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广场:断梦与孤愁
文 | 汗 漫
1
人民广场,上海的零公里处、核心——
这一个心脏,大致上由南京西路、西藏中路、延安东路、黄陂北路等围合而成,包含人民公园、上海市历史博物馆、上海大剧院、上海博物馆。
数条地铁线分歧于人民广场下方,地下人民与地上人民各自追梦、交相辉映。各种路线像心脏周围的血管,从上海的四面八方向人民广场供血。一座城市、一个人身体的活力,又依赖于核心、心脏的搏动与支持。
此地,最初自然是荒野,河浜纵横。晚清时期被租界当局建设为跑马场。英、法、美、日的公民们从各自公寓晃荡而出,来此消磨时光。上海历史博物馆,一层最初就是马厩,二楼以上是英国跑马总会俱乐部。马嘶,如今已经转型为周边马路上的汽车马达声。盛放青草、豆饼的马槽,变成餐饮区的碟子、盘、碗、咖啡杯。马蹄声碎之地,开出马蹄莲、狗尾花、羊舌草、鸡冠花、玫瑰、郁金香、月季花……
一九四九年以后,这里被命名为“人民广场”。
“市侩们精心打扮,就像一匹马吃糖上了瘾。”英籍德语作家卡内蒂的刻薄话,人民广场上的人民不会知道。早年赛马场上的马,知道吃糖上瘾后的滋味,化身为这座城市里屡屡可见的花花公子、交易者?
人民,复数,由一个一个单数的人组成。像复数的大海,由一滴一滴咸涩的水组成。在复数里获得安全感、公共感、归属感,但充满了失去单数中的自我之危险。终归要在广场上四散回家,无论它豪华还是逼仄,那卫生间、衣帽间里的镜子,总在逼视、反映一个市民的孤独与哀愁。
而客厅,似乎也是一个小型的人民广场。在客厅充满客人感,与身边人默然以对,各怀心事。卧室墙壁上大约还悬挂着陆游诗句:“断梦不妨寻枕上,孤愁还似客天涯。”就更容易失眠、忧郁,迅速成为一个杰出的诗人。
2
人民公园北面,第一百货公司、新世界商场、大光明电影院、国际饭店联袂为一体,像一道灿烂锦绣的漫长屏风。上海的零公里处,就位于国际饭店顶层旗杆位置。瘦小的鲁迅曾经着一身旧衣到国际饭店,与来访的印度诗人泰戈尔会面,被门童鄙视、拒绝。这是一个隐喻:他总是与这个势利的世界格格不入,所以要生病与骂人。
鲁迅与许广平、周海婴多次来大光明电影院看好莱坞电影。施蛰存的现代派小说中,男女主人公谈情说爱,经常需要大光明电影院提供背景和动力。据说,国外新片子一般在周四登陆上海,男女约会选择周四也就比较多。男方一般先请女方吃饭、喝咖啡,看晚上八点到十点之间的片子,在十一点之前送女方回到家门,比较得体、稳妥。
人民公园大门的题词者是陈毅,中华人民共和国首任上海市长。如今,他站在外白渡桥边的一块青铜里,负责坚定不移地眺望黄浦江的入海口方向。此地,渐渐成为著名的相亲公园。一群群父母为儿女相亲,像昆虫和阵风,急于为那些没有关联的花朵进行授粉。每天,尤其是周五、周六,父母们大规模出现于人民公园。胸前挂纸牌游走,或者坐在板凳上守着一把张开的伞,那纸牌或伞面上是儿女的艺术照、信息:年龄、身高、学历、职业、收入、性格、业余爱好、房产……“周五、周六父母谈好后,孩子们周日就可以见面了。如果周日父母谈妥,第二天孩子们却要上班了——他们忙啊,父母着急啊,没办法啊,上海嘛,竞争激烈啊。”一位母亲似乎在向一个记者模样的人解释,焦灼而又自负。
树上拉着一道道绳子,同样挂满男女照片和信息,像一年四季不会凋落的叶子。“加强相亲角综合治理,坚决取缔无证婚介”一类横幅标语时时出现。戴志愿者红臂章的阿婆们,疏导人流并观察、评论:人民公园相亲,有五类人缺乏竞争力——年龄大,形象差,含金量低的蓝领、白领,有婚史,无房无车。她们感叹:“我们年轻时还是先要看看人的,现在先谈条件,时代不一样了。”
一位母亲在问另一位母亲:“小区里停车方便吗?停车费多少?回家高架路堵车吗?”对方转身离开后,这位母亲向我解释:“你别小看,这里面门道多着呢——如果停车位按天计算,十五元以内,说明住的是八十年代的老公房或者郊区的中档商品房。再看走不走高架,走高架,到家时间长,就知道他住郊区还是主城区——动动脑筋啦,不直接问,也大致知道对方条件了。”我被这个母亲的精明震撼了。她在人民公园里已经蹲守五年,为女儿选择一个美好的爱人,必须充满巨大想象力和精确的算计。
儿女们羞于在此地出现。他们为自己单数一般的孤单,感到可耻?
