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泽三秋爱同行
文 | 杨献平
深秋来临之际,我带着儿子,从邢台转到北京,乘坐T40次特快列车返回巴丹吉林沙漠的工作单位。与我们同在一起的,是两个老人,一对夫妻,双双七十多岁的样子,买的是中铺。每过一段时间,老太太就从布包里掏出一个针管,让老头儿捋起胳膊,轻轻按上去,推几秒钟,拿掉,再放回原处。我想,打的大致是胰岛素。每到饭时,老太太便从另外一个布兜里面拿出两到三个发黄的馒头并两只鸡蛋,就着开水大口大口吃,馒头渣子顺着嘴角不断向下掉。我一次次请老人坐到里面来吃。老头儿听力损坏,得高喊一般,他才能听到;老太太则耳聪目明,精神矍铄。在换卧铺这件事上,一遍遍谦让。
老太太好像有洁癖,总是把东西收拾得有条不紊,哪怕一张纸,叠着放好之后,才肯罢手;一张手帕洗了又洗,挂在卧铺车厢的挂钩上。更多时候,她还抢着替乘务员打扫卫生,深情且真诚。乘务员见老人年龄大,委婉拒绝。老头儿看到了这些情景,就一脸不悦地斜着眼睛责怪老太太说,净做些讨人嫌的事儿!然后很生气地把脸扭到车窗外。老太太也不生气,坐在床铺上,拿起我在北京站一台书亭里购买的《人民文学》杂志,很优雅地翻开,然后把杂志凑近眼睛看。看一会儿,说看不见,就放回原位。
我想,这两位老人,在一起起码四十多年了,老了,虽然争吵、意见不一致,但从他们的神情举止当中,我看到的是一种依赖、宽容和平淡至极的爱与义务。也想到自己,当我们也这么老了,如果能够像他们一样,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老太太说,他爱人老家在黑龙江伊春,1962年参加工作,工作单位是甘肃某大型国营企业。她1969年参加工作,也在嘉峪关,但总是不习惯也不喜欢那里的生活。过了一些年,他们单位在山海关建了分厂,她和老伴儿双双申请成功,才准许回去。
老太太叹息了一声,眼神迷蒙地说,“小的时候,大人们总是讲,人活着就像一场梦。当时我想,这一辈子这么长,哪儿像梦啊!我今年71岁了,这么一回头,还真是的,一辈子啥也没做,眼睛还没眨几下,人就老成这样子了!要我说,这人生啊,我看比梦还短!”说完,老太太又是一声叹息。她老伴儿坐在旁边,两只大眼睛不停地浑浊地看着我们。老太太又说,1999年春天,她在嘉峪关照顾孙子,两年后回到山海关,以前叫她阿姨的人忽然改口叫她大娘和老太太,哎呀,那种感觉,好像谁拿着刀子把自己砍了一截儿似的。
我笑笑。老太太也兀自尴尬地笑了一下,又问我多少岁了,我笑着说,阿姨您看呢?老太太仔细把我端详了一下说,不到三十岁吧?听了她的话,我也笑了笑,心里也蓦然升起一阵悲凉。老太太拿起一只写有国营某某某厂建厂四十周年纪念字样的大茶缸,佝偻着要去打水,我接过来,说替她去打。窗外,火车在犹如盲肠的河西走廊上晃悠。我看到,连续驶过的戈壁之上,散落着一座座颜色苍黄的村庄和城镇,南侧祁连山根部看起来黑黝黝的。唯有山顶丰厚的积雪,明亮、庞大、坚硬、洁白。
我就要下车了,老太太用亲切和信任的神情,把她儿子的电话和单位也都告诉了我,还诚恳地说,要是她这次在嘉峪关儿子家待的时间再长些,有空来酒泉看我们。同时也邀请我们去她儿子家里。
我内心觉得温暖。为了他们老两口到嘉峪关下车方便,我提前帮他们把沉重的行李从顶架上取了下来,放在铺位旁边,嘱咐他们一定打电话让儿子到嘉峪关接站。老人说你就放心吧,已经给他们打了电话。下车,是沉沉的夜幕,深秋的河西走廊之夜,游动着如刀的寒风。回到家里,再次想起两位老人,也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们年轻时候,也磕磕绊绊,争吵甚至动手。
父亲从十三岁开始,就当壮劳力使唤了。为了让我和弟弟吃饱穿暖,母亲跟着父亲,也像男劳力一样到生产队干活,再后来包产到户,父亲出外做工,地里的活计就落在了母亲身上,一般的锄草、撒肥之类的倒没什么,而上百斤重的粮食袋子,做房基的石头乃至粗大的梁和檩,母亲扛起来也当仁不让。麦收和秋忙时节,下地回来,天就黑得看不到个人影了,母亲顾不上做饭,有剩饭就热了喝,没剩饭就睡了。早上,先是做一锅饭,一吃好几天,即使酸了馊了,也舍不得倒给牲口,还是热了自己喝。
