关于那个小孩的消息,小孩逢人就说,当狼群集体消失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孤独。孩子们天真,很想听更多的狼群故事,然而在我心里,那个小孩注定成不了勇士。牛羊漫过山坡,驻足在河道的时候,河水刚好解冻。春天来了,狼群却隐藏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是的,狼群消失了,阳光下成长的少年啊,在红尘,你可千万不能忘记,必须要有两颗心灵去承担明亮与灰暗。
我知道胡林生的内心所想,可有谁能阻挡无情岁月的杀伐?是的,明亮与灰暗是光阴馈赠给我们的必须要承受和接受的奖惩,怀揣一盏明灯,照亮自己的同时,还要照亮别人。胡林生寄希望于孩子,那么剩下来的大概应该是责任和担当了。好好活着,不去陌生的城市流浪,也不去陌生的街头孤独。我们已经失去了那份天不怕地不怕的资本,和家乡对望着,做不到衣锦还乡,就只好在他乡努力活着。这是生命赋予我们的职责,也是生活给予我们的使命。
胡林生说,这里土地沙化、盐碱化程度严重,种植的投入与产出严重不符。为尽快实现移民迁得来、稳得住、快致富的目标,沙河乡在培育发展既能改良土地又能促进移民增收的特色产业上进行了大胆探索,为广大移民脱贫增收找到了路子。
我问胡林生,到底是啥产业呢?胡林生说,就是两红一黄。又解释说,两红是枸杞和红花,黄的是甘草。当村干部了,这些应该要十分熟悉。我笑着对胡林生说。胡林生也笑着说,必须呀,万一有人问,回答不上来多丢人。不过的确也是这样,政府投入多,资金扶持力度大,培训及时,很多人家得了实惠,生活明显有了变化。我问,你种得多吗?胡林生说,枸杞二十亩,葵花十亩,苞谷二十亩,板蓝根五亩,甘草五亩。枸杞和葵花要卖钱,苞谷要喂牛,板蓝根和甘草都需要两年,所以种得少。我说,那真要下苦了。胡林生说,为了切实加快移民乡镇的发展,有效改善移民群众的生产、生活条件,促进农民增收,加快脱贫步伐,推动社会各项事业进步,逐步缩小与老乡镇之间的差距,政府以增加农民收入为主线,把特色产业培育、劳务输转、生态建设作为工作重点,努力克服各种不利因素,不断调整优化产业结构,狠抓重点产业任务落实的同时,也鼓舞大家大力发展草畜产业……
别背下去了,这些我都知道。我说,你收入怎么样?
胡林生有点不好意思。他干咳了几声,接着说,一年也就二十来万吧。前几天刚卖了五头牛,实在顾不住呀。这段时间集中摘枸杞,已经是第三茬了。同时还要砍葵花,砍好后还要脱粒,完了就等人来筛选收购。九月就开始收苞谷,收苞谷看起来忙,实际上轻松,因为不做青储饲料,做青储饲料很麻烦,弄不好就浪费了,也是因为由机器弄,人插不上手。虽然成瓜州人了,但还是想老家的炕,苞谷秆就是专门用来烧炕的。
我说,二十亩苞谷能收很多吧?能卖很多钱吧?
胡林生说,都要喂牛呀,接下来不打算再养牛了,算算细账,那么多苞谷都让牛吃了,牛只能卖那个价钱,有点不划算。又说,除了家里的正常劳动,还要给村里灌溉,一小时十五元,要做好记录,不然还得自己垫。
我说,村干部还是要有责任的。
胡林生说,不想当村干部,各种培训很费时,这么多田地,脱不开身,招来的只有媳妇无休止的抱怨。
我说,那就辞了吧,让年轻人干,或许人家干得比你好呀。
胡林生嗫嚅着,过了一会儿才说,辞倒是很容易,可是辞了也是件丢人的事情呀。
我说,有啥丢人的?不是很正常吗?
胡林生笑着说,村主任毕竟也是“两委”成员呀。
我站起身,拍拍屁股,笑着对胡林生说,我们走走吧,“两委”成员。
十几年前,我曾在心底这样分析过胡林生的心理,不过爱面子的确是家乡人的一大特点。今天的胡林生依然是这样,他割舍不下村主任的名头,却又在忙乱的生活中矛盾着,自怨自艾,实际上就是面子问题在他身上所体现出来的矛盾焦点。他永远不会看穿这一点,也不会自愿放弃自以为赋有光环的面子。事实上,这样的面子问题有可能会给他带来更多的家庭问题,然而他依然放不下。我的好兄弟,面子有时候很值钱,大多时候却不名一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