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洋才让,藏族,著有《灰飞》《康巴方式》等长篇小说及大量中短篇小说,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钟山》《长江文艺》《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物,并入选中国现代文学馆《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5短篇小说卷》《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6短篇小说卷》等年度选本。长篇小说《康巴方式》(英文版)被译介于海外发行。曾荣获紫金·首届《钟山》文学奖,第十二届《作品》短篇小说奖,《十月》牦牛文化专刊短篇小说奖等多种奖项。
真不用感到惊奇。世上不会有一人因此大惊小怪。
难道我说错了?达瓦说这话时,他的马打了个响鼻,像是作出某种回应。达瓦真的很愿意和自己的马说说话。他觉得只有儿马白鼻梁愿意听他唠叨一些烦心事。目前,达瓦的烦心事还是去年前年的那件事,没有变。本来嘛,事情根本就没进展,所以,烦心事留了下来,不因时间的推移而变淡。
什么烦心事?达瓦的儿马白鼻梁突然问道。开个玩笑,马怎么会说话呢?!是达瓦把马拴到树上,一边的老喇嘛巴松这么问他的。老喇嘛年纪大,经历的自然多。他瞅瞅山梁上的嘎多寺,寺院的金顶闪着光,明晃晃地光耀万物。
是万物!老喇嘛笃定地这么认为。同时,眯起眼,嘴里又问了一遍达瓦。那问题一重复就像拉响的警报一样刺耳。达瓦象征性地吹吹树下大石头上的土,一屁股坐下来。他知道老喇嘛明知故问。他说,烦心事当然是我的身世之谜。各才任几——达瓦用敬语,双手手掌抬起,接下来的话像乞求般一字紧跟一字说出口——您能将我的身世之谜告诉我吗?您年纪大,多多少少应该知道些。老喇嘛听到这里,长叹一声,我都说了多少次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把我的一生都交给了寺院,还理会那么多俗事做啥?达瓦当然明白自己又着急了,他觉得这辈子明知已故的阿爸不是自己的亲阿爸,不去把这事弄清楚,自己会心慌,干什么都不带劲。这次,到河边饮马他也是这么对白鼻梁自言自语。马自然是听不懂。不像老喇嘛,听得懂但似乎帮不了他。
达瓦忽然想起是如何发觉这事的。
他记得阿妈说自己出生的前一个月,阿爸离世了。你知道他怎么走的吗?达瓦那时还小,他像是听阿妈讲故事一样睁大眼。阿妈也是郑重其事地喝碗茶,就着茶水说这事。你阿爸和外村人赛马,奖品是一瓶白酒。他被抬回时,抬他的那人把酒瓶咚地放到桌上说,你老公的马跑得急,前蹄踏进旱獭洞,人仰马翻,脑袋直接撞到了一块大石头上。哗,达瓦知道阿妈心里想说什么,可嘴上却没说。
这样,达瓦自然在娘胎里便没了阿爸。
一个没阿爸的孩子总是有怪话问自己,但回答种种怪话的总是两个姐姐。
姐姐说,你的问题就像黑夜中你自己的影子一样。达瓦看到黑夜往空间的深处不停地瑟缩,他所说的怪话也就不值一提了。就这样,他长大了,两个姐姐自然也一个个出嫁了。阿妈说女孩子长大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只有儿子才是家里的顶梁柱。
达瓦这顶梁柱到了结婚年龄自然也是娶了妻生了子。阿妈自然也是熬不过时间,去了另一个地方。走之前,躺在病床上,忽然指着面前报纸彩页上的一幅广告说,你阿爸赛马时赢的就是这种酒。
达瓦看着彩页正中的那瓶酒,觉得阿妈像是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他,没有遗憾地闭上了眼。可不久,一年后吧,不,两年,他记得非常清楚,那天儿子还把一泡童子尿撒到了他的牛舔鼻式藏靴上。他像是被什么引领着不自觉地走,走,走走走,儿子的那泡尿慢慢在靴子上晾干了,他无意走进了村委会破败的旧仓库,那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阵风在那儿回旋。
