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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和平《北平无战事》全集

第89章去留两难

大雨过后,天和地都像被洗了一遍,七月十五的月亮竟比八月十五的月亮还亮。

在北平警察局大院里候命的各分局、各大队的警官被淋了半夜的雨,虽脱了雨衣,无奈新任局长没有发话,依然列队站在那里等候。

所有的人又一齐敬礼了。

曾可达陪着谢培东从大楼的大门走了出来。

方孟韦的小吉普从大院里面开了出来,停在大院门口。

从敬礼的队列中走向大院大门,曾可达这一次没有还礼,只陪着谢培东走到小吉普前站住了。

方孟韦开了后座车门。

没有握手告别,也没有一句寒暄,曾可达只站在那里,看着谢培东上车。

方孟韦关了车门,上了驾驶座,吉普车吼的一声,离去了。

转身时,曾可达这才扫了一遍还敬着礼的警官们,接着望向了站在队列前的孙朝忠。

孙朝忠一身透湿,敬礼的姿势却比那些警官更挺。

曾可达站住了:“手都放下吧。”

警官们这才都放下了手。

曾可达:“币制改革,这三天是冻结账户,各店铺面一律关张,不许交易。各分局分管的地面出了事,我只问分局局长。市局各大队二十四小时都到街上去。”

“是!”

曾可达独自向警察局大楼走去。

曾可达回到局长办公室时,孙朝忠也默默地跟了进来。

“徐铁英回南京了,你还留在北平,是建丰同志的安排吗?”曾可达自己收拾着茶几上的杯子。

孙朝忠:“建丰同志没有具体安排,如果有,也应该直接指示可达同志。”

曾可达回头看他了:“奇怪,我也没有接到指示,难道是建丰同志把我们忘了?”

孙朝忠:“今天是币制改革第一天,建丰同志在上海工作繁巨,可以理解。”

“理解?”曾可达盯着孙朝忠看了好久,“建丰同志有个核心计划,我一直在理解,你能不能帮我理解一下?”

孙朝忠:“如果不违反纪律,请可达同志提示一下。”

曾可达:“那我就提示一下吧。是一首诗,南北朝的,诗名叫什么来着?”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孙朝忠居然立刻答上了!

“是。是这首诗,能不能背来听听?”曾可达紧盯着他。

“是。”孙朝忠低声背诵起来,“‘序曰: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

居然还能背序!曾可达的眼神都横了。

孙朝忠:“‘……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

曾可达:“好,背的很好,接着背。”

“是。”孙朝忠又认真地背诵起来,“‘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

“喂,校部总机吗?”燕大总务处那个范主任连夜在何其沧房间试听刚装好的电话。

何其沧、何孝钰还有程小云都站在旁边看着。

电话有了回应。

范主任:“我是总务处范亦农呀……嗯,我现在何副校长家……对,新装的专线,给我接南京司徒老校长府邸……”

“现在不要接!”何其沧立刻阻止。

“现在不要接!”范主任在话筒里跟着嚷道,眼睛望向何其沧。

何其沧:“电话给我。”

那个范主任对着话筒:“等一下,何副校长有话说。”将话筒递给了何其沧。

何其沧接过了话筒,“给你们添麻烦了……今晚我要给司徒老校长通电话,应该没有问题吧……没有问题就好,你们多辛苦。”

放了话筒,何其沧转对那个范主任:“辛苦了。”

范主任:“应该的。”

“还有两个工人呢?对了。”何其沧转望向何孝钰,“看看家里有没有什么吃的……”

“不用了!”范主任连忙接道,“工人加班校部有补贴。我们先走了,有问题,随时叫我。”

何其沧:“孝钰,你和经纶送送他们。”

何孝钰:“好。”

“何副校长留步。”那个范主任止住了何其沧,勤勤恳恳地走了出去。

何孝钰送了出去。

何其沧又望向了那部新装的电话。

程小云在他身后:“一切都靠何副校长了……”

何其沧慢慢转过了头:“你们家那个司机还在楼下吧?”

程小云:“他是来给我送衣服的。”

“你还真打算在我们家住?”何其沧苦笑了一下,“你们夫妻就不要给我演戏了,回去告诉方步亭,我何其沧一辈子没有为私事找过司徒雷登,在家里等我的消息吧。”

“老夫子……”程小云是真感动,眼中有了泪星。

何其沧:“你看你看,哪有那么多眼泪。要哭,回家哭给方步亭看去。”

程小云破涕笑了:“我才不哭给他看呢。”

王蒲忱在西山监狱密室里等候蒋经国的电话也不知道多久了,电话没来,两个烟缸已经满是烟头。

电话铃终于响了!

王蒲忱从椅子上骤然弹起,扔掉了手里那个烟头,拿起话筒:“是我,建丰同志……正要向你报告,梁经纶同志刚从外文书店给我来了电话,共产党北平城工部突然通知他去香港;同时何副校长在家里装了一条直通司徒雷登大使的专线,应该正在跟司徒雷登大使通话,请司徒雷登大使出面向总统说情,让方孟敖和他女儿出国结婚。还有,晚上九点,谢培东去警察局见了曾可达,转达了方行长的意见,请求开除方孟敖的军籍。蒲忱以为,种种迹象表明,这是共产党在破坏我们的‘孔雀东南飞’计划……”

话筒那边的指示非常简洁!

王蒲忱:“……八月十二日我们全天候监听了北平分行电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可疑信号,监视的人也没有发现谢培东与可疑人员有任何接触,嗯……我们会继续监视……”

桌子上另一部电话的铃声响了。

王蒲忱望了一眼那部电话:“……是,建丰同志,应该是曾可达同志的电话……知道了,先接他的电话,听他怎么说,再向你报告。”

“蒲忱同志吗,你那边联系上建丰同志没有?”

果然是曾可达从北平警察局局长办公室打来的电话。

曾可达拿起茶杯,喝时才发现里面没有水:“我们预备干部局的事,就不要跟保密局交叉了……对方孟敖如何处置,对梁经纶今天言论如何定性,都直接关系到‘孔雀东南飞’计划还要不要实施。可总统府四组现在还没有回复,建丰同志又联系不上,我想是不是应该问一下陈方主任,总统有没有直接训示……”

王蒲忱有意沉默了少顷:“总统如果有直接训示当然好……建丰同志问及,我当然帮你解释……好,我挂电话了。”

放下了话筒,在烟缸里按灭了烟,王蒲忱又拿起了那部专线话筒,很快就通了:“建丰同志,曾可达同志果然急不可待了,现在应该在给陈方主任打电话……是,我今晚守在这里,等你的指示。”

“芷公,您还好吧?”身在北平警察局局长办公室,曾可达此刻却仿佛直接进了南京总统府,“风尘未扫,这个时候实在不应该惊扰您……”

“不客气。”陈方在电话里依然十分和蔼,“报告我回来就看到了,已经呈交总统。经国局长是什么意见?”

曾可达:“一切听候总统裁决。”

陈方:“预备干部局有没有具体的处置意见?”

