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玉
“嗒。”
“嗒。”
“嗒。”
一阵机关札扎后,隐约有跫音次第近来。
她匿身在墓室阴暗的角落里,喀地咬断了小指上半截指甲。长明灯上焰火纠缠如鬼魅,在一面石墙上映照出来者飘忽不定的影子。她莞尔一笑。
箭镞折射出冷冽的光,悄无声息地抵住来者的后颈。她握着箭羽:“转过来。”
长明灯幽黄的光照亮了来者的脸,她抬眼打量,蓦然一个恍惚。
……真是个年轻英俊的少年。
而且——
她很久都没有见过活人了。
一
绣楼垂挂的灯笼渐次亮起,潋滟红光,在无边夜色里缄声静默。而一身嫁衣的九娘,拿着珠翠琳琅的绣球,已经在楼头站了一天。
没有人来接。
这实在奇怪。辛徽十四年,谁不知天下第一美人是拾花镇的云九娘?美人如今在楼上绣球招亲,楼下却竟无一人前来。
长睫微垂,九娘正要唤丫鬟将这身行头撤下去,却陡然一团暖融光晕闯入眼底。
空无一人的楼前,有谁持着一盏灯笼,从夜的尽头缓步走来。寥廓天地,在他与沉沉夜色逐渐剥离时,只余那踏过青石板的轻微声响。
九娘怔了怔:“喂——”
仰起的脸,年轻又俊朗。而那双眼,落着灯笼里的光,熠熠生辉得让人心惊。然不过一瞬,他却又低了头,打着灯笼,径自要往旁侧走去。
心下一急,九娘手中的绣球竟不自觉地抛掷而出。眼看便要砸上那人的头,一声惊呼卡在九娘喉头,那只绣球,恰巧被那人擒在了手里。
他敛眉凝目,忽然抬头问:“你是云九娘?”
接了她的绣球,却还不知道她是谁?九娘伸手:“把绣球还我。”
他将目光淡淡在她脸上一掠,不动声色地把绣球藏在袖中,背过身,竟是要走开的架势。
九娘一咬牙,揽起裙裾就跨上那排雕花栏杆:“喂!”他刚一回头,她猛地从楼头纵身一跃!
她不会武功,但她相信她不会有事。
当他回过身接住她,她轻轻一笑,立时揪住他的衣袖,捉紧了绣球上一挂流苏:“还给我!”
“你抛绣球,我接到了。”
她狠狠瞪他:“你又不娶我,接什么绣球!”
“……我喜欢你。”半晌,他瞥了一眼绣球,“嗯,对,我喜欢你。”
有为了一个绣球,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说喜欢她的吗?九娘挑着眼尾睨了他良久,终于呸了一声:“骗子。”
这声“骗子”仿佛戳到了那人,话音方落,他的神情遽然一变。九娘还欲说什么,他猛然揽过她的腰肢,大力将她按到地上:“趴下!”
伶仃尾音被巨大的声响全部盖过,一阵地动山摇般剧烈的震颤中,火光直冲天际,热浪卷天席地!砖石木屑如蝗横飞,空气中,硫黄硝石的气味浓稠呛人——雕栏玉砌的绣楼,在这转瞬之间,灰飞烟灭!
“小汀!”九娘脱口惊呼,她的丫鬟还在绣楼上,她要过去救她!
手却被紧紧攥住,她听到那个骗子沉声道:“来不及了!”下一刻,忽然有无数箭矢破空而来!
她被硬拽着退后,被他挟着凌空起落,只是仓皇躲避间,却误入了一条逼仄小巷。
“啪。”她的裙裾不慎拂落了一张苇席,露出了下面整齐排列的,无数的尸首。
——今日原该来接她绣球的人,全都在此。
她惊骇地看向旁侧唯一活着的那人,他倚着墙,脸色比她还要苍白。
他静静地拿出那只绣球,向她摊开了手掌:“你的绣球上有针,我被扎了一下。”他抬眼看着她:“中了毒,内力流走了。”
二
“现在是什么时候?”