他在飞扬着的灰烬中发现一本旧花名册,花名册在水泥地没被吹走的余烬中啪啦啪啦地翻动。他捡起来,看到册子上竟然有阿爸的名字,虽只一闪,但被他锐利的眼睛捕捉到。他赶忙摁住张扬的纸页,像是用帽子盖住一只老鼠。他兴奋得像是急于分辨老鼠的性别,翻几下,便查到了有阿爸名字的那一页,藏文写法毫无错误,村里叫这名字的也就阿爸一人。接下来他又看到,横格中的藏文不安分地从格子里溢出,跑到了下一格。这不打紧,达瓦的手指沿着格子横移。他在备注栏里发现红笔注明了阿爸的死亡日期。阿拉伯数字写得个头不一般高,长长短短,像一排年龄各异的孤儿站立。达瓦看了好几遍。不会吧,阿爸的死亡日期竟然比我的出生日早三年。肯定是写错了。他把那本旧花名册带回家,拿出自己的身份证比对。他的目光从花名册跳到身份证上,又从身份证上跳回去,如此反复,他觉得自己很头疼。蹊跷,他越来越觉得命运突然把一块铁板扔在他面前,哐当,落下的铁板上刻着:这才是事实。
难道阿爸不是我的亲阿爸?那又会是谁?达瓦那一晚,翻来覆去没睡着。第二天,他约来好几个老人问阿爸是哪一年走的,他们居然都记得。和花名册备注栏里的死亡日子虽差着几天,但也说对了年份月份,毕竟时间长了嘛。
接着,达瓦又问,是否记得我是哪一年出生?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眼里满是疑问。这一回,几个老人都摇头说不知,好像刚才的智慧一下子从脑子里逃跑了。问多了,他们也就烦了,说不要再问了。最了解你情况的是你家人,你为什么不去问你的两个姐姐?难道她俩是母老虎,会吃了你的心肝?
达瓦知道两个姐姐不会告诉他任何有用的线索。如果有线索,到了她俩那儿也就算是断了。他脑壳里突然闪现一根细线,越绷越紧的细线。嘣,细线断裂的声音使达瓦一个趔趄跪了下来。老人们自然见不得他跪下,他们又是跺脚,又是挠头发。许久,其中的一位告诉他,这样的事,应该问你阿爸最好的朋友努丁,除了他,不会有谁更了解你们家的事。
努丁?当然是努丁。现在,也不知是咋了,努丁突然出现了。难得的巧合从来是运气的明证。可这种巧合只是为了让达瓦再一次受挫。难道他之前去过努丁那里?当然。那一次,努丁将达瓦提及的每一个问题都抛了回来,并把他赶出了自己的家。他妈的,他听到老头子用不纯正的汉语骂了一句。人们说,不是特别生气,努丁不会动用他记忆库里仅会的几个汉语,都是些骂人的话。夸人的话难学,他没学到。这一次,达瓦冒着自己又被骂一回的风险,迅速从那块石头上站起来。老喇嘛张着嘴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三步并作两步,把自己的身子挪到了太阳下。阳光像是劝阻般地洒进他眼睛里,他不管不顾,突然扶住努丁。努丁老爷子还是穿着那件露出丝线的棉衣,尽管到了夏天,这身“铠甲”就像是给了他荣光,他无法卸下这荣光。他突然看到达瓦搀着自己的左臂,俨然自己老得快要离开人间。他心中的那架炉子一点着,气呼呼地让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抽出手推开达瓦。想骂,却被迎面吹来的微风灌了一口。进了这村,自然不是他的地盘,是达瓦的地盘,连风都向着达瓦,像是罚了他一杯酒。不,一口风。努丁把风咽进肚里,自然就骂不出口。他只是嘟囔着,难道你以为我老得都认不得去兽医家的路了?老得都要忘了来你们村的动因?你不要巴结我,我知道你又会提那几个让我很生气的问题,告诉你,我没什么可说的,你走开。努丁说着,就把从达瓦手里挣脱的胳膊甩了甩,快步,也没多快,毕竟人老了,匆匆向兽医家的方向走去。
