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寿老汉的节俭刻到骨头里,他全身上下一毛不肯多长,只在下巴正中戳着一根三寸来长的灰胡子表明性别。村里人说他过日子比劈了叉的腈纶线还细,衣食住行处处省到不能再省。
今天是永子大喜的日子。延寿立在北屋墙前,扫视着摆在院里的十一桌酒席。才上的菜还没动几嘴,又压上一盘子新菜。几个孩子抱着可乐雪碧到处跑,突然跌倒一个,饮料流到地上,大人也不知道急着去扶。太阳已偏西。延寿背靠贴着白瓷砖的新房,看到每张桌子上的陪客都尽职尽责地劝酒,醉醺醺的酒杯都捏不稳,一杯酒至少洒了一半在桌上。他心想:“王八羔子们,吃吧,喝吧,吃过最后一道饭,都给我滚蛋!” 他真想扑过去,趴桌上把洒了的酒吸溜吸溜。
永子本来长得好好的,13岁那年跑到大队楼顶玩,被高压电吸上去又摔了下来。也算命大,腿脚没摔坏,只在左肩膀头电出个茶碗大的疤。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小子后福在哪呢?挨过电后个子不长了,永远停在一米五,与他一般大的小伙子们孩子都有了,他还光棍着。相一个嫌他个头小,再相一个还是嫌个头小,延寿老汉恨不得锯下自己半截子腿安他身上。
为给永子说媳妇延寿耗尽心血,他踏破了媒人的门槛,送出了不知多少点心和水果,最终一无所获。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朝犯法的路上走,思谋着给永子买个媳妇。
前些年,村里兴买外地女人,大几千块钱一个,多数来自穷苦山里,人长得矮小,也丑。不是实在说不上媳妇,没人肯这么自降身价买媳妇。事到如今说不得了,总得给永子说个人,一来续香火,二来老婆去世前再三嘱咐了的,砸锅卖铁也要给孩子说媳妇。想起老婆,延寿老汉心里一灰,要是她还在,许多事情会好办得多。永子结婚可让延寿遭了难,既支应外场又要支应内场,屋里床上的用品也得他过手。单是缝制被褥,就得赔上笑脸请东邻西舍来做,女人若在,叫上几个娘子人家,秋高的时候坐在宽阔的房顶上,说说笑笑就缝得了,哪用得着他一个汉们家操心。
算算账,买外地女人划算得多,省了小换、大换、打帖子,也不用大娶大闹腾,比娶当地媳妇省好几万。现在女的缺,男的多,娶媳妇越来越费钱。永子愿不愿要外地女人延寿老汉不考虑,轮不着他不愿意,花钱给他买个媳妇是犯法,但现在娶媳妇要那么多礼不也等于买卖人口?
近几年外地媳妇少了,想找外地媳妇,一样得托人介绍,介绍成了,给媒人5000,至于给女方多少,全看两家商量。延寿老汉想,刨去媒人的5000,就算再给女方两万,也划算。外地媳妇起码比本地女子好打发,这几年娶个媳妇行情涨得不像样,一张嘴就要四五万,吃人呢!还要三金、改口费,样样是钱。幸好只养了一个永子,再添一个只好倒插门了。
二
侄子走过来,灶上要茶叶呢。延寿老汉满心狐疑地睃着侄子:“5包用完了?茶水不要浓……”他小声嘱咐侄子:“对烧水的说说,少放点茶,带个色儿得了。”翻身回小东屋找。
席上用的东西全在小东屋炕上放着。延寿老汉腾出自己半截炕,专门放过事用的东西。吃的喝的,全堆到炕上,全在他眼皮子底下摆着。他既盼天暖和,又怕天暖和。暖和的天儿办喜事方便,席可以摆在院里,不必去邻家借屋子。借了人家的屋,总不能白借,赴席的在人家屋里吃喝叫闹,谁不嫌烦,事过后,得送点东西表示表示,又是一笔糟销。天真暖和了呢,买下的东西经不住放,又怕坏了。那些鸡肉鱼肉猪肉牛肉羊肉,延寿老汉一天看个七八遍,总怕多搁一天搁出味来,他伸过鼻子,在肉上耐心地闻来闻去,似乎多闻一闻能让肉的保鲜时间长点。
他在炕上刨一刨,没找着茶叶,看来真用完了。他把炕上的东西往后挪挪,掀开一角炕席,抽出10块钱,寻思找谁去买包茶叶。一抬眼,永子盖着个破军大氅,正窝在炕里蒙头睡觉。
“别人忙得四脚朝天,你倒会躲懒!”他灰白胡子向上撅起,一巴掌扇在永子脑袋上, “起来!别躺了!茶叶没了,买一包去!” 他嘴边咕嘟着一圈白沫,骂几句又冒出一圈。为他悬了好几个月的心这会儿都不敢落下来,他竟敢钻屋里睡觉,省心的他。
三个月前,永子跟他舅到市里干活,溜到网吧,下载了几个黄片,蒙着被子偷看。他舅是个古板人,听永子被窝里发出怪声,抓起枕头砸过去:“丢死人了!滚!滚家去!”永子收拾收拾铺盖,真使性子回来了。他舅随后追来,和延寿老汉长谈一番,必须抓紧时间给永子说媳妇,不能再拖下去了。延寿将心比心,永子偷着看那种片儿,不全是憋的嘛,慢说他一个壮小伙,就是自己,那个心也没消退下去,要不是家里紧,自己找个女人也应当。
两年前他去乡里集上卖粉条,摆在一户人家门口。这家女人热心肠,好站在门口和人说话,她有个毛病,说几句挤一下眼。延寿老汉和她搭葛了几句,见她一再挤眼,心想莫非对自己有意思?于是多了心,乱了意。盼到下个集再去,女人又出来说话,又挤眼。延寿也无心做买卖了,反复琢磨,越琢磨越觉得女人有深意。回家来5天睡不好觉,天天夜里烙饼似的翻过来掉过去。熬到第三个集,早早去了,恰好女人出来,与他打着招呼,又挤了挤眼。延寿老汉收起粉条捆回车上,跟着女人走进院子。
女人以为老汉要找水喝:“大瓮里新接的水,瓢在里头。”又挤了一下眼。延寿老汉胆气陡壮:“我不喝水。上屋里还是上哪儿?”
