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往事
图文丨伍嘉祥
一支歌的力量
七月流火,本想到无锡太湖边上讨一份清凉,可华东同样炎热。以前来过太湖,那时游人如鲫;今逢双休日又是暑假,却游客不多。太湖包孕吴越,兼湖之秀与海之旷,烟波浩淼,三山映碧,仙岛如龟静卧清澜,十里芳径草木葱茏。难怪“三以天下让”的泰伯在如画的无锡梅村开孕了源远流长的吴文化,为这方沃土留下一脉龙裔;难怪惹得功成身退的范蠡偕美女西施也在此流连。
过长春桥、横云山庄、诵芬堂,便到得郭沫若誉之为“太湖佳绝处”的鼋头渚。蓦然见路中一碑石横卧,上刻“無锡 充满温情和水”,背面是一首歌词,不由勾出我心里一段旅游与文化“联姻”佳话的回忆。
1986年春,一艘满载470多位欧洲游客的邮轮停泊上海,旅程安排游客自选到苏州或无锡一日游。其时,有450多人报名去苏州,只有23人选择去无锡。其实这23人对无锡一无所知,纯属好奇去看看这个太湖边上的小渔村而已。此事令无锡市旅游界震动不已,深感在国际旅游市场宣传促销乏力。他们还得知苏州的日本游客特多,而相邻的无锡却鲜见东瀛人;深入调研后获知,原来在日本的小学教科书里一直有我国张继的唐诗“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几代人从小就知道中国有座古老的姑苏城和寒山寺的钟声。于是为了向国际旅游市场推广无锡的美好形象,他们与国家旅游局的邵春先生共同策划,请来日本著名诗人、词曲作家中山大三郎谱写了一首日语歌曲《无锡旅情》,歌曲讲述的是一对日本青年的爱情故事。由日本音乐出版商山田广作先生策划,选择了当时还不出名但有潜力的青年歌手尾形大作演唱,中山大三郎先生还利用自己是4家电视台节目主持人的身份反复播放这首歌。《无锡旅情》在日本一炮而红,年底的日本红白歌手大赛上勇夺冠军,尾形大作也从此走红,当年唱片销量便突破600万张。其时恰逢“卡拉OK”这玩意儿在日本出世不久,因此无论东京、大阪的豪华歌厅,还是名古屋、北海道普通的民宅农舍,《无锡旅情》优美动听的旋律配上美丽的太湖画面迅速风靡东瀛,脍炙人口,耳熟能详。中国有个美丽的温情脉脉的无锡和太湖,很快就家喻户晓,深入人心,歌词译成中文是:
“在那陌生的异国它乡,
想起了你啊忍不住流泪。
请忘掉我吧,去追求幸福,
我已迈上了中国的旅程,
从上海过苏州坐上火车,
驶向太湖畔水乡的无锡。”
《无锡旅情》问世不久,也在中国、韩国传唱开了。它开创了用歌曲开辟和营销旅游市场的先河,不但为无锡每年带来川流不息的大批日本观光旅游客人,还给当地对日、韩等国的招商引资起到意想不到的巨大作用。为褒扬这一中日友好交流的得意之作,后来人们在太湖之滨勒石刻碑,永志纪念;三位日本友人也因此成为无锡的荣誉市民。
整整30多年过去了,当年无锡所费甚微,却收到始料不及的巨大效应,令人羡慕;后来的大连、天津、南京等市纷纷“东施效颦”,无奈“淮南为橘、淮北为枳”,虽耗费颇巨,结果却不如人意。倒是这两年那首《可可托海的牧羊人》给那拉提和新疆带来更大效应,即便是在抗疫中的国内旅游市场。
记得10多年前时任《中国旅游报》总编辑的邵春先生曾对我说起:后来(上世纪90年代)他再次东渡考察,在北海道的牧场仍听到《无锡旅情》的歌声盛唱不衰;在日本交通公社(全球两大旅行商巨头之一)的写字楼里,员工们得知他就是当年《无锡旅情》的创意策划者之一时,全体起立鞠躬鼓掌致敬,场面令人感动。
