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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马金莲: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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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

文 | 马金莲

时髦的东西长着腿,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有的,山区小城也会出现,区别只在于时间的迟早。这不,县城光家政公司就有十来家,王大鹏逐家询问,宣称拥有金牌月嫂的就有八九家。他打电话跟老婆李兰作了汇报,李兰气咻咻的,说,你说了半天,最后用谁,还得我拍板对不对?王大鹏你究竟啥意思,我这么重的身子,能一家一家亲自去看人吗?这点事你都办不好吗!王大鹏委屈,说,我这不是拿不定嘛,如果听公司推荐,一家比一家说得好,都是金牌,都经验丰富,能力超强,工资也高得吓人,我怕万一我选的人你看不上,花了冤枉钱不说,还给你添堵。他嗤囊着鼻子,一副受了大委屈的口气。

李兰拖着就要临盆的身子亲自去看人。她就是这样,啥事都要亲力亲为,只要是她自己办的,哪怕最后办得并不好,也总是有理由来开脱,比如当初结婚拍婚纱照,婚纱是她选的,拍出来后咋看咋不顺眼,就气不顺,每次生气都要骂王大鹏穷,要不是嫁给个穷光蛋,她就不会为了省钱才选了那么没档次的婚纱店。王大鹏那时候还没有经历婚姻生活的充分锤炼,也就远没有提高思想觉悟,他顶嘴说这和他家穷不穷没关系,当时那影楼可是小城最贵的好不好。事实确实是这样。但王大鹏的还击惹恼了李兰,李兰又哭又闹,说王大鹏欺负人,她要离婚。诸如此类的小摩擦挺多的,七八天发生一件很常见。王大鹏在水深火热里接受改造,居然就熬过来了,和婚前比,他现在变成了一个全新的好男人,和老婆大人打交道的能力有了质的飞跃,大事小事都多多地请示汇报,遇到难以决断的事干脆推给她本人做主,他省心,李兰也满意。

李兰锤炼别人的同时,也对自己有了更严苛的要求。这不,她一点都不马虎,还真的一家一家去看那些金牌月嫂。看到第五家,她走不动了,虽然是坐着车看,可上车下车,进店出店,在每家店交谈,对比价格,了解月嫂的各方面情况,都是很耗费心力的。一着急就觉得小肚子隐隐疼了起来,好像胎儿也觉得累,在进行抗议。第五家店里的金牌月嫂正好在店里,被老板叫来跟雇主面谈。前头走过的几家,有两个没见到月嫂本人,说还在别人家上班,只等跟新雇主签了合同才来,可见金牌月嫂有多吃香,时间都是按钟头算,连过来见见面的时间都不愿浪费。还有两个李兰见了真人,没有一个满意的。一个太老,还是个眯眯眼,李兰担心她眼神不好,又动作迟缓,伺候月子可是精细活儿,容不得半点马虎,李兰想不通这么个邋遢人,究竟咋混到了金牌证,她甚至怀疑家政公司作假,以次充好。另一个倒是年轻精干,可李兰又嫌人家太年轻了,年轻人么,肯定不够稳重,缺乏耐心,她可不放心把刚出生的婴儿交给她照顾,其实内心深处她有另外一本账,她是看那个年轻女子模样长得好看,她的第一感觉是这样的保姆不能用,带进家里是要朝夕相处的,自己又在月子里,万一保姆和自家男人有啥勾当,岂不是引狼入室。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从源头上杜绝那种可能。虽然王大鹏能算个好男人,也不怎么好色,但李兰也知道人性深处的脆弱,聪明的话就不要给他犯错误的机会。

这第五家推荐的金牌月嫂,李兰刚见面就看上了。一来她实在太累,心有余而力不足,腹中胎儿不允许她继续走完剩下的那几家公司。二来,这位月嫂确实挺符合李兰的设想。她长得一般,甚至有点丑,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肤色微微泛黑,五官端正,但也平淡,属于撒在人群里会转眼就被淹没的那种人。看样子脾气好,眉眼间有一抹微笑,让她显得慈眉善目了一点,这就压制了她的那点丑,变得普通、家常,让你一眼就看得出这是一个从农村来的妇女,但进城已经有了一些时日,适应了城里的节奏,懂得了城里的规矩,也戒掉了农村人一些不好的生活习惯,这就好,城里人的市井和势利她还没完全学到,农村人的淳朴和实在,她还没完全丢掉,处在这样一个新旧交替的时间点上,刚刚好。她有三十来岁吧,中年妇女了。李兰感觉这正是她要找的人。

月嫂叫王金霞。

喊我名字也行,要觉得麻烦,喊老王也好。王金霞跟李兰说。

这时候她们已经签了合同。李兰注意到王金霞的字儿不错,签名工工整整的,三个极为普通的汉字,由她写出来,像一个勤快朴实的农家女子,把自己打扮得朴素利落,恭恭敬敬地立在那里望着你。跟王金霞本人很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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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兰笑了,手托着腰,说,老王把你喊老了,还是王姐吧,你喊我小李就成,要不叫妹妹,亲切。李兰认定王金霞会感动的,一来就姐妹相称,李兰觉得自己挺随和的,没有架子。但王金霞只是笑了笑,看不出有多感动,说生了你打我电话,我手机二十四小时都开机。

为了省钱,李兰选择生产后再让月嫂来,早来一天就多一天的费用,贵着呢,早不起。路上李兰给王大鹏说我生下后她就来,去医院的话,工资双倍,只在家里的话,一共干二十五天,一万三,细分下来,那就是一天四百多呐,太贵了,我一天工资才一百多。王大鹏没吭声。李兰知道他心疼钱。请月嫂这件事上,一开始王大鹏就不赞同。但就算他不乐意,事情还是得按李兰的心思推进。现在都已经有了实质性进展。李兰想为自己开脱,也让王大鹏稍微宽慰点,就追加她的意思。说,不过,为了省事,这钱还得花。你不知道月子对女人多重要,坐不好会落下月子病的,一辈子也好不了。王大鹏哦了一声,李兰扭头看他。他赶紧点头,表示赞同:女人坐月子,这事确实马虎不得,从古到今世人都这么说,肯定不是胡说八道。他只赞同这个。但李兰希望他同样能赞同花重金请月嫂照顾月子这件事。她有的是撒手锏,不止一条。既然他不松口,她只能往出来亮撒手锏。她相信收服王大鹏自己能够做到。她叹一口气,说唉哟没办法啊,但凡有一点点的奈何,谁愿意下血本请月嫂呢,月嫂再好,能有亲妈好?我要是亲妈还活着的话,这笔巨款我肯定就能省下。

车身忽然飘了一下。王大鹏飞快打方向盘,踩刹车。差点撞到了塑料隔离带。李兰知道自己抛出的武器,刺中了王大鹏。王大鹏果然扭头看一下李兰,说钱花了再挣么,我多加两年的班就回来了。他的意思是,月嫂应该请,多贵也得请。李兰暗暗一笑,胜利的感觉挺好。但是她感觉王大鹏的口气有欠缺,他硬巴巴的,有点冷,好像被人架刀子逼着脖子一样,才勉强表了态,远不是从内心深处改变了认识。这样的状态,李兰不满意,她希望王大鹏变被动为主动,能够站到她的立场上,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才能深刻认识花重金请月嫂的合理性。李兰接着往出抛更有分量的撒手锏,她声音也冷下来,说你妈要是能来就好,咱娃以后就让奶奶带,上了幼儿园还有奶奶接送,咱们多省心。她的口气瞬间跃升了一个台阶,从轻微的郁闷,到欢快,好像这是个完全沉迷在期待未来一家骨肉团聚相亲相守的幸福当中的贤惠儿媳妇。

