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漫漫，不断地追求爱，又因为爱而惹出各种恨。
张爱玲说，此生有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
那时候她还年轻，年轻而早慧的她已然明白，人生悲欢离合，如同花开花落，实在有太多无可奈何。
1947年，27岁的张爱玲写出第一部剧本《不了情》，拍成电影后，由当红男星刘琼与四大花旦之一的陈燕燕联袂主演，一经上映，非同凡响。
后来时代发展，影片很快被淹没。她觉得可惜，便根据剧本写成小说《多少恨》。
这是一个有情人未能终成眷的故事，让人感到淡淡哀愁。
这是让张爱玲尽自己所能的通俗小说，她为之心生恋恋。
美丽的邂逅
张爱玲曾说，她写的故事里没有一个完人，只有一个女孩子是合乎理想的，善良，慈悲，正大。
在我读来，这个女孩子就是《多少恨》里的虞家茵。
她长得漂亮，圆柔的脸庞，秀气的眼睛，脸色如同红灯映雪。
父母离婚多年，没有兄弟姐妹，虞家茵和母亲相依为命。为了养活母亲和自己，她独自来上海闯荡。
总归是因为家境原因，加上缘分未到，同学已经结婚生子，她还单着，租住在弄堂房子里。冬天，房间里比外面还冷。一个人过得冷冷清清凄凄惨惨，但她并不怨天尤人。
由闺蜜介绍，她找到一份做家庭教师的工作。那人家住小洋房，华丽又精致。女主人在乡下养病，雇了一个白白胖胖又势利眼的女佣，照看活泼调皮的女孩小蛮。
男主人夏宗豫忙生意，家茵去上了几天课，都没有看到他。有一天，小蛮要过生日，虞家茵答应给她买礼物。
沿街的店铺，橱窗布置得像圣诞卡片，里面有卡通的红房子、米老鼠、小猪小狗，白雪飘飘。虞家茵站在橱窗前，指点店员探身去取“卡片”上的一个东西。
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这一幕恰巧隔着窗玻璃落在夏宗豫眼里——他来给女儿买生日礼物。
他俩打了个照面，彼此都一惊，因为几天前已经遇见过一次。
那天，虞家茵约了同学看电影，结果对方临时有事而失约。她手头多了一张电影票，想退退不了，来晚的夏宗豫想买票买不到。
一个退票，一个买票，各得其所。这两个陌生人，相连的座位，看完一场电影，然后各自回家。在拥挤的人群里，他俩互相招呼了一声，不过是人与人之间礼貌的寒暄。
以为只是一瞬的交汇，谁知又在人海相遇？
而且是水到渠成又如同上天安排好的重逢！
虞家茵很快知道，这位相逢不如偶遇的先生，这位执意开车送自己回来的漂亮先生，正是自己学生小蛮的父亲。
两人围着小蛮，点蜡烛，吹蜡烛，喝茶，吃蛋糕，气氛刚刚好。
有时候，成年人的感情无需语言，因为彼此能够心领神会。
书上写道：“两人其实什么话都不想说，心里静静的。讲的那些话如同摺给孩子玩的纸船，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
所有的故事，都从一场遇见开始。
美丽的邂逅，也只属于初初相遇。
无爱的婚姻
夏宗豫长得像舞台上的文天祥，人到中年，添了风尘，眉目柔顺了些。
年轻时，他遵从父母之命娶了一个乡下女人。她没有知识，没有涵养，常年病恹恹，脾气也古怪。
有个可爱的女儿，住着宽敞的洋房，可这家，像小孩子搭积木，毫无烟火气息。一年年，就这么过来了。
自己办药厂，家里有女佣，出门有司机。别人羡慕他事业有成，却看不到他的婚姻苦闷。
小蛮生病发热，不停地喊着“老师老师”。夏宗豫听着，有种心事被孩子道破的感觉。他上门恳请虞家茵去自己家住几天，以便照顾小蛮。
孩子睡着，她坐在灯下拆自己的围巾，给小蛮打手套——之前答应了孩子的。夏宗豫伸出双手，让她把绒线绷在自己手臂上，一绕一绕。
温暖的手套慢慢地打，清浅的话语闲闲地说。两人聊着孩子、各自的年龄、心情，俨然是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模样。
小蛮退热后，虞家茵就搬回去。夏宗豫买了衣料登门酬谢。他是细心的男人，上次来，看见热水瓶破了，这次便带了一只过来。
在简陋的房间里，两人吃着热乎乎的年糕，说说笑笑。
如果彼此有所温存，贫贱夫妻的烟火要胜过豪门配偶的冷漠。
夏宗豫给虞父在厂里安插工作，又几次三番掏钱，周济这个年轻时抛弃妻女、老了找上门来给女儿惹麻烦的无赖父亲。
一个经历沧桑，一个仍然年轻，两人内心都有创伤，两人也都内敛，对“爱”闭口不提，感情却行云流水地向前发展。
