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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衍早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但他还不能死,他谋划这么多年,就是将杨氏一举拔除,若此时他的病情被外界知晓,朝局大乱,就功亏一篑了。
他服下太医开好的药,那能在面容上掩下他的病情。
“陛下,长宁殿下又来了,今日……见不见?”
他皱了眉,想了许久,像是做出万分艰难的决定:“不了。”
药效还未发作,他现在面上一片死灰衰败,见了,怕吓到她。
“可殿下日日都候在殿外,瞧着怪可怜的……”
他怔了一怔,终于道:“等过几日,朕面色看着好些了,再见她。”
这样想着,每一日似乎都要容易熬过一些。
见她那日,其实是有很多话的,一饮一食都想细细过问,虽然这些宫人早事无巨细地报与他知道了,可当她站在身前,却又一句话都问不出了。
有些东西,这么多年已经成习惯了。
装作冷漠,装作不在意,装了太久,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好好问她一句“近来可好”了。
真的是太久了,曾经蹒跚学步的小女孩,转眼就变成他眼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都说女儿类父,可为什么,他的阿宁偏偏长得和她母亲如出一辙。
她一走,萧衍就吩咐人把他那口箱子抬进来,他拿出旧物,一边看一边喃喃低语。
阿瑾啊,你看咱们女儿,多像你啊,像得……这些年我都不敢见她,她都这么大了,而你,也离开我这么久了……
或许是真的大限将近,这些时日他的梦里,都是阿瑾,他苍老至此,她却依旧年轻。
梦里他又回到了青州,日日从她家门前经过,她的父亲是青州有名的富商,而他,只是普通的马夫。
她父亲绝不会将女儿嫁给一个马夫,于是当一支义军经过青州时,他毅然抛下一切,投军从戎。
等他再度归来,义军攻下青州,他令部下四处找寻,终于再将她找到。
仿佛此生都因此圆满,他最大的愿望,其实不过是能娶她为妻而已,更令他欢喜的是,不久她就有了身孕。
可谁知,因为这个孩子,他的阿瑾丢了性命。
他抱着襁褓里的婴儿茫然无措,起初是真的恨她,甚至咬牙将她扔给路边的农户,可谢铭又将她抱了回来。
仿佛知道父亲将她抛弃,她一直在哭,哭得小脸通红,要喘不过气一般,而他,终于在那一声声哭泣中软下了心来。
他给她取名长宁,只希望,她能一世安宁。
他带着她四处征战,明明有乳母在,亦不愿假手他人。
她一岁多的时候,他就抱她坐在膝头,一边在灯下批阅战报,一边不时紧一紧她身上的毡毯。
唯有她哭了时,他才肯让乳母来抱,执掌数万兵马的将军,只有这一刻,在哭泣的女儿面前,才这样手足无措。想伸手去替她擦泪,可一见自己长满厚茧的手,又默默缩了回来。
她三岁的时候,爱玩拨浪鼓,一帐将领在商议对敌之策,她摇着拨浪鼓满室地跑,下属们敢怒不敢言,看着他,他看看女儿,却怎么也不忍斥责。
她五岁的时候,为了得到弘农杨氏的支持,他不得不迎娶杨家之女,而杨氏也为他产下一个女儿。
那一年,他已攻到了帝京,传闻京郊慈安寺的平安符最灵,他就背着她,一级级爬完千级石阶,为她求来一枚。
再后来,他登基为帝,杨氏成了皇后,杨家把持朝政,连他亦无可奈何,自此,宫中再无一个孩子出生。
后宫第一个降生的孩子“莫名”夭折之后,他就将长宁安置到最偏远的宫室,从此,再没去看过。
在杨家未除之前,他都不敢再去看她一眼。
不,有那么一次,她七八岁时,生了病,一直未好,哪怕害怕被杨氏发觉,他还是忍不住在夜里前去,守在她床前,等着她转醒。
知道她心里怨自己,其实也想过要告诉她,阿爹哪里是不爱你呢?就是太爱你,才怕会害了你,怕朝堂上那些明枪暗箭都到你面前。
“高贺,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他捏着那枚平安符喃喃问,“这么多年了,朕都没听她叫一声‘爹爹。”
“可也正因如此,殿下才能好好长到如今这年纪。”
他虚弱地笑了笑,道:“对啊,再忍忍,等朕帮她安排好一切,就可以放心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