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瑙河峡谷
文 | 冯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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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时我就离开维也纳,前往多瑙河峡谷。
昨天夜里小彭来电话,问我是不是初来维也纳,想看哪里,去没去过戒指路、皇宫、美泉宫、施特劳斯公园以及美术史博物馆等等。我说这几天会议闲暇时,抓紧时间,把这些地方都跑过来了。
我叫他推荐一个地方,保证我看了之后永远难忘。说实话,我也是想去一个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好散一散心。他说那就去瓦豪河谷吧。那里是多瑙河流经奥地利一段“天堂般”的地方,是世界遗产。只是这地方离着维也纳三百多里,去玩一趟,来回需要一整天的时间。
我说我就拿出这次赴奥行程的最后一天吧,只是傍晚前要赶回来,我看好皇宫后的一家古董店里的一个石雕的小天使,雕工十分精美,早期巴洛克风格,局部有贴金,难得的古代宗教建筑的装饰构件,我想把它买回去,放在我书桌对面的条案上。我对东西方的建筑雕塑都很痴迷。
小彭说:“那咱尽量早一点出发,我带上牛奶面包,早餐在车上吃。”
这主意好。
清晨五点我钻进汽车时,车子在外边搁了一夜,车厢里还挺凉呢。可是这并不能叫我清醒起来,昨天一夜我时睡时醒,现在精神和身子都很乏,眼皮打架,待吃了东西,加上车子摇摇晃晃便很快睡着了。
我从来没有在汽车里睡这么长一觉。我在小彭的呼叫声中醒来。只听他叫着:“您要再睡可就回维也纳了!”
我睁开眼睛,外边的世界在左右两边的车窗上。啊,我在天国里?
高山、丛林、深谷、烟岚、白云、花原、葡萄园、山村、古堡,然后是翠绿、幽蓝、雪白、银灰、墨黑、赤黄、红棕以及花的夺目的五彩,这些风景这些色彩在车窗上相互交换然后五彩缤纷地掠过。不断地有一个不可思议的神奇的景象出现,随即又被另一个无限美妙的风景代替;左边车窗上的美景还没看清,右边车窗上的奇景已经飞驰而过。这些只在儿时的童话书里见过的图画,现在变成了真实的情景而我竟然身在其中了。
当我们的车子行驶在谷底,我发现多瑙河的河水竟如此丰沛、明亮、急速、幽蓝;河中溢满河水,河面与河岸同在一个水平线上,我从未见过哪条江河这样与人亲近——它就像在我的车窗上流淌。
小彭几次想问我的感受,见我目瞪口呆,不停地发出感叹,他得意地笑了。
能从客人的惊喜中感到自豪的,一定是主人。小彭已经完全融入了奥地利。他不避讳自己已加入了奥籍。这个机灵、干练、黄头发、小个子的司机兼地接是湖南湘中人,早在九十年代初就来到这个国家,他和那个时代许多年轻人一样,没有专业向往,只想出国闯荡,浑身有发烫的一股劲儿。
到奥地利的最初几年,他在中国餐馆里天天一连六七个小时洗盘子,在商店瞪大眼睛售货,开车长途跋涉去运输,干的全是卖力气赚钱糊口的苦差事。自从九十年代末中国人有了多余的钱,出国游玩的人愈来愈多。旅游业成了热门生意。中国人在外边语言不行,旅游要靠中国导游;而对于跑到海外谋生的人,干旅游和干中餐馆这两样是最容易的,而且可以马上拿到现钱。
小彭说,干中餐馆需要店面,还要买菜做饭,照应客人,很琐碎。干旅游只一辆车就够了,而且天天内容不一样,还能借机玩遍四方。他天性喜欢玩,干这种事玩玩乐乐,见多识广,还赚钱,最多付出一点奔波之苦,他年轻不在乎。现在他不单成了跑遍奥地利的“第一游客”,而且跑出来房子、老婆和家,天天都有收入,口袋里总有不少的钱。
我说:“现在旅游市场这么好,你称得上得风得水。但只有一样你要注意,必须保住身体,关键是开车要小心。”
没料到他回答说:“您这话千真万确。前些年乔先生报社有位能人,非常能干,大家都看好他。正干得风风火火,可是出了一件事,身体完了,结果全完了。”他停了一下,问我,“您昨天在乔先生家见到这个人了吗?”