“永明十年。”
“你是盗墓贼?”
少年沉默了一瞬:“不是。”
清冷墓中,她用箭直逼少年的喉咙。箭镞向前逼近三分,她厉声问:“那你到墓里来做什么?”
她眼里的戒备如同冰凌,冻得少年一时语塞:“我在外面碰到了什么机关……就跌了进来……”
她狐疑地盯了他许久,直到盯得他浑身发怵、以为她根本不信,她却又忽地嫣然一笑,撤下了手中的羽箭:“你滚吧。”
但少年兀自站着不动,她这才想起,这墓里的机关复杂,从墓门进来,是要走另一条甬道才能出去。她咬着指甲打量着他:“算啦,我引你出去。”
一路寂静无语。她按下砖石打开几道石门,扳动机括走过几条墓道,一间四面凿有粗糙壁画的墓室近在眼前。
她方要进去,眼角余光一瞥,却不禁一怔。
跟在她身后的少年,不知何时站到了她右侧,脊背几乎贴在了石墙上。而他看似随意放下的左脚跟,轻轻抵住了墙底一块不起眼的青砖。
长睫一颤,她垂下眼,笑了。
“你,”她用目光示意,“进去。”
踟蹰片刻,少年终究先进入了墓室。她挑着眼尾笑,一双眼,波光流转:“看见你前面墙上的壁画了吗?你去按下壁画上那个神仙的眼睛。”顿了顿,她缓缓道,“左眼。”
“左眼”二字一出,她分明看见少年伸出的手滞了一滞。但不过一瞬,他立时依她所言,往神仙的左眼上按了下去。
“小心!”他脱口惊呼,向后疾退。
——然而,墓室中静极,什么也没有发生。
幽幽地,她的声音从石门处传来:“小心什么?”
少年不由自主地向旁退了一步。
“咔。”脚下的石砖陷了下去。
一排锃亮箭矢,从他先前以为会弹出的墙缝间森然刺出,骤然割破了他的脖颈!
“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墓里的机关?”郁怒难抑,她恨声道,“再骗我,我让你万箭穿心!”
“我……”顾不得颈上殷血如涓,少年忙从怀中掏出一卷残旧缯帛,“我拿到了苏氏墓穴的图!我只是想来看看墓里这些机关!我没想到墓里有人,也不知道机关被改动过……”
声音越来越低,他觑了觑她的神情,却发现她似乎怔住了。许久,她才游魂般问了一句:“这是苏家的墓?”
“浔扬苏家。”他舒了口气,大着胆子,“你也该认识苏家的人吧?”
她把目光落到别处,垂下眼帘,忽然奇怪地笑了笑:“那个啊……也许。”
三
不是也许,辛徽十四年,云九娘确实遇到了浔扬苏家的长子苏清酒,于是两人的流年整个不利了起来:他让她没了栖身之所,她令他失了一身武功。
无法预料的危机蛰伏在周遭,九娘拨开珠翠,绣球上,一枚细针涂得青碧,蛇一样诡异歹毒。手指一颤,她迎上苏清酒的目光:“这针不是我的。”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她片刻,将绣球收回袖中:“嗯。”
她一怔:“你信我?”
他没有作答,只是反手拉住她,淡淡道:“这里危险,跟我走。”
他们费了极大力气从拾花镇脱身,而后她在脸上稍稍乔装,便跟着他驰马南下,到了陪都浔扬。这时她才知道,他竟是出身望族苏家,而曾经举国齐名、能文善武的两位公子“南苏北叶”中的“南苏”,居然就是眼前这位。
苏府大门近在咫尺,她不自觉地咬着小手指甲,踌躇了:“要不你先进去告诉你长辈一声?就这么领了一个人回去……”
他瞥了她一眼,终是颔首答应。但,他刚一上前,苏府的门,豁然大开——
麻衣如雪的男女老少鱼贯而出,哀哭声凄切不绝。一口金丝楠木棺材,漆黑描金,被小心翼翼地抬了出来。而棺前静静竖起的灵位,清清楚楚地刻下“苏皓”二字。
白幡飘摇,纸钱漫天。苏清酒定定地站在那里,双目空茫,神色如死。良久,才陡然双膝跪地,怆然一声:“爹——”
去世的,是他的父亲。
九娘觉得心底有个地方蓦地一疼,正要上前对他说些什么,一盆洗菜水,哗啦向苏清酒劈面一泼!