女人十分不解:“什么意思?”眼又一挤。
“你这不老冲我挤眼给暗号?”延寿老汉心虚了。
女人一炊帚摔过来:“滚,老不正经!俺挤眼是毛病,俺不是那样的人!”
延寿推着车子踉跄而逃,恨不能迎头来个车撞死自己。丢人哇!传出去可怎么做人?从那之后他绝了找女人的心,一心一意给永子攒钱。
三
媒人从灵寿山里介绍来一个,条件相对差点,但用媒人的话说“不傻不呆不秃不瞎,能吃饭干活”,永子长成这样,能说上个人延寿老汉很知足。讲好给新人父母3万,其余东西全归男方置。于是匆匆成交,新人先住过来,择日再举办仪式。延寿一阵暗喜,人住过来就好办了,生米成了熟饭,还怕她跑掉不成?住过来才知道,新人不是善茬子,精明得很,也挑剔得很,单是饭食就容不得延寿凑合,过来半个月,肉已吃了好几十斤,鲜菜水果不断。新人见延寿抽筋扒皮的不利索,借说永子敲打他:“别以为山里人没见过世面,我在外头打工的时候,什么好的没吃过什么好的没见过?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男嫁男,吃饭穿棉!嫁人就是享福来了。别欺负我是山里人,咱们一没扯证二没办席,惹火我拍屁股说走就走,一分钱不退……”永子才有个女人,对她言听计从。延寿这才明白不是自己拿住她,而是她拿住自己了,永子就是被她捏在手里的小辫,扯一扯全身肉疼。
本来延寿盘算得很好,拿着列好的购物单子,和永子到县城摁住一家店拣最便宜的往车上一扔,一车就拉回来了。柜、床、沙发、电视、洗衣机、冰箱,这一堆东西一万块钱打住。他想好了,买东西用一万,摆席再用一万,连上前头给人家的3万,再加上杂七杂八的花销,6万块钱能打住。谁想新人听说要去城里置家具家电,也要跟着去。延寿心里一凉,全身发冷:坏了,省不下钱了。
果然,父子俩要去的小店新人全看不上,只好去大商场。进了大商场不要紧,她一眼看中一套8000块的家具,往床上一坐,张口道:“我要这一套。”延寿俩眼瞪得要裂开:别人买家具花三四千,她竟然看中8000的。延寿凶狠地示意永子上前拒绝她这个离谱的要求。
永子陪新人买过几回衣服,领教过厉害,讷讷着朝后缩。延寿瞪着眼,不依不饶用目光逼他,只好凑过去,小声说:“太贵。村里没人买这么贵的……”
“没人买你就不买?便宜家具用几年就坏,还得另置,不如一次到位。”新人说得倒也在理,永子无言可对,戳在地上像根棍子。
延寿老汉背对着他们,脸阴得能拧出水。所有东西置下来只做了一万的账,她竟然一套家具干8000,败家子啊害人精!哪有这么大手大脚不心疼钱的?就不想想,省下钱来最后不全是你们的?他坐在门口一张凳子上,冲外拧着脸,脖子上青筋一蹦一蹦地鼓出老高。他不想回头看他们,永子没出息,新人如虎狼,少看两眼少生气。他卷了根旱烟,装着什么也没听到,看起外面的景致来,心里希望永子再劝劝,也许新人能转了念头。
新人离开床,撒腿就向外走。永子急得“哎……哎……”叫着,见她不停脚,冲延寿喊:“爹!到底买不买?不买她就回灵寿了!”
延寿顾不得再装镇定,把旱烟一甩,赶紧追出去,他个高腿长,三步并作两步,跨到新人前头截住她,换上满面笑容:“买!买!不买哪行?”抬头轰永子:“不懂事的王八羔子!进去细问问,有优惠不?能讲价不?”
