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做这么令人愉快的梦了。在梦里,小波大踏步走在街边的树梢上,轻风拂面,鸟儿啁啾。想不起来是谁说过一句话,如果你感到彷徨无助,不妨去梦里找找命运的启示。
他们有约在先,如果她外出,就把钥匙塞在门口地垫下。她锁好门,掂了掂钥匙,犹豫着改变了主意。房子是他婚前付的首付,当然归他,他答应她再借住三个月,今天到期,但她还没准备好搬家。为了结这个婚,她辞掉工作,离开家乡,现在,工作没有了,婚姻也不在了,他却说,还好没孩子。她又愤怒又伤心,但找工作的紧迫感冲淡了一切。
今天出门不为面试,只是想去找找梦里御风而行的感觉。风中有股醇厚的香味,毕竟快要入秋了。她在树下站了一会,转身往地铁站方向走。有树的地方,地下必定是根的世界,据说有些树根比树干还要长。在树根间穿行,算不算另一种御风而行呢?她知道这想法有点疯狂,但总比坐在家里等他来收回房子然后吵一架要好。
上了地铁,她在脑子里展开地图,意外地发现这条线跟梦中的行道树方向竟然正好是重合的。
一路出神,待反应过来时,已到终点站火车站,这时她已处于彻底放空状态,浑浑噩噩被人流卷进了本埠出发层,除了买张票出发,似乎已没什么更好的出路。她在手机上点了那趟通往北京的G字头火车,半小时后出发。这个季节,北京的树叶应该正在变红吧。什么都不要想了,先去看看那些只在视频里见过的红叶再说。
火车开动前一分钟,邻座才风风火火地冲过来,老远就闻到了香水味,她故意不朝那人看,一想到要在这种味道中浸泡五个小时,就很有压力,这人真不知道喷这么多香水对别人是一种骚扰吗?她缩紧身体,往窗边靠。窗外月台上,另一列车刚刚进站,旅客被源源不断地吐出,她喜欢看远处的人,那些无人注意时的表情和动作,比近在身边的人可爱得多。
邻座窸窸窣窣的响声终于结束,小波在余光里瞥见一只灰色笔记本电脑已经搁在了伸缩小台板上,真是个大忙人哪,但愿她不会在电话里高声大嗓谈生意。她遇到过很多分秒必争的人,健步如飞,旁若无人,一边敲键盘一边接电话。小波又往窗户那边靠了靠,现在她几乎是半个屁股对着那个人了,尽管如此,还是逃不脱香水的追击,简直就是用气味宣示主权的动物。电脑开启了,键盘声如间歇性暴雨。和这人相比,小波的行程就像个过时的老人,没电脑,没书,只有手机和钥匙,装在一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包里。她怀疑整列火车上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没有行李,没有目的,兴之所至爬上火车,似乎只是为了坐在窗边托腮沉思。失业快三年了,想法很多,此消彼长,反反复复,她急切地希望有一个想法能脱颖而出,听说人在运动着的物体上思维更活跃,她期待这个了不起的想法能在每小时三百公里的火车上横空出世。
餐车推过来了,邻座在买水,那声音让她浑身一震,她偷偷扫了一眼,天哪!果然是她!真的是她!她还是老样子,女干部式短卷发,鼻孔很大的高鼻子,颜色发紫的厚嘴唇,黑色毛衣外面挂着一根金链子,再搭一条鲜艳的小丝巾,电脑上似乎是工作界面,反正不是在看电影。有三年没见了吧?她下岗多久,就有多久没见到她。她就是在她手里下岗的。冤家路窄啊。
小波第一个反应是侧过脸去,假装没认出她来。保持这个姿势不到一分钟,小波决定还是算了,整个行程有五个多小时,她不想太为难自己。
调整一番面部表情后,小波很有节制地释放出一连串惊讶:梅——总!真的是你吗?这么巧!
梅总也很吃惊,眉毛都快飞到发际线那里去了。咦?短短几秒过后,眉毛落了下来,视线重新回到她的电脑上去:没想到是你!