王大鹏的脸肯定在抽搐。要么是心在抽抽。李兰这是拿软刀子在扎他的心。用的是寸劲儿,轻轻一下,没什么声息,只有内出血。王大鹏的妈是不可能来伺候儿媳妇坐月子的,也不会来帮助看孩子。她在老家还有自己的生活呢,有几亩地要种,有一个瘫痪在炕上的老头子要照顾。她要能脱开身,王大鹏在李兰这里肯定要有底气得多。李兰抓的是王大鹏的软肋,她知道婆婆没有分身术,根本就来不了。她早早就为养育孩子的事发愁。不管多愁,人生的路还得走,她一步一步提出了应对办法,月子当中请月嫂,后面雇一个专门看孩子的保姆,再后面呢,边走边看吧,她第一次做妻子,第一次要为人母,第一次面对生活里的重重障碍,前路是看不清楚的,也就不用过早地去发愁。

记得第一次提出月嫂方案,尤其听到要花那么昂贵的费用,王大鹏是极力反对的。他不能理解李兰为啥要这么折腾。他说不就是个月子么,我来伺候!做饭洗衣换尿布,我肯定都会。说完稍微一想,他确实都不会,这些年饭菜李兰包揽,衣服塞进自动洗衣机就可以,他至多拿着笤帚扫扫地再拖一拖,换尿布么——李兰不也没换过尿布吗,育儿这种事,李兰是第一次,他也是第一次。他又有信心了,说李兰我会跟着学的,跟你一起学,我们做一对自力更生快乐幸福的宝爸宝妈好吗?李兰摸着肚子一脸幸福,被王大鹏给感动到了,也就不提月嫂的事了。可女人善变啊,过了几天李兰变卦了,又说到月嫂的事。她说她的几个闺蜜从自身经验出发,郑重提醒她,月嫂必须得请,如果没钱就只请一个月,最好是多延续一段时间,钱是贵,可砸出去是有响声的,具体效果,你请了就知道了。既然人家都请了,李兰认为她不能委屈自己。月嫂请定了,还得是金牌月嫂。

拉锯战伴随着李兰肚子的逐渐隆起,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来王大鹏就投降了。很多事情上王大鹏都是这样投降的,从一开始的反对,到后来糊里糊涂缴械,最后甚至他会变成替李兰跑腿办事的,等于说做了同谋。这次,这位同谋当得不甘心,已经和家政公司签约了,只等李兰腹中孩子呱呱落地,那边月嫂就上门,可王大鹏好像还不能接受既定的事实,他说那姓王的女人就是月嫂?还金牌?我咋看着一般般,跟大街上随便哪个女人没啥两样,真有那么大神通,把月子里的一切给搞定?

他实在是肉痛那一沓子人民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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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兰的关注点已经从血汗钱转移到了王金霞身上。她回想着那个妇女,包括长相打扮,言谈举止,透露出来的能力和人品。她跟王大鹏不一样,王大鹏脑子里是一疙瘩红灿灿的百元大钞,她思考的却是那一堆钱将要换来的东西,确切说是服务,会不会真的等值,她希望能够,甚至能超过一些,毕竟一万三不是小数目。她希望王金霞不要让她的新东家失望。

李兰这边出院归来,同时那边王金霞迈进了王大鹏的家门。

王金霞进门的时候李兰从床上下来了,特意迎接她。

王金霞一放下随身物品,就让李兰快去躺着,月婆子不能乱跑的,还是歇着为好,这几年有些人观念不一样,不认可老先人传下来的一套了,说产妇其实不用坐月子,该干啥干啥,吃酸的喝辣的,生冷不忌,该洗澡洗澡,该梳头梳头,讲究卫生最要紧。但我还是建议遵守老祖宗的土办法,再结合科学护理知识。那些不建议坐月子的,其实也不科学,都是站在外国人的角度说的。欧美人跟我们中国人不一样,体质差别大着呢,人家长期喝冷水吃生食,肠胃早就是铁打的了,我们是中国人,不能学人家!咱这儿的人,人老五辈就讲究个坐月子。坐月子就一个月,落下病可是一辈子。这月子可千万得坐好了。

李兰被这刚进门的第一堂课给听傻了。首先她欢喜。是大大地欢喜。好像心里早就在等着这番话了。话里话外全向着女人说话,具体到了这个家里,就是向着她李兰说话。可以说句句都打在了李兰的心坎上。这感觉,好像娘家人来了。就在两个钟头前,李兰躺着指使王大鹏帮她拿下尿盆,他居然流露出不情愿的意思,婉转地表示,她这要求太过了,不就坐个月子么,用不上这么小心吧,就算下身侧切了,也不至于不能下地去厕所吧。他没坐过月子,可见过,记忆里他妈当年生他弟坐月子,还亲自做饭呢,哪有这样矫情。他居然用了矫情这样的词,简直有些恶毒了。她当时气哭了。当然。他马上就自打嘴巴,承认了错误。可谁知道他内心深处承认没有。反思如果不是从灵魂深处生发,那也就是做了个表面文章,后面她再使唤他,他可能还是会磨磨蹭蹭不情不愿。

现在李兰有同盟了。她马上喊王大鹏也过来听。她压制着脸上的喜悦和得意,平静地说,原来月子要认真坐呀,有些人你真得好好听听,听人王姐怎么说的,看你还能不把月子当回事么?王大鹏悻悻地扫了眼王金霞。他没法表达自己的想法,这个王金霞,还都是姓王的呢,五百年前说不定就是一家人,咋刚一进门就把他给架到火上烤起来了?本来李兰就够蛮横无理的,没事都能胡搅蛮缠出一堆歪理,现在可好,这个月嫂一进门,两个女人迅速站成了一个阵营,他以后在这个家里成弱势群体了,日子要水深火热了。

后来李兰就知道王金霞初次见面念叨的那篇月子经,是她干到哪里说到哪里的。第一次进家门她都要一口气说完那段话。那不是家政培训课程中学来的原话,是她自己的独创。她把老家听来的坐月子常识,和城里流行的产后护理守则,给结合到了一起。至于对不对,没人追究。也没有因为这个闯出过啥祸。这段话她每换一个东家,只强调一遍。像小学生背诵教科书一样,她闭上眼睛也能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然后她就不再提到。然后她开始做一个优秀月嫂该做的一切。这也是让李兰佩服的一点。如果王金霞后面还重复,那她跟农村大妈就没什么区别了。她可是李兰花血本请来的人。一张嘴要是喋喋不休,会给人什么印象?会让人质疑那些钱花得不值。

王金霞的金牌之名不是浪得虚名。她用行动做出了证明。这天她跟李兰说完进门必强调的这番话,算是临门一脚踢进一个漂亮的球,然后她不再啰嗦,当时就钻进了厨房,从地下干起,打扫,擦洗,整理。地下干完了,又是灶台和冰箱——生娃前李兰专门清理过卫生,李兰也是利索人,但仅仅是她在医院这几天,王大鹏就让家里呈现出一派兵荒马乱。有时候李兰真想不通男人这点本事是怎么练出来的。看来王金霞对这种状况见多了,她一声没吭,也没抱怨,干得风卷残云。李兰觉得挺不好意思的,觉得自己该念叨念叨,解释一下,免得王金霞笑话这个家乱,还会把脏乱差的原因套到女主人李兰头上,王大鹏弄的这个黑锅李兰不背。还有,李兰怕王金霞会要求加工资,合同里月嫂该干的活儿细化得一清二楚,没有包含正式入职前积攒的所有家务这条。所以人家乒乒乓乓干起来了,干完再提出加钱,到时候怎么办?李兰担忧,就一个劲儿抱怨王大鹏。葱皮蒜皮是王大鹏剥在地上的,一池子没洗的碗筷是王大鹏攒的,灶头面板上的污垢是王大鹏弄的。

坐月子前,我扛着大肚子,都清扫过,我就担心这个人到时候不靠谱,你看看这才几天,五天,五天他就能给人弄成这样!

