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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和平《北平无战事》全集

第84章无谓牺牲

金警班长枪膛里射出的那颗子弹旋转着飞向孙秘书,飞向孙秘书头上的大盖帽,飞向大盖帽上那颗青天白日帽徽!

孙秘书头上的大盖帽飞了出去,头顶正中的发间同时飞起好些发屑——金警班长的枪法竟如此高超!

宪兵们的枪栓拉响了!

“这里不能开枪!”孙秘书望着金警班长直指自己眉心的枪口喊道,“放下枪!”

宪兵们的枪口慢慢朝向了地面。

孙秘书也慢慢移开了身子。

吼的一声,小李的车擦着孙秘书开了过去!

南苑机场。

这里也站着一个排宪兵!

宪兵的队列前也站着金警,是北平分行金警排另外两个班的金警!

一辆密封的运钞车便是他们今天保护的核心!

关键是,方孟韦也站在队列前,手里还拿着一把黑布遮阳伞。

农历七月十五,太阳照得天空万里无云,才上午,空旷旷的机场便已经酷暑难当。

突然,所有的目光都向天空望去,所有人都听见了飞机声。

一架飞机出现了,又两架飞机出现了。很快,飞机便越来越大,前面是一架C-46运输机,后面跟着的两架也是C-46运输机。

方孟韦撑开了伞。

第一架飞机着陆了,向跑道这端滑来。

另外两架没有降落,飞过机场上空远远地又绕了回来,盘旋着等候降落。

第一架飞机停住了,地勤立刻将梯子开了过去,两个班的金警护着运钞车紧接着也开了过去。

方孟韦眼一亮,他看见大哥搀着父亲从飞机上下来了。

方孟韦举着伞大步迎了过去。

大街上,小李的车开到这里却被堵住了。

马路旁便是世界日报社,马路上挤满了人群,任小李如何鸣笛,人群哪里理睬。

时局动荡,度日如年。国统区像北平这样的城市,饥饿的国民只能采取两种态度:一种是得过且过,听天由命;一种是窥伺风向,寻找活路。于是报纸就成了很多人每天打探的窗口。平时早上六点发报,可今天已过十点,报童们还排着长队等在这里。

大门口铁栅栏门外墙上一张告示前更是人心似水,民动如烟!

告示上的内容:

今日有特大新闻,稍晚见报,敬请等候!

车外,人声鼎沸。车里,小李满脸流汗,想开过去已是万不可能,于是便打算倒车,可后面更多的人也已向这边涌来,声浪如潮:

“是不是要全面开战了?”

“是国共和谈吧?”

“听说是杜鲁门和斯大林都到南京了,邀请毛泽东去谈判……”

“那是二进宫啊,毛泽东会去吗?”

小李的头嗡地大了,按着长笛拼命想倒车。

“这是北平分行的车,问问他!”一个大嗓门铜锣般一嚷,一群人立刻拥了过来。

小李的车被围了!

车里,小李闭上了眼,干脆趴在了方向盘上,埋着头,他也听天由命了。

突然,他听到了马路那边传来的警车声!

小李猛地抬起了头。

虽有人群挡着,但那辆押钞车顶上的警灯还是能看到在飞快地闪着红光!

人群松动了,小李看见了最前面那辆车,眼睛亮了。

第一辆吉普驾驶座上便是方孟敖,边上坐着行长!

第二辆像是方孟韦的吉普,再后面是警察局的警车,接着是那辆大运钞车,再后面的车便看不见了。

小李立刻下车,锁了车门,从人群中挤了过去。

“谢襄理的回答和我们的调查基本一致。”金库值班室里,徐铁英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记录本,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记录,听完了谢培东的回答,目光离开了记录本,合上放回了口袋,这才又望向谢培东,“在重庆,你没有去过共产党任何办事机关,崔中石也没有去过共产党任何办事机关。下面的问题就很好推断了,崔中石的上级就在中央银行内部!抗战胜利后,这个人将崔中石从中央银行总部调到了北平分行,又给了他金库副主任以外的权力,掌管了北平分行所有秘密账册,不需要请示任何人就能将一笔巨款打到共产党在香港的长城公司!谢襄理刚才说,崔中石是民国三十五年由北平分行经理方步亭推荐,中央银行总裁刘攻芸任命,调任了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崔中石的上级不是你们中央银行前任总裁刘攻芸,就是北平分行现任经理方步亭?”

谢培东:“没有什么是不是,崔中石是中央银行的职员,前任刘总裁和现任方经理当然都是崔中石的上级。”

“现在还兜圈子有意思吗?”徐铁英冷笑的目光紧盯着谢培东,“一个月前崔中石将巨款打给了共产党,谢襄理居然能说服方行长从别的地方调一笔款来补偿我们的党产,你不觉得那个时候自己就暴露了吗?”