你还是这么忙啊?三年前,她鞍前马后跟着跑的时候,总是称她您,现在她决定改口,直呼你。
是啊,忙死了!梅总似乎并没觉察到她已偷偷改口。
想起来了,火车开动前,她挟着一股小风冲过来的声音,明明就跟以前冲进办公室一模一样,结实的鞋跟越来越重地敲击地面,还在门外就开始解围巾,脱大衣,边走边吩咐她干这干那,一副忙得头顶冒烟的架势。可在小波看来,她根本就不用忙成那个样子的,都是她把事情做得太早了,专家还没来,她就电话指示小波订会议室、订房间、订餐馆、订标语、协调参会人员,等小波把一切都按她的吩咐做好了,贵宾都要到了,才发现与预期不符,来的人不是三个而是四个,不是三男一女而是两男两女,所有的预订都要立即改正,包括标语、站牌也要马上重新来过,因为活动主题已有微调。小波在心里抱怨:既然现在改都来得及,又何必那么早就准备呢?当然,这话她并不敢说出口,梅总一出现,就像十米浪头的大洪水,什么陈述,什么分辩,想都别想,一切的一切,瞬间化为齑粉。真是奇怪,一个女人,身上不知哪来的那股说一不二的煞气,起初小波以为自己是新来者,又地位低下,对她充满天然的畏惧,后来发现,平行部门的人也都有点忌惮她,才意识她的威风凛凛近乎与生俱来,守在这个小部门真是委屈她了。
第一次听到梅总的声音,完全没想到她会是这种人。小波是以引进人才配偶的身份进入这所高校的,虽然进来的理由让她有点不爽,但毕竟是高校,是大城市,比她那个小城的小职位更有吸引力,一咬牙,就决定了。整件事情是人力资源部在与她沟通,办妥一切人事手续,人力资源部一个温柔的女士带她去报到时,才知道她的部门负责人梅总正在出差。女士给了她梅总的电话,让她自己联系报到时间,同时委婉地提醒她,一般来说,梅总出完差,会挑红眼航班回家,到家通常都挺晚,所以最好不要太早给她打电话。看来这个梅总很敬业,也很受人尊重。
小波依照人事部的指点,在第二天下午拨打了梅总的电话,无人接,只响了三声,她就挂了,也许出差还没结束,也许正在开会。过了两天,猜她应该回来了,又在下午拨打了第二次,还是无人接,也许是出长差呢,赶紧挂掉。两次都无人接听,她有点不敢再打了,再打就成骚扰了。一个星期很快过去,还没有正式报到的小波忐忑不安,胆战心惊又打了第三次,这一次有人接了,一个柔和圆润的女声。她眼前立刻幻化出一个妆容精致、衣着典雅的女士,珍珠项链衬着白皙的脖颈,精心修剪的眉毛,淡雅润泽的唇膏。她相信这声音一个来自于这样一位女士。
不好意思我出差了,刚刚回来,等我稍微休息一下,到了办公室再打给你好吗?
这一休息又是八九天,小波心里再怎么急,也不敢打电话了,人家说得很清楚,你不要再打我电话了。终于等来梅总的电话时,已是十多天以后的下午四点多,小波又度过了焦虑的一天,正打开冰箱,开始为晚饭做准备。梅总明亮而柔媚的嗓音仿佛为房间里带来一束玫瑰色的光线。你现在有时间吗?可以过来我们谈谈吗?小波立刻解下围裙,拢拢头发,抓起粉饼在脸上拍了两下,就冲了出去,本来想换身衣服的,一看时间,来不及了,马上就要下班,估计梅总是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好不容易才有了点空档,可不敢耽误。
没有听上去的那么年轻,也没那么雅致,烫过的短发未经造型,有点老气,短袖西装套裙虽然笔挺,但宽松得像大了一号的工作服。她知道电话里那个动听的声音是怎么来的了,梅总是笑着说话的,只要她开口,脸上就挂着笑,那个笑似乎与她内心无关,仅仅只是嘴唇的动作,嘴唇裂开,带动笑肌,笑肌压迫咽喉,改变声道,使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在蜂蜜里浸泡过一样,甜甜的、黏黏的。
总的说来,小波的工作就是内务,接待、财务、文秘、跑腿,以及各种临时性工作。她觉得完全没有问题,何况梅总说过,忙的时候可以找几个勤工俭学的学生来帮忙。交代完工作,梅总突然换了个频道。你不只一百斤吧?小波脸上一热,当初人力资源部给她寄过一张表,除了基本信息,还有身高体重,在填写体重时,她稍微耍了点心机,将55写成了50,觉得这样好看一点,十斤而已,谁能一眼看出一个女人是一百斤还是一百一十斤呢?实在不行,她可以说自己是不小心临时长胖了一点,不能算不诚实。
要注意哦,我不喜欢太胖的人。
小波浑身一震,差点夺回自己的信息表,大不了不要这份工作,大不了回到原来的地方去,那里从来没人嫌她胖,从来没人敢这样当面侮辱她,一百一十斤而已,一名内务,又不是模特。当然,回去已不可能,她已经正式调过来了,真要回去,原来的单位还不一定能重新接受她呢。