夏家的女佣向来见风使舵，又喜欢挑拨是非。之前主动巴结的“好老师”，很快变成她嘴里的“狐狸精”。然后回乡下向太太告状去了。
谈情说爱是两个人的事，谈婚论嫁却会涉及旁人。何况是已婚人士的情爱。
夏宗豫跟虞家茵坦诚相告，自己和妻子没有感情，当初，也是为了结婚而结婚，所以一直想要离婚。自从认识了她，更是坚定离婚的心。
有天晚上，夏宗豫应酬完后来看虞家茵，两人用课书算命玩，问的是姻缘。结果不好，暗示他俩的相遇不过是水月镜花，空中楼阁。
故事里的人，为爱而痴心。他不迷信，捉住她的手，说“我们决不分离”。
写故事的人，冷眼俯视笔下的痴男怨女。
张爱玲在另一篇小说里点破：
“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 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象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夏宗豫其实做不了自己的主。
沉默的离别
夏太太从乡下搬回来了。
她是那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女人，打定主意不肯离婚。
她自然是不爱丈夫的，也明白自己配不上丈夫，只不过图一个虚名。她把虞家茵喊进房间，开诚布公地说出内心想法：
虽然不住一起，虽然没有感情，说出去，到底还有个丈夫和孩子。就是病死了，也不至于成为无家之鬼。
又哭着恳求虞家茵，求虞家茵等几年，等她死了，再跟夏宗豫结婚。
见虞家茵没有妥协的意思，夏太太搬出孩子这个杀手锏。她提醒虞家茵，现在孩子还小，可别等她长大后恨自己的父亲。
这一招，戳到虞家茵的痛处。她就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她恨不负责任的父亲，她太知道恨的滋味了。
站在黄昏的窗前，她生出一份“幽冥的智慧”。通过虞家茵的挣扎，张爱玲写出了人性的复杂。
一念，她希望夏太太快点死掉。这一念刚生出，她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卑鄙。又一念，她觉得自己应该等着。可是等一个人死，稀里糊涂地等着，算怎么回事？
一念，她觉得应该考虑夏宗豫的感受。又一念，她想到小蛮将来对父亲的看法……
七情六欲面前，人是万念丛生的动物。一念可成魔，一念可成佛。
人性的善最终占取上风，为了成全病重的夏太太，为了不让小蛮将来恨自己的父亲，虞家茵最终决定离开。
她觉得，自己离开了，夏太太就能放宽心，说不定病就会马上好，就可以活下去。
当夏宗豫买了一套新碗筷，打算以后常来虞家茵这里吃饭时，她却告诉他，自己要走了。
她没有说出真实想法，而是骗他说回乡下，按照母亲的意思，跟表哥结婚……
至此，夏宗豫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以为天长地久，其实只是一刹那。
他说：“你自己的心大概只有你自己明了。”
她沉默着，却在心里回应：“我自己的心只有我自己明了。”
同样一句话，相反的两个意思。相爱的人，未必相互懂得。
当夏宗豫转身出门后，她才痛哭起来——这个把悲伤留给自己的女人。
第二天，夏宗豫坚持来送虞家茵上船，却已人去楼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剩下些凌乱残片，印证曾经的流光。
他俩的故事，还没正式开始，就这样结束了。
也许还会再见，也许再也不会相见。
读完这篇《多少恨》，不禁想起南唐后主的两句词：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恨，并非爱的反面，而是生命中的遗憾，也是直面命运的无奈。
虞家茵有她的恨，夏宗豫有自己的烦愁，夏太太同样有积年累月的愁怨。
千疮百孔的情感中，总会夹杂绵绵恨意。
为了避免无辜者生出更多恨，慈悲的人选择放手，成全他人心愿。
有人说，世上的婚姻多半是不成功的，要么苦于终成眷属的厌倦，要么苦于未能终成眷属的悲哀。
爱而不得，属于人生常态，所以我们才喜欢说：祝有情人终成眷属。
作者 | 江徐，80后女子，煮字疗饥，借笔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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