王大鹏像个犯下错误的小学生,站在厨房门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就只能傻呵呵笑着听老婆数落。板着脸肯定不行,李兰不会允许的,傻笑可以稍微减轻一下他的尴尬,他早就摸索出了老婆当着外人教育自己时的应对办法,你就傻笑,呵呵呵,嗨嗨嗨,笑又不用掏钱,能缓解气氛,也能让自己稍微保留一点点自尊心。

王金霞跟别的女人不一样。王大鹏一会儿就看出来了。李兰没看出来。旁观者清,李兰正身在局中,为可能增加的费用苦恼着。身在其中的人,计较太多,反倒乱了自己的阵脚。王大鹏看见这个叫王金霞的大姐,沉默,冷静,利索,条理分明,她很快就干完了厨房里所有的活儿,还原出一个整洁清亮的空间。她这才舒了一口气,擦一把额头的汗,回过头来看李兰,说你快回去歇着。她没提费用的事。

进李兰卧室前,王金霞换上了一身淡色的薄休闲服。是她自己随身带来的。休闲服是纯棉质地,宽松舒适,但不邋遢,利于干活儿,而且是干细致的内务活儿。李兰瞅着王金霞的打扮,她对这打扮是满意的,舒适的同时不失得体,这就很好,把握住了一个度。深入家宅做服务,不能穿着正式衣着,累,不便利,影响速度和服务质量,再说屋里有暖气,外出的衣裳穿着热。冬天的单元楼里,李兰这样的居民普遍穿家居服。可王金霞要是白天穿了家居服待在李兰家里,李兰觉得还是不太好,毕竟是外人,又是女性,穿家居服和有男主人的家庭共处一个空间,进进出出的,总归是让人不舒服的。

迎接月嫂进门前,李兰把有些细节考虑过了,规定王大鹏在家里穿便服,但不能是家居睡衣,除非是天黑进自己卧室睡觉的时候。还有,不许在家里放响屁,在厕所里也不行。出恭不能有响声,如果非得有,就打开水龙头,让水流声起个遮掩作用。还有不能当着月嫂的面谈论家里比较隐私的事,尤其是不能说老婆的坏话,更不能和李兰顶嘴,当着外人的面让李兰下不来台。李兰之前没有使用月嫂的经验,这些也是闺蜜们传授的。她们总结得比较多,总之一要真心相待和平相处,才能换取人家的真心,二来么,就是在信任的基础上,发挥智慧才能,悄无声息地防范和斗智。一句话,月嫂也算双刃剑,你得最大限度发挥她的用处,最大程度规避她可能存在的局限性。有位闺蜜说得很具体,月嫂要是心肠不好,会狠狠浪费你家东西,用在产妇和婴儿身上的东西本来就贵,尤其是食材,月嫂要是不心疼,肆意挥霍浪费,甚至她自己偷吃,你就等着当冤大头吧。还有更恶劣的,个别月嫂会偷东西,偷贵重的首饰、现金之类,甚至有偷男主人的,等产妇发现,头上已经戴了一顶绿透了的大帽子。还有一个后遗症,月嫂掌握了一肚子你家的不堪内幕,出门离开后就在她们的圈子当中散播,闹得全世界都知道你家的锅大碗小。

李兰是什么人,脑瓜子转得快,接受能力强,就算一孕傻三年,她拖着便便大腹也能把方方面面可能存在的隐患漏洞都给补上。她让王大鹏修好了他卧室的锁,规定他睡觉反锁门。还有,家里三个卧室,她住中间,让月嫂住一边,王大鹏在另一边,从距离上杜绝了他们接触的可能。还有,既然雇了人,月嫂在的日子,王大鹏除了外出采买,再不要沾手家里的活,和她一样,享受月嫂的全方位服务吧。总之是方方面面、零零碎碎,为了迎接月嫂王金霞入住这个家庭,而这个家庭的日子又不要受到什么影响和破坏,孕妇李兰从行动到心理,做了最全面的准备。

现在王金霞进门就拾起活儿干,好像她早就来过这个家,一点也不认生。话也不多,没听到她抱怨活儿又多又苦,接触宝宝前很细致地换上得体的衣服。她拿出的月子营养餐计划也充分结合了本地物产特点,没看到要求提供多名贵的食材,听她自己分析,是既考虑了营养,又照顾到雇主家的经济条件,而且她说起这些来还润物无声,一点都没有让李兰感到有什么不舒服——闺蜜讲过,有的保姆惯会挑肥拣瘦嫌贫爱富,你稍微不能满足她的要求,就公然鄙视你家没钱,她们最爱讲的就是前头做过的人家如何如何,要求什么买什么,什么海参燕窝鲍鱼都能整箱整提整袋地买,潜台词就是嫌你家穷——王金霞没有流露这些毛病。更难得的是,王金霞迟迟没提加钱的要求,可见所有的活儿她都归在那一万三的应劳范畴当中了。这就太懂事了,看来李兰两口子真是遇上通透人了。

李兰觉得挺满意的,说明自己的眼光不差,果然挑选了一个顺心的。李兰就偷偷在心里得意,多亏自己提前做了功课,跟闺蜜讨教过,挑人的时候才不至于看走眼。

心情顺畅,李兰就看啥都顺眼,看王大鹏也没那么碍眼了——这几天在医院,从阵痛开始,到进产房后在产床上死去活来,再到病房里下奶喂婴儿,她是遭罪透了,脾气也强烈地起伏不定,恨王大鹏,爽的时候两个人一起享受,为啥生的时候就不能让他也分担一些痛苦?而前面十月怀胎的辛苦还没记在账里呢。难怪古人说女人生孩子就是鬼门关上走一遭,生一回就切身体会了。李兰不是旧社会的女性,可以忍辱负重,把吃苦吃亏当粮食吃。她疼她就喊出来,觉得委屈就要找补回来。婆家没人来,只有王大鹏一个人守在床头。她就拿王大鹏出气,出气的最好方式就是命令他干活,往死里使唤他。明明可以用纸尿裤,她说不科学,对婴儿不好,她坚持用特意网购的纯棉尿垫,尿一次就得洗,一天一夜能换十几条尿垫,王大鹏说攒一起洗,她偏不,尿一次就让王大鹏洗一次。还让他洗她的内裤和袜子。只这几天,王大鹏就洗尿布洗到崩溃。他举着手闻,说咋闻咋有一股尿臊味儿,香皂肥皂洗手液轮番洗都没用,味儿渗进指甲缝里去了,深入皮肤细胞了,弄得他浑身都是尿臊味,感觉进了办公室也到处是尿臊味,他还咋上班呀,咋跟领导同事近距离相处?这抗议李兰不管,李兰说你才付出这点代价,我呢,我怀胎十月,生的时候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灵魂都疼碎了,胖了二十斤,后面还有脱头发,肚子变形,人变老,我付出的你根本没法比。