回家的路,小波走得很慢,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她跟梅总的相处不会那么顺利。有些人就是这样,明明只是一阵风,当你仰着脸去迎接她时,却发现风里挟带着砂石。
梅总在旁边飞沙走石一般敲起了键盘,小波咬着嘴唇给自己打气,这回一定要抓住机会跟梅总“好好聊几句”,她不是个口齿伶俐的人,每每遭遇冲突,无一例外都是含恨下场,事后才想起该这么说,该那么说,为什么不说那件事,为什么不说这件事。这两三年来,她没少在心里为“好好聊几句”做准备,可惜她跟梅总几乎没有碰面的可能,没想到机会就这样不期而遇。但是,该从哪里说起呢?
你去北京干什么呢?梅总在键盘声的间隙向她发来询问。
不干什么。梅总问得漫不经心,她也答得敷衍了事,她相信她的不敬已经通过刚才的回答传达过去了。还没想好如何开聊之前,她必须从现在开始慢慢造势。
有小孩了吗?
当她说没有时,她听到梅总停下了敲键盘的手。不打算要了?丁克族到后来也有很多烦恼的。
怒火就在这时腾的一下升起来了,如果不是梅总打乱了她的计划,她现在很可能已经是个新手妈妈,她本来的计划是结婚第二年就怀宝宝,但她后来敏锐地预感到,在梅总认可她之前,宝宝计划风险太大。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是对的。但无论如何,孩子不宜作为此刻释放怒气的切口,她跳开话题,望着梅总不大礼貌地说:第一次看到你穿裤子呢,你以前总是穿裙子,大冬天也不例外,他们都说你是在模仿英国女王。其实没有他们,只是她一个人的想法,即兴的、有点刻薄的、带点挖苦的想法,希望梅总全数收悉。
因为我退休了。退了有半年了。
小波调整一下坐姿,现在她面向梅总了。应该马上被原地返聘了吧?你们这些人,好像都是这么个套路。
干吗要接受返聘?自由自在多好。
小波朝她的电脑扫了一眼。那你还这么忙?
退不退休,我都不会停止做事的。说说吧,为什么不想要小孩?她执拗的语气让小波想到以前她催问工作进度的样子。
复制我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倒是你们这样的人应该多生。她鼓起勇气扔出了第一发炮弹。
梅总似乎根本不打算接招:怎么会是复制?肯定比你强,这是进化论决定的。
她大概以为每个人都可以像她的儿子一样,高中毕业后进入妈妈所在的大学,本硕博连读呢。话说回来,小波一点都不喜欢那个男孩,因为不喜欢,她甚至怀疑他的高考分数并没有达到录取线,是沾了本校职工子女的光才进来的。她至今记得那个冬天,天下着雪,工会分了些水果,每人满满两大纸箱,梅总照例不在家,在家她也不会自己往家里搬,那是小波的事,端午节、中秋节分东西也是如此。那时还没有这么多跑腿送外卖的,小波只好弄来一辆自行车,将水果箱驮到梅总家楼下,她知道梅总的儿子在家,就把东西放在楼梯口,上去敲门。梅总的儿子一米八几的个头,穿一身格纹全棉家居服,脚踏一双毛绒绒卡通拖鞋,直挺挺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她只好像个女搬运工一样,费力抱起纸箱,一步一顿往上爬。好不容易到了门口,她以为小伙子会上来搭把手,帮她抬到屋里去,结果他只是把身子一侧,垂着眼皮对一米六的她说:右边,厨房里。她按他的指示放好,突然心有不甘,问了他一句:你十几了?他说:二十一。她长长地哦了一声,喘着气下楼,又搬起了第二趟。混蛋!她在心里骂:都二十几了,成年男子了,我好歹也是个女人,你站出来搭把手会死?鉴于这个印象,就算梅总提到了孩子,她也坚决不提那个家伙。
但梅总自己提了起来。
每一代人的评判标准都不一样,我父亲是南下干部,七十多岁还在参加全国政协会议,我呢,五十五岁就退休了。再看我儿子,博士只读了一年,就出去工作了,表面看似乎一代不如一代,但我不这么认为,比如我儿子,既然他发现了比读博士更有兴趣的事情,那就不读了呗。
为什么?硕士跟博士还是不一样的,要是我,就会让他把博士读完。她知道梅总听了会不高兴,但她根本就不想让她高兴。
看不出梅总高兴与否,她继续问小波:听说他们安排你去校报了?不错嘛。
校报那点工作是临时性的,有事情才叫我过去。我还得感谢你呢,感谢你给我贴了那个标签,有了那个标签,谁会用我啊?她突然知道怎么开聊了:“缺乏解决问题的能力”!后来才知道你找的是这个理由,我一直都想找个机会问你,我到底是哪个问题没有解决好呢?再说了,我只是一个小办事员、小跑腿,我有权解决问题吗?还不是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那我是不是可以说,因为你的指挥失当,才导致我没把问题解决好呢?
