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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十六岁时,荣长沛去了美国。他胆量最大,又有种孤高的脾气,嫌弃国内做生意束手束脚,索性去国外开辟一番事业。
离开前,荣老爷子问他:“你是真的想好了吗?”
他一笑,坦然道:“起手无悔,总要闯荡了,才知道值不值得。”
“要带着随从一起吗?去了外国,衣食住行都没有那样方便。”
“不了。”他随口回道,“我又不是去享福的。”
话是这样说,荣老爷子仍为他在花旗银行开了户头,往里存了不知多少大洋。
走的那天,荣老爷子亲自将他送到码头,他拎着个手提箱,戴一顶软呢礼帽,顾盼间皆是一往无前的锋利。船快要开了,他踏着甲板往里走,身后,却忽然跑出个人来,叫他:“少爷。”
果然是渐渐。
她穿了条鹅黄的裙子,上面飞着雪白的小花,盈盈如雪。不过十六岁,她便出落得这样好看。荣长沛视线在她脸上定格一瞬,问她:“你来做什么?”
“我来送您。”她鼓了勇气,小心地问道,“我能陪您一起去美国吗?”
“胡闹。”他笑着说,很纵容地敲了她一下,“乖乖在荣家等我,回来给你带西洋的裙子。”
渐渐闻言停下步子,有些难过地低下头。
见她这样垂首,荣长沛心下一动,安抚她说:“听话。”
她恋恋不舍地望着他,终于走下船去。
荣长沛看到了,可并不当作一回事儿。他拥有的太多,什么样绝代风华的女子没有见过,一个小丫头罢了,又哪里值得放在心上。
刚到美国时,他不大适应,牛排刀叉哪里有清粥碗筷来得熨帖?况且创业也那样艰难,银行里的钱流水样花出去,工厂却建得缓慢。在荣家时他是大少爷,出入都不必费心,早有荣家的威名替他打点妥当。可到了这里,一切都要靠他自己。
荣长沛迅速地瘦下去,腮上的肉再也不见了,留下清癯的面孔,便果然有了成年人的样子。他吃不惯西餐,厨艺又顶差,有一顿没一顿地将就,有一日下了酒席,竟然倒在了酒店门前。
醒来是在医院,一片雪白间,有个鹅黄的身影坐在床头低声啜泣。他皱起眉,缓缓问道:“你哭什么?”
渐渐抬起头来,一张小脸哭得花乱,握住他的手说:“您真是吓死我了……怎么就把自己作践得胃出血呢?”
“一点小病……”他忽然反应过来,“你自己来的美国?”
她总算止住哭声,断断续续地说:“我担心您……拿攒的钱买了船票,偷偷跑来……去了您的住处。可您总不回来,我便摸索着问,这才知道您在医院。”
荣长沛简直想象不出她这样娇嫩的小姑娘,坐了这样久的船,又在这语言不通的异国如何问到了他的下落。她眼圈泛着红,痴痴地望着他,像是要将心掏给他看。
他反过来同她十指交扣:“下次不准这样了。”
她点点头,他便笑了:“你来了也好,渐渐,你不晓得我多想念你的厨艺。”
渐渐来了美国,因着语言不通,外加她性子天生寡淡,整日待在家中替荣长沛洗衣做饭。荣长沛嘴刁,她便每日清晨去码头买新鲜海货。
那些水手看她是东方面孔,又这样娇嫩,总是在她身边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她听不懂,可读得出神情里的下流,夜里缩在被子里悄悄地哭,白天在荣长沛面前却只字不提。
还是荣长沛那一晚回来,胃里不舒服,来寻她替自己熬粥,推开门却瞧见她蜷缩在被子中,整个人只剩了小小的一团。大概是怕他听到,她连哭都几近无声,还是他轻轻掀开被子,才瞧见她满脸都是泪。
荣长沛替她擦去眼泪,问她:“这是在哪里受了委屈?”
她大概是吓坏了,瞪大眼看着他,半晌,才呜咽着说:“没有什么委屈。”
她惯会粉饰太平,哪里会跟他讲实话。他也不多问,坐在她身边輕轻拍着她的背:“睡吧,我陪着你呢。”
渐渐终于在他的陪伴里慢慢睡去,他望着远处的天空,一颗星又亮又冷,忽得心底生出一些柔情。
“别怕,”他低声说,“我陪着你呢。”
过了几天,渐渐去码头,便看不到那些污言秽语的水手了。有穿着得体的女人走来,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你就是徐姑娘吧?”
她点点头,那人便将一提篮的鱼虾递到她手中:“荣先生的吩咐,最新鲜的海货,特意挑好了等你来拿。”
渐渐猜到是荣长沛做了什么,回去给他做了海鲜大餐。他坐在桌前读报纸,看她始终不问,自己心痒难耐主动说:“下次遇到这种事就来找我,自己忍着算怎么回事儿呀。”
“我怕给您添麻烦。”
“别怕,你家少爷走通了市长的路子,往后再没人敢欺负你了。”
晨曦里,他如浴圣光,英俊得让人移不开视线。渐渐看着他,却又红了脸,低下头去再不肯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