王金霞把洗刷的活儿揽了。她接手的过程很平静,好像这本来就是属于她的活儿,她包揽了天经地义。本来李兰把刚换下的内裤丢在地下,让王大鹏快拿出去洗。王大鹏忽然觉得当着外人的面,被老婆这样指使,他挺没面子的,况且还是让他去洗内裤,他一个大老爷们,在单位还当着个副主任,在家里混成了三孙子,县城就这么大,万一叫月嫂王金霞回头给传扬出去,他这个男人的威望也就扫地了。王大鹏就硬着头皮说急啥,攒多了再洗,我有个材料要赶。他没敢直接拒绝李兰,采取了这一折中的办法。李兰瞅了瞅他,强压着火气,说王大鹏,世界上的啥事都可以稍后,就我这内裤不能堆积,得马上!你知道裤头多放一个钟头要滋生多少细菌吗!李兰口气强硬,一副没事找事的架势。在夫妻之间的领导权上,她不打算让步。即便当着王金霞这个外人的面。日子还长着呢,月嫂在这个家里要共同生活二十五天呢。这一天一天的,从白昼到黑夜,日子是一分一秒过的,难道让她一直维护王大鹏的面子,容忍王大鹏的各种臭毛病?这样下去,等月嫂走人的那天,她和王大鹏的关系——这几年建立起来的现有关系,肯定早就受到了损害,她的绝对领导权肯定要受到挑战。她怎么能甘心。以后拉扯孩子的日子还漫长得很,她得老早把王大鹏牢牢套住,一旦滑脱,再想收紧,可能就太迟了。男人是一种不敢心疼的动物,就算疼,也在心里偷偷疼吧,不要轻易让他看透你的底牌,不然你就输惨了,有你哭的时候。这是闺蜜们传授给李兰的,说是血泪的教训。

两口子就这么僵住了。这时候李兰还没有意识到王大鹏有着要在月嫂王金霞面前维持一点男子汉体面的欲望。她不懂男人在这一刻的心,她只是奇怪,这个王大鹏究竟咋了,要疯了吗,居然敢跟她顶牛了。谁给他的胆儿,肥成这样!这时候王金霞顺手拎起内裤就走了。接着卫生间传来哗哗的水声。李兰王大鹏互相瞅着对方。王金霞连产妇的内裤也洗?可不是,卫生间响起了搓洗声。王大鹏似乎有一刹那的愣怔,脸色有点青。李兰瞪他一眼。然后闭上眼睡觉。洗就洗吧,反正这个月嫂干合同约定之外的活儿,不用加钱。不然这每搓洗一下,李兰的心肯定要抽搐一下。很快洗完了,王金霞走出卫生间,又去厨房忙碌了。李兰偷偷去卫生间看,发现裤头洗得白亮,用的是专用肥皂,洗裤头的专用手套湿着,刚被戴过。李兰很满意。再次感叹金牌月嫂的能力,细节处见功夫,你看她干过的活儿,简直样样都好,你没法不满意。她对王大鹏的那点气也就散了。王大鹏再没跟她说话,脸还是青着,磨蹭到厨房推拉门跟前去了,咳嗽了两声。李兰知道他想跟王金霞说谢谢。王大鹏这个人她最清楚了,四肢不勤,嘴巴倒不偷懒。他可能不好意思直接说谢谢。在用别的话搭讪。两个人说到了晚饭。听口气王金霞已经按照月子营养食谱准备食材了。王大鹏说好久没吃长面了,手擀的那种。李兰差点偷笑出声。王大鹏她太了解了,跟一个人没话可说的时候,就聊长面。因为他最爱吃的就是长面。他还告诉过李兰,跟一个人实在没话说的时候,你就聊长面,从调面开始,到醒面擀面切面,是一个流程,同时准备羊肉臊子是另一个流程,保证你说上一天不重复,有可能的话,可以从小麦种植开始。王金霞自然不知道王大鹏的底细,李兰听到她笑了,说想吃长面啊,那我做吧,给宝妈做营养餐,给你下一碗面,哎,一碗还是两碗?

李兰给空气瞪眼,想对着王大鹏质问,你几个意思你,月嫂给我请的还是给你请的?你好意思使唤人?你知不知道你使唤了她,我这边服务质量难免会有所下降?可王大鹏这半天居然躲起来不进这个卧室。李兰在心里哼他,有本事一辈子别进来,你躲得了初一还能躲过十五?

晚饭时分李兰听到王大鹏在客厅里咕噜咕噜吸溜长面。李兰的月子餐端上来,李兰想找出点瑕疵,可人家王金霞做得很细心,她没看出这顿饭和平时有啥不一样。那就成,就当王大鹏额外给月嫂附加了工作量,还不用多花钱。王金霞的服务加量不加价,李兰感觉自己不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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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霞是个老实人。李兰越来越发现了这一点。这发现让她满意。闺蜜的话还在耳畔回响,那些和月嫂斗智斗勇的小细节,都还清晰可见。偏偏李兰基本上都用不上,王金霞看上去不像个外人,抱着一颗外心,一切只向钱看。她没有。她反倒像这个家的亲戚,像李兰的婆婆和妈的合体,任劳任怨,啥活儿都干,没有婆婆的挑剔刁蛮,又不像当妈的唠叨起来没完没了。她可以说是把婆婆和妈的优点全给提纯结合了,照顾起李兰尽心尽力的,很多李兰根本想不到的地方,她都默默替你想到了,也做到了。对孩子也疼爱,李兰冷眼打量,她不会嘴上有多夸张地赞美,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含着耐心和细心。每次她摆弄孩子,孩子就显得很舒服,小胳膊小腿儿乐得乱舞,尤其给揉小肚子拍小脊背的时候,小家伙很享受。王金霞额头的头发丛里会渗出细密的汗,她顾不得擦汗,两个手全心全意摆布着孩子,做婴儿操,洗澡澡,换衣服,擦小屁屁,每一个动作里都透着真心真意的温柔和爱怜。李兰心里挺感动的,没想到人家能这么尽心。闺蜜们警告过说,月嫂会耍奸心,有偷懒偷吃等各种劣迹,嘱咐她一定盯好了,别花了冤枉钱又受罪。可眼前这个王金霞,你真的挑不出她的毛病来。李兰悄悄跟王大鹏商量,要不给她加点钱?你看,多勤苦的一个人!王大鹏毫不犹豫,不加,你钱多没地方花给我赞助点,我兜里狗舔了一样空,好烟都抽不起了。他既然反对,李兰也就不提了。好像她心里的一点点歉疚,被王大鹏一句话给化解了。她是这样想的,王金霞为她做的一切,都是分内的,一万三千块呢。至于洗内裤,做长面,那是属于王大鹏的活儿,王金霞愿意闷头一肩膀扛起来,这个人情也是王大鹏欠,和她李兰没关系。