她看到梅总惊讶的脸,格外快意,今天就算激怒这个女人也不怕,周围这么多人,实在不行还有乘警,她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所以你今天想跟我算账是吧?
谈不上算账,有些话我真的是不吐不快。那段时间我状态特别不好,天天做恶梦,有一天我梦见我带了一把匕首,闯到你家里去了,你穿着睡衣给我开门,我一出手,就扎进了你的脖子。醒来以后我吓坏了。
梅总嘎地大笑一声,片刻,又笑了一声:把你退回人力资源部又不是什么坏事,他们会重新给你分配工作的,说不定你到了别的部门,反而干得更好呢。还匕首!也不看看你的样子,你用得了匕首吗?说着又笑了起来。
一点都不好笑!退回人力资源部?说得轻松,你那不是退,你是否定了一个人,毁了这个人的名誉。后来我总算搞清楚了,并非我“缺乏解决问题的能力”,而是我必须走,必须把那张办公桌空出来,以便你安排那个长江学者的老婆,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让我来呢?谁的人生经得起这种戏弄呢?
不是我让你来的,是人事部门向我推荐了你。
你可以不接受啊,你可以说,这个位置我要给谁谁谁留着。
当时并不知道要来一个长江学者。梅总的眼睛不断瞟向电脑,似乎急于结束对话,回到工作里去。
我倒想知道,那个长江学者的老婆,她后来干得怎样?解决问题的能力很强吗?我听说她年纪比较大,只有高中学历,啊!我知道你为什么对勤工俭学的学生那么感兴趣了,她不用做任何事,你完全可以找几个学生来代她做事,我没猜错吧。
梅总突然诡异地一笑:我说出来你不要生气哦,我发现解决问题的能力跟找老公的能力是一致的,老公找得好的人,解决问题的能力也很强。
小波从没听闻过这种逻辑,几秒钟后,她意识到梅总说的可能真有几分道理,如果说艺术的感觉是相通的,那么,人的能力应该也是相通的,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解决问题的能力,甚至男女间相处的能力,而这一切,通过对比两个男人肉眼可见的差距便一目了然,她很可能真的不如那个高中生,正如自己的老公明显不如长江学者一样,至少在从职称上看不如人家。这么一想,顿时羞愧难当,从上车开始,她就在不停地说,絮絮叨叨,翻江倒海,试图以娓娓道来的方式达到复仇的目的,她说了那么多,有两次似乎还赢了,结果梅总只用一分钟,就彻底掐住了她的喉咙。她再一次陷入自我怀疑的泥沼。
对了,你刚才提到匕首,让我想起一个人,那个人叫刘晓威,他父亲是个很优秀的学者,在本校工作了一辈子,他跟他父亲完全不一样,高中没毕业,两次被拘留,看他父亲的面子,学校只好养着他,在我这里给他安排了一份工作,但他根本就没那个素质,人家都在忙自己的事,他像个神经病一样跑到墙角举哑铃,举完哑铃就到电脑上打游戏,一天到晚怪话连篇。这种人谁也帮不了,只能让他下岗,结果他天天往我家打电话,辱骂,威胁,在放学路上截住我儿子,往我信箱里放动物尸体,但他还是没你狠,他没用过匕首。
小波急得喊了起来:不要把我和那种人混为一谈,那些下三滥的行为能跟我的生死对决相提并论吗?
