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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吕惠仙:糖,不甜

散文|吕惠仙:糖,不甜

糖,不甜

文|吕惠仙

我不知道小孃生于哪天,我只知道她大我一轮,属马的。

爷爷、奶奶共生养了4个孩子,在我记事的时候,姑妈早已远嫁他乡,父亲是老二,爷爷最宠爱的小爸也已成家,小孃那时还未出嫁。

小孃是家里最小也最受宠的孩子,从小没吃过什么苦。爷爷曾在东门开过馆子,生意一度还很红火,最兴旺的时候,馆子门前拴满赶街的驴啊、骡啊!爷爷也苦了一些钱,只不过到我记事时,大人指着爷爷以前开馆子的地方给我看,我怎么也无法与那些传说相对应。还听说爷爷把苦的钱用塑料袋包着收在椽子上、墙洞里,等取出来时,好多纸币都发霉了。我的小婶把钱拿到银行里,三文不值两文地换了一些。

小孃儿时,相比她的其他至亲品尝了更多生命中的甜。甜是水果糖、大白兔奶糖的味道,甜总是让人靠近、沉溺。

散文|吕惠仙:糖,不甜

当我开始读书的时候,小孃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小孃的第一个男朋友,个头比小孃还矮,扁鼻子,宽脸蛋,薄薄的嘴唇,脸上有几个小疙瘩,有条腿还有点瘸。有几次,小孃带着我出去逛,他们不知说起什么,起了争执,小孃生气了,铁青着脸,瞪着眼睛,眼眶红红的,露出小白兔般委屈、愤怒的神情,攥着我的手就向前走,却被拉住了。那男的带我们来到一个邻街的小卖部,叮叮当当地买了一些东西。小孃脸色变得和缓,他买大白兔糖哄小孃,又往我口袋里塞糖,他的手触到我的手指,我感觉那手冰凉冰凉的,根本没有小孃的温暖。无意中,我瞥到那男的眼神,游离飘忽、冷冷的,如电影里大灰狼精光四射、邪恶的眼……

当初,爷爷坚决反对他们的婚事,可越是这样,养尊处优的小孃越是如吃了秤砣铁了心,非他不嫁。

小孃和那男的结婚时,家里从未这样热闹过,许久不见的姑妈家的孩子也来了,几姊妹兴奋得又说又跳,如鱼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我们尽情地、无拘无束地玩耍,不怕大人的管束和责骂,还可以吃平常难得一吃的美味。小孃结婚,对我们小孩子来说,比过年还热闹、开心。

小孃嫁过去后,很长时间都没回来。我问大人,也说不知道,只知道小孃如云般飘来飘去的。

有一次,小孃终于回来了,我又见到和我最亲近的小孃了。她穿着高筒靴,烫着大波浪卷,在那时可是相当时髦、摩登的打扮。她满脸温柔地抱着小婶家的小女儿,时而把那团娇弱举过头顶,又抱在胸前;时而伸长双臂,双手托着未满1岁的小婴儿像摇摇篮一样逗弄,惹得小妹哈哈大笑。小孃宠溺地逗着小妹,看见站在墙角的我,把小妹抱稳,又腾出另一只手来摸摸我的头,捏捏我的小脸蛋,小孃柔软的手指温暖地滑过我的脸颊。接着她俯下身,在我的脸蛋上啄了几下,然后,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小丽,又长高一截了,来,小孃给你糖吃。”她腾出一只手,从口袋里抓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放在我的小手里,在我的手心里盛满阳光般的温暖。

晚上,小孃又招呼我们吃她带来的新鲜水果。几十年前,我们只吃过桃子啊、李子啊、杏子啊,其他的新鲜品种我们见都没见过。小孃拿出一个黄窝窝的怪东西,叶子边上还有锯齿,我用手一摸,会戳手。整个儿看上去像一个扎了冲天小辫的娃娃头,还像穿着盔甲的武士。小孃拿出刀来削掉皮,又用一个长长的、底部像钢笔尖样的工具抠出一个个小洞洞。小孃把这个通体黄生生,又有蜂窝般小洞的东西浸在淡盐水里泡泡,切成几块,递给我,又香又甜,吃得我舔嘴抹舌的。小孃微笑着看我,眼神明澈如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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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天,一放学,一做完作业,我就如跟屁虫般缠在小孃身边,我生怕东飘西荡的小孃又如鸟般飞走。