“你也配叫‘爹?”挥退持着木盆的下人,年轻的男子一身缟素,越众而出,“爹病重时,你在哪里?!”
他的声音既高且大,引得无数人纷纷围拢了过来。九娘心里着急,却发现他似犹豫了一下,但不过片刻,又接着高嚷出来:“苏清酒,这么多年你顶着苏家长子的名号,但我要告诉你,你根本不是苏家的儿子!”停了一停,他恨恨道,“谁知道你是哪来的野种!爹不在了,你再没资格和我苏家攀关系!你……滚!”
最后一个字落下,年轻男子愤恨地往苏清酒颈窝狠狠一踹。苏清酒一个不稳,竟被踢翻在地。
九娘从未见过这样狼狈的苏清酒:没了武功,脸上身上是被泼过洗菜水后留下的烂叶,颈侧是被踢出的脚印和大片绯红,他倒在地上,才下过雨,浑身上下全是泥泞。而他面无表情,目光却空空荡荡,根本聚不到一个地方。
可年轻男子还嫌不够,提起脚,就要朝苏清酒的手掌大力踩下,九娘再忍不住,一咬牙挤开人群,奋力向前一扑,撞开了年轻男子!
身上一阵疼痛,她却忙扶起苏清酒。拥在周围的都不是他和她的亲人,她半抱着他,咬着牙,一步步转身离开。
“……疼。”低低的,她听到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只此一声。
她骤然湿了眼睫:“我知道……”
我都知道。
四
朝为掌珠,暮作敝屣,人生失落,大抵如此。
九娘费力赶走第四拨前来找碴儿的街头混混后,终于有暇歇口气。
说来也奇怪,苏清酒刚被苏府扫地出门不久,就有流氓敢来挑衅。他武功尽失的事明明只有自己和九娘知道,那流氓偏却一上来就动手。一试之下,“苏清酒没了武功”传十传百,招惹得更多无赖赶来落井下石。
轻声一叹,九娘转眸瞥向旁侧的苏清酒:“这里待不下去,我们……还是走吧?”
良久,苏清酒苍白着脸,微微地点了头。
他们不知该去哪里,就这么相扶相持着离开。苏清酒始终一言不发,目光空空茫茫,找不到着落处。九娘不禁握紧他的手,好像就能多给他一点力量。他侧头淡淡看了她一眼,口唇一动,却终究仍什么也没说。
这条路山重水复,艰辛异常。每一夜,九娘都累得倒下就能入梦。然而这夜,不知为何她突然惊醒了过来,浓黑的天覆盆般将她牢牢扣住,周遭只有松柏的枝叶被风拨弄出的婆娑响声。
苏清酒不在她身边。
九娘顿时慌了,忙起身去找。好不容易在一团夜色里分辨出了苏清酒的背影,她刚想上前去,发现他似乎在说着什么,便又驻了足。
松风飒飒,暗夜里,他面朝一株老松而立,背脊挺得笔直。
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见他对着老松,静静地道:“恨吗?”
“——二弟他,曾对我很好。”
“悔吗?”
“——不去拾花镇,不会遇到九娘。”
“要改变自己吗?”
这一问,很久很久,他都没有回答。直到夜露湿了九娘的鬓发,她才听到他向着老松,轻轻地,笑了起来。
松柏有本性。她攀着树干,刹那间惊觉,她好像……很喜欢这样一个人。
醍醐灌顶的一瞬,有什么在她心底蓬勃得要满溢出来,觉得羞,又耐不住那十分的欢喜。次日走出松柏林,到了一处田间小埂上,她咬着指甲磨磨蹭蹭地跟在他后面,总把目光往他身上瞟。
他一回头,恰好将她逮个正着:“怎么了?”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她是想面不改色地扯谎的,只是——
“窸窸窣窣……”凝神的时候,却真有什么奇怪的响声,自田埂旁的麦秸堆中传了出来!