广播里宣布餐车开始营业,梅总说:好了好了!吃饭去,一起去。
小波感到意外,她还以为她们刚才已经翻了脸。
食物的气味令她们放松下来,梅总说:今天我请你,之前我好像从没请过你。
请过一次,在你家里,我们三个,还有一个学生助理,一共四个人,你在客厅坐着,我们三个挤在厨房。那天是我掌勺,等我们终于把菜都端出来时,你尝了几口,往椅子上一靠,说好难吃啊,每个菜都好难吃,从没吃过这么难吃的菜。为什么我的记忆里永远都是你在打击我?
这个我有印象,真的很难吃,我以为你是结过婚的人,在家里烧过饭,总有几个拿手菜,哪知你手艺那么烂,简直是浪费食材。
小波无力反驳。就在结婚前一天,他们两人还在吃食堂,在此之前,他们两个单身多年的人谁都没有做过饭,他一直生活在高校,一年四季都有食堂可吃;她呢,除了单位的免费午餐,早晚都在外面解决,所以她最熟悉的食物,除了各种早点,就是快餐面和蛋炒饭。婚后的第一次开伙,她是完全彻底地照着书本来的,她专门去买了几本食谱,把准备实践的那几页折起来,照章操作,如同做物理实验。
梅总说:厨艺被人嫌弃,一点都不值得生气。我也不会做饭,也没打算学,做得再好也不如外面的厨子做得好,这事是你太敏感了。
比起厨艺,为你买洗发水那次才真是让人有点生气。那天你给我打电话,说你马上要出差,让我去超市买点小包装的洗发水给你送过去。我买了小瓶装的,只有30毫升,从超市出来,一路跑着去你家,你看了一眼,说,不要这个,要小袋简包装的,一袋一袋连在一起的那种。我说这个也算小包装了,而且比小简包的好打开。你二话不说把它塞回我手上,我只好再跑一趟超市,太阳那么大,三十九度的高温。其实那个超市就在路边,你出发的时候顺便拐进去,一分钟就能解决问题。
可我不是有你吗?有你不用也是不科学的。这一次我教会了你,下一次你就不会出错了,我是在帮你成长,你不谢我还记恨我。算了,我不在乎。
小波动摇了一下,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不可能,如果自己真有错,便不会有那么强烈的受伤的感觉,过去了这么久,只要想起那天在太阳下一趟又一趟的奔跑,她就羞耻得想要扇自己的脸。当她第二次举着几包洗发水跑进她家的时候,看到梅总的儿子正悠闲地从他的房间里踱出来,手里端着一只淡绿色的马克杯。她忍不住把憋了几年的话说了出来:为什么不让你儿子跑一趟呢?那天他正好在家,他身高腿长,又最懂你。
梅总瞪大眼睛:这是什么话!我是在为出差做准备,怎么能让儿子替我跑工作上的腿?当然得由你来做呀。
小波像被塞了个大汤圆一样,好一会才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我们,并不那么亲密呀,我觉得只有比较亲密的同事,才能彼此渗入对方的私生活。
梅总笑了:你是怎么想的?我们当然不算亲密同事。有些事情看来你是真的不明白,今天我就教你一招,我,是你的顶头上司,你,是我的属员,放在部队,你就是我的勤务兵,你知道勤务员是怎么服侍长官的吗?长官起床前,连牙膏都要给长官挤好。
小波张开的嘴久久无法合拢:但是、但是、但是我们毕竟不是在部队呀。
我也没有叫你帮我挤牙膏呀。
她无话可说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她感到一种轻微的眩晕,像一只磨盘,悬在她头顶,不停地嗡嗡转。
你们还真是臭味相投呢,你那个老公,有一次居然给我打电话,说我随意推迟你的下班时间,岂有此理!你是我的下属,就算他是教授,在我那里,他也只是我的下属的家属,他有什么资格质问我?所以我劈头盖脸毫不客气地把他臭骂了一顿,他没告诉你吧?我猜也是。
