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两首冬柳，写出了冬柳的冰霜美，和永恒的守望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
疏疏一树五更寒。
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
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
吹不散眉弯。”纳兰性德临江仙《寒柳》
历代诗人多写春柳，秋柳，很少写冬天冰雪里的柳树。因为冬天落尽叶子的柳树和从前比起来，的确萧条。诗经有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雨雪霏霏中的柳树苍老黯淡，如同疲惫不堪的困顿旅人。
所以从审美的角度，很少有诗人写冬天的柳。
但是纳兰性德不一样。在妻子去世后，他曾经陪同康熙去塞外，有过秋冬几个月深入北方极寒的边境地区的切身经历，他一路看到的柳树，有玉树琼花之美，也有更浩大的寂寞感吧。
在这样的旅程里，他更懂得诗经，杨柳依依和雨雪霏霏真实的征人状态。而一路陪伴他的就是由南到北，无数的道路杨柳，从北平的尚有青翠，到塞外的繁丝叶落，到极寒边境的层冰积雪。
这样苦寒的境地里，纳兰性德自然生出了对柳树的特殊的爱惜和审美，写下两首冬柳的名篇。
那杨柳飞絮飞花的春美，已经被漫天的风雪替代。在一层层冰霜雪雨中，杨柳摧残尽了那美丽的叶子。
我看到的杨柳，在站在冬天的河畔，凌晨最冷的寒风里，它披散着长条如同萧疏的头发，无言挺立在冰雪河边。
我忽然震惊了它的憔悴和坚韧。只有天上一轮明月，陪伴着它这样孤独而寒冷的长夜，不离不弃。
纳兰性德这里的视野是极其开阔的，因为这首词牌叫作“临江仙”，而明月，冬柳还有背景是河流，是不会在北平深宅大院看到的，这只能是他在荒凉的北方驿站的早晨醒来，看到视野之中冬天冰雪垂挂的柳树。
在这里，他用了李商隐一个写杨柳的典。李商隐二十来岁时，河边遇到一个姑娘叫柳枝，柳枝和他约定三天后，她涉水前来，等待李商隐给他写诗。但是李商隐因为要赶考，没有等待。后来李商隐打听柳枝姑娘的下落，她在不久后为一地方诸侯纳为妾，失去了消息。李商隐怀念这个女孩，感慨她身不由己的命运，写下了《咏柳枝五首》。
那么纳兰性德看到冬雪寒江的一树杨柳，他想到的是李商隐笔下的柳枝姑娘，她日复一日站在水边，是等待爱人前来，解救她的命运吧。但是这已经是层冰积雪的冬天了。她的梦，想必早已经破灭。
这棵柳树如果是那位柳枝姑娘，也曾经有过动人的青春，而此时却只是孤单永恒站立在冰雪里，安慰她的只有天上的明月。
那无穷无尽的西风和北风吹过，就算吹落了叶子，也吹落不了她生命力的不甘和惆怅吧。
这首诗是将冬柳比喻成身不由己而青春已经流逝的女子，却依然冰雪明月作伴。纳兰性德是在回忆现实中的谁呢？
一，如果按照李商隐和柳枝的故事，这里应该写的是纳兰性德喜欢的女子，被迫嫁入其他豪门，却一直凄凉冷落的命运。有人说，是纳兰性德喜欢的表妹送去了皇宫，在那里她和元春一样在宫廷的冰雪斗争里憔悴。
二。这首词，又可以自比，纳兰性德深入塞外，已经是冰雪寒柳之身，而他的妻子在产后过世，无复两人湔裙水边的人间幸福，而冰雪苦寒的不仅是塞外风雪，还有他荒凉凄冷的心地。
“夜来带得些儿雪，冻云一树垂垂。
东风回首不胜悲。
叶干丝未尽，未死只颦眉。
可忆红泥亭子外，纤腰舞困因谁？
如今寂寞待人归。
明年依旧绿，知否系班骓。”纳兰性德临江仙《咏柳》
这是写冰雪中的柳树。
一夜风雪，柳树柳枝上盖着雪花，在阴云的早上，一树垂柳只剩下枯枝长条。
这样的柳树，是不可能在风中摇曳成春天的柔美，也有风来，那种摇动缓慢沉重。
这样的柳树和春天的婀娜多姿比起来，真是两种不同状态。
仿佛是苟延残喘的悲凉生命，那轻轻摇曳的枯条，是不灭不能忘记的相思，每一次摇动都像最后的牵挂。
纳兰性德忽然伤感之极，他像对待濒死的人一样安慰柳树。
你记得你曾经在红泥亭子外，长袖翻飞的舞蹈，是为了给心爱的情郎送别，何等柔婉动人，如今你在这冰雪里，苍凉寂寞寒苦靠着生命的毅力去等着他的归来，你不要放弃，你不要绝望啊。
过了这个冬天，你依然会青翠如当年，你会等到你的情郎归来，将马缰系在你身上啊。
实际上这首词是延续了上首词的整体风格。
这里同样用了李商隐的一个典故。李商隐在无题中有“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东南待好风。”写的是李商隐将马匹系在杨柳树下，等待和心爱的人相会。
在这里又用了李商隐的典，是安慰柳树，你要等的人一定会回来。
这首冬柳其实延续了上一首的风格，同情冰雪中寒柳的孤苦寂寞的境遇，在无望的寒冷和相思里，纳兰性德还是写下了，请你一定要坚持，一定要相信，你爱的人一定会回来看你。
连贯看下来，这两首词写的都不是悼亡，中间有自伤，但更多的是同情冰雪中的柳树，它或她等待着不能归来的爱人，在岁月和现实的冰雪中消耗着自己，几乎垂死。
那么很可能是纳兰性德同情并怀念心中的爱人或者知己的作品。
如果是爱人，对方和他心意相同，但是被迫进入了一种冰雪之地，相思和命运身不由己。
如果是知己，有可能是类似吴兆骞这样被清朝打压的士人，他们在有清一朝，不得重用。尤其吴兆骞被流放宁古塔冰雪之地长达20多年，纳兰性德曾经努力营救。
那么这个中间有没有纳兰性德自己的自写呢？绝对是有。妻子的死亡，工作繁重艰辛，他时常处在一种心灵和感情的冰雪之境，那重新系马春天的杨柳，对于负重多伤的他来讲，也是一个缥缈的梦吧。
以情写景，是纳兰性德最大的长处，正是有着慈悲和敏感，他是朋友的明月，却是自己生命的寒柳，过早消耗了生命，成为了璀璨的一颗巨大流星。
初衣胜雪为你解读诗词中的爱和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