苏清酒一把将九娘护在身后:“什么东西?!”
细细的,低低的,孩童的啜泣声如一缕生丝,缠裹住他们的耳朵。
苏清酒缓缓上前,蹲身拨开那堆麦秸:五六岁的男童蜷成一团,仰起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原以为这是哪家农户的子女,然而男童一开口,直吓了两人一跳:“有人要杀我!”
当今之世,沂帝自焚而崩,北方遂为戎安所侵,南方虽尚是太平,却仍有蛰伏的外敌蠢蠢欲动。苏清酒不知这男童到底是何人,可这么小的孩子,怎忍心让他死在乱世里?
苏清酒与九娘相望一眼,九娘轻轻拭去男童脸上沾着的麦草:“别怕。”
话音刚落,忽然远远的,一声呼哨冲天而起。十余人打着马,踏过田地,向这边飞驰而来!
五
九娘搂着男童,握着苏清酒的手,被十余骑围在中心。
就在那十余人打马过来的短短时间里,她果断地除下自己的外衣,用最大力气将长袖和衣摆撕短,裹在了男童身上。而后她打散他的头发,重新给他结了小姑娘的双髻,又随手扯下田边一株商陆的果实,捏破后涂在了他的嘴唇脸颊上。
因此当那十余人近前时,只有灰头土脸的一男一女,领着五六岁大、脸蛋通红的女童在收拾一地的麦秸。
十余人目光定在他们身上,却终一刻未停地从他们身边驰过。
但,就在九娘刚松一口气时,呼哨声起,那十余人居然又掉转了马头,将他们三人围了起来!
男童的妆饰并未被看破,只是这一路辛劳,九娘脸上的乔装却所剩无几。万万没想到,风鬟雾鬓也掩盖不住的天姿国色,竟在此时招惹了大祸!
那十余双看向她的眼睛,和夜里的狼眼一样。交织笼罩着她的目光,仿佛黏腻湿滑的蛛网。“哐当——”马镫声响,他们下了马,徐徐走了过来。
九娘以为,要对付对方十余人,是没有胜算的。
可苏清酒仍将她和男童护在身后,竟是一副与对方同归于尽的模样。他尽失武功,只能凭以往临敌经验判断对方出手,提前做出反击。但对方人数武器都占了上风,他还要分心照看九娘,百般对抗也终受伤不轻。
眼见他差点被刀砍断胳膊,九娘大急:“苏清酒你让开!”
蓦然间,他白着脸,回头向她笑了一笑。那笑容有安抚人心的力量,而他指尖,稳稳夹着那枚浸了毒的青碧细针。这条歹毒的蛇,在他抗争时,替他咬向了敌人。
“走!”趁对方中了毒,他拉着她,携着男童,拼尽力气抢上一匹马,飞奔离去。
“然后呢?”
“他救下了她和那个孩子。”
苏氏墓穴里,少年在前她在后,用一支箭抵着他的后颈,逼着他向前走。途中她心血来潮叫他讲个故事,他啰啰唆唆地讲了个英雄救美的故事,还是她似乎很耳熟的某段。
这种耳熟让她一阵心烦:“算了别讲了。”
他回过头欲言又止地瞥了她一眼,终是闭了嘴,不敢多发一言。
除了她出声向左向右,墓里便又是死一般寂静。直至他们走过长长一条甬道,她叫他穿过面前的墓室时,才添了话:“走快点。”
她像是格外不喜欢这间墓室,不住催他快些走过。少年一进去,才发现里面静静停放的,是一副红木棺椁。
主墓室……少年忽然停下脚步,指着那副棺椁:“里面就是让你殉葬的人?”
她怔:“你以为我是人殉?”