小波想起来了,他是抱怨过几次她下班不准时,扬言要去问问那个“姓梅的女人”,她以为他只是说说,没想到真的打电话去问了。
她有点难过,为他的电话,也为梅总劈头盖脸的臭骂。不管怎么说,那时他还是她的丈夫,就算现在不是了,她也不喜欢有人说他坏话,忍不住替他辩护起来。
其实,你那样说他是不公平的,他只是个老师,你不能用他的短处去比你老公的长处。我听说你老公是做投资的,很有钱,还听说你们离多聚少,就连偶尔聚会,也是住在宾馆里,因为你们都很忙,没有时间享受居家生活。
你想说什么?我告诉你,这种境界就叫婚内自由,没听说过吧?简而言之就是取得话语权,取得比单身时雄厚得多的经济基础。你是不是觉得你老公当年打电话质问我是在护你?是他爱你的表现?见鬼去吧,他不过是觉得家里烧饭的人还没回来,不高兴而已。说到底,他就是在控制你,软禁你,你连迟点下班的自由都没有。这样的婚姻生活,我一天都受不了。
她又无话可说了。他的确比较愿意看着她在灶台前做饭,自从结了婚,他就告别了食堂,一张嗷嗷待哺的嘴总是指望她。周末睡个懒觉起来,十点多钟,她提议出去逛逛,他明明答应了,一看表,已近午餐时间,说还是吃了饭再出去吧。现在想来,她都觉得不可思议,当时她到底是如何被他说服的。说到底还是她太草率,她三十三岁那年才经朋友介绍见到他,朴实而土气,语言稚拙可笑。如果是个普通男青年,她肯定会不屑一顾,掉头就走,但在他面前,她做不到。她那时迷信高学历,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真正的教授,仿佛捡到了一块被众人遗漏的金子,不假思索地装进兜里。虽然他的衣着和外表,谈吐和交往,没一样达得到她的要求,但她统统都用书生两个字给他忽略了,美化了,她对自己说,书生就是这样,象牙塔里的赤子,不这样就不配叫书生。何况他还有难得的诚恳。有一天,他给她打电话,你过来吧,除了身份证和毕业证,其他什么都不用带。他声音不高,语调也谈不上深情,听起来只是一句寻常的吩咐,可实际上,这是一个求婚电话。这时他们相识才不过四个月。她心头滚过一阵哽咽,轻轻地说了个好字。她也提过一次她的遗憾,她工作了那么久,她的经历,她的成绩,她的朋友,但他一句带过:那些都没什么价值。他的话像一根高压水龙头,瞬间给她暴力洗了脑。简单而执著,这是她从他身上发现的美德,但很快她就发现,简单而执著,也可以等同理解为粗暴而固执,甚至,它本来就是粗暴而固执,只是被她错误地当成了简单而执著。比如她刚刚知道的他给梅总打电话的事,类似的事情太多了,俯拾即是,多得她无法列举。
电话响了,是他,她就知道他差不多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找她。
门口地垫下面没有钥匙啊?听起来他刚刚把地垫的每个褶缝都找了一遍。
这样吧,请你再给我几天时间,好吗?我还没找到合适的房子,而且我现在在外面,今天肯定赶不回来。
他大声质问她为什么说话不算话,问她是不是想赖在那里不走。我告诉你,离婚协议是有法律效力的,你不执行我可以去起诉你!
她马上失控了:随便!你砸门也可以,起诉也可以,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破坏我的私人物品。
挂了电话,梅总直直地瞪着她。看来她都听见了,他讲电话素来是个大嗓门。
小波只好解释:从你那下岗以后,我们就一直互相埋怨,吵个不停,然后就离了,今天他来拿他的房门钥匙,可我还没找到可以搬的地方,好惭愧呀,弄得我好像要赖在那里一样。
他的房门钥匙?房子是他的?全都是他的?胡说!婚不是这么离的,有些付出是无形的,却比有形的东西更有价值。梅总的眉毛竖了起来,一副想要替她出头的表情:这样不行!你不能这么软弱!要我帮你找律师吗?