这一趟就买回一套家具。家具摆到新房里,人见人夸。家具好是好,就是太贵,延寿觉得这套家具要了自己半条命,心疼得睡觉也睡不好,翻来掉去唉声叹气,做梦也气得全身哆嗦。避开新人他偷着骂永子:“没出息的畜生!等着她降你一辈子吧!人家那有本事的在外头谈个媳妇回来,一分钱不花。你哩?你算算糟我多少?丑话说在前头,娶媳妇花的钱你得清账。安定下来赶紧到外面挣钱去,别想在家里耗着!”
买家电延寿又气了个半死。电视买了新流行的43寸纯平,比别人家又多花3000。他仰在炕上躺了一天,吃不下喝不下。永子不识趣地端过饭来,凑近劝他:“爹,吃点儿!”他手一扬,把碗挥到地上,拍着炕沿压低声音骂永子,骂得永子吧嗒吧嗒掉泪:“爹,要不找媒人退钱吧,我打光棍。”延寿更生气了:“十跪九叩就差最后一拜,你要打光棍了?想打光棍怎么不早说?给我住了,擦干那眼窝子!没出息!为你割我的肉我也愿意,就是你爹我省了一辈子,细了一辈子,好容易攒下这么点家底子,才几天工夫就嗖嗖地从手里流走了,我难受哇!永子,把你舅叫来,他能说,叫他好好劝劝我吧!”他心口发闷,血压升高,四肢发软,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难受由不得自己。
四
他站在院里,扭头向新屋一望,瞥见新人沉着脸,不由得心里又冒出一股火:你还不喜欢?为你家都败光了,你还不知足?他心里咒问着,恰好新人也抬起眼来向外看。延寿赶紧掉脸避开,眼不见为净,还是少看她两眼,少生些子气,不值当气坏身子。熬过今天,就算彻底过完事了。
他溜达到大灶旁。锅灶安在大门以西,灶火噼啪作响,都是上好的松木柈子,早多少年就预备下了。铁铸的大灶上,一字安着三个大锅,烟火很猛地冲出烟囱。锅上坐着四层蒸笼,笼里放着160个蒸碗。上了蒸碗,这席就进入尾声了。延寿走到灶前,吸了吸鼻子,袖着双手弯下腰,轻声问厨子:“我怎么闻着一股糊味儿?”厨子也生怕忘了放水,赶紧皱起鼻子使劲闻:“闻不到哇。”又招呼烧火的也来闻,几个人耸着鼻子,围着蒸笼闻。延寿问:“锅里多少水?”厨子说:“大半锅哇,少了还了得!”“你确定?”“真!你这话!他们抬过来水,我一瓢一瓢舀进去,那还能有假?”延寿直起腰,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永子从外面回来,延寿看他一眼,先往东屋走去。永子跟过去,从兜里掏出两包茶叶往床上一扔。延寿压低声音吼起来,灰白的胡子剧烈抖动:“马上散席你还买两包?一包就够!”
“散席你还让买?”永子也没好气,大喜的日子这样被呼来骂去,他心里窝了一团火,闷着脸往炕上一歪,斜眼瞪着延寿。他知道延寿又抠又好面子,这种时候不敢使劲吵。
“不买怎么行!供了一天茶水,末了换成白开水,一天的茶水白喝!”他恨恨地拿起一包,向外走,扭头又冲永子骂:“你闹腾吧!闹腾吧!长这么大一点儿也不解事!白活了!”
出门换上笑脸,把茶叶递给延昌。延昌撕开茶叶包,刷拉一下全倾入锅里,登时满锅褐黄,茶叶茶梗上下左右随水翻滚。延昌从脚边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撤一根柴火点着,闭眼猛吸一口,再吸一口,还余一大截就不吸了,扔进灶里,一卷就没影了。延寿定定地看着灶火,脸上笑着,心里骂着:“狗肏的不定今儿瞎了我几包烟。”他从来都是到集上买叶子揉碎了卷着吸,今天却是所有人都吸他的好烟,吸他舍不得吸的两块五一包的钻石。他心里抽搐着下决心:“永子结了婚,我也没负担了,也败一回家!余下的烟不退了,我一根一根全吸了它!”
五
亲戚走后,租赁的东西都退回去了。延寿关上大门,在院里又转了一圈,就回东屋去睡觉。还没进屋,忽听新人大声问:“你哭什么?谁怎么你了?”
延寿一惊,钻进东屋,又探出上半身,支棱起耳朵听:永子吸吸溜溜正抽鼻子。延寿老汉皱眉暗骂:“什么出息呢这是?嫌才刚骂了他?”
“说!嫌我气着你爹了,还是后悔娶了我?”新人怒气冲冲。又一阵吸溜。
延寿在外面抓耳挠腮,恨不得跳入新房踹起永子问个清楚。事都过完了,找什么背兴呢,畜生!
终于永子开口了,哽哽咽咽,泣不成声:“不关……你……的事……呃……呃……我……爹……爹……不容……易……”
延寿眼窝湿了。他缩回身子,抄着手往里屋挪:“不容易?知道不容易就好,你爹我差点把命搭上。儿啊,哭什么?谁家过事不掉层皮呢?只盼你长点出息,过好过歹全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