在他回答之前,她咬着指甲笑了起来,眼里有意味不明的光破碎成片:“那是我的棺材,是我睡过的地方。”
少年怔了怔,张口想问什么,她却忽又敛眉,催他快走。
他寸步未动地看了她须臾,她不耐烦地将箭逼近些许,方要再吓唬他,他突然一个折身,竟向那副棺椁奔去!
“你干什么?!”
六
暮色四合时,苏清酒、云九娘终于逃到了一个村落。
村里大娘可怜他们,分了间屋子给三人住。苏清酒处理了伤口,正小声和九娘商量多要个房间,大娘意味深长地打量他们一眼:“年纪轻轻孩子就这么大了,你男人厉害啊!”尴尬得两人顿时不敢多言。
屋子里是奇异的安静。九娘躺在床上,身侧的男童已经睡熟,她合眼听着地上苏清酒的呼吸,渐渐地一梦沉酣。
直到被一阵奇怪的叩窗声惊醒。
晨光熹微,那声音三长一短,又三短一长,如此循环不已,仿若什么暗号。
九娘猛地睁开眼。苏清酒已然醒了,支着半边身子,手指放在唇边要她噤声。等了片刻,叩窗声仍旧未停,他起身,向她做了个小心的手势,而后慢慢向窗边走去。
恰这时,男童醒了。
蒙眬睡眼倏地一亮,不顾九娘轻按住他,他立时翻身而起,跳下床,光着脚一溜跑,拉着苏清酒打开了窗。
薄薄天光里,窗前立着的女子白衣白帷,除一双明目,看不到面容。她唤男童一声:“阿雎。”又抬眼,对着苏清酒,“多谢苏公子相救。”
苏清酒和这白衣姑娘低声谈了半日,之后将男童交到她手上,让她带走。
九娘好奇:“你们说了什么?”
苏清酒看着她:“这一路我们倒霉的原因。”
国之大事,未必不牵扯个人。北方混乱,戎安的势力亦悄然渗入南方。九娘绣球招亲,戎安放出风声,说绣球里藏有国之机密,引无数能人志士入拾花镇一举歼杀。即使逃过此劫,绣球上的细针还会伺机夺命。好在当时苏清酒内力深厚,针上的毒不致致死。后来他们逃回浔扬,未料到戎安先一步制住了苏家,老爷苏皓气急而亡,二公子即被推出来主持大局。而无数戎安之人,伪装成流氓混混,环伺在了苏府周围。
“那个男孩儿呢?”
“赵雎,”苏清酒顿了顿,“和尹相走散的储君。”
从未想过会救下储君……九娘呆了一呆,半晌,忽然想起了什么,揪住苏清酒的衣袖急切道:“那,那个白衣姑娘,尹相……漂亮吗?”
……
九娘最近有点烦躁。
自男童走后,他们在这村落中暂时安顿下来,苏清酒一面当教书先生,一面将伤渐渐养好,有些话,她就一直想对他说。
只是每次他帮着谁收拾完一窝菜,她悄悄问:“那姑娘好不好?”正准备引出下文,他就会一本正经地点头:“挺好。”又反问她,“你喜欢?”
她陡然被噎住,瞪了他良久,才气鼓鼓地低头踹着脚尖:“我不喜欢她。”语罢又飞快地抬头,“我喜欢你。”
他瞥她一眼:“别闹。”背过身,就走了。
世上怎会有这么不解风情的人?她缠磨许久,唯有一次他脸红了,却还不是因为她。
那天她在田埂上正和他说着什么,村里苏清酒教的学生结伴路过。突然,有个孩子跑到田边,叫了声“先生”,指着她,摇头晃脑:“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苏清酒愣住了。
他们还假扮着夫妻,于是又有孩子问:“先生,小雎送回家了,总不回来,那你和师母能再生一个吗?”
那张神色不改的脸,终于腾地红了。
九娘幽幽地问:“咦?害羞啦?”
苏清酒红着脸一本正经地道:“扑的胭脂。”
……骗子。
七
某些事情上,苏清酒不开窍得很。
既然九娘重复一百遍“我喜欢你”,苏清酒都能纹丝不动,隔几天她干脆抱了堆纸跑过去:“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呢?”