算了!我希望自己尽快忘了那些。小波扭过头去,她实在厌烦了。离掉之前,他们一直在为这些事争吵,她陈述自己的种种委屈,据理力争,他搬出婚姻法,嗤之以鼻。那段时间,她险些堕落成杀人犯,最后关头,她清醒过来,后退一步,遂了他的意。
离了也好,那个人,没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你当年到底欣赏他什么,我从来没有看好过他。你相信我的眼光,你没做错,相反,你能及时醒悟过来,自我纠偏,这是了不起的能力。
小波的筷子在饭盒里划来划去,眼眶一阵酸胀,她想使劲咽回去,眼泪反而任性地淌了出来,沿着脸颊一路滑到嘴边,落到饭盒里。
梅总赶紧放下筷子,拿起面前的餐巾纸,在她脸上沾了几下。
别难过了,不破不立,否极泰来。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回老家?
你怎么敢说让我回老家?我哪里有脸回老家?你害死我了,我本来就不是那种敢闯敢干的人,我以为这边有单位接收我,我以为这一步走得很稳妥,早知道是这样,我才不要来的。你真的把我害惨了你知道吗?你彻底把我打倒了,我一点信心都没有了,你是不会了解那种感觉的,你什么都有,全世界都是你的,你什么都不怕,你怎么会了解一个一无所有者的感觉呢?
梅总的眼底也有了些潮意:冷静点,没事的,你只是需要一份工作而已,大不了我帮你找一份。去我老公的公司怎么样?投资公司待遇很不错的,你去了以后,边干边学,说不定几年以后,都能独立出来开自己的公司呢。他走的就是这条路。
我不知道,我连你那里的工作都不能胜任。
这是什么话!每种工作的要求都不一样,每个人的要求也不一样,别小看我那里的工作,陈星浩你知道吗?他以前就在你那个岗位,他当时也是很不适应。
陈星浩她知道,是机关一个部门的副总,难怪他每次看到她,眼里总是有股古怪的热情,现在想来,她误会了,那很可能是一种不加掩饰的同情。
你的意思是,我还得去北京?她擦干眼泪,也许不应该放弃任何一种尝试。
你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呢?难道是想离他近一点?
小波瞬间振作起来,她想起她的梦,想起她毫无道理的北京之行,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么?她忍不住说了真话:没想到你还会帮我!请原谅我刚才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
我一点都不意外,这才是你呀!梅总说:本来是要去别的地方办事的,今天就先带你去他们公司吧,让他先给你安排个面试,后面的事情你就按他们的程序走吧。
小波再三道谢,同时在心里琢磨,面试会面些什么呢?她之前是做过财务的,但财务跟投资公司的业务应该相去甚远吧。无论如何,还是在下车前做个准备比较好。
与此同时,梅总在手机上大力划拉起来,小波直觉她可能是在为自己的事跟她老公联系。
她起身收拾好餐盒,放进垃圾桶,又去买了两听红牛饮料,梅总都开始帮她找工作了,献这点殷勤理所应当,可惜餐车上的储备有限,不足以让她表达谢意。
拿着饮料回来时,梅总的脸色不太好,她打开饮料递过去,梅总只喝了一口,就放在小桌上。
你在这里好好准备面试,我回我们的车厢去打几个电话。
小波找服务员要了纸和笔,幸好手机里面存着以前的信息表,她费了很大劲才把整个表格用自己认为还算满意的文字组织起来。她越来越激动,一种奇异的热情控制住了她,她脑袋发热,身体发抖,简直像在做梦一样。糊里糊涂地爬上了高铁,恍恍惚惚地碰上了梅总,前一秒钟还在跟梅总绷着脸斗嘴,下一秒梅总变成了恩人、贵人。唉!看来自己在识人方面真是欠水平,以为可以白头到老的老公,现在成了催她搬家的恶房东,而“仇人”梅总,却成了她为难之时唯一愿意出手相助的人。
回到车厢时,她们的座位是空的,梅总大概上厕所去了。她往车厢两头看了看,两处都有人排队。她坐下来,看向窗外,天空蓝盈盈的,格外高远,胸口像有一只鸟,扑闪扑闪想要飞出去。没错,梅总的逻辑充满了势利的味道,但她敢于大大方方把自己的势利逻辑亮出来,不也是一种了不起的坦荡吗?难怪昨晚会做那么好的梦呢,原来梦真的是现实的预兆。
乘务员已经开始整理车厢,还有十几分钟她们就要下车,跟那个传说中的投资公司经理见面。小波在手机里打量自己的脸,有点后悔出门时什么都没带,连只润唇膏都没有,粉饼更不用说。她开始盘算,火车站里也许有化妆品超市,也许可以去那里蹭一次试用品。
车厢两头已经没人排队了,估计梅总是最后一个使用者。小波决定也去用一下。到了门口才发现,那个小牌牌是绿的,里面没人。又跑去车厢另一头,也是无人。难道梅总去了别的车厢?