我不想和他谈晓初,打岔说:“什么人?”
小彭说:“这人叫江晓初。他不会与生人见面的。他叫人打断了腿,还打坏了半张脸。据说他平时都是侧身坐着,用半边好脸对着人。听说他那边连耳朵都没有了。有人看过他那半张脸,吓死人!”
……
这样一来,我的多瑙河峡谷的游赏就不再纯粹了。我的眼前不断涌现出的人间破碎的景象,我的心弥漫着人生中的浑浑噩噩。我的心仿佛听见这些悲剧主人公们的嘶叫。
十年来,在这件事上,我好像一直被裹挟在各种谜团中间找不到出口,总憋在一条令人窒息的死胡同里。今天,真相更叫我绝望!于是,眼前充满大自然性灵的山光水色对于我已然没有多少感觉了,任何美丽的事物都与我无关。
小彭说:“我们聊得太多了,好几个特别好看的地方都错过去了。您右边,河对岸那一片红色建筑是梅尔克修道院,是世界文化遗产,世界上最著名的巴洛克风格的教堂。您不想过去看看吗?来回要两个小时,但非常值得一看。”
此刻我们在这边一座山上,透过车窗俯瞰,梅尔克半隐在一片层层丛林簇拥的郁郁葱葱的山峦之间,整座修道院太壮观了。宏大、华美又繁复。当我们的车子随着山路而下驶入深谷时,它渐渐转向群山的那一边,然后远远的,像停在多瑙河那一边一艘暗红色豪华的巨轮。
然而,不知为什么,我此时竟然失去过去看一看这座经典的巴洛克建筑的兴致。我说:“我还要在傍晚前赶回维也纳呢,下次吧,留点遗憾会更叫我想着再来。”
“那我带你去近处另一地方。今天的旅行总得在一高潮中结束,就像交响乐。”小彭说。
在维也纳待长了的人都懂得音乐了。
车子在一个高高的山坡前停下。我们下车顺着一道台阶往上爬。这里的一部分台阶是从岩石上凿出来的,高矮不一,登起来挺吃力。用了不少时间,我们站在一堵石墙前,中间一个门洞,没有门。右上边是一座巍峨的灰色的古堡,它一定历时久远,经历过无数次金戈铁马和烈火烽烟,早已荒废成废墟;一片散落的断壁残垣,与荒木野林混杂一起,无声地散发着一种历史沉寂之后的荒凉感。待穿过门洞,竟别有洞天。
一瞬间,我有一种穿越时光隧道般的惊奇,眼睛和心头同时一亮;我看到了一个超小的山城。它令我更惊奇的是,古老,古老,古老,却又充满着生活的光鲜!
一条碎石板拼成的小路,从我脚下蜿蜒向前,伸向一片简朴的老房子的深处;与这些歪歪扭扭、模样笨拙、式样各异的村舍混在一起的,是繁盛的林木与艳丽的花丛。有的花爬满门洞的四周,几乎要将这门洞吞没;有的花从院内喷涌上来,翻越过墙,如同彩色的瀑布。我欣赏沿街石墙上隔不远就有一个一米大小的洞穴。小彭告诉我,这是古代放油灯的地方,如同现在的路灯;如今有路灯了,人们就在这里放上一盆花。从这些花盆的造型和所选鲜花的品种看,我十分欣赏这里山民审美的眼光。
过去我对欧洲建筑的关注,多是历史建筑、宗教建筑和城市建筑,多是学院派的角度,很少去倾注这些村落民居,但在这里,我感到我的知识用不上,还感到历史和文明都在嘲笑我的无知。现在剩给我的,只有痴迷和神往了。
叫我奇怪的是,这里的山民是怎么能叫历史活着的?是人为刻意的?是自然而然的?还是一种传统的精神或精神的传统?