曾可达:“这正是我要向芷公报告的。那个谢培东今天晚上来了,转达了方步亭的意见。方家希望按《陆海空军服役条例》处置方孟敖,要求开除他的军籍。”

陈方:“报告经国局长了吗?”

曾可达:“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有联系上。可达认为,谢培东这个要求,可能是方家的要求,也可能是共党的谋划,应该及时报告芷公,让总统知道。”

电话那边沉默了。

“芷公,芷公……”曾可达按捺不住了,轻声呼唤。

“我在听。”陈方依然和蔼,“想一想,如果我是经国局长,你会怎样建议?”

都说是福至心灵,可更多时候福气来了人往往更加糊涂,都因为福气来的太不容易。

曾可达立刻答道:“我还是那个建议,方孟敖的处置应该听空军司令部的意见,如有必要不妨听听夫人的意见,毕竟空军是夫人一手建设起来的。还有梁经纶,币制改革的论证已经完成,这个人对总统多有不满,不宜再留在燕大,不能再让他跟美国方面有直接联系。这就是我给经国局长的建议。”

那边又是片刻沉默。

这回曾可达耐着性子在等。

陈方表态了:“还有五分钟我就会去见总统,预备干部局的意见我会直接报告。如果总统同意了你们的意见,方孟敖那个飞行大队怎么安置?”

曾可达:“报告芷公,这一点我也想了。币制改革,北平需要运输大量物资,华北战区更需要空运大量军需。我建议将这个飞行大队改编到中央航空公司,预备干部局可以协助代管。”

陈方:“我要去了。建议你把刚才的想法同时报告经国局长,如果一时还联系不上,可以向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发电报。”

曾可达:“谢谢芷公指教!”

放下话筒,曾可达开了办公室门:“王副官!”

“到!”

曾可达看见,会议室门边,孙朝忠还站在那里。

曾可达目光收了回来,对王副官:“以后,这里就你一个人值班。关了门再进来。”

王副官走到门边,回头又看了一眼局长办公室的门,曾可达进去了,这才轻声对孙朝忠:“孙秘书,你先到外边值班室坐坐吧。”

孙朝忠点了下头,走了出去。

王副官轻轻关了会议室的门,向局长办公室走去。

曾可达开始直接向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发电了。

电台便安置在局长办公桌旁,王副官发完了电文,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回电。

墙上壁钟的走字声越来越响。

曾可达望了一眼壁钟,晚上十一点一刻,接着又挽起衣袖去看手表:“墙上的钟慢了一分钟。”

“我现在就调?”王副官站起了,望着曾可达,慢慢去摘耳机。

电台的显示灯亮了!

曾可达:“接收电报!”

王副官立刻坐下了,飞快地记录。

曾可达竭力镇静,去倒了两杯白水,自己喝了一口,将另外一杯送到了王副官电台旁。

来电很短,已经记完,王副官欠了一下身子,抓紧翻译电文。

曾可达紧紧地盯着电文的方格纸。

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的回电!

王副官的电文纸刚拿起,曾可达已经一把抓了过去!

电文纸上:

曾可达的眼睛亮了。张厉生是行政院副院长兼天津经济区督察,这份来电使他有了底气,他决定不再等建丰同志回电。

曾可达径直走到挂衣架前,取下了军帽,戴上,转对王副官:“给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回电,我立刻去飞行大队,执行运输任务。同时把张副院长的来电转发建丰同志!”

今晚,北平西北郊飞行大队军营大门上亮着的那盏灯昏黄如萤,没有了大队长,偌大的军营朦胧在月色之中。

曾可达的吉普关着车灯悄然开了进来,停在大坪上,对面便是营房。

李营长从大门口便一直跟着车跑了进来,敬礼,开车门。

曾可达下了车,向黑黢黢的营房望去:“都还好吧?”

好什么呢?

李营长吞吐着回了一句:“还好吧。”

“还好是什么意思?”曾可达向营房走去。

李营长跟在身后:“从机场回来后都没有吃饭,也没人说话,全躺在床上。”

曾可达停住了脚步:“绝食?抗议?”

李营长:“应该不是吧……”

“那是什么?”曾可达盯着他的眼。

李营长:“方大队长突然被抓了,他们的心情可以理解。”

曾可达:“军人的词典里从来就没有理解这个词!”

李营长没有回话。

曾可达慢慢回头,语气缓和了些:“叫他们集合,有紧急任务。”

“是。”

望着李营长向黑洞洞的营房大门走去,曾可达突然感觉一阵莫名的孤独,举头望去,一月在天,四野空阔,却看不见南京。

一个老者的声音如此遥远又如此熟悉地在他耳边悄然响起:“到底是月亮近,还是长安近?”

几个孩童稚嫩的声音跟着响起:“月亮近,长安远。月亮能看见,长安看不见……”

曾可达脸上露出了儿时的笑……

突然整个军营大亮!

是高墙上的碘钨灯都开了。

曾可达倏地望向营门,见王副官和青年军那个排都站在那里,忍住了呵斥,转望向营房门。

李营长出来了。

他身后却没有人。

曾可达盯着李营长。

李营长:“传达了,都不说话,都不起床……”

曾可达大步向营房门走去。

“长官!”李营长快步追了过去,“还是我带人把他们叫出来吧……”

“一个人也不许进来!”曾可达大步进了营房门。

营房内没有开灯,高墙的碘钨灯从窗口照进来,依然很亮。

曾可达站在营房门内,举目望去。

左边一排,十张床,十个躺着的背影。

右边一排,十张床,十个躺着的背影。

曾可达站了好几秒钟,开了营房的灯,接着从床的通道向最里端方孟敖的单间走去。

到了单间门口,曾可达又开了单间里的灯,向躺着的飞行员望去。

二十个人都是侧身面向单间,这时自然也就面向着曾可达。

可每个人都闭着眼。

“陈长武!”曾可达点名了。

每个飞行员都在听着,都没睁眼。

“陈长武!”曾可达又叫了一声。

“到。”陈长武慢慢从床上爬起了,站在床前。

“问一个问题。”曾可达问道,“你说,是月亮离我们近,还是南京离我们近?”

陈长武:“不知道。”

曾可达:“《陆海空军刑法》知道吗?”

陈长武:“知道。”

曾可达:“背诵《陆海空军刑法》第三十二条。”

陈长武:“‘在军中或戒严地域掌支给或运输兵器、弹药、粮食、被服或其他军用物品,无故使之缺乏迟误者,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因而失误军机者,处死刑或无期徒刑’。”

“背诵的很好。”曾可达赞了一句,接着大声下令,“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北平飞行大队全体集合,执行运输任务!”

依然沉寂。

一声一声,曾可达听到自己的心脏像鼙鼓般在敲响!

终于有一个人站起了,是郭晋阳。

又有一个人站起了,是邵元刚。

陆陆续续所有的飞行员都站起了,曾可达心跳减慢了,眼中立刻浮出期待和赞许!