李兰第二次提起给王金霞加钱,是二十天以后了。缘由是她发现王金霞居然天天给王大鹏做长面。偶尔做一顿,可以理解,这天天天天地坚持,二十天如一日,李兰就有些纳闷了。还有出乎她意料的是,王金霞闷声不吭就给做了,王大鹏居然一声不吭就给吃了。要不是李兰无意中发现,这件事就没人告诉她。李兰有点恼火,王大鹏吃面的时候在餐桌上就吃了,不端着碗进卧室来陪她。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她大肚子那会儿,他每顿饭都陪着她,看着她吃。如今他不过问她究竟吃没吃,吃得咋样,奶水多不多。来逗弄儿子的时候,李兰会念叨,说自己长久不活动,便秘太严重。要是从前,王大鹏肯定就要嚷嚷着带她去看医生,或者上网查通便办法。最近他不怎么吭声。李兰以为王金霞在,他不好意思。毕竟便秘这样的事情比较隐私。后面有一回李兰说儿子夜里醒好几回,虽然是王姐在照顾,可也闹得她睡不好,白天头晕。王大鹏居然也没吭声,只埋头逗弄他儿子。好像李兰的头晕不晕和他无关。李兰多心了,头晕不是隐私吧,夫妻间也不能当着外人讨论?李兰隐忍着,在心里寻找王大鹏变化的原因。是最近没有夫妻生活,从而疏远了?身体是疏远了,可心不应该挨得更近了吗?她是在为他生孩子好不好。观察了一阵,李兰感觉不是这个原因。他显得有点蔫头耷脑,好像学会了沉默,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可能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吧。也可能是,经济压力大,他承受不住了。李兰在脑子里算了算,确定原因是最后一条。最近确实花销如流水,除了月嫂的佣金是李兰提前攒出的一笔钱,其他一切费用,包括生孩子的住院费,孩子生出来以后的各种零碎用品,她的营养食材购买,杂七杂八合起来,是一大笔钱。王大鹏的账户上还每月要扣三千元房贷。王大鹏肯定是兜里空了,心里着急,又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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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兰思来想去,觉得这事得怪王金霞。她的到来,严重加剧了她家的经济负担。一万三,另外还有各种你意想不到的开销。比如李兰给孩子买了爽身粉,王金霞建议换个牌子,说这个味道太香,香料添加太多,对宝宝不好,李兰就赶紧换了,新买的是品牌货,比那个随便买的贵了两倍。还有纸尿裤,婴儿内衣,湿巾,奶瓶奶嘴……甚至洗尿布的塑料盆。几乎从头到尾都给换了。现在李兰望着身边几乎全部新买的用品,深深质疑,自己当初买的真不好?王金霞提到的就真好?她明明在婴儿用品专卖店买的好不好,价格不便宜的。她当初就没想从孩子身上省钱。但王金霞就有这个本事。说不好听点,是手段。她不明说你这个不好,那个不对,她只是轻轻地打量着,摩挲着,叹一口气,说宝宝太小了,比花朵还娇嫩,抵抗力还不如一棵小嫩草呢,就该给他用最好的,一点不敢马虎。针对一样物品,她只念叨一遍。她的神态口气都淡淡的,一点都没有鄙视谁的意思,就好像她是孩子的妈妈,舍不得孩子受罪一样。只听一遍李兰也受不了。李兰心里最怕被人瞧不起,她担心不赶紧给娃换上最好的,会引来王金霞的鄙视。她就赶紧让换,写了条子让王大鹏按图索骥去买。实体店没有,就在网上下单。一天天的,等到李兰察觉,她和孩子身边全被更换了一遍。这些开销纯粹是计划外的。还有吃饭,王金霞不偷吃,她明打明亮吃,每次给李兰的饭都能做多,多出来的总不能倒掉吧,王大鹏吃的话量又不够,只能委屈王金霞来帮忙消灭。饭菜一周不重样,小米粥白米粥糯米粥黑米粥香米粥八宝粥……别看吃到李兰嘴里的只是小小一碗粥,熬煮前配置的用料没个五六种出不来。什么冰糖枸杞葡萄干莲子山药皮蛋瘦肉,列出来一串。王金霞从不会张口要,每顿饭准备前她有个清单发给李兰,后来李兰嫌麻烦,让直接发给王大鹏。然后王大鹏按要求去买。为了增加奶水量,还熬鲫鱼汤。李兰吃舒服了,奶水白花花的,人也胖了,孩子也以肉眼可见的可喜速度在变化。但细一算账,舒坦日子都是靠金钱在支撑。李兰感觉口袋在冰雪融化一样地往下瘪。其实都在一开始的预料当中。王大鹏反对请月嫂,就怕这一点。李兰坚持要请。她的心理上也就能接受这个花费额度。

那现在又为何感觉难以接受了?问题出在王金霞身上。王金霞是个老实人,金牌月嫂的身份没能改变她的本性,她还是个老实人。在一个老实人面前,李兰的心理就有点微妙了,她能接受一个骄傲而可能随时鄙视她和她的家庭逼着她不停地花冤枉钱的月嫂,她不能接受一个实在厚道完全接了地气的月嫂带动她花了这么多。其实这些花费都在合理范围内,人家王金霞也没明显要求她花,是她自愿的。问题中有个打不开的结就在这里,她自愿,又觉得自愿得憋屈。凭什么就自愿了呢?越想她越觉得王金霞不是真老实,是个大智若愚的人,哦,不,是个把奸心藏起来了的人,还藏得很深。她有一种本事,你看不见,也摸不着,但你不知不觉地就上了她的道儿,受了她的影响,被她牵着鼻子走。你看看这些多出来的花费,不都是因为她,执行她的月嫂服务内容,而产生的吗?她不强求,不硬逼,只是很随意地一提,你就不由得跟着她走了,还觉得她的看法很对,你必须这么做,不这么做的话,你就可能会成为她在月嫂姐妹群里笑话的材料——她在那个传说中的群里吗,经常在里头搬舌弄嘴吗?李兰没发现。王金霞不怎么看手机,她说有玩手机的时间,不如好好陪陪宝宝,别看宝宝这么小,也是需要陪伴的,就像最娇嫩的花儿,需要拿清水慢慢地浇灌。听听,这话多么熨帖,好像往人的心坎里贴呢。李兰不由得就把手机放下了。本来她对医院护士说的,月子里看手机对眼睛不好,压根没听进去。王金霞不拿她的健康说事,只说宝宝,李兰就被牵了牛鼻子,乖乖地放下手机,学着王金霞的样儿,没事趴在襁褓边逗孩子。