“我没有兜什么圈子。”谢培东淡淡地回望着徐铁英,“徐主任说了这么多,是不是想说我是崔中石在中央银行内部的那个共产党上级?”

徐铁英:“我希望你正面回答。”

谢培东看了一眼手表:“金圆券马上就要运到了,全国统一在十二点前宣布发行。徐主任就算怀疑我是共产党,要审查是不是也应该另挑个时间,换个地方?”

徐铁英笑了:“地方当然要换,时间就不要换了。现在才十点多,为了保证十二点前全国统一宣布币制改革,你最好现在交出崔中石的账簿,然后跟我去核对。”

谢培东:“我倒是愿意跟你走,可我们现在都出不去了,怎么办?”

徐铁英:“什么意思?”

谢培东:“我只能开里面两道门,最外面那道门是金警班开的。昨夜中央银行有严令,金圆券运抵之前,任何人进了金库都不能出去。”

“你在等方步亭?”徐铁英终于露出狰狞了,“你以为还有人能救你吗?!”

“要等人救,我还会让你进来吗?”谢培东语气也严厉了,“我是中央银行任命的北平分行襄理,中央银行没有免我的职,任何部门也不能抓我。中央银行免了我的职,你派两个警察就能把我抓走,何必亲自来?”

“是啊,我何必亲自来呢?”徐铁英靠近了谢培东,“你藏得这么深,抓了你的女儿都没有把你逼出来,我不亲自来行吗?”

“你刚才说什么?”谢培东脸色慢慢变了,“能不能再说一遍?!”

徐铁英:“够清楚了,还要我再说吗?”

谢培东:“王蒲忱、曾可达都说我女儿去了解放区,你是不是告诉我她没有去解放区,在你手里?!”

徐铁英跟谢培东目光对视了好几秒钟:“你觉得呢?”

谢培东:“我觉得从现在起你就是放过我,我也绝不会放过你了。你有四个儿女在台北,我只有一个女儿!就在今天早上,为了配合币制改革的法案,我将唯一留给女儿的金镯都捐了出去,你却拼命在为自己儿女敛财。有话我们到南京特种刑事法庭去说。这里是北平分行金库值班室,请你出去,外面通道很长,你可以先去散散步。”

“谢培东!”徐铁英解腰间的手铐了,“我要抓的共产党还没有一个侥幸漏网的,哪怕你是周恩来亲手调教的人!陈部长和你们俞总裁的手令你已经看了,你以为自己还有可能跟我一起上南京特种刑事法庭吗?”说着,已将手铐的一边倏地铐住了谢培东的左手手腕。

几乎同一瞬间,徐铁英的脸色变了!

——他的右手也被谢培东用另一边手铐铐住了,两个人被同一副手铐铐在了一起!

徐铁英立刻用左手掏出腰间的枪,顶在谢培东的额上:“开门,跟我出去!”

谢培东笑了:“根据《中央银行法》,擅闯金库者可以当即逮捕也可以当场击毙!徐局长,你可以开枪了。”说着,像一座山,慢慢坐在了椅子上。

徐铁英当然明白遇到了对手又挑错了地方,咬着牙插回了枪,又掏出钥匙来解手铐。

突然,钥匙被谢培东一把夺了过去,紧接着向后一扔,竟扔进了正在转动的抽风机里,发出一阵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徐铁英刚收回目光,谢培东的目光已经迎过来了。

谢培东:“等你们的陈部长,或者是我们的俞总裁来解手铐吧。”

世界日报社营业部门外大街上,运钞车队居然在这里停住了!

方孟韦站在街心,他带来的北平警备司令部的宪兵围成一圈挡住人群。

北平分行金警排另外两个班团团护住运钞车,那叫一个紧张。

只有方孟敖飞行大队的那二十个飞行员仍然坐在最后那辆军用大卡车上一动不动,看着四周越拥越多的人群!

方孟敖的吉普车内,小李在后排座说完最后一句话,嘴唇已经又白又干了!

方孟敖眼望着前方,眼角的余光能看见身旁的父亲也眼望着前方,那张脸从来没有如此铁青!

“知道了。”方步亭依然那样平静,“到车里去等我吧。”

“是,行长。”小李开了后边车门下去了。

两父子的目光仍然都望着前方,谁都想看对方,谁都没有看对方。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方步亭这两句诗念得如此苍凉。

方孟敖终于看父亲了。

方步亭:“当年听到你妈和你妹的噩耗,我整整几天没睡觉,每天晚上都在后悔,我们在美国为什么要回来呢?可已经回来了,这毕竟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自己的国家在受苦受难,我们待在美国也于心不忍哪……”

父子俩的目光终于如此近距离地碰在了一起!