幼年时候,我总觉得父母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所有的农活和家务,都是他们的义务和责任。他们做,再累,似乎也都是应当的。我有了自己儿子,给他洗刷尿布,生病时带他到医院……上学时总是担心他在路上摔倒或被什么碰坏了……蓦然想起父母,忍不住眼泪横流。
这一种由两位萍水相逢的老人引发的情绪,持续了很久,以至于半个多月之后,我还萌生了要去嘉峪关看望他们的想法。我把这一经历讲给几个人听,他们都说,那俩老人真的太好了,不管他们俩年轻时候过得怎样,两口子,两个人,老了的时候相依为命,用心呵护对方,真是一对好夫妻。
就在我要去看望他们的那一个夜里,天降大雪,多年不曾被雪覆盖的大戈壁一下子变成了白茫茫的人间天堂,一开门,强劲的冷风犹如飞刀,面庞如割。一开门,寒冷就像是一根根的钢针,不仅具备穿透的力量,还有一种强大的瓦解精神,令人血肉瞬间如酥,骨头粉碎。别说不通班车,即使有,也很危险,只好暂时打消了去嘉峪关的想法。我还记得,那位老太太对我们说,她和老伴儿一直要在西北待到孙子考上大学,再回山海关。
晚上,和儿子聊天,他稚嫩地说,这几天晚上,他好几次做梦,其中一次梦见爸爸妈妈像姥爷姥姥那样老了,然后他就哭起来。还有一次,他梦见我再也不回家了,他哭着追我,而我却只当没听到。等儿子睡着,我想到,儿子所说的梦境有些谶语的意味。还有一次,我问儿子说,要是爸爸真的老了,你也长大了,你觉得开心不?听了我的话,儿子竟然哭了起来,眼圈发红,鼻子一抽一抽的,十分伤心。我问他怎么了?儿子说,爸爸,我不愿长大,不愿意爸爸变老!听了他的话,我愕然,不知道儿子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我想儿子一定看到或者想到了什么。可一个刚刚六岁的孩子,到底能够想到一些什么呢?我还记得,一年前的夏日中午,正在睡觉的儿子忽然哭了,声音悲切而又尖锐。儿子揉着眼睛,神色颓废,好久才说:“爸爸,等我长大了,你是不是就老了?”听到这句话,我的心脏猛地收紧,神情肃穆,眼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
几个月后,我想那两位老人,一定还在嘉峪关。记得老太太曾说,他们的孙子是她一手带大的,她和老伴儿要陪着他高考,然后到外地去读大学,到那时候,儿媳妇也该退休了,会跟他们一起回到山海关。再几年,儿子也退休了,他们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她的想法如此朴素,是一个母亲的夙愿,也是普通人对个人生活的一种基本要求,而且是美好的。这令人羡慕,更值得祝福。只是我,直到现在,总还是想起那两位素不相识的老人,他们现在一定还很好,尽管有些病痛,但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杨献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巴丹吉林沙漠从军18年。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天涯》等刊。曾获全国第三届冰心散文奖单篇作品奖、首届三毛散文奖一等奖、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数十项。已出版的主要作品有长篇文本《梦想的边疆——隋唐五代丝绸之路》,长篇小说《匈奴帝国》,散文集《沙漠之书》《沙漠里的细水微光》《生死故乡》《作为故乡的南太行》《历史的乡愁》《自然村列记》《河西走廊北151公里》,以及诗集《命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