很快,期待和赞许从眼中消失了。

没有人走出营房集合,陈长武向他走来。

一个跟着一个,无声排成纵队,向他走来。

陈长武在他面前站住了,双手递给他一个证件。

曾可达下意识接了过来。

——国防部预备干部局颁发的军官证!

一个接着一个,曾可达手里捧着二十个军官证!

每个人又都回到自己床前,站住了。

一双双眼睛烁烁地望着曾可达!

“意图离去职役?”曾可达也灼灼地望着他们,“是不是?回答!”

“是!”陈长武大声接道。

曾可达:“好,好。背诵《陆海空军刑法》第九十三条第二款!”

陈长武:“‘军中或戒严地域,无故离去职役或不就职役者,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

曾可达:“你们准备上特种刑事法庭接受审判吗?”

陈长武:“报告曾督察,7月6号我们已经在特种刑事法庭接受审判,我们二十个人都已被判解除军籍,至今特种刑事法庭仍然没有给我们恢复军籍,《陆海空军刑法》任何一条都不再适合给我们判罪。”

“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现役军官证也不能给你们判罪吗?”曾可达哗的一下将手里的军官证摔在地上,“拿回去,仔细看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大印!”

陈长武:“我们不看了,交给特种刑事法庭的法官看吧!”

郭晋阳、邵元刚率先拎起了早就装好的皮箱,向营房门外走去。

所有飞行员同时拎起了皮箱,向营房门外走去。

剩下了陈长武,也慢慢拎起了皮箱,望着曾可达:“押我们回南京吧,特种刑事法庭上见。”最后一个走出了营房。

曾可达脸色铁青,在军营门卫室拨二号专线。

话筒里的声音:“对不起,您不能拨这个专线。对不起,您不能拨这个专线……”

曾可达按了电话机键,猛摇电话:“国防部调查组,请接南京一号专线,请接南京一号专线!”

话筒里又是那个声音:“对不起,您不能……”

曾可达又按了机键,摇电话柄。

话筒那边:“北平华北‘剿总’总机,请问接哪里?”

曾可达沉默着,话筒那边:“请问接哪里?”

曾可达鼓起了心气:“听清楚了,我是国防部北平调查组兼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派驻北平办事处,立刻给我接通上海中央银行经济督察组!”

话筒那边:“对不起,您不能拨这个专线……”

曾可达把话筒搁上了,望向玻璃窗外:“李营长!”

门从外面拉开了,竟是王蒲忱站在门口。

曾可达似乎明白了什么。

王蒲忱:“这里的专线撤了,出来说话吧。”

曾可达跟着王蒲忱来到了军营高墙下。

高墙的碘钨灯早已被曾可达喝令关了,大坪那边,月色如梦,二十个飞行员提着皮箱默默站着,像一幅陈年旧照。

“真准备把这二十个人都送特种刑事法庭?”王蒲忱目光转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想听听你的意见。”

王蒲忱:“我没有意见,想不想听听徐铁英的意见?”

曾可达:“徐铁英都回南京接受调查了,他有什么意见?”

王蒲忱:“回南京后他就向中央党部一口咬定,方孟敖是共产党。可方孟敖的任命,还有方大队这二十个人的任命,发证单位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签署人是蒋经国局长。”

曾可达这才露出了惊愕之色:“中央党部怎么说?”

王蒲忱:“中央党部没有怎么说,只是把他的原话报告了总统。”

曾可达:“总统有态度了?”

王蒲忱静静地望着他,少顷:“总统详细听了陈方主任的汇报。”

曾可达大惊:“陈主任怎么汇报?”

王蒲忱:“到现在你也不问一声我为什么来见你?”

曾可达蒙在那里。

王蒲忱:“根据保密局保密条例,或者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纪律,我都不应该也不可能到这里来跟你说这些。”

曾可达:“建丰同志……”

王蒲忱打断了他:“陈主任是不是跟你说了,一切都向建丰同志汇报,听建丰同志指示?”

曾可达:“是……”

“我现在向你传达总统的原话。”王蒲忱有意停顿了片刻,“‘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事不要跟我说,跟经国说。’”

曾可达慢慢望向天上的月,取下了头上的大檐帽:“我跟你走吧。”

一个人,便向营门走去。

“到哪里去?”王蒲忱的声音叫住了他,接着走到他身后,“作为同志,我先给你提几个意见,可不可以?”

曾可达慢慢转过身:“请说。”

王蒲忱:“你刚才给飞行大队下命令,问他们是月亮近还是南京近。现在月亮就在我们头上,我也想问你这个问题,到底是月亮近还是南京近?”

曾可达突然感觉到一股羞辱:“如果是这样的问题我就不回答了。组织到底决定怎么处理我,我服从就是。”

王蒲忱:“我不是组织,组织也没有说处理你。你如果觉得我问这样的问题对你不敬,那我谈谈个人看法,可不可以?”

曾可达只望着他。

王蒲忱:“这个答案从古就有,很多人都认同,月亮近我们走不到,长安远我们能走到。以此拿远近做文章,我认为这个答案是错的。如果说我们能走到的地方就近,八年抗战,南京被日本人占了,我们就去不了。那个时候我们心里都只有一个重庆。抗战胜利了,现在还有几个人去重庆?月亮就不同,天涯海角,无论你走到哪里,它都照着你。今天你我都在北平,建丰同志在上海,到底是南京在照着我们还是上海在照着我们?我的理解,还是月亮离我们近,建丰同志离我们近。”

曾可达:“我同意你的看法。”

王蒲忱:“我现在可不可以传达建丰同志的指示了?”

曾可达:“请蒲忱同志传达。”

王蒲忱:“‘孔雀东南飞’行动旨在保障华北‘剿总’五十万大军能够有充足的后勤军需出关呼应东北,南下呼应中原和山东,行动的关键是美国的援助和央行的配合,重用方孟敖和梁经纶的目的就在这里。这么重的任务交给了你,币制改革第一天,你却向总统府建议处置方孟敖,还要求审查梁经纶同志。建丰同志认为很不妥当,要我问你的真实想法。”

曾可达:“蒲忱同志应该比我更清楚,谢培东如果真是共产党怎么办?方孟敖如果真是共产党怎么办?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

王蒲忱:“谢培东真是共产党交给我来办。方孟敖真是共产党自有建丰同志负责。我重申一下建丰同志给你我的共同指示,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关键是用好。希望我们真正领会。”

曾可达从不久前知道王蒲忱也是铁血救国会就一直将他视为特工而已,此时方才知道,他才是建丰同志的心腹,感慨只能埋在心底:“我现在无法联系建丰同志,我的想法请蒲忱兄转告。”

王蒲忱点了下头。

曾可达:“王文成公说过,‘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我眼下第一任务是要灭掉心中的贼,认真检讨,彻底反省……”

王蒲忱:“很好,我一定转告。”

曾可达:“可是有一件急务必须马上处理。”说着,拿出了张厉生的电报递了过去。

王蒲忱接过电报,没有看,依然望着曾可达。

曾可达:“行政院张副院长电令,今晚三点飞行大队必须赴天津运送第一批物资,现在快两点了,这二十个人拒不执行,我该怎么办?”