我发现街上没有电线。
我还发现大门上没有锁。
我看到一个俊俏的女子远远走来。她金色的头发梳在头顶上,随便一挽;雪白的衣衫外边套着一条宽松的棕色的连衣裙,手里拿一个很大的铁环,环上一串老式的大钥匙,走路时一踮,手里的钥匙串便“哗”地一响。她耳朵戴着白色的灵巧的小耳机,还挺时髦呢。但一看就知道不是旅客,而是原住民。
她走到街角,扭身走到一个拱形的大木门前站住,从手里的铁环中找到一把长柄的大号的钥匙插入锁孔中,“嘎嘎”一拧,把门打开。这当儿我们正好从这门前走过,扭脸一看,室内好似放满古董,古朴又厚重,这是对游客开放的,还是他们自己生活的居所?小彭笑着说,这里家家户户都是这样。
一只白鹳站在屋顶的烟囱上向远处张望;二楼上一个剧院包厢似的阳台,一个老妇人用藤条拍打着晾晒的棉被;街边石台阶上,半瓶葡萄酒扔在那里;这时,从前边忽然飞来一只红肚皮的小鸟儿,它居然一下站在我的肩头上;我的吃惊吓了它一跳,它一扬翅膀飘然而去。
这时,此地的一种东西,一种活生生的精灵吧,自然而然地把我感动了。我在其他地方,还有过同样的感受?
于是,刚刚一直缠绕在我脑袋里那些悲凉、那些无解的烦恼,不知不觉不见了。神奇的瓦豪河谷把我拥抱起来。
我跟随小彭走进一座山村的小教堂。
教堂是西方古代村落的中心,就像中国村落的中心是庙宇。我喜欢这座教堂以天蓝色和白色为外墙的颜色。它在绿幽幽的河谷里分外明亮分外纯洁;当多瑙河缓缓流动时,它的倒影像一块也在缓缓流动却不会流走的白云。我还喜欢这种乡村小教堂特有的一种单纯而虔敬的气质。它没有那些身负盛名的大教堂的豪贵与威严,只有小百姓们的至诚至信与一往情深。
教堂里有一幅十九世纪描绘关于天主的降生的油画《基督诞生》,这个原本庄严而神圣的题材被当时红极一时的彼德迈耶的画家们描绘得像一幅世俗生活的温馨写照。它给小教堂平添了一种亲和又温暖的气息。
我想在教堂长长的木凳上坐一坐,小彭把我拉起来,好像下边还有什么更好的事情等着我。果然,在教堂后边下临河谷的一块高地上,我体验到了一种绝美的震撼——多瑙河从远处山影重重的蔚蓝色的深谷里无声地流淌而来,它在河谷口转折处扭转过身,静静的河水陡然变得激流汹涌,从我们的脚下流过,然后奔泻而去,消失在身后峡谷深浓的绿色里。
就在它转折处,刚好日光下彻,波峰的反光强烈刺眼,波谷的阴影漆黑如墨。两岸的风物仿佛被这条大河激情的感染,一拥而来,参与了这天地间美的创造。
于是,重重叠叠的森林腾起形态万千的云烟,五彩缤纷的山花野卉肆意地散放着芬芳。大自然也懂得像艺术家那样用美去征服世界、征服人心吗?
我相信世界上如此至美的风景是绝无仅有了,若要再见,只有再来。
我频频拍照给它留影,并叫小彭帮我拍照留念。
我叫小彭把我身后远处斑斓的花影一起摄入镜头。小彭说,那是墓地。西方人喜欢把过世的人安葬在教堂后边的墓地里,据说那里是距离上帝最近的地方。
我说:“还用到天上去寻找,这里的大自然就是人间的天堂了。”
小彭忽然说:“我想起来,您说这话,江晓初也说过。他刚来奥地利时,我陪乔总和他到这里玩,他傻了。他还说他将来死了,就埋在这里。”
我听了,半天说不出话来,而且再没了游兴,也没了感觉,或者说感觉变得异样。晓初那个侧身坐着的黑黑的雕塑般的形象又出现在我眼前。我说我想赶紧离开这里回维也纳,小彭不知道我的心理,于是我们回到村口,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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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当代》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