一支歌成名了无锡太湖和可可托海那拉提,一如“姑苏城外寒山寺”之于苏州、油画《桥》《双桥》之于周庄江南水乡、《滕王阁序》之于滕王阁、电影《庐山恋》之于庐山、小说《消失的地平线》之于香格里拉、鲁迅之于绍兴和诸葛亮之于襄阳隆中,往往一首诗、一幅画、一篇文章、一部电影、一本小说、一位名人可以成名一座楼、一个湖、一条河、一个岛、一座山、一个村镇、一处名胜乃至一座城市。这就是文化的力量。
这里盛产“师爷”
绍兴的安昌镇“养在深闺人未识”,没有游人的摩肩接踵,没有揽客叫卖的嘈音烦心,三里长的依河街市、传统的店铺、凝重的台门、别具特色的作坊、错落有致的翻轩骑楼、曲折幽深的石板小弄和古老的小桥,还有偶尔划过的乌篷船,百年前如此,至今依旧。小镇游人寥寥无几,古朴宁静,廊棚舖面的木构早已陈旧失润,自顾家中营生的居民无暇与我们搭讪,捧着搪瓷旧茶缸的老人们低声说着吴侬软语品茗闲聊,到处晾晒的霉干菜让小镇飘溢着浓浓的香味。徜徉在绵长的老街上,细细体味小桥流水人家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悠然自得,实在惬意!
小镇尽头有间全国唯一的“师爷馆”,鲜有游客,把门的老头正打着瞌睡。此馆原是镇上清末师爷娄心田的故居,在前后四进的古民宅里,把“师爷”——这个中国封建社会晚期特殊的社会群体和特殊的政治文化现象作了一一展示。来前我曾告诫同行,绍兴乃人文荟萃之地,路上碰着哪位农人贩夫没准儿他的祖上是个翰林、进士,其人也可能满腹经纶,因此切不可轻狂。果然,递上一支香烟与把门老头就着“师爷”的话题拉起呱来,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言辞,眉飞色舞的神态,活脱脱一个“绍兴师爷”翻生——
古代军旅,以幕为府,谋士、书记称幕僚。明清两代,僚属编制缩减而公务日繁,于是主官就私聘助手,依幕僚旧例称“幕友”“幕宾”,俗称“师爷”。幕友虽非官职,但因参与机要、代拟奏疏、处理案卷、掌握钱谷、联络官员而身份特殊,相当于现在的智囊、秘书、顾问。明清以降,雇师爷一直是官场定例,能力再强的官员,也得雇上一个或者多个师爷,让他们帮着记账、断案、草拟奏章、代写诗文、出谋划策、迎来送往和处理日常通信,例如明朝时闽浙总督胡宗宪雇过徐文长当自己的师爷,清朝时两江总督尹继善雇过曹雪芹当自己的师爷,福建巡抚张师诚雇过林则徐当自己的师爷,湖南巡抚骆秉章雇过左宗棠当自己的师爷,还有淮军将领吴长庆,雇过晚清状元兼著名实业家张謇当自己的师爷。师爷不是国家干部,也不能算普通公务员,他们没有编制,不吃财政饭,其薪水统统由雇请他们的官员掏腰包发放,而且薪水还都不低。像林则徐还没有做官的时候,给福建巡抚张师诚当师爷,张某每年发给他几百两银子。
“师爷”始于明代中晚期,历清一代,迄于民初。作师爷者以绍兴人最多,“绍兴师爷……上自督抚,下至州县,凡官署皆有此席”,故史料有“无绍不成衙”之说。
“何以师爷多出于绍兴?”我问道。