李兰知道自己心里暗怪王金霞,是没事找事,鸡蛋里挑骨头。表面上你真的挑不出王金霞的错。她是一个很好的月嫂。平心而论,李兰的钱花得不亏。如果王大鹏的娘亲自来伺候月子,李兰肯定不会这么舒坦——有几个闺蜜说过,婆婆伺候媳妇的月子,那就是一场战争,没有硝烟,但绝对是血泪长流,要么东风压倒西风,要么西风欺倒东风,此消彼长,你退我进,一句话,婆媳间真能亲密和睦的少,不是说谁有多坏,谁不好相处,婆媳关系注定你没法百分百无隔阂相处。李兰的婆婆性子急,说话不防头,做事毛手毛脚,李兰见过她伺候公公的场景,哧溜,一个脏抹布擦脸,哧溜,又擦脚,完了褪下裤子给擦屁股,脸、脚、屁股不分,用的是同一盆水同一片毛巾,那毛巾都破烂得直掉毛穗穗了,你说那样的习惯,能让李兰舒心?做的饭李兰能下咽?月嫂是外人,有啥不合心意的你可以直接说出来,不用客气,中间是钱在起纽带作用,婆婆的话你真敢说?况且轮不到李兰说任何话,王金霞把所有细节处理得妥妥帖帖,你想到的她给你想到了,你想不到的,她也想到了。毕竟是受过专门培训的,又加上颇具实际经验,一个王金霞侍弄李兰母子俩,绰绰有余,据王金霞说她还曾照顾过双胞胎母子的月子呢,那可是俩娃,工作量加倍呢,王金霞都能应付过来。所以她这金牌月嫂不是浪得虚名,而是实至名归。

李兰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对劲。她觉得王金霞很好,很符合她对一个月嫂的期待,勤快,干净,利索,能耐,细心,懂事,她占全了,你无可挑剔,奇怪的是,偏偏她心里有种不得劲,老觉得王金霞哪里让自己不满意。哪里呢,她说不上来。就跟王大鹏念叨,一个月要出来了,要不提前辞了她吧,签合同的时候我留了一手,要是用得不称心可以中途辞退月嫂,省下钱来我自己照顾自己,你也帮帮忙,咱就熬过来了。王大鹏有点犹豫,说单位最近有风声要提拔一个干部,他得抓紧时间好好表现,所以没有更多的精力投在家里。还是用着吧,等你满月后再说。他说。李兰自然不会拉王大鹏的后腿,这事就当没发生过,她没有让王金霞察觉。

王金霞一切还是那个样子,该做啥做啥,不拖拉,不偷懒,话不多,李兰睡在枕头上能听到她在干活儿,扫,拖,擦,吸,浇水,在厨房里炖煮煎炒蒸,在卫生间洗洗刷刷,忙得很投入。她要是偷个懒呢,耍个奸呢,李兰觉得这都是人之常情,她能接受,这样的话,一切可能好一点——李兰被自己这奇怪的念头折磨着,她偷偷在网上查,自己不会是产后抑郁症吧,心理扭曲变态了,不然为啥会有这么不合常理的想法,居然盼着王金霞不要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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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发生在孩子满月这天。孩子满月,按本地习俗,这个场合需要娘家人来贺喜,李兰从小没妈,父亲续弦后对李兰早就淡了,李兰懒得招惹他们。婆婆只匆匆从乡里赶来,看了一下孙子就又回去了。婆家娘家都淡淡的,但满月还得过,不给娃过过,李兰这做妈的就不能心安。这件事王金霞也上心,李兰说过吧,王金霞得到命令就干了起来,特意做了一桌菜,还有长面。面做得柔韧劲道,菜配得可口,汤熬得鲜美。她端上菜,让李兰和王大鹏吃。月嫂不是古代大户人家雇用的老妈子,李兰家也不是有钱人,没人规定月嫂吃饭不能上桌。王金霞却从不上桌,她总是一边给男女主人把饭端上,自己在一边麻利地吃起来了,就站在地上往嘴里刨。李兰劝过,要她不要客气。王金霞笑笑,说站着吃惯了,坐下吃不进去,站着舒坦。李兰知道这是中国人骨子里的一种尊卑观念在作祟,好像出钱的一方就天然地占了尊贵,出力挣钱的就低人一等。王金霞从不上桌李兰也习惯了。今天她还是不上,李兰就过意不去了,过去把她拉到餐桌前,说今天日子特殊,这一个月她和宝宝都健健康康的,应该庆祝一下,不凑一块儿热闹不起来。

王金霞不再扭捏,大大方方过来坐了。三个人坐成一个简易三角形。李兰挑起一筷子面,借着窗外的光细瞅,说这面好劲道啊,王姐你给加了啥,咋看着像能透明一样,你究竟咋做的?我擀的面下进水里就全断了!

王金霞把一小筷子面喂进嘴里,慢悠悠嚼,咽下嗓子,这才给李兰一抹笑——李兰第一次发现王金霞其实挺耐看的,皮肤是有点黑,也粗糙,可细看的话,会发现这黑中泛出一点健康的红,她爱笑,笑起来嘴角往左右翘,两边腮部隆起,隆得最高的地方偏偏塌下去,两个圆圆的酒窝就出现在那里。嘴里还露出两颗白白的虎牙。已经是中年妇女了,这酒窝和虎牙,却让她显得像个小孩子,显得快乐、俏皮、淳朴,对世界充满了满足,干啥都是高高兴兴的。

李兰暗暗为自己在过去的二十五天里表现出的漠然而愧疚。她从来都没有好好看过她一眼。这个王金霞,自从进了她家的门,就是月嫂,打工来的,靠伺候月子挣工资的。而李兰本人,是花了钱的雇主,东家,老板,是享受被伺候的人。优越感,是一开始就有的,好像从骨子里就有了。从说定一个月一万三千元的佣金起就注定了。这样的状态真好,这感觉真好。李兰回想过去的二十五天,一切都好。一万三千元划分出了等级,一切明确有序。王金霞算是个好月嫂,如果还生二胎的话,李兰觉得还应该请她。贵点怕啥,能买到好的服务才最要紧。李兰第一次给了王金霞真诚佩服的笑脸。自从她进门的这段时间里,李兰有意保持着一种距离,一种戒备,她不愿意完全解除这道墙,她知道人和人的距离就是这样的,该是什么样就得是什么样。王金霞做得再好,也是花钱雇用的月嫂,不是亲姐妹,不是好闺蜜,不能对她太好,不能把家里所有的底细都告诉她,也不能给她一个无遮无拦的心。得让她时刻记着她的身份,一天四百多块钱呢,她得付出跟四百等价的服务来。现在这个勤恳实在的女人就要走了。李兰心里有一点舍不得——是舍不得她的人,还是她提供的舒适和周到?李兰笑笑,都有吧。还是钱亲啊,花到哪里哪里好。李兰的笑里有了一点言不由衷。

王大鹏吃完了一碗面。额头出汗了。他显得幸福知足,完全沉浸在长面的享受里。李兰准备提醒他再吃一碗,月嫂要走了,以后这样好的长面可就轻易吃不到了。没等李兰说话,王金霞伸手拿过王大鹏的碗,端起一碗面倒进了王大鹏的空碗。又用筷子挑了挑,把面摆顺了,再挖一筷子辣椒油搅匀,然后推给王大鹏。李兰慢慢地看着,看呆了。因为她发现王金霞添给王大鹏的那碗面,是王金霞已经吃了几口的,那筷子也是王金霞用过的。什么时候,王金霞和这个家里的人熟悉到了都可以混用餐具的程度了?她做饭都是戴着透明面罩的,每次给李兰端饭,也戴着口罩。李兰对王金霞的卫生,从来都没有质疑过。可是,对王大鹏就能这样百无禁忌了?李兰咽了一口口水。她怀疑自己看错了。也许那碗面王金霞压根没吃呢。可自欺的感觉分明很不好,刚才王金霞明明已经吃了,李兰还注意到她吃面的时候有个习惯,把面挑起来,抖抖,抖顺溜了,再卧回去,然后往嘴里喂。也许她是忘了,无意的。也许,因为是乡下人,不好的生活习惯一直没有改过来吧。伺候月婆子的时候能遵守规定,伺候别人的时候就给大意了,毕竟王大鹏一个大男人家不是月婆子。但李兰看王大鹏的目光里有了刀光剑影。她咳嗽了一声。是那种别有用心的干咳,提醒王大鹏快看她,她有事情要用目光交代。这是他们在婚姻生活里磨合出来的交流技巧,相当于暗语,专门用在有外人在场,李兰又有紧急事情要求王大鹏遵守的情况之下。以前李兰用得顺溜,王大鹏配合得也很默契,基本上每次他都能领会李兰领导在紧急状态下用特殊通道传递的情报。