3
在二〇一二年成为上海历史博物馆之前,马槽与赛马总会这一座建筑,是上海美术馆。多次进入其中观看画展,二〇〇三年的陕北延川剪纸展,给了我深刻印象。
《东方早报》新闻摘要:“北京二万五千里长征文化传播中心在延川县政府配合下,历时一年,组织全县七十位文化干部和艺术骨干,在全县做最全面的普查,用每个人的剪纸采样(个人剪自己最熟悉、喜爱的作品)和个人照片、口述或笔录所呈现的文化、经济面貌,以及这个文化工程中产生的影视纪录片、录音、文献、图片等,形成一个视觉和文本的档案库。这次共普查了延川县十七万人口,获得一万五千个个案。结果显示,全县百分之二十的普查对象会剪纸,其中绝大部分是女性。”
剪纸作品旁边,是女性作者照片,脸黑、红,典型的高原光照痕迹。在缺乏花朵的黄土高原上,女性用又黑又红的脸和手中红彤彤的剪纸,安慰着男人、羊、骡子、牛、鸟们水分不足的眼。她们的剪刀,在空旷陕北的万千村庄里的果树、玉米、唢呐、太阳、水桶之间咔嚓游走。男人、羊、骡子、牛、鸟、果树、玉米、唢呐、太阳、水桶,通过女人们的变形、夸张、位移,形成童话般的新秩序:牛游走在男人头顶,玉米棒子里藏着一只羊,骡子嘴巴吹动唢呐,鸟在水桶中荡漾,果树上结出太阳……
没有经过美术训练,陕北农妇就有了马蒂斯一般的大师气象——马蒂斯也热爱剪纸,像陕北农妇一样剪手脚不符合比例的人像。在陕北农妇和马蒂斯眼中,万象归一,“磅礴万物以为一”,彼此可以交换姓名、面孔、位置和命运,以便消除孤单、渺小、短暂感。当然,这也与剪纸的特点相吻合:每一剪都与下一剪必须关联,每个图案都与周围图案密切如亲戚,让脑海里沉浮的奇异景象都有了血缘关系。
贫寒使一个农妇充满想象力,类似于忧伤使人趋善。她要让各种细节填满一张薄弱红纸。要让纸热闹起来,暖热窗棂、大门、猪圈、洞房墙壁、寿终正寝者三长两短的棺材……
我选择若干延川剪纸者的秦腔旁白,记录在笔记本上:
——“俺剪了一辈子纸,七十岁了,想有一个‘展窑’,像美术馆一样,能把这些剪纸放进去,我死了也放心了不怕了。高凤莲。”
——“一个小剪纸能卖一块钱,一年能卖两千块钱。俺参加这次剪纸普查,当记录员,影响了生意,县里来了日本旅游团我没赶上,不过能像一个干部跑来跑去怪风光的。刘小娟。”
——“俺这次剪了一个白狗成精后帮助人做善事的故事。来俺村里买剪纸的人很多,一个月有好几百人,有北京人、上海人,还有法国人、日本人。今年卖了一千块钱,剪纸发不了财。女儿上大学一年学费都五千四百块。冯彩兰。”
——“听说俺们的剪纸是去上海展览的,俺可想去上海看看了!俺只去过延川城。李春霞。”
——“剪了纸还能给俺照相,俺可高兴了。王小梅。”
——“今年政府让退耕还林,不种粮食了,买粮食吃,枣树没有结果,儿子跑到南方打工两年了。政府这两年重视剪纸,也不知是为啥。俺的剪纸能去大上海展览展览,让城里人看个稀奇,不是做买卖。胡玉巧。”
——“俺家祖祖辈辈剪纸,俺喜欢剪纸,一剪纸就不想烦心事了。周明霞。”