老头和盘托出:绍兴素为文化之邦,文风炽盛,科举竞争激烈而仕进有限,乡邑地狭人稠,农艰商轻,故读书无成落第者,学幕是一大出路,其一也;绍兴人处世精明、治事审慎、工于心计、善于辞令,尤适于做师爷,其二也;幕业地位特殊,待遇丰厚,可赖以养亲育后,且由幕入仕者晚清时大有人在,故从幕成为本地人趋之若骛的职业,其三也;其四,师爷的“专业知识”近于家传,绍兴人家族乡谊观念重,外出为官为幕者,因此你引我荐,遂使绍兴师爷群体蔚为大观,本镇许思湄一家就出了10多个师爷;据《雪鸿轩尺牍》载“吾乡之业于斯者,不啻万家。”
“翻生师爷”极富逻辑性的介绍,令我拍案叫绝,也成了“无绍不成衙”的最好诠释。晚清四大重臣曾国藩、张之洞、左宗棠、李鸿章的师爷章士杰、马家鼎、程埙、娄春海无一不是绍兴人。周恩来的祖父周殿魁,最初也游幕于江苏淮安,后当上淮安府治山阳县知事,全家才从绍兴迁居淮安, 在淮安驸马巷还曾留下一处房子。在绍兴的周恩来祖居,我看过家谱有此记载。周恩来1946年9月和美国记者李勃曼谈话时说,祖父生于绍兴,所以“按中国的传统习惯,籍贯从祖代算起,因此,我算是浙江绍兴人。”事实上,周家望族更多的时间是生活在淮安。1909年秋在武汉做小职员的周贻能(周恩来父亲)携周恩来一起投亲到东北铁岭。周贻能在铁岭县衙门当红笔师爷,周恩来入读很有名气的银冈书院,半年后到沈阳念书。
绍兴师爷活跃于明清政治舞台四百年,其主流精于幕业,恪守幕道,以“仁厚忠恕”为箴言,以“尽心尽言”、“勤事慎事”为准则,寓修身于佐治,兼谋生与济民,代有名幕,人才辈出,对当时及后世的政治社会生活产生过非常重要的影响。“师爷”也有分工:刑名师爷责刑事民事,钱谷师爷责财政税务,书启师爷责文书信函,征比师爷责稽考田赋,负责批读文件的叫挂号师爷,而最受主官器重的当然是负责起草奏疏的折奏师爷了。折奏师爷务必熟读诗书经史、博通政制民情、了解山川舆地,参与戎幕者还须精研兵法,才能为幕主设谋献策,佐理军政要务。如曾国藩与太平天国军队交战,接连败北,乃自写奏章请援,其中有“屡战屡北”一语;后经师爷点拨,改为“屡北屡战”,一字移位,事实未变,但用兵气概顿出,曾为此对师爷大为赞赏。
今人提到“绍兴师爷”,往往褒少贬多,这主要是晚清幕风随吏治官风腐败而同步流变所致。少数劣幕如参与杀害秋瑾烈士的章介眉之流,尤为人所切齿;加上民间文艺对“师爷”多作丑化渲染,不是“扭计师爷”“咸湿师爷”,就是诡计多端的形象化身,“师爷”也就在后世留下了恶名。然综观“绍兴师爷”作为一个历史时期中的特殊职业群体,其人其事其史其影响是应该作全面研究和客观评价的。它在历史中所留下的鸿爪之迹,毕竟是一份重要的历史文化遗产,今人自当善待。
伍嘉祥,满族,文化学者,散文作家,旅游策划及文化传播资深人士。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广东旅游文化传播协会常务理事,广东民俗文化协会理事,广州市滿族历史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在国内大陆及港澳地区报刊发表论文及散文200多篇。著有《无为而歌》《行成于思》《多彩海丰》《从化行》等多部散文集和旅游文化书籍;主持编纂、编撰《驻粤八旗史料汇编》、《花城旗语》、《粤海滿韵》等满族文史研究学术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