她心里升起一个荒唐的念头,刚一露头就被自己扑灭了,不可能!虽然梅总的座位上空空如也,但这不能说明什么,她记得去餐厅的时候,梅总似乎把电脑收进了随身携带的包里。她想看看架上的行李,但梅总进来的时候,她故意没往这边看,所以并不知道哪只行李箱是梅总的。
她再一次摁灭那个荒唐的念头,回到座位上,静等梅总从某处匆匆返回,她一定是遇上了什么人,聊上了。她常年出差,在火车上遇见熟人一点都不稀奇。
她想打梅总的电话,点开通讯录才发现,当初因为满腔愤恨,她已删掉了梅总的电话。
终点站到了,梅总还是没回来。所有人都从座位上站起来,挨个挨个从架上拿下自己的行李,小波站在对面去,不错眼珠地盯着她们的座位上方。行李箱都被拿完了,每个人都拎着自己的行李,只有小波两手空空,一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包包,被一根鞋带粗细的链子挂着,锐利地斜穿她的身体,搭在她的胯部。
她知道这是徒劳,还是执拗地站在出口处。二十分钟后,出口处彻底安静下来。现在她对那个评价彻底服气了,她“解决问题的能力”真的很有限。
她对自己说:来都来了,不妨照原计划行事,去北京的街头走一走,去有树的地方走一走。
当她用手机一路拍着那些被秋风染红的树叶时,一个拖着行李箱、响亮而孤单地行走着的女人吸引了她,她看上去跟梅总差不多年龄,大概是走热了,她把围巾解下来,拿在手里,一甩一甩地往前走。
梅总现在在哪里呢?
从北京回来后不久,小波反而顺了,高铁上的那份面试准备,似乎给了她灵感,她去试了几家之前从未考虑过的投资公司,很快就有了回应。工作问题解决了,人马上有了精神,她做了头发,添了新衣,换了新的住处。去大学办人事手续时,接待她的人,刚好就是那年带她去找梅总的那个温柔的女士。
女士笑眯眯地说:那么,祝你有一个新的美好的开始!比起冷淡,她现在更受不了的是善意,喉咙不由得一阵梗塞,同时斗胆提出一个要求:请不要把梅总当年对我的评价放到档案里去,好吗?
不等她说完,女士就轻柔而果断地打断了她:不会不会!我们都知道这一点。
喉咙梗塞得更厉害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女士一边送她往外走,一边安慰她:梅总的个人风格算是比较强烈的,能适应她的人真的不多。
这话提醒了她,她忍不住讲起了高铁上的偶遇,讲起梅总不计前嫌主动提出要助她一臂之力的打算,讲起梅总的突然消失。我实在想不明白,难道她突然后悔了?还是她遇到了什么突发事件?
女士微微一笑:这正是典型的梅总的风格。
小波睁大眼睛:这算什么风格?
女士笑得更厉害了:你可以说她很真实,也可以说她很孩子气,还可以说是……其实我也说不太清楚。
那么,她丈夫在北京这事是真的吧?
是的,信息表上是这样的,但生活中一直只有她和儿子两个人,后来跟儿子好像也处得不太好,儿子前两年从家里搬出去了,也不上学了。
电梯来了,她下意识地跨了进去,竟忘了跟那么温柔的女士挥手再见,也没有伸手按电梯,电梯犹豫了一会儿,像看懂了她的心思一样,稳稳地把她送到一楼,打开了门。
【姚鄂梅,湖北宜都人,现居上海。中短篇小说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收获文学排行榜。曾获《人民文学》等刊物优秀作品奖、湖北省屈原文学奖、汪曾棋文学奖。部分作品收入《家庭故事》《基因的秘密》《一辣解千愁》《红颜》《老鹰》《两棵花椒树》《摘豆记》等小说集,著有《像天一样高》等长篇小说九部,《倾斜的天空》等儿童文学作品两部。有作品被译成英、俄、德、日、韩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