王蒲忱将电报递还给他,笑了一下:“你觉得行政院真会给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直接下命令吗?”

曾可达眼中依然疑惑。

王蒲忱:“这个电令是建丰同志请张副院长发的。一面要对付共产党,一面还要对付我们自己的中央党部,建丰同志正在采取措施,并叫我告诉你,不要回警察局了,天一亮就去天津经济区北平办事处专抓币制改革。”

曾可达:“明白了。”

方邸一楼客厅。

座钟敲了两下,今夜无人入眠。

这一家,这三个人,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方步亭静坐无语,谢培东静坐无语,程小云给他们的茶壶里续了水,也坐在一旁,没有说话。

“小云哪。”方步亭终于开口了,“我有个安排,想听听你的看法。”

程小云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我想把他们姑爹调到中国银行,然后安排到纽约办事处,你看怎样?”

应该征求谢培东的意见,却对程小云说,多少难言之隐!

程小云转望向谢培东。

“不要替我操心了。”谢培东也不看方步亭,“先安排孟敖出国吧。如果你们真担心我是共产党,把我调到哪里都会牵连你们。”

“到现在你还说这样的话!”方步亭拍了桌子,“我们怕受牵连?怕受牵连我现在还坐在这里跟你说话?!谢培东,二十年前你来见我说我妹妹病死了,八月十二号你回到家里说木兰去了解放区……被你牵连的是谁?是你老婆,是你女儿,你知不知道?!”

方步亭已经浑身颤抖。

“怎么了?!”程小云连忙过去搀着他,“事情未必像你想象的那样,你怎么可以这样跟姑爹说话?”

“你要我怎样说话?”方步亭甩开了程小云,“难不成让我等着国民党到家里来把他抓走吧?”

“内兄。”谢培东慢慢站起了,“能不能听我说几句?”

方步亭盯向了谢培东。

程小云:“听姑爹说吧。”

谢培东:“二十年了,你从来没有怀疑我是共产党,徐铁英动用了国民党党通局和保密局的力量也不能证实我是共产党。我只能这样跟你说,我如果真是共产党,我死的那一天,墓碑上也不会刻上‘共产党’三个字……我们俩年纪都大了,谁送谁还不知道。小云比你我年纪都小,有件事只能拜托她……”

“不要这样说,姑爹……”程小云流泪了。

谢培东:“人都是要死的。真到了那一天请你将我跟木兰的妈合葬,还有,木兰如果真被他们害了,就把我们三个人迁到一起……明天,我就离开北平分行,回无锡老家去,看有没有人抓我。”

“不要说了……”程小云坐下,失声哭了起来。

方步亭也止不住流泪了。

谢培东眼深,泪水只在眼眶里转。

整座大楼,整个大院,只有竹林的风声。

燕京大学镜春园。

石径,细长的凤尾竹,月明风清,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到了内院门前。

一个青年轻轻拉开了门,轻轻敬了个礼:“张部长好!”

“你好!”张月印飞快地跟青年握了一下手,跟着前面那个人进了院门。

“把门锁了。”前面那个人叮嘱道。

“是。”青年从外面将院门关了,接着是锁门声。

院内对面是北屋,左面是西厢房,张月印跟着前面的人向西厢房走去。

上了石阶,前面的人在门前停住了。

他的脸转过来,竟是燕大总务处那个范主任!

范主任的手轻轻抓住门环,望着张月印,这时才轻声对他说道:“刘云同志来了。”

张月印一惊。

门环轻轻叩了两下。

门从里面开了。

镜春园小院西厢房。

“介绍一下。”刘云同志没有任何寒暄,直接介绍房内另一个三十出头的陌生面孔,“齐慕棠同志,接任刘初五同志的工作。”

“慕棠同志好!”

“月印同志好!”

灯光下,那个齐慕棠比刘初五的眼睛还亮。

——是跟梁经纶接头的那个电话工“小刘”。

“坐吧。”刘云同志先坐下了。

大家跟着坐下了。

“张月印同志!”刘云的眼神比声调还要严厉。

张月印刚坐下,立刻慢慢站起了。

刘云:“中央已经有指示,城工部不许再跟谢培东同志联系,不许干涉谢培东同志的工作,今晚你为什么跟他接头?”

张月印:“刘云同志……”

“不要解释。”刘云立刻打断了他,“国民党保密局北平站已经对谢培东同志二十四小时监视,你知不知道?谢培东同志和方孟敖同志现在的处境比任何时候都危险,你知不知道?”

张月印只好答道:“知道……”

刘云:“知道还在谢培东同志去警察局的途中见他?小李同志是组织派去保护谢培东同志的,谁给你们的权力改变他的工作性质?给何孝钰同志递纸条,还监视谢培东同志的行动。给你们说的很清楚了,谢培东同志的工作直接向周副主席负责,周副主席信任他,中央信任他。你们这样做是想干什么?”

张月印沉默了少顷,必须解释了:“徐铁英对谢培东同志突然采取行动,方孟敖同志突然擅自驾机起飞。根据组织的地下工作条例,这种突发情况,地方党组织有采取紧急措施的义务。”

刘云望着他,森严地笑了一下:“很好。那就说说你们采取的紧急措施。坐下说。”

张月印站在那里,已经坐不下去了。

坐在张月印身旁的齐慕棠望向了刘云:“刘云同志,我建议您直接传达中央的指示吧。”

刘云接过了他的眼神,又望向张月印:“你同意这个建议吗?”

张月印:“请刘云同志传达指示。”

刘云:“那就坐下吧。”

张月印慢慢坐下了。

刘云:“先提个问题。我们已经知道,国民党在北平有个秘密行动叫作‘孔雀东南飞’,为什么叫‘孔雀东南飞’?张月印同志学问大,记得当时就是你提议严春明同志破译了这个密码,焦仲卿是方孟敖同志,刘兰芝是梁经纶。现在方孟敖同志突然被国民党关了,梁经纶也因为国民党内部的矛盾斗争受到了猜忌。你来分析一下,这只‘孔雀’还能不能飞?”

依然是批评带着讽刺,气氛尴尬沉闷。

张月印毕竟党性很强,还是认真答道:“上次会议中央已经指示,‘孔雀东南飞’行动是蒋介石保证傅作义华北战区后勤军需的重要方案,方孟敖同志和梁经纶是蒋经国安排执行这个方案的重要人选。如果方孟敖同志离开北平,梁经纶受到猜忌,国民党很可能安排其他人执行这个方案。”

“分析得很好嘛。”刘云的态度明显缓和了,“接着分析一下中央是同意方孟敖同志离开北平出国还是希望他留在北平?”

第90章经济危机

张月印沉思了,答道:“谢培东同志希望方孟敖同志出国。”

刘云:“那你认为中央是同意谢培东同志的意见,还是不同意谢培东同志的意见?”

张月印的觉悟在关键时刻显现了出来:“我认为中央会同意谢培东同志的意见。”

刘云:“为什么?”