方步亭:“你到北平这一个多月来,我几次梦见你妈,说你有危险,叫我保护你……爹问你一句话,你愿意就说……”

方孟敖:“您问吧。”

方步亭:“你知不知道崔中石是共产党?”

面对父亲慈祥的目光,方孟敖不能说假话,也不能说真话,沉默了少顷,答道:“您问的这句话,崔叔遇难前一天,我也问过他……”

方步亭:“他怎么说?”

方孟敖:“他告诉我,他不是共产党。”

“有他这句话就行了!”方步亭突然露出了斗志,“崔中石是共产党,徐铁英和他背后的人就是利用这一点来打压我们,目的无非是敛财保财。可他们忘了,陈布雷先生的女儿女婿还是共产党呢,他们敢打压吗?为了他们的党产,说白了是为了他们的私产,徐铁英竟敢在这个时候把共产党的帽子栽到你姑爹头上去!别人是不是共产党我不敢说,说你姑爹是共产党,二十年了,我的眼瞎了吗?!”

父亲竟如此激愤又如此真情,方孟敖突然感到自己的血像潮水一般浑身汹涌,一把握住了父亲颤抖的手。

方步亭:“……几天前木兰突然没了踪影,他们说是去了解放区,我就有预感,他们是要在你姑爹身上做文章了……没想到他们会在今天这样关键的时刻,一边要我们父子为他们卖命推行币制改革,一边又到我们家抓共产党……孟敖,这个家我做了一辈子主,曾经搞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今天我最后做一次主,你愿不愿听我的?”

方孟敖:“您说。”

方步亭:“把这一车金圆券撂在街上,我去西山监狱等你姑爹,给这个国民政府陪葬。如有可能,你把孟韦和你小妈带上,开着刚才那架飞机该去哪儿就去哪儿!”

方孟敖眼中薄薄地盈出了一层泪水,望着模糊的父亲,说道:“爸,从小您就教我们背诗,我现在特想把两句诗送给您。”

方步亭眼中也有了泪星,期待地望着儿子。

方孟敖:“‘老阮不狂谁会得,出门一笑大江横。’”

方步亭眼泪夺眶而出,紧接着一把抹了,笑道:“这两句诗好,爹受了!”推车门,便要下车。

方孟敖像一道闪电,倏地已经下了车,站在了父亲那边车旁,开了车门,将父亲搀了下来,同时向那边喊道:“孟韦!”

方孟韦快步走了过来。

方孟敖:“不要带兵,立刻送爸去西山监狱,原因爸会告诉你。”

方孟韦一时惊愕,立刻又激愤了:“他们又干什么了?”

方步亭:“走吧,到车上去说。”走向自己那辆奥斯汀。

方孟韦快步跟了过去,撂下宪兵队,扶着父亲上了车。

小李车技好,往右打了方向盘,擦着守护的军队,在不宽的街中掉了头。

奥斯汀挨着方孟敖和他的吉普,挨着运钞车队,回头向西边开去。

方孟敖望着父亲的车走了,紧接着向中吉普中那二十名飞行员喊道:“飞行大队跟我走!”

方孟敖上了小吉普,那辆车轰地吼响,倏地向前,紧接着刹车,一百八十度掉了头,向来路开去。

中吉普也在倒着掉头,方孟敖的车驶过时,又喊了一声:“跟上!”

金警们不见了行长,宪兵们不见了长官,围观的人又越来越多,那辆满载金圆券的运钞车被撂在了街心!

运钞车像一只孤零零的乌龟,周围全是饥饿的蜉蝣。

曾可达不知何时又回到了顾维钧宅邸后院会议室,坐在孙中山先生遗像下那个座位上,望着最后一个看完法案的人:“都看完了?”

八个人,还是没有一个人回话。

曾可达站了起来,抄起桌上一叠表格,向站在那八个人背后的青年军:“一人一份,发给他们。”

八个青年军有序地过来,每人领了一份表格,走回原位,摆到自己看押的人桌前。

曾可达:“根据《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金圆券发行办法》《人民所有金银外币处理办法》《中华民国人民存放国外外汇资产登记管理办法》《整理财政及加强管制经济办法》,对照你们面前的表格,将你们公司和所属商行各自持有的金银外币和外汇资产如实填写。不要对我说你们不知道,需要回去问你们的财务。我现在只要你们写个概数,是否隐瞒虚报,我们会查。”

“曾督察。”坐在中间那个为头的站了起来,“法案我们都看了,上面要求在8月30日前完成金银外币和外汇资产申报兑换金圆券。请问今天是多少号?”

曾可达望着他笑了:“今天是8月19号。”

那个为头的:“你有什么权力单单要我们八家公司今日填写?”