达瓦突然又有了疑问。难道他们村没兽医吗?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村是有兽医的。而且,是个优秀的兽医。明明自己村有兽医,为什么要舍近求远?但这个问题,轻轻松松就被他解答了。肯定是那个兽医不在,去了一处地方。这么急来找兽医,一定是他儿子的那匹好马病了。没错,肯定是这样。他想到这儿,行走的方向也就变了。刚才,他被努丁那么一说,就想着返回树下。可现在,他偏要去那里,兽医的家。他看到兽医骑着摩托捎上努丁往出村的方向走。他便留下来,在兽医门前的那片空地上等。他知道要不了多久,兽医就会回来的。只要他一问,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就全清楚了。
达瓦大概等了三个小时。兽医回来了。他对达瓦说,努丁儿子的马一点毛病也没有,它只是吃了少量的醉马草,嘴皮上泛白沫,有点异样。什么叫家有珍宝睡不香?这就是。老努丁紧张过头了。谁不知道他的黑马蹄上白和你的红马白鼻梁都是难得的好马?都上了赛马协会的墙。可你却一点也不为自己的马担心!达瓦当然知道兽医是夸他心态平和。这个谁听了都很受用,他本来想借此再讲几件更叫兽医赞赏的事,可又觉得这样不好,于是忍住。兽医一打开话匣就停不下来。他又说,大家都想看你的白鼻梁和努丁儿子的蹄上白赛上一回,可人们说赛马协会邀约的赛事你好几次都没参加,为什么?说着,兽医又感叹起“蹄上白”这名字起得好,四蹄上的毛都是白的,真像是染了白白的酸牛奶。接着,他又说,一定得比,把蹄上白比下去,那你的马就是马王了!可达瓦并不在乎谁的马会赢。即使自己的白鼻梁赢了,对他来说只是若干赛事中的又一胜。现在最重要的还是那件事:身世之谜!他抬头看看头顶的太阳,像大圆盘高挂空中,热焰散射。
你知道一个人为什么会如此痴迷吗?你知道一个人背负难解的谜障会不会心痛?达瓦突然问起兽医。兽医一愣,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达瓦要说什么。达瓦还能说什么?除了身世之谜,他在这世上已是别无话题了。
你是问我吗?兽医左顾右盼。达瓦点点头。兽医的表情很无奈,他像是没听懂。没听懂就改用直截了当的话问好了。虽然你年龄不大,但兴许已洞破我身世之谜,你能讲给我听吗?兽医听到这儿,好奇地看着达瓦。最后,他也像达瓦一样发问。你怎么觉得我就会洞破你身世之谜?难道你不知我和你年龄相当,是同辈人?你不了解,我自然也不了解。说完,他从药箱里取出一个金属注射器,看来,你病得不轻,要不要我给你扎上一针?达瓦摇摇头,他再一次失望:除了努丁,没人知道我身世,尽管,我从不厌其烦地提问,可没一个人能回答。达瓦失望地转身离开,跨上马,疾驰而去。
真是一匹好马呀!好马。他自己都这么感叹。他感叹儿马白鼻梁的时候,就听到风呼呼地往耳朵里灌。村子很快被抛在身后。他觉得自己胯下的儿马竟然离地三尺般飞了起来。毫无疑问,有这样一匹马,是主人的福分。
很快,马儿驮着达瓦来到村外。那是一片旷野,达瓦常常骑马光顾这里。早年间阿妈说过,阿爸就是在这片旷野摔死的。那一个个旱獭洞,对于跑马者来说无疑是不可不防的陷阱。阿妈领他走到一处地方,指了指,达瓦便明白阿妈的意思。具体说,阿爸就是死在这儿。刚开始,达瓦为标示出位置垒起几块石头。后来,没有标识他也能认得,那里的地表虽不特殊,但有股异样的气息。
可最近,也不知怎么了,那里突然竖起一块巨大的广告牌,有两部卡车拼在一起那么大。达瓦那次骑马过来,老远就看见广告牌上画着的那种酒,正是阿爸赛马想赢得的彩头。他停下,远观,看到广告牌上一行大大的藏文字:某某酒业助力西部贫困地区教育,将在今后的二十年继续援建乡村希望小学,与你同行是我们的责任!达瓦目瞪口呆,那种酒被庄严的白瓷瓶包装,他曾把它的广告页装入大玻璃相框悬在家中显眼的地方。老婆经常擦拭它,嘴里不停地抱怨:别人家都挂吉祥画,可你却挂白酒的广告在屋里。达瓦想说,你不懂。可看到老婆把相框擦拭得闪亮,就没出口反驳。