张月印:“周副主席信任谢培东同志,中央信任谢培东同志,谢培东同志既然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刘云笑了:“讲道理就好。我现在正式传达中央指示,宣布一条纪律,仅限于向你们三个人传达。”

三个人同时答道:“是。”

刘云:“什么叫‘孔雀东南飞’?这只‘孔雀’是谁?向东飞到哪里去?向南又飞到哪里去?”

三个人屏息望着他。

刘云:“‘孔雀’就是傅作义,就是傅作义在华北的五十多万大军。这支大军,向东可以飞到东北,和卫立煌的部队夹击我东北野战军;向南可以飞到中原、山东甚至徐州和国民党中央军会合跟我中原野战军和华东野战军作战。可是,这只‘孔雀’不是蒋介石家养的,是从山西飞过来的,想让他向东飞,向南飞,就得好好养着他。说穿了,就得充分满足傅作义的后勤军需,砸锅卖铁也得保证傅作义的要求。后勤从哪里来,军需从哪里来,国民党也只能靠美国的援助了。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要让方孟敖同志和梁经纶来执行这个行动的原因。何其沧能够向司徒雷登争取援助,方步亭能够要央行多给北平拨款,蒋家父子的算盘都打到最后一颗珠子了……张月印同志刚才说,谢培东同志主张让方孟敖同志出国自有他的道理。现在明白谢培东同志的道理了吗?”

张月印:“不让傅作义的部队获得后勤军需,阻止国民党的‘孔雀东南飞’计划。”

“是这个道理吗?”刘云望向了齐慕棠,“慕棠同志,你刚从西柏坡调来,谈谈你对中央指示精神的理解。”

“好。”齐慕棠站了起来。

刘云:“坐下,坐下说。”

“是。”齐慕棠又坐下了,“中央的精神是希望国民党充分保证傅作义的后勤军需补给。”

刘云:“传达主席的原话。”

齐慕棠:“主席的原话是,‘鸟为什么要飞呢?肚子饿了才飞,它要找东西吃。有什么办法让鸟不飞呢?很简单,把它喂饱就懒得飞了;最好是把它喂撑,想飞也飞不动了’。”

刘云:“不兜圈子了,传达周副主席的指示吧。一共四条:第一条,同意方家的意见,让方孟敖同志出国。第二条,如果蒋经国不同意方孟敖同志出国而是继续要他和梁经纶执行‘孔雀东南飞’,我们不干预、不阻止。第三条,通知谢培东同志,从今天起停止一切党内活动,务必保证安全。第四条,同意何孝钰同志跟方孟敖同志结婚。嗣后,党的指示由何孝钰同志向方孟敖同志传达。范亦农同志。”

“到。”

刘云:“今天发生了新的情况变化,是不是印证了周副主席的指示?”

“是……”

刘云望着他:“把新的情况通报一下,简洁一点。”

范亦农,那个范主任:“是。何副校长今晚跟司徒雷登通了电话,司徒雷登出面找了蒋介石,蒋介石又找了傅作义,傅作义担了担子,出面说了假话,说方大队今天起飞是他的指令,不属擅自起飞,没有触犯国民党《陆海空军服役条例》,天一亮就会解除方孟敖同志的禁闭,让他继续担任国民党驻北平特别飞行大队的飞行任务……”

这个老范同志十分严谨,果然啰唆。

刘云笑望了他一眼:“再简洁一点。”

“是。”老范同志接着说道,“中央的分析十分英明,‘孔雀东南飞’的‘孔雀’指的就是傅作义,既不是方孟敖同志,也不是梁经纶。何副校长请司徒雷登出面释放方孟敖同志,南京国民政府趁机又开出了一个交换条件,何副校长开始还不同意,后来为了保方孟敖,也为了保他的学生梁经纶……”

“我来说吧。”刘云再也忍受不了老范同志的啰唆,“国民党要组织一个以王云五为首的代表团赴美争取援助,邀请何其沧先去美国游说,何其沧同意了,同时要求梁经纶做他的助手,南京也同意了。‘飞鸟尽,良弓藏’,这说明梁经纶对蒋经国已经失去了作用,我们估计梁经纶去了美国不会再回来。”

说到这里,刘云望向老范:“是不是这样?”

老范同志永远是笑脸:“还是刘云同志概括总结得简洁。”

刘云:“以后何孝钰同志一个人住在燕南园,就由你单线联系并负责她的安全,将中央的四条指示向她传达,并叫她传达给方孟敖同志。着重指出,国民党要他运输什么就运输什么,把‘孔雀’喂得越饱越好。”

老范:“是。”

刘云转望向张月印,张月印立刻站了起来。

刘云:“谢培东同志还是你负责联系。”

张月印:“是。”

刘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烟:“这是周副主席送给谢老的。中间一排第三支就是周副主席写给谢老的信,叫小李转交谢老。”将烟递向张月印。

张月印双手接过了那盒烟,望着刘云:“我可不可以也写个字条,叫小李同志一起送去,向谢老道歉。”

刘云手一挥:“好好保护谢老,就是最好的道歉。”

“是!”

此去美国,万里迢迢,美援能否讨来姑且不说,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回到住了多年的燕南园也是难说。

何其沧怔怔地坐在电话前,慢慢望向床前的女儿。

那口当年在美国留学买的大纹皮箱被擦得闪出岁月的光,摆开在床上。

何孝钰将叠在床上的父亲的衣服一件一件摆进皮箱里,一滴眼泪滴落在父亲那件白净的旧衬衣上。

何孝钰立刻转开了头,悄悄拿手绢去揩泪。

何其沧已经站在女儿身后:“快则一个月,最多两个月就回来了……”

“嗯。”何孝钰收拾好状态,继续给父亲装衣服,“国民政府那么多官员去要援助还不够,还拉上您。您有这个义务吗?”

何其沧:“那就看是什么义务了……我帮助写了论证币制改革的报告,也算是推波助澜,现在南京拿这个事跟你司徒叔叔做交易,其实也是他们同意不追究孟敖的条件……反正我也早就想回美国看看老朋友老同学了,就当作旅游吧。”

何孝钰望向了父亲:“爸,您跟我说实话,要求梁经纶一起去只是因为要带个助手吗?”

何其沧深望着女儿:“为什么要这样问?”

何孝钰:“我觉得你们师生有什么事瞒着别人……您是不是在保护他?”

何其沧望着女儿的眼睛:“我保护了孟敖,如果经纶也需要保护,你说爸应不应该保护他?”

何孝钰只好低头又去摆衣服了:“我没有说不应该。”

何其沧:“天一亮你就要去接孟敖,我们也是随后的火车去南京。这里收拾得差不多了,到底下去帮帮他吧,他可是个从来就没有人疼的人啊。”

何孝钰把最后一件衣服放进皮箱:“好。”

何孝钰走进梁经纶房间便帮他去收拾衣物。

“都收拾好了……”梁经纶叫住何孝钰。

何孝钰站在桌前,停了手,没有开皮箱,望向梁经纶:“有什么不方便我看的东西吗?”