小孃短暂地待了几天,就走了。

一年以后,小孃终于回来了。这次回来,我敏锐地感到,小孃再不复以前的快乐和活泼,恹恹的、愁愁的。脸比以前黑而瘦,嘴皮干干的,不再是从前亲我时的饱满和红润。我不知道小孃经历了什么。

一次无意中听爷爷说:“宝存,以前我就跟你说过,那个人不行,要不得,你偏要嫁!”只听小孃喑哑着嗓子,伴随着低低的啜泣:“爸爸,你说得太活了!都怪我不懂事。”接着听见爷爷一声长叹,过了很久爷爷才悲凉地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囡囡啊,有福你享,有罪你受!”

听大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议论,才知道小姑爹长年累月地在外飘荡,而且全家人在做着贩卖妇女儿童的勾当。

离婚后,小孃经历了一段艰苦的岁月。童年时尝过甜的人,也开始为了生存东奔西走。帮人打工、煮饭、削菠萝卖……小孃在劳动中稀释着第一次婚姻的苦。

毕竟年轻,小孃用热情和充沛的精力重新开始。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脸被晒得越来越黑,如上了层釉,反射出经历磨难后生命的硬度和韧性。

后来,小孃在老街上摆了个凉粉摊。她系着围裙,脸蛋泛着红光,一扫才回来时的无力和消瘦。卷卷的刘海儿贴在她饱满、明净的额头上,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多了。她笑嘻嘻地招呼着客人,熟练地用小刀划下一块颤悠悠、亮晶晶的凉粉,摊在左手上,迅速地用刀打成几小块盛在碗里,再拌上辣椒、花生油、芝麻油、蒜油、小葱、芫荽、酸萝卜丝,再依客人口味,加酱油、醋,或者加酸汤。闲暇时,小孃会拌一碗给我吃,在炎炎夏日,那是无比的酸爽和可口。

过了几年,小孃在媒人的撮合下,嫁给了一个住在易通河边,隔爷爷家几分钟路程的老实巴交、比她年长十多岁的老男人,他木讷、本分,却正直、善良。

小孃越来越胖,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小孃有勇气舍弃旧的生活,才有了重新幸福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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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谁知道,小孃的幸福如糖,融入命运无常的水里,几下子就溶化了。

一天放学回家,我忽然看见小姑爹家门前搭着松棚,挂着白花,哀乐阵阵,墨鱼汁般乌黑的棺材摆在堂屋正中。在猝不及防的悲伤和慌乱中,我哭喊着寻找小孃,却只是黑边相框里无知无觉的空虚。

依然是饱满的额头上披覆着微卷的头发,厚厚的嘴唇空洞地张着,似在呼唤又在抗议,微黑的皮肤上本来清澈、飞扬的眼睛只是冰冷地、空茫地瞅着人,瞅得人害怕。高高的橱柜上摆着黑漆漆的棺材,棺材前摆着蜡烛,烛光忽明忽暗,猩红的蜡烛一滴一滴不绝地淌着,如眼泪。

爷爷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木头人般,不吃也不喝,眯闭眼,灰白的胡须抖动着,脸苍白得让人害怕。奶奶咧开大嘴哭泣着。小姑爹沉默着,厚厚的嘴唇翕动着,眼泪如河般顺着黑黑的脸膛往下流,悲伤在蔓延,如波涛般漫卷我的心。我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永远不在了?我不知道,病魔啥时潜伏在小孃的身体里,如洪水般卷走小孃的生命?

后来,听大人零零星星地讲,小孃在第二次婚姻前曾回过第一个男人家里,索要她的嫁妆。她的前婆婆招呼小孃回家,去的人当中——那个做过贩卖人口,满脸麻子,长着一双三角眼、一脸奸猾之相的老婆婆唯独递给小孃一块粑粑,花甜蜜笑地对小孃说:“进来,进来,来者为客,走了这么远的路,来喝口水,吃块粑粑。”毫不设防的小孃爽快地吃了。听大人们含含糊糊地说,自那以后,小孃的病就一直稀稀拉拉,时好时坏,怕是被下毒了。但是,再怎样猜测,小孃终究是不在人世了!

我常常会梦见小孃,她还是几十年前我记忆中的那副模样,她孤独地、落寞地注视着我,隔着远远的距离,如演一出让人心碎的哑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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