以前,这幅悬在屋中的广告是纪念阿爸的一种方式。达瓦没见过阿爸,看着广告里的酒就像见到了他。可后来,这幅广告成了一种提醒:你的阿爸不是你亲阿爸,会是谁?达瓦在家里看到的只是一种小提醒。而在村外,那个巨大的广告牌的提醒让他透不过气来。有时,他会把儿子也领到那里,似乎是要他接受这巨大的提醒。五岁的儿子看着巨大的广告牌,连声说,酒,我们家相框里的那种。阿爸,我长大也要喝这种酒。达瓦象征性地高扬起巴掌,斥道,你要是喝酒,我揍你屁股。儿子看着阿爸怒了,连忙改口道,阿爸我不喝酒,我只吃肉。他看到儿子已跑出广告牌落地的阴影,在阳光中挥舞起小手,顿时觉得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自私到什么程度:为一个从未谋面,更谈不上养育之恩的人,让家人一起陷入情绪的泥淖。——老婆被此谜障拉扯住,儿子小小的耳朵里时不时落满它的余音。真没办法,他明白自己无法挣脱。
他跳下马,把马拴到广告牌的钢架上。
达瓦忽然觉得风客气地向他打招呼。哗哗,呜呜,旷野的风硬,吹拂着广告牌,也吹来远处的声响。一串马蹄声,外加几声吆喝。是什么人?他极目远眺,一骑正朝这儿疾驰而来。好马,真是好马。达瓦看见那人胯下的马不由得夸赞起来。那马,从远处看如同飘来的一块黑布。到了近处,才发现它四蹄上都长着白毛。它使劲地打着响鼻,鼻孔张开,大眼环睁,剪短的马鬃像刷子般竖起。好马,骑马的人也不赖,他拧身跳下马。达瓦当然认得他,是努丁的儿子扎江,儿马蹄上白的主人,他和达瓦一般年纪。巧合了,两匹儿马一左一右一黑一红拴在广告牌的两边,两位主人已拉着手攀谈起来。
一个说,白鼻梁真是一匹好马!
另一个说,蹄上白也是一匹好马呀!
一个说,可你为什么不参加赛马协会邀约的赛事,不给它俩一较高下的机会?!
另一个,也就是达瓦,嘿嘿一笑,把手从扎江那儿抽出来,眼里有种看不懂的东西在闪烁。
有这必要吗?只要我愿意,这辈子它俩就赛不成。
扎江咧开嘴,你这是要让众人失望呀。
达瓦说,值得这么做。
扎江忽然说,我俩不必公开赛,可以秘密赛一场。
达瓦一点不让步,没这必要。
扎江眯起眼,好像惧怕落入眼的阳光。他又说,对你而言,我出的奖很诱人,你不会拒绝。
说来听听。
如果你赢得比赛,我让阿爸把你的身世之谜全告诉你。可如果我赢了,只不过是想让我的骒马与白鼻梁配一次。
真的?达瓦一惊。
那还有假?我说到做到。
达瓦扳着指头一算,离扎江相邀赛马的日子还有二十一天。这二十一天,足够他做好准备。他告诉老婆自己的身世之谜很快要解开了,很快就没谜缠着自己了。到了那时,他会理直气壮地宣称,我来到这世上不是一个谜,而是不一样的存在。对。达瓦看着老婆又在擦拭装有白酒广告的相框。他知道,没了这个谜,心慌、不带劲的感觉都会走远。当然,这一切的到来,全靠儿马白鼻梁给自己争口气。这赛事,说大了确实关乎自己的人生,绝不能等闲视之。
达瓦想到就会做到。他先是在抽屉里翻找光盘,赛马协会刻录的光盘,里面有黑马蹄上白比赛的场面。他把它翻出来,放入光碟机观摩。是匹好马,那是自然。可比起红马白鼻梁,还是差一口气。这就是差距。在任何时候都不要小瞧你的对手!他突然想起这句话。现在对于他来说这应该是句经文。他突然觉得所谓赛马不应该从两匹马站在起跑线时算起,而应从即刻开始。对。达瓦决定搬到马厩去住。老婆瞪大眼,手中的抹布掉到地上。什么?你要搬到马厩去住?难道你觉得那里的味道还不够好闻?达瓦捡起抹布递还给老婆。他说到了这节骨眼,儿马的健康最重要,容不得半点闪失。儿马有异常举动,早发现意味着早救治,什么都来得及。达瓦说完,卷起铺盖就搬去了马厩,他在马厩靠墙的地方支起了钢丝床。半夜,他起来拉着儿马去河边沐浴。他拿着一个塑料盆,往马身上浇水,老辈人在赛马前都这么干,说是能提高马的耐力,达瓦也不例外。哗哗哗,那水凉透了,浇到马身上,儿马浑身打战。洗完了,达瓦擦干马身子,给它裹上白毛毡。早上,他一身草屑地回屋吃饭,老婆捂住鼻,儿子也捂住鼻。儿子说,阿爸你好臭呀。老婆说,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和儿马过日子了。达瓦不恼,他嘿嘿地笑笑,是那种宽厚到没心没肺的笑。然后,他对老婆说,多在佛龛前点上酥油灯。酥油灯一点着,他隔着窗子跪在地上祈祷。他知道干什么事,不仅要努力,还得有运气。他希望觉沃仁波能赐给他一些运气。
运气来了吗?老婆问。
达瓦答,来啦!