今天王大鹏没抬头。他好像失聪了,没听到李兰在发号施令。把筷子插进面条里,把碗往面前挪挪,埋下头开始吃。呼噜呼噜呼噜,他跟个乡下老汉一样,吃得投入,香甜,粗鄙。李兰感觉肺管子里呛了美美的一口气,火辣辣的,要不是王金霞这个外人在场,她咣一声就能把手里的饭碗扣到王大鹏脑袋上去。真是个粗人!进城多少年了,她盯着纠正多少次了,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城里人的生活习惯,他咋又给忘了呢,一夜回到解放前啊。她又咳了两声。接着,再追加三声。在他们以前的生活里,三声追加的情况极少出现,因为王大鹏一般会在两声干咳以后做出恰当的反应。不能等到三声,三声的后果是雷霆风暴,是两个人半个月的冷战,或者闹得鸡飞狗跳,或者直接去民政局办离婚。也是李兰的撒手锏,更是他们关系的底线。王大鹏这些年极少去触线,才让他们的婚姻顺利维持到了今天,才有了同心同德生下一个孩子,并且早商量好一定要把爱的结晶培养成一个人人羡慕的优秀人才,这样的大好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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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鹏这是怎么了,啥时候变得这么有脾气了?李兰不得不认真打量。说实话这一个月她只顾着做一个产妇,忙着产后恢复,怎么找回少女腰身,再往前推,这近一年,她全心忙着做孕妇,再往前推,近几年,她沉浸在由女孩变成女人的适应当中,她几乎再也没有好好看过眼前的这个男人。处对象的时候带着挑剔的眼神看过,然后就是漫长的磨合期。这一过程当中好像就把这个人给忽略了。李兰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着,她已经顾不得王金霞在场。这二十五天,相处得还行,王大鹏的表现也还行——不,有好多地方她已经隐忍很久了,只等着王金霞一走再算总账。要说有什么令人满意的地方,那就是李兰觉得她和王大鹏在王金霞面前的表演还好,基本上没什么大破绽,是一对恩爱夫妻。李兰气不顺的时候抱怨,王大鹏一声不吭,沉默是金,在金子面前李兰也就没脾气了。那么王大鹏今儿咋了,吃了豹子胆了,还是吃错啥药了?就剩下这最后一天,一顿饭,吃完,拾掇完,结算清楚,王金霞就要走人。然后日子会回归到原来。关起门来,两口子想怎么闹都是一家人,你问候他的祖宗十八代,他关心你的父母家人,都有过,也都很快彼此原谅,两口子过日子嘛,不打不骂不自在,吵吵闹闹摔摔打打才长久。王大鹏今儿居然连最后这一天都不忍了。他怎么了?被谁灌了迷魂汤,疯魔了?

李兰有些无奈地望着这个忽然拧巴起来的男人。她发现他跟自己印象里的那个人有了出入,不像了,显得陌生。这发现够让人心惊的。一抹奇怪的感觉,像一只小而多足的虫子,在身体的某个地方慢悠悠爬行。她想伸手碾死它,又茫然无措,因为她明确发现,找不到虫子在哪里。胸脯忽然很胀,左右两个乳房同时醒了,疼痛感一起袭来。她有种渴望,奔回卧室,让孩子的嘴叼住乳头,狠狠地吮吸一番。吮吸一边,让另一边受惊,奶水白白地流淌吧,只要能释放憋胀带来的胀痛。这几年她原来一直都在慢慢地远离他。他们,在互相远离。也许他到现在也没有察觉到。她是蓦然发现的。是生活本身的力量在作祟,膨胀出一股巨大无形的张力,把他们框定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却又一点点拉远曾经近到无缝衔接的距离。他老了。确切说,是有了老态。三十岁还没到,说老有些夸张,但你得相信,确实是老态,属于年轻人独有的那么一种老。让人沮丧,这不是一种好的感觉,会把人变得尖酸,刻薄,没有了幽默。他胖了。脸大了一圈,轮廓还在,但撑大了一圈。五官也是原来的模样,却好像漂浮在一片白茫茫的水面上,水面以下连成一片,削弱了原本的棱角和线条。柔和,模糊,五官的界限不再分明清晰。是油脂,这几年好伙食里头的牛羊肉,让他发福肥胖,整个人比刚结婚那会儿臃肿了一圈。该减肥了——李兰有了念头,也等于是决心,只要她下了决心的事,后面都会被无条件执行起来。王大鹏是个好士兵,什么时候都能坚决执行他家女元帅的军令。咋早没察觉他胖成这样了呢?李兰有点懊悔,早发现的话就让月嫂王金霞给调理调理,饮食上合理,再让他跟着她做做运动,肯定不至于胖成这样——她这段时间天天做产后恢复,松弛的肚皮明显收紧了。让他去健身房锻炼的念头也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她让它高高飘远,不去抓捕,那又得花钱,不划算!她懊恼的是,错过了利用王金霞的时机,应该让她也给王大鹏制定一个有利于减肥的营养计划并执行起来,月嫂是花钱请的,让她同时帮忙服务一下男主人,应该没啥大问题,她额外做饭、洗产妇的内裤、替代了王大鹏的活儿,她不也一声没吭嘛,她是个好月嫂,李兰心里想着一定得把她介绍给有需要的熟人。

李兰知道自己在极力回避一个问题。亲眼所见的,就在刚才活生生上演的——王金霞用她的筷子,把她吃到中途的一碗面倒给了王大鹏,她的雇主,男主人。她不是无意为之。空气里已经有了危险的气息。冷兵器已经架了起来,利刃森森,寒光隐隐。宣战的号角早已吹响。只是李兰还在自欺。她把所有好斗的触角缩回了一个看不见的壳儿,她想,做一只乌龟多好,做一个尚未出壳的卵生生命多好,风雨被壳儿遮挡。她只需要一小点庇护。她是个产妇,今天出月子,以后不是产妇了,是哺乳期妇女,再以后,是妈妈。她做梦也没想到过,要准备一点坚强来面对今天。她傻傻坐着,脸上挂着傻傻的笑,时光就这样倒退了,她成了未找对象、没结婚、很早很早之前的、一个单纯的女孩。单纯这个词儿,多好啊。好到让人怀念。没有来得及蒙上尘垢。天是蓝的,蓝天的蓝,云是白的,白云的白。就这么简单。很简单。不是吗?她不再看王大鹏,把含笑的目光看向王金霞,示意由她来。多善良的侵略者,都有揭下面具的一刻。