苏清酒无奈,一转脸正对着学生送来的几个柿子,就随口道:“圆圆的,也可以扁一点。红润润的最好,黄澄澄的也不错。”九娘一副见鬼的表情,却还是一字不落地写了下来。
她从各种角度揣摩他在说什么,适逢黄昏,农妇们从外经过,圆脸扁脸,红润的古铜的,她在窗前瞥了一眼,顿时恍然大悟。
这夜九娘一宿未眠,咬着指甲挑灯写写画画。天明时她外出一趟,回来刚好碰到要去找她的苏清酒。
“我想过了,我长成这样自己很喜欢,不可能因为你,我就去变成别人。”她理直气壮地迎着他的目光,“我想让你喜欢的都是最好的,但你若不喜欢我,我就只能去把你喜欢的人变得更好了。”
所以昨晚熬夜写了养生美容的秘籍,早上挨家挨户给农妇们送去。
她等着他夸她或是骂她,然而他静静看了她许久,叹口气:“可是,你胖了。”
九娘真想灭了他。
只是,在灭了他之前,她自己却先出了事。
不过是像寻常那样将摘下的菜叶拿到小渠边洗净,背后却忽然有人叫道:“小姐。”
这声音多么熟悉。她不禁回过头去,就看到了拾花镇里,她原以为死在了绣楼上的女婢小汀,怯怯地站在那儿。可还没来得及高兴,眼前一黑,她竟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迷蒙间,她觉得自己被捆缚在一辆牛车上,从头到脚被遮了个严实。想张口,嘴里的麻核桃却不让她说话。她只能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小汀在向谁问路。
回答她的,是苏清酒。
像见了一缕光,九娘拼命地想挣扎呼喊,却终究徒劳。苏清酒问:“车上什么在动?”小汀赶车向前:“牲口罢了。”
牛车砰訇,愈走愈远。九娘终不再挣扎,伏在车板上。
耳畔不绝的是车声水声,小汀应是沿着小渠而行。再过将近半日,九娘才终于听到别的人声:“捉到了吗?”
“放心,赵雎的下落,我戎安一定能查到。”
曾一直怯怯的令人心疼的小汀,竟是戎安的人!那根青碧细针,想来就是她藏到了绣球上。此番她来捉九娘,便是之前追杀赵雎的戎安人见过九娘,因而以为将九娘捉住,就能找到赵雎。
九娘咬牙,她会让他们得逞吗?
入夜,戎安一行人还在赶路。九娘听着近在耳边的流水声,心上一横。等夜再深了几分,她用攒下的所有力气,陡然向旁一翻!
秋天的渠水冷极,何况她还被缚住。但她偏要赌一赌,她不信她会死在这里。
夜已黑,她比北地戎安的人善水,又比他们熟悉这周遭的情况。当他们还摸着渠边忙里忙慌地找她,她在一方碎石上割断绳子挣脱束缚,游鱼般悄无声息地向村落潜了回去。
这么久不在,苏清酒肯定会着急。
可她好不容易才逃回村里,偌大的村庄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苏清酒不在这里。
八
黢黑的夜,九娘浑身湿透,独自呆呆站在空荡死寂的村庄里。冷风侵衣而入,她终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忽然,黑夜里,火光乍现。一簇簇火把倏地燃起,星星点点结成长龙,昂首摆尾着,正从远处蜿蜒而来!
是苏清酒,还是……
九娘攥紧手指,屏息以待。
那条火龙移动的速度格外快,不过须臾,离村庄便只余三百余丈距离。地面不安地震颤,被敲打出隆隆的声响。下一刻,马嘶声,兵戈声,万声齐发!
来的不是苏清酒,是那些戎安人!
跌跌撞撞没命地奔跑,失望和惧怕灌满了整颗心。她赌上性命逃回来想见的苏清酒,丢下她不知所终,凭她才离龙潭又陷虎穴。
前路漫长,她怎么也跑不到尽头。在她快要力竭放弃的时候,砰的一下,她撞上了什么人。
“九娘!”