…………
剪纸,在纸上安放一个梦境,对人生进行一次修改和美化。上海街头的斑斓广告、迷离灯火,也是这座城市制作出来安慰自我的虚幻镜像,混同着纽约的妖冶、底特律的愤怒、东京的尖锐……
在故乡中原,农民房间正墙上也大都悬挂着家人、亲戚在镇上照相馆拍摄的小照片。他们穿着借来的军装、警服、西服,身后往往有外滩、天安门、长城甚至埃及金字塔的巨阔手绘布景。类似于作家、学者们的肖像,往往让面影叠加于高大的书架、图书馆等等背景。都是一种关于力量、远方的想象和幻象。世界人民,一概生活在别处。身体的家乡如何成为内心的故乡?这是一个难题。需要一个梦、一把剪子、一支笔,去尝试回答。
陕北农妇的夜晚那么漫长。黄土高原上吼叫信天游的人那么惆怅。当我在书桌前坐下,也感觉台灯像陕北高原上一轮红纸剪出来的落日。
4
数次走进上海大剧院,看以下演出:
——俄罗斯芭蕾舞团的《天鹅湖》。二〇〇二年。一群俄罗斯女孩踮起脚尖旋转,试图摆脱地球引力,向高处的天鹅致敬。
——音乐剧《猫》。二〇〇三年,春天,非典型的春天。观众戴着各色各样的口罩,充满悲壮感。直到盛夏,上海所有影剧院、娱乐场所关门歇业,仿佛进入战时宵禁状态、清教徒们迷恋的禁欲时代。观众席上,只有孩子们拒绝戴口罩。我则和大多数成年人用口罩半蒙面孔,像特务。手持望远镜,俯窥舞台上众猫欢跃其间的垃圾场上那辆轮胎残破的旧吉普车,车牌号“沪2003-12345”,仿佛在隐喻这个艾略特也会感到残酷的四月。瘸腿的生活之马,能否避免舞台上那辆旧吉普车一样进入垃圾场的命运?
——日本电影作曲家武满彻纪念音乐会。二〇一一年,某日下午。日本人柯巴的手风琴被拉得像蒸汽火车一样蜿蜒疯狂;八寻知洋腰挂铃铛、手鼓等等乐器,上台时就已随着脚部的扭动而成为一件乐器、一场春风,哗啦哗啦作响;他旁边的渡边香津美、铃木大介,像两个雨神,两把吉他泼洒着音符之雨……
难忘二〇一二年春,上海大剧院举办过“敦煌气韵”中国民间管乐器展览。
五十多个民族的六十多件管乐器,似乎可以与我的口、耳、眼、鼻,对望复对称。与手风琴、吉他等等西洋乐器相比,这些乐器和我的身体结构、呼吸节奏更接近。王之焕《凉州词》中幽怨杨柳的那支羌笛,我第一次认识。它类似于巨大烟袋,由牛骨制成。当年吹奏羌笛的人托起漫长笛身,与我祖父抽烟的姿势没有大区别。只不过羌笛吹动的是朔方边塞的凉风月色,烟袋则喷吐着中原的土腥火焰。
在古代,羌笛与马嘶、剑击、雪山、烽烟、白骨、春闺等缭绕且交融。倘若没有了羌笛这种乐器,唐诗宋词将会逊色几分?此时,它静静置放于展台上,背景是一幅高约两米、长约十米的巨大屏风,书写着古代音乐理论家马融介绍羌笛制作工艺及其来龙去脉的《长笛赋》——马融,他是否也有一匹马,消融于羌笛的哀怨呜咽之中了?羌笛,如今以箫的形式流传,气质悲凉孤寂,不宜于由军乐队在广场上演奏国歌、军歌、进行曲,只适合二三素衣素心人在江湖隐约吹响,芦花弥漫,大雁于舟头迅疾横越。