另外七个人都跟着反应了,有人靠向椅背,有人叉起了手臂,显然谁也不会去填写表格。

曾可达收了笑容:“问得很好。我为什么单单要你们八家公司现在填写呢?原因很简单。”说到这里他加重了语气,“因为走出这个门,给你们一天时间,你们就会把那些财产写到所谓的党产上去!我不会给你们这个时间,先从最后一栏填起,写明股东是谁,什么时候、以什么形式占有的股份。写,现在就写!”

恰在这时,墙边茶几上电话响了。

曾可达扫了一遍那八个人:“给他们笔。”离开座位,向对面墙边的电话走去。

八个青年军都从自己的军服上面的口袋中抽出了钢笔,摆到每个人面前。

“这里是国防部稽查组,我是曾可达。”曾可达对着话筒回了这句话,接着再听,脸色变了,“你们现在在什么位置?”

话筒那边报了位置。

曾可达:“守住运钞车,我立刻派兵来!丢失一张金圆券,统统枪毙!”搁下话筒,大步走到门口。

李营长早已站在那里。

曾可达:“集合青年军营,立刻去世界日报社大街,护送运钞车去北平分行金库!”

“是!”李营长倏地敬礼,转身就走。

曾可达也跟着迈出了门槛,又倏地站住,回过头,望向那八个青年军:“守住他们,叫他们填写,一个也不许放走。”

八个青年军:“是!”

曾可达不再逗留,大步离去。

燕京大学图书馆大门外,太阳在这里便显得温和了许多,树荫,绿草,还有那座像牌楼的大门,因为一星期前那次遣送,人数骤减。门外这时只站着几个学生,安静却又紧张。

几个学生里,有“八一二”那天被抓又被放的北大的学联代表、清华的学联代表、北师大的学联代表,还有平时跟随梁经纶的中正学社那个欧阳和另外一名“学联代表”!

几个人的目光都望向了远处树荫中那条横路!

梁经纶不知何时又换上了那件长衫,骑着自行车在树荫间时隐时现地来了!

没有人迎上去,都在大门外等着。

梁经纶从图书馆大门的直道驶过来了,几个学生这才迎上几步。

梁经纶飘然下车,那个欧阳立刻过来接了他的自行车,同时对他使了个眼色,目光瞟向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

“来了多少同学?”梁经纶望了一眼大家,最后把目光望向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

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能通知的都来了,北大、清华、北师大,有两百多同学,都是学联的。”

梁经纶:“我们进去吧。”

“梁先生!”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叫住了他,“请到这边来。”

梁经纶停住了,跟他走到了路旁一棵树荫下。

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不久前有人给您送来了一封信,在我这里。”说着将信拿出来,递给了他,转身又走向大门。

梁经纶望着信封,那颗心立刻提了起来——信封上没有一字!

梁经纶面容依然平静,撕开信封,抽出那张信纸,几行熟悉的字扑面而来:

梁教授:

时局恐有重大变化,保护自己,保护学生,勿再做无谓牺牲。

兹确定,燕大由你负责。

知名不具

梁经纶的目光紧盯着那几行字,另一封信的字从这页信纸上叠了出来:

梁经纶同志:

严春明同志公然违反组织决定,擅自返校,并携有手枪。我们认为这是极端个人英雄主义作祟,严重违背了中央“七六指示”精神。特指示你代理燕大学委负责工作,稳定学联,避免任何无谓牺牲。见文即向严春明同志出示,命他交出枪支,控制他的行动,保证他的安全。

城工部总学委

“城工部总学委”!

——完全相同的笔迹!

梁经纶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无法辨识共产党城工部对自己是否怀疑,路已经走不回去了。他藏了信,向大门口那几个学生走去。

“梁先生!”

一声称呼,燕京大学图书馆大厅内两百多各自在那里装着看书的学生同时望来!

长衫匆匆,梁经纶在众多目光中寻找何孝钰的目光,没有何孝钰。

“大家久等了。”梁经纶从容了许多,走到给他留的那个中间位置,望向大家,“各大报纸都推迟了发报时间,种种迹象表明,国民党南京政府可能会在今天出台币制改革法案。”

两百多人立刻有了反应:

“阴谋要出笼了!”

“我们组织游行!”

“要抗议,要示威!”

梁经纶两手一抬:“同学们!”

人群立刻安静了。

何宅一楼客厅里,收音机的播报声响起:

“据中央通讯社消息,中华民国总统蒋介石先生和美利坚合众国驻中华民国大使司徒雷登先生结束了庐山会晤……”

封存了许久的那部收音机今天搬到了客厅沙发旁茶几上,何其沧闭着眼坐在旁边静静地听。

“