达瓦遛马回来看着老婆赶牛下山了。家里的十一头牛,关在后院的牛圈里,达瓦一天也没去过。它们被老婆照料得个个膘肥体壮。可达瓦养马就怕这个。他知道儿马一旦增了肥,那它还跑得动?所以,控制马的食量是赛马的一项要事,懂吗?达瓦从马厩里伸出头,像是开玩笑地问老婆。老婆不回答,只是听着一串嘈杂的声响从树梢上传来。他俩站在马厩前,村委会安在村头树上的高音喇叭已经哑了好些日子,可这时,它突然发出声音。待到那嘈杂声消失,喇叭里传送出村主任清晰的声音。全体村民注意了,据反映,我村某位村民参与赌马,希望这位村民及时纠正自己的错误,悬崖勒马,做个守法的公民,我们村委会随时欢迎他前来认错。
他不知道村主任说的是谁!老婆也不明白这些人在发啥神经!老婆说,肯定又是哪个人乱嚼舌根,不要理会。达瓦自然也这么想。他的心思全扑到了儿马白鼻梁身上。可没过多久,广播里村主任又开始大喊大叫。这回,村主任换了种说法。他的声音震动着树上的叶片。叶片颤抖之际,他的声音在飘。那个准备赌马的人,你听好了,我们村委会已做好准备,你的赌马行为败坏村规村纪,我们不会放任你在这条路上滑下去,你的一举一动全在我们的监视中,请好自为之。村主任在高音喇叭里连喊十遍,每一遍似乎都要加重语气,每一遍,都像是冲着达瓦的耳朵在喊。
达瓦再一次在村道上遛马时,他察觉有人鬼鬼祟祟地跟着他。他停下来,假装系鞋带,俯身从自己的胯下看去,没错,是村委会的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一时想不起。这时候的他只顾着生气了。回到家,他把这事和老婆说。老婆拍拍额头,难道他们把你和扎江赛马的事当成赌马了?达瓦气冲冲地说,我去和他们解释。老婆拉住他,你解释得清吗?你越解释,他们越会觉得你有问题。哎呀呀,也不知哪个多嘴,这消息一定是从外村传过来的。看情形,他们只知道你俩要赛马,至于其他,包括对赛马的日子都一无所知。否则,不会派人监视你。对。达瓦赞同老婆的看法。他知道老婆是个明白人。老婆笃定地认为:一切都在原有的计划中行进,没有改变。如果改变了,那你破解身世之谜的希望就会变得遥遥无期。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保持镇定,本来嘛,我们根本不是在赌马。老天在看,大地在听,群山也在见证,还有什么可怕的!老婆说到这儿,示意他附耳过来。达瓦把耳朵凑过去。她叽里咕噜地在他耳畔说了一番,达瓦面带微笑,连说,是呀,是呀。
接下来,两口子轮流遛马。
遛马的时间,准确得如掐了秒表。
那些盯梢的村委会成员也掌握了时间。早上九时。下午六时。每周星期三、星期四,中午十时五十分也遛马,这时间执行如四季变换,丝毫不差。村委会的盯梢者也会在这时间段准时出现。大家开始相互信赖这套跟踪与被跟踪的纪律,似乎是铁律。终于,到了赛马的前夕。达瓦在深夜把马牵到河里又让马泡在冰凉的水中,然后自己脱了衣服也跳进去,痛痛快快地洗了个冷水澡。上岸后,他把马拴在大石头上,换上干净衣服,给马披上毛毡。他看见星光洒在了河水里,他像变魔术般取出一瓶酒,白瓷瓶包装。这酒既是阿爸赢来的那瓶,也是在阿妈的遗物小皮箱中发现的。这么多年了,达瓦一直把它留着,现在是到了该喝它几口的时候了。他拧开盖子,喝一口,烈,酒香扑鼻,连儿马白鼻梁闻了,都咴咴地在喉咙里发出滚雷般的声响。达瓦每喝一口便说一句话。