一抬头,那双她想看见的眼睛近在咫尺,与沉沉夜色剥离,熠熠生辉得宛如落下的星子。满心委屈本蒸腾而上,在见了他的刹那,又通通烟消云散。她膝上一软向前一跌,恰巧半跪着扑入了他怀里。
“你去哪里了?”她伏在他肩头,声如蚊蚋。
然而苏清酒很久都没回答,只是抱着她的双臂,紧了又紧。她唤一声:“苏清酒?”他把头埋入她的肩窝:“我以为你出事了……”
午间九娘迟迟未回,他就忙到小渠边去找。摘下的菜叶散落一地,渠水中浮浮沉沉的,是一具脸被划烂、泡得辨认不出、却又穿着她的衣服的尸首。
他早晨才为一个陌生小姑娘指过路,他不敢想就是这个小姑娘让她出了事。正头脑空白手足无措,村里大娘慌张跑来,他们发现了戎安军队的行迹,全村上下没有主意,只能求苏清酒想办法带他们出村避祸。
他浑浑噩噩地跟着大娘去了,稀里糊涂倒也绕出了村。可刚安顿好一村老小,他就再不顾阻拦,摸着黑要赶回来。不管那是不是真的九娘,不管是陷阱还是事实,他不能留她一个人。
幸好走到一半,他和她劈面相逢。死去的不是她,她没有出事!
他不禁又将她抱紧了一点,只听到她的声音,在他怀里如此平静:“是我的婢女小汀绑走了我,他们想查赵雎的下落。我都不知道,跟了我两年的小丫头,居然是戎安人……”
她静静安抚他:“还好,你我都没事。”
真的都没事吗?
手上一僵,他倏然想起了什么。松开手,他看着九娘,突然问:“她跟了你两年?”
在村里,九娘的脸上始终有所乔装,然而,跟了她两年的小汀,依旧能准确地认出她。九娘逃出,小汀必定认为,她会来找他。
不待她答,苏清酒一把拖起九娘,拽着她就往某处走。那里水声淙淙,是一条绕村而过的小渠。
“苏清酒……”九娘惶然不知所措。夜里的渠水波光粼粼,她莫名一阵忐忑。
“九娘,”苏清酒面对着她,轻声叹了口气,“不要,再跟着我。”
夜色里,他的神情晦暗难辨,连那双星子似的眼睛,都黯淡了下去。九娘方想张口,他嘘了一声,按住她的肩头,轻轻地,伸臂一推——
水花翻溅,一口水倒灌入喉,冷入肺腑。
九
一点微光晃动,仿若夏夜里的萤火。少年一惊,猛地坐起身来。
后颈还在隐隐作痛,墓里的女人,在他冲向那副红木棺椁时,狠狠敲晕了他。他咧嘴龇牙,一转头,那女人倚在石墙上,正冷冷看着他:“你碰棺材做什么?”
“好奇……”
“哧——”她哂笑出声,箭镞无锋的侧面拍着他的脸,“我会信?”不等他再言,她却往微光处一睇:“出口。”
少年一怔,在他昏迷的时候,她将他带到了出口?踯躅片刻,他慢慢地摸索过去。
两块石板挡在那里,其间却有手掌宽的罅隙。少年伸手,并不用多大力,就将石板分推开来。阳光霎时涌入,他看到石板外生长的大片蘑菇。然而,刚爬出墓去,他脚下陡然一滑——
“救我!”
“怎么回事?”她问。
墓外寂静,没有人应。
心下不安,她忙走到出口。方向外看了一眼,一只手,陡然攫住她的胳膊,将她大力地拉了出去!
“哗啦啦……”石板轰然合拢,严丝合缝。她整个暴露在外,阳光倾洒而下,烧灼得四肢百骸如针扎烤炙。而她原担心的少年,好整以暇地站在那儿:“把你骗出来了。”
骗子。都是骗子……都是和那人一模一样的骗子!
她怎么就信了呢?!