王大鹏抓住了王金霞的手。左手。他有些慌乱,但是坚定,慌乱反倒让他更加坚定。他又抓住了右手,抓住了两个手。好像王金霞的手是两只鸽子,不牢牢抓住就会抖翅飞走。他用这样拙劣的方式宣战。李兰看得出他的犹豫和挣扎。李兰听见自己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用悲哀的目光舔舐这个男人。这个不争气的男人。培养他这么久,好几年呢,她从吃喝拉撒到一切举动,事无巨细,都有要求,都不辞辛苦地盯着。就算要背叛,要做坏事,那也要做得漂亮点啊,干脆点,洒脱点,甚至流氓一点,那也像一个男子汉。李兰心目中的男子汉。偏偏他不像,他没长进,也许过去的长进,只是假象,被她逼出来的。这一刻他原形毕露,他又回到了那个既窝囊又胆小的他。这样一个小男人一样的王大鹏,他正牢牢抓着王金霞的手。李兰觉得耻辱感达到了极限。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宣战,可以骂她,甚至动手打她,指出她的全部不足,指责她的所有劣迹,鞭挞她作为女人的失败,她都能接受。在他这一刻那没出息的样子面前,她真的觉得她能接受前者。我要娶她。王大鹏说。说完他把王金霞抓得更紧了,好像他一松手王金霞真的就哧溜一下飞走了。

好啊。李兰微笑着说。她告诉自己必须笑,现在天就是塌下来,把她压成粉末,粉身碎骨之前她都要笑。是一种武器,唯一的武器。就算不能刺伤他们,也能支撑起自己需要的一点可怜的尊严。她心里有一千个声音在质问,在怒吼。她比我好吗?漂亮?年轻?有钱?还是更爱你?王大鹏你得给我答案!她压着那个声音,不让另一个李兰从她的躯体里脱壳而出,高高飞扬,像箭矢一样,全部射向王大鹏。虽然她恨不能将他扎成刺猬,让他寸寸碎裂。但她必须保持该有的尊严。这可怜的尊严。过去的二十五天里,她把王金霞当老妈子,她花了钱,她就有权利使唤她,王金霞只有一刻不停地忙碌,她心里才舒坦。钱就是这样不好挣,钱就是这样万能,花了钱鬼都能推磨,不要说你只是一个伺候月子的保姆。

她看见王金霞用笃定的眼神看着她。这样安静,有力,吃定了一个人,立于不败之地。甚至含着恭敬谦卑的笑。这笑具有欺骗性,她骗了李兰,也骗了王大鹏。王大鹏要做扑火的飞蛾。李兰知道自己救不回来了。李兰第一次发现王金霞其实挺有女人味的,她不戴围裙,不戴袖套,不戴卫生帽,不戴手套,她解除了职业装扮,那一层厚道、老实、苍老、平凡,都被解脱了。她从一个固有的印象的壳里被剥离了出来。她肉墩墩的,饱满、热情,洋溢着祥和温暖的生活气息。李兰醒悟过来了,早在她进门的头一天,从一碗顺手做的长面,她对王大鹏的征服之旅就开始了。可笑自己丝毫没有察觉。原来这二十五天当中,自己才是最愚笨麻木的那个局外人。

离婚手续办得很快。如果李兰提出哺乳期不能离,这婚姻至少还能在名义上持续。李兰自己要离,决心下得义无反顾,八头牛都拉不回。双方都没有父母来劝,事情就很快有了结果。婚姻时间不长,互相在彼此生命里嵌入的也就不算太深,财产分割也很明晰。六个月后李兰要上班,把孩子送进了托儿所。孩子还没满三岁她就给报了幼儿园。三年时间,足够她想通一个问题。那就是一没颜值二没学历的农村妇女王金霞,凭什么俘虏了王大鹏的心。是那一手好茶饭吧,天天长面;是伺候人的本事吧;是吃苦耐劳的精神吧。只是享受了这些的王大鹏,会不会有一天厌倦呢。面条馒头的胃口能维持多久呢,王大鹏其实也算得上好色的,当年从人丛里挑选了李兰,就是看中她长得漂亮。因为这外貌的悦目,他愿意包容她一切的不足。男人原来是这样的有趣。说变就变了。人往高处走,让他变心的人应该比李兰漂亮,有钱,有地位,或者别的更耀眼的长处,李兰会输得服气。问题是她输给了王金霞。那么普通的一个女人,还比他们大了好几岁呢。王大鹏还是挺让人难以理解的。李兰一边想一边苦笑。

送孩子上幼儿园的某个早晨,李兰见到了王大鹏。一个吊着眼屎、胡子邋遢的王大鹏。好像骤然苍老了,不止三岁,猛然撞见的第一眼,李兰还以为看错人了。我想见见儿子。他像个孩子一样,搓着手,不敢上前,又很想近前。目光贪婪地瞄着李兰牵着的孩子。

短篇小说 | 马金莲:亲爱的

李兰没有生气。别后一千个日夜,她只要想起他就生气,恨不能把他挫骨扬灰。奇异的是眼前猝不及防地见了,她的气倒没了,变得心平气和了。她含笑望着他,感觉他就是个路人,她在跟路人打个不咸不淡的招呼。他抱住儿子,先上上下下地瞅,然后一把摁进怀里,往胸腔深处按压。孩子哇哇哭叫,手打脚踢。李兰淡淡看着,目光很远,是一个路人在看另一个路人,大家两不相干。孩子拒绝喊爸爸。王大鹏尴尬,为了缓解尴尬,他搓着手给李兰笑,说长大了,时间真快。李兰想快点离开,敷衍地点点头,忽然说你更胖了啊,王金霞的长面还是好,养人。她脑子里努力想王大鹏三年前的模样,和眼前相比,那时候他其实算不上胖,至多是一点刚刚鼓胀起来的虚胖。还真是人家王金霞有本事,三年把他投喂成了真正的胖子。她脑子里闪过王金霞做活儿的情景,真不愧是金牌月嫂,啥家务都能干,干啥都那么认真细心。如果现代社会还有温良恭俭吃苦耐劳的好妇女,她能排第一。能被她伺候后半辈子,王大鹏有福气。

王大鹏的神情现出一刹那的恍惚,弯下腰抱了抱儿子,然后一言不发就走了。后来李兰才知道王金霞和王大鹏压根没有结婚。王金霞有男人有娃还有手艺,很快就到北京去干月嫂了,据说一个月收入四万。王大鹏先后找过两个二婚妇女,都过不长,很快就打打闹闹地离了。这时候的李兰已经结婚了,二婚丈夫还算好吧,有工作,顾家,没家暴倾向,遗憾的是双方都带着前婚的孩子,这就难免比头婚家庭多出来一些矛盾。为了解决矛盾,弥补这个家庭的裂缝,李兰的肚子又大起来了,她想生一个亲生孩子,这样才能拉近和这个男人的距离。

她至今也没有真正想明白王金霞报复她的原因。

选自《江南》2021年第六期

短篇小说 | 马金莲:亲爱的

马金莲,回族,宁夏人,八零后,中国作协会员。在各级刊物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出版小说集《长河》《1987的浆水和酸菜》《我的母亲喜进花》等12部,长篇小说《马兰花开》《孤独树》等4部。小说集《长河》、长篇小说《马兰花开》分别被翻译为英文、阿文在国外出版,多篇作品入选外文选本。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图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郁达夫奖、《小说选刊》年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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