梁经纶被问住了,苦笑了一下:“那你就帮我再检查一遍吧。”

何孝钰:“我可不愿意看别人的隐私。”

梁经纶:“有隐私也不会装在皮箱里……你帮我看看吧。”

何孝钰打开了箱盖,目光立刻定在那里!

——衣服上面就是一个镜框,照片上中间是父亲,左边是自己,右边是梁经纶!

何孝钰喉头立刻一酸,悄悄咽了回去,眼中还是有了泪水,镇定了好一会儿,轻轻问道:“去美国不回来了?”

梁经纶:“先生回来我当然回来。”

“我爸要是也不回来呢?”

梁经纶:“你知道,先生要人照顾……”

“那新中国呢?”何孝钰直望着他的眼睛,“你不会忘记在外文书店跟我说的话吧?”

梁经纶沉默了好一阵:“在外文书店我跟你说了很多话……”

何孝钰:“描述新中国的那段话。现在我还能想起你当时背诵那段话的样子,那个时候的你和现在的你是一个人吗?”

梁经纶:“我从来就是一个人,一个没有选择的人。”

何孝钰:“人都有选择。”

梁经纶:“我选择了不选择。”

“这个时候了,我不想听你谈哲学。”何孝钰紧紧地望着梁经纶,“天一亮你们就要走了,我想听你再把外文书店那段话念给我听一遍。行吗?”

梁经纶从心底里叹出一口气来:“你真想听,我念。”

何孝钰慢慢闭上了眼。

“新中国是个什么样子呢?”梁经纶轻轻问了一句,望向窗外。

接着,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

——声调里的激情竟然仿佛随着那并看不见的桅杆尖头出现了!

“‘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激昂过后。

何孝钰听到了深藏的喑咽……

她睁开了眼,那袭长衫背影依然故旧!

何孝钰走到他背后轻轻抚了一下衣背上那道并不明显的皱纹:“好好陪我爸去,好好陪我爸回来。”

梁经纶慢慢转过了身,丝毫没掩饰眼中的泪星,同时露出一丝笑容:“对了,我还没有祝福你和孟敖呢。可以吗?”

何孝钰深望着他。

南苑机场。

太阳欲出未出,两架C-46的背脊上都抹上了红色的光。

第一架C-46下,十个飞行员同时敬礼!

第二架C-46下,十个飞行员同时敬礼!

跑道旁,何孝钰捧着一束野花,不敢看身旁的方孟敖。

方孟敖啪地敬了一个接受检阅般的礼!

跑道外,王克俊陪着方步亭、程小云和谢培东站在那里。

望着敬礼的方孟敖、捧花的何孝钰,方步亭沧桑地笑了。

程小云小心地在笑,她身边站着谢培东。

方孟敖挽起了何孝钰,走向第一架C-46,登上了机舱门。

第一架C-46的飞行员一起转身,小跑着登上了飞机。

第二架C-46的飞行员一起转身,也小跑着登上了飞机。

机舱门慢慢关上了。

螺旋桨慢慢转动了。

第一架飞机开始滑行。

第二架飞机开始滑行。

飞机先后起飞。

太阳出来了,机场上满是阳光。

方步亭、程小云和谢培东都迎着阳光望向天空。

两架飞机从远处弯了回来,在他们头上摆了摆翅膀,这才飞向远处,隐没在阳光里。

突然,天空的阳光变成了火光!飞机的轰鸣声变成了炮声!

在辽阔的中国地图上,中国的东北,炮火在北宁线之昌黎、北戴河、兴城、义县,在锦州四周连续爆发,炮声震天!

1948年9月12日,解放军东北野战军集七十万人发动了辽沈战役,9月16日至24日,锦州被围,拉开了共产党和国民党三大战场决战的序幕……

紧接着,绥远省东部,察哈尔省南部。炮火在集宁、凉城、丰镇、和林格尔、归绥连续爆发,炮声震天!

炮火随即迅速转至平北(北平以北),在密云、怀柔、三河连续响起。

1948年9月23日至27日,为配合辽沈战役,解放军华北野战军发起察绥战役,包围归绥,切断了平承铁路线,牵制傅作义华北国民党军,使其不能援助东北……

北平南苑机场上空。

飞机次第起飞!

飞机次第降落!

北平南苑机场。

方孟敖飞行大队跑向C-46运输机。

C-46运输机起飞!

北平南苑机场。

C-46运输机降落。

方孟敖飞行大队跑步下机!

北平南苑机场外。

飞速转动的车轮。

帆布篷顶,满载的十轮大卡车队。

下了飞机,又上卡车。

第一辆卡车里,方孟敖亲自驾车,郭晋阳坐在身旁。

第二辆卡车里,陈长武驾车,邵元刚坐在身旁。

第三辆卡车、第四辆卡车……

哨卡栏杆急速升起,车队呼啸而过。

车队驶入西边街口,前面便是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

方孟敖猛地一脚,急踩刹车,第一辆卡车停住了!

后面的卡车紧跟着都停了。

——总储仓库大门外静静地坐满了人群!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大门口,曾经的一幕出现了,铁网栅栏,宪兵,警察,青年军!

没有人闹事,也没有人说话。

突然,方孟敖眼中闪出惊悸——人群中坐着叶碧玉,左边是伯禽,右边是平阳!

方孟敖关闭车钥匙时,手都抖了一下。

他下了车。

陈长武从第二辆卡车的驾驶室跟着下来了。

方孟敖站在那里,陈长武走到他身后:“队长,车怎么进去?”

方孟敖:“告诉大家,都待在车里。”

“是。”陈长武转身走向车队。

方孟敖走进人群,踩在地面像踩在人的身上。

迎来的都是冷漠的目光,无助的手里都举着金圆券!

大门口,投来了李营长的目光,李营长的手慢慢抬起了,准备向他敬礼。

方孟敖远远地止住,李营长的手又轻轻放下了。

又穿过了几个人,身下是叶碧玉望他的眼睛。

平阳靠在妈妈怀里,伯禽站了起来,轻声叫道:“方叔叔……”

方孟敖立刻蹲下了,搂住了伯禽,望着叶碧玉:“崔婶,怎么回事?”

叶碧玉悄悄望了一眼周围,低声答道:“今天一早,各家商铺就都没有粮食卖了……”

方孟敖:“到这里来干什么?”

叶碧玉:“有人说粮食都运到这里来了,我们跟着别人来的,没想到有这么多人。你说,在这里能买到粮吗?”

方孟敖眼中一下子涌出了泪星:“怎么不去找方行长或者谢襄理……”

叶碧玉:“看到报纸了,方行长、谢襄理的细软也都换了钞票了。除了金圆券,金子银子买东西也犯法,勿好意思去打搅了。”

方孟敖搂紧了伯禽,望向仓库大门。

日光照目,恍惚间看见马汉山在大门内忧急彷徨!