那时候她被苏清酒推到水里,毫无防备下差点溺毙。危机四伏,她不得不匿身在小渠里直泡到第二日,才精疲力竭地上岸,找丛草葳蕤处躲起来。直到那时,她都还相信苏清酒松柏似的人,不会无故这样对她。等身上衣衫一干,她就沿着昨晚的路去找他。
一直走,出了田野,进了小镇。人群来往中,她忽然听到有人提起了他。
说,苏家为保苏清酒,不惜当众将他逐出家门。戎安知晓了真相,以苏家为质,要求苏清酒交代赵雎的下落。而苏清酒,已经答应了。
一时间,她竟怔在当场。良久,茫然又沿着来路,混混沌沌地走回到了村里。
戎安人已经撤走,她孑然抱膝坐在村头,看着日光一分分淡下去,夜,又漫了上来。
有谁打着盏灯笼,从夜的尽头急急奔来。
天地辽阔,灯笼的光晕伶仃荏弱,却恰映亮了他的眉眼。他一抬眸,落着灯笼里的光,熠熠生辉得让人心惊。
“你果然在这儿……”
她没有动。
“有些话还是想跟你说。”他大口喘息,上前一步,“我是苏家长子,二弟今有危险,我一定要去救他。
“我是天子臣民,未必能为君上执干舞戚,却必定不会出卖他的行踪。
“我是……和你假扮的夫君。那日以为你出事,我就想再不让你涉险。你曾说你喜欢我,”他定定看着她,“而我喜欢世上很多人,却只想与你成婚生子,相守一世。”
她终于抬起眼,猝不及防就被猛然拥入他怀中。多少疑问被生生压下,她攀着他的背,听着他的心跳,正想着不管他做了什么她不明白的事,就这样好了,就这样信他,却忽地又听到他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轻言细语。
“相信了?可是九娘,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骗你的。”
一枚细针,惨碧如毒,被他拈着,深深刺入了她颈后大穴。
倒下的前一瞬,她瞥见刚追来的小汀难以置信的脸,听见他对小汀道:“现在,天下只我知道赵雎的去处,这个筹码,够不够换我苏家?”
苏清酒……
这个骗子。
十
辛徽十四年十月,云九娘被苏清酒毒针刺死,葬入墓里。此后所有欲知赵雎下落的人,无不去寻苏清酒。
辛徽十四年十一月,苏清酒以赵雎下落为凭,救下苏家,领戎安四处寻找赵雎。
辛徽十四年十二月,赵雎与苏清酒擦肩而过,于危城中顺利脱身。次年一月,赵雎继位,改年号“永明”,是为永明元年。
永明二年,尹相携新帝赵雎驱外虏,安内民,光复社稷。
“我就是赵雎。”一反懦弱之姿,劈手控住她刺去的羽箭,少年看着她,认真道,“云姐姐,我答应了苏哥哥,要接你出来。”
那年苏清酒被戎安看押着与他擦肩时,曾偷偷塞了蜡丸给他。蜡丸里一幅苏氏墓穴的图,一张字条儿:细针无毒,墓室有隙。她若醒来离开,辛苦你白跑一趟;她若还留在墓里,烦请你,带她出来。
赵雎抬眼:“你怨他,不信任外面,醒来也还留在墓里,不愿出来。”他伸出手,“但是云姐姐,十年了,也该够了。”
她怔怔的,没有答话。
他笑了笑,拉住她的衣袖,带她缓缓离开。
“云姐姐,你在棺中醒来怕不怕?”
“……我在棺外。”
“云姐姐,你在墓里无聊到去弄那些机关,却再没有碰过那口棺材吗?”
“……不想碰。”
“云姐姐,你不问苏哥哥过得好不好?”
“……不问。”
枯叶在脚下零落成泥,他突然停了脚步,回头,看着她槁木般苍白的脸:“他很好……”
既保护了你,又未负别人。虽然擦肩那天就是诀别,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他,于是他上刑场,我出危城。可在你醒来之前,将他敛入你睡过的棺中,他终究和心上的你相守过十年。
——“毕生所求,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