羌笛、箫周围,有我熟悉的笛子,性格要比羌笛和箫明亮、快乐许多。它有一种享受人间烟火的积极入世态度,与大红大绿的窗花、女儿红酒、染坊、五谷、牛背牧童等等风情极其和谐。
唢呐、笙一类组成乡间响器班子的主要乐器,睡着了。它们难得安静下来,像孩子,一旦醒来就会哭哭笑笑闹个地覆天翻——唢呐、笙的性格大悲大喜。一个响器班子上午呜呜咽咽地在前村葬礼上吹《寡妇思亲》,下午可能嘻嘻哈哈地在后庄婚礼上吹奏《百鸟朝凤》。参与甚至加强民间最大的欢乐、最深的痛楚。一个在田野埋头播种的男人,突然听见凌空传来唢呐的叫喊,心就蓦然一沉。久久站在那里,望着远处烟雾里浮动的村庄。直到笙也加入进来,传达出喜悦——快节奏,四四拍子。男人松了一口气,脸上浮出笑意。或流淌出悲哀——慢节奏,二四拍子。男人木然。在乡村,充满仪式感的唢呐、笙,不能随便吹响。
埙,我听过它孤鬼游魂般诡异、孤独、凄怆、缠绵的演奏。也许由于用泥土、火焰陶制而成,所以埙声里含着泥土的幽冥、火焰的寂灭——灰烬般余温犹存,令听者不禁想起《聊斋》之中鬼魅书生之间的未了情缘。胡笳,口弦,木叶,骨笛……管乐器们依次在温和的光线下,以身上洞开的器官作为眼睛,与我对视,仿佛在打量这一个人是否也能成为一件管乐器加入到它们的阵容中去——在我五官这五个笛孔上,风,阳光,能吹出什么样的音色、音域?
“半天凉月色,一笳酒入心”,“一簧妙清商”,“剥条盘作银环样,卷叶吹为玉笛声”……
古人们在诗词曲赋中倾心歌咏的民族乐器,一般以金、木、石、匏、土、革、丝、竹八种材料制成,分作以手弹拨的弦乐器、以嘴吹奏的管乐器两大类。不同质地的乐器蕴含不同情愫,类似于不同地域的人具有不同禀性,而不同演奏方法一概直指人心——十指连心,口诵心惟。展厅中的管乐器上,暗含一代又一代演奏者的多少唇痕心迹?在人去厅空的静夜里,这些唇痕心迹是否会复活成一簇簇嘴唇,花朵般的嘴唇,寂静地,合作、吹动?
走出大剧院,那一天,我发现街头的柳树突然绿了,像沉寂一个冬天的乐器被大地吹绿了。大地使劲把它们吹绿,把我吹老。在天空与四季簇围而成的大剧院里,我是一件只会发出叹息和喘息的老乐器。
在故乡,春天处处可闻柳笛声。那是一种微型的绿色管乐器——中间凹陷、通透,边缘敞开。由武当、伏牛、桐柏、秦岭四座著名山脉簇拥起来的南阳盆地,是一支最大的柳笛,被春天吹动——用太阳、月亮这一对上唇(涂口红)、下唇(涂银粉),放置在盆地周围群山的边缘上,吹动。
某一晚,进入上海大剧院顶层“望星空”餐厅,喝过一杯啤酒。仰望,不见星辰,只有无穷无尽的灯火在熏陶上海伟大的天空。
…………
汗漫,作家、诗人,现居上海。著有诗集、散文集《片段的春天》《漫游的灯盏》《水之书》《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曾获人民文学奖奖、孙犁散文奖、琦君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