方孟敖闭上了眼,马汉山的声音在他身后、在他耳边轻轻响起了:“从崔副主任的墓往上走五十步,有一座无主的老坟,只有半截碑,上面刻着‘康熙三十七年立’,下面埋了几十根金条,是我全部的家底……请方大队长转告崔夫人,到时候取出来,养两个孩子应该够了……”

“方大队长。”叶碧玉的声音叫回了他,“你去忙公事吧,买不到粮,我们等一下就走。”

方孟敖背过脸抹了泪,笑对伯禽和平阳:“跟妈妈回去吧,叔叔给你们买粮来。”

伯禽:“叔叔,我们已经搬家了……”

“勿乱讲!”叶碧玉瞪了伯禽一眼。

伯禽不敢再说了。

方孟敖倏地望向叶碧玉:“什么时候搬的?”

人群突然骚动!

大坪两边的街口突然出现了学生人群!

方孟敖倏地站起!

东边,学生们排着队走来了。

西边,学生们排着队走来了。

原来坐着的人群都纷纷站起来。

方孟敖敏锐地听见,地面上同时传来了整齐的跑步声!

“快回去!”方孟敖扶起了叶碧玉,倏地望去。

大门口的宪兵和警察端着枪向东西两边街口的学生队伍跑去!

只有青年军站在原地,没有一个人举枪。

曾可达出现在仓库大铁门内,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望了一眼自己的车队,向仓库大门走去。

“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那块招牌已经不见踪影。

曾可达和方孟敖一前一后,走进了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办公室。

这就是当初马汉山在民调会的办公室,现在成了天津经济区北平办事处曾可达的临时办公室。

俩人进来后,仓库大门外已远远传来口号声。

学生带头呼喊:“平民要吃饭!”

众人齐声呼喊:“平民要吃饭……”

曾可达轻轻关上了门。

“我们要买粮!”

“我们要买粮……”

曾可达又去关上了窗。

“反对豪门囤积!”

“反对豪门囤积……”

关了窗,曾可达在窗前站了少顷。

方孟敖的目光就在他背后:“想让外面开枪吗?”

曾可达:“在这里,我不下令,没人敢开枪。”

方孟敖直逼的目光收了回去,扯开椅子撑着椅背却没坐下:“发了金圆券,为什么买不到粮?”

曾可达:“哄抢了几天,北平的粮店已经没有粮了。”

方孟敖:“没有粮了还是有粮不卖?”

曾可达:“有些是真没粮了,有些是把粮食囤积了。”

方孟敖:“为什么不管?”

曾可达摇了摇头:“有囤积也在天津,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

方孟敖:“张厉生就在天津,他也不管?”

曾可达:“你们今天飞行三次运来的67吨粮食全是张督导员昨天在天津查抄的。”

方孟敖紧盯着曾可达:“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我的飞行大队就是天天给北平运粮,北平的一百多万市民还是买不到粮食?”

曾可达:“是。”

方孟敖望了一眼窗外储粮的高塔,又转望向曾可达:“你的意思是把这里储存的几万吨粮食卖给市民?”

曾可达苦笑了一下:“你知道,这里的粮食运出去一斤都必须有华北‘剿总’的军令。”

方孟敖:“老百姓和学生在门外围了我的运粮车队,你把我叫进来到底想干什么?”

曾可达眼中闪出了光:“把你车队运来的粮食卖给门外的市民!”

这倒大大出乎方孟敖的意料,他上下打量着曾可达。

曾可达:“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第一,这十车粮食以天津经济区北平办事处的名义卖给市民,与你无关,我负责任。第二,卖了这十车粮食也丝毫解决不了北平一百七十万市民接下来无粮可买的困局。我为什么这样做,过后告诉你。我们出去吧。”

“我现在就想知道。”方孟敖挡住了出门的路,第一次用这样的眼光望着曾可达,“告诉我,配合你。”

曾可达大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口号声立刻大了!

曾可达大声喊道:“王副官!”

王副官快步跑了过来,站在窗外。

曾可达:“以天津经济区北平办事处的名义,通告门外的市民,遵守秩序,排队买粮!”

“督察……”王副官有点发蒙。

曾可达喝道:“去!”

“是!”

曾可达关了窗,转过身来,望着方孟敖:“我们什么时候到的北平?”

方孟敖:“7月6号。”

曾可达:“今天是几月几号?”

方孟敖望了一眼窗边的日历。

日历上赫然印着10月8日。

方孟敖转望向曾可达,没有回答。

曾可达:“今天是10月8号,我们到北平三个月零两天了。从五人小组到国防部调查组,查民调会,查北平分行,杀了几个一分钱也没贪的共产党,还杀了不是共产党的无辜学生。五人小组解散了,徐铁英杀完人也走了,什么贪腐也没有查出来,就抓了一个马汉山,十天前在南京枪毙了。我们干了什么?”

曾可达眼中一片迷茫,接着说道:“我们就干了一件事,推动了币制改革。什么币制改革,不到两个月,在北平,在天津,在重庆,在广州,最不应该的是在上海,粮店纷纷关门,百货店、副食店货架上空空荡荡。市民把自己留着买棺材的银元换了金圆券,已经买不到粮食,买不到煤,连一块肥皂也买不到了。不许国民用黄金、白银、外汇,却有人公然用外汇套购美货在上海囤积,再以黑市美钞价抛售,转手便获利数十倍上百倍!还公然开着6000吨的货轮,来往上海、武汉之间,抢购本应是政府收购的粮食大量囤积,如入无人之境!方大队长,我抓过你,审过你,又和你在北平一起共事,我干的一切你都看到了,就是想追随经国局长跟共产党争民心。今天,能不能够最后挽回民心也就在今天!我把一切都赌出去了,就赌经国局长在上海敢不敢抓那个人!”

方孟敖:“哪个人?”

曾可达:“孔令侃!”

方孟敖:“怎么赌?”

曾可达:“五天前经国局长封了扬子公司,那么大的上海却没有一个部门敢动扬子公司一件货物,就是因为孔令侃还在上海开着他的高级跑车向党国示威。走出这个大门,我就以天津经济区北平办事处的名义把十车军粮卖给市民!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现在我就告诉你。”

曾可达眼中闪着光。

方孟敖眼中也闪着光。

曾可达:“总统今天到北平了,就在华北‘剿总’开会。我在这里卖军粮就是向他死谏!要么派人来抓我,要么同意经国局长在上海抓孔令侃!”

方孟敖:“需要我干什么?”

曾可达:“我刚才说了,今天的事与你无关。我叫你进来就是想告诉你,将来你无论是什么身份,都请出来说句公道话,国民党也有真心为老百姓办事的人,也有敢打老虎的人。”

曾可达去开门了,方孟敖让在了一边。

门拉开了,曾可达突然又站住了,回头望着方孟敖:“问一句不相干的话,你愿意就回答我。”

方孟敖:“请说。”

曾可达:“是月亮近,还是南京近?”

方孟敖:“现在是我离你最近。”

曾可达笑了,大踏步走了出去。

方孟敖大步跟了出去。

方邸大门外街口。

一辆警备司令部的吉普嘎地停住了!

两辆警备司令部的宪兵卡车嘎地停住了!

吉普车的门推开了,跳下的竟是孙朝忠,两杠两星,已是警备司令部侦缉处副处长!

孙朝忠:“戒严!”