阿爸,不要怪儿子。我之所以这样做,只是不想活得不明不白。
他又喝一口,说道,阿爸,帮帮孩儿吧,让我能破解身世之谜,不再心慌……
他突然发现自己有些悲观。达瓦拧好瓶盖,把酒藏进怀里。河水中倒映的星星如眼睛亮闪闪地盯着他看。
天蒙蒙亮时,他给马套上笼头。儿马白鼻梁嘴里含着马勒铁。他跨上马背,出门。老婆在家门口目送。达瓦一声吆喝,白鼻梁在双腿有致的夹击下飞快地跑起来,一溜马蹄声在村子里荡漾开去,蹄声也向着旷野飘去。达瓦到达巨大的广告牌时,天还没亮。他把马拴在广告牌的钢架上,背靠着钢架看向远方。这时,村里人还睡着,村委会的那帮人也在梦里。正如老婆所说,你只要显得循规蹈矩,把每次遛马出行的时间固定下来,不差分毫地做给他们看,他们就会上当,而后在固定的时刻天没亮你就得出发。
达瓦突然看到远方山顶上太阳出来了。不知怎么的,他兴奋起来。金黄的朝阳倾洒在旷野,让人联想到太阳的金汁溢出。不远处的那条国道柏油路上一辆客运公交车在徐徐前行。他突然想到要看看巨大的广告牌中的那瓶酒。他抬头看看,又看看,再看看,时间就这样不停地流走。
手腕上的时间已是十时,约定的时间到了。他专注地等着扎江的到来。太阳从左肩移到他的右肩,一个小时过去了。再等等,他不会是把时间忘了吧?之前的约定是:如果谁不来,就是放弃比赛,算另一方赢。达瓦心里有点高兴,又有点遗憾。最后,他感到扫兴。本来打算大赛一场的,可这胆小鬼上不了战场,拱手把胜利送给了他。再等等看,也许他就在来这里的路上。又一个小时过去,达瓦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解下马缰绳,跨上马向扎江所在的那个村子跑去。
他看到扎江家门口用白石灰撒出的图案。这说明家里有人去世了。
一个村民告诉他,老爷子凌晨走了。
什么?努丁老爷子?
达瓦险些从马上摔下来。完了,一切都成泡影了。不,老爷子去世前一定给扎江交代了什么,达瓦不愿放弃这最后的希望。他牵着马走进院子,把马拴到扎江家的马厩里,蹄上白也在。这两匹马好像认识,相互碰了碰脖颈,甚至碰了鼻子。屋子里传来阿卡们的念经声,好像一大群蜜蜂聚集在那里。达瓦走到屋门前,不少人在帮忙。透过窗户,他看到老爷子的尸首裹着白布停放在屋里,走廊里并着多张长条桌,桌上点满了酥油灯。这时,扎江走过来。达瓦握住他的手,那手异常冰凉,感觉像是老爷子的手从白布中探出摸他。他触电般把手抽了回来。然后,哑哑的什么也说不出。
扎江再次小心地抓住达瓦的手,他的手比刚才还冰冷,像藏在冰箱里的一块冰。达瓦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扎江,可脑子里的那个想法一再提醒他要说点什么。达瓦眯着眼,抬头看看天,嘴里的话一字一字蹦出来,你阿爸临死前说了些啥?扎江突然像从梦中惊醒,他喃喃自语,阿爸竟然说你是我兄弟,兄弟,真的,兄弟赛马不用分高下!达瓦想,还是没说清。到底是兄弟相称的朋友,还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他用力拍拍自己的头,这里头好像装着满满的糌粑糊糊。他突然像老努丁一样操着跑调的汉语在心里头骂了声,他妈的。这天上怎么飘着那么多像谜一样的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