钢盔,钢枪,第一辆卡车的宪兵跳下了车,向大门外的胡同跑去。

钢盔,钢枪,第二辆卡车的宪兵跳下了车,在街口布控。

胡同里立刻站满了宪兵。

街口也布满了宪兵。

方邸被戒严了!

紧接着一辆吉普擦着孙朝忠的吉普停下了,方孟韦跳下了车,向孙朝忠走去。

孙朝忠迎了过去:“方副局长……”

方孟韦:“叫我方副处长。”

孙朝忠怔了一下,立刻又叫道:“方副处长。”

方孟韦:“侦缉处是到我家抓人吗?”

孙朝忠:“不知道。”

方孟韦:“抄家吗?”

孙朝忠:“不知道。”

“不知道你带兵来干什么?!”方孟韦吼道。

孙朝忠:“警备司令部的命令,奉命戒严。”

方孟韦的脸慢慢白了,从街口向自家那条胡同望去,一个一个宪兵分列在胡同两边的墙下。

“我的侦缉处副处长被撤了吗?”方孟韦又望向孙朝忠。

孙朝忠:“没有接到命令。”

“没有就好。”方孟韦向自家大门走去。

胡同里的宪兵碰腿致敬。

方邸一楼客厅。

方孟韦进了客厅便心里一颤,怔在门口。

姑爹换了那身轻易不穿的中山装,提着一口箱子正从二楼下来。

父亲也换上了西装,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

谢培东下了楼,走到客厅中间,将箱子放下了。

方孟韦慢慢走了过来,望着姑爹。

谢培东也望着他,浅笑了一下:“没有事。”

没有事是什么意思?

方孟韦又转望向父亲。

方步亭没有回头看那架座钟,而是望了一眼手表,对谢培东:“收官了,下完吧。”

“恐怕下不完了。”谢培东向方步亭面前的茶几望去。

方孟韦这才发现,茶几上摆着围棋。

方步亭:“那就下几步算几步。”

谢培东走了过去,在棋盘前坐下了。

方孟韦蒙在客厅中,程小云从餐厅那边的楼梯口走过来了。

方孟韦直勾勾地望着她。

程小云也一脸茫然,只摇了摇头。

“到底怎么回事?”方孟韦望着父亲,声音都发颤了。

方步亭刚夹起一枚棋子,瞥了一眼儿子:“外面的人没有告诉你?”

方孟韦直望着父亲。

方步亭:“没有告诉你就不要再问。”

方孟韦疾步走了过去,站在茶几前:“大哥卖军粮,这边抓姑爹,是不是?”

程小云颤了一下,也急忙走了过来,望着谢培东,又望向方步亭。

谢培东也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将指尖的棋子往棋盒里一扔:“不到两个月,我给他傅作义筹了五万吨军粮,够他北平二十万军队吃半年了,卖十车粮食给市民他们就抓人!”

谢培东:“国民党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在这个家里我们也犯不着替他们保守什么秘密,告诉他们吧。”

“下不完了,不下了。”方步亭站了起来,“蒋介石来了,正在华北‘剿总’开会,通知我们要去看金库。”

方孟韦眼睛睁得好大:“姑爹也去?”

方步亭:“北平分行的账都是你姑爹在经手,金库有多少钱,你姑爹也比我清楚。他们不是怀疑你姑爹是共产党吗?那就让这个共产党亲自告诉蒋介石,不到两个月,北平分行替他筹了多少黄金白银外汇。”

方孟韦一颗心放下来,望向程小云,见她也缓过了气,不禁又望向了客厅中间的那口大箱子。

门铃响了!

“王克俊来了。”方步亭向客厅门走去。

谢培东跟了过去,刚要提摆在客厅中间那口箱子。

方孟韦连忙过去提起了箱子。

“给你姑爹。”方步亭盯着方孟韦将箱子递给了谢培东,“为了北平这些烂账,他的儿子叫我的儿子查了我几个月,折腾了我们几个月,今天就交给他老子,该他们父子过坎了!”

北平分行金库外大街早就戒严了。

两旁全是警备司令部的宪兵,钢盔、钢枪、皮靴!

小吉普车内,王克俊坐在副驾驶座上,低声命令:“减速!”

后排座上,方步亭的眼中,车窗外,一把闪着蓝光的钢枪,又一把闪着蓝光的钢枪,还是闪着蓝光的钢枪!

方步亭转望向坐在身旁的谢培东。

谢培东将那口箱子平放在膝上,也向他看来,俩人目光一碰。

车骤然停了,俩人都是微微一晃。

已是金库大院门外,车前一只手掌直着挡来,站着华北“剿总”警卫团团长!

王克俊下车了,警卫团长向他敬了个礼:“报告王秘书长,车停在外面,请步行进去!”

“知道了。”王克俊招了一下手。

两个宪兵同时拉开了吉普车的后座车门。

方步亭从左边下来了。

谢培东提着皮箱从右边下来了。

王克俊的车不许进来,北平分行金库大院内却停着两辆别克,一辆中吉普。

从大闸门一直到三面高墙下,站着的都不是宪兵,而是穿着粗布军服挎着驳壳枪的军人,这是傅作义的贴身卫队!

金库铁门前,金警班不见了,站着八个穿中山装的精壮汉子,每人左边上衣口袋上方都戴着一枚党徽。

王克俊领着方步亭、谢培东走向那八个中山装。

王克俊主动掏出了手枪交给领头的那个中山装,向他笑道:“央行北平分行的方经理、谢襄理。”

领头的中山装回笑了一下,望向方步亭、谢培东:“幸会。侍从室的,需要例行检查,请你们理解。”

方步亭亮开了两手。

谢培东放下箱子,也亮开了两手。

过来两个侍从,非常专业而礼貌,从上到下很快便搜完了身。

领头的中山装目光又盯向了那口箱子。

谢培东掏出钥匙开了锁,掀开了箱盖。

领头的中山装蹲下了,飞快地翻着一本本账册,又沿着皮箱内沿摸了一圈,盖了箱子:“方经理、谢襄理可以进去了。”

方步亭:“有句话想问一下。”

领头的中山装:“请问。”

方步亭:“金库是怎么打开的?”

领头的中山装笑了一下:“你们央行的俞总裁也来了,他也有钥匙。”

方步亭:“知道了,谢谢!”

领头的中山装手一伸:“请进。”

方步亭在前,谢培东提着皮箱在后,王克俊在最后陪着,走进了第一道金库铁门。

阜平县华北城工部,一片嘀嘀嗒嗒的收发报声。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走动。

所有的报务员都面墙而坐,收报,发报,“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只有刘云站在一号电台前。

一号电台报务员将一份刚刚译完的电报递给了他:“部长,北平城工部急电!”

刘云接过电报,目光一惊!

电文纸上的内容:“曾可达方孟敖将六十七吨军粮卖给市民。蒋介石傅作义俞鸿钧秘密查看北平分行金库,方步亭谢培东陪同。北平城工部。”

刘云立即将电文纸递给一号报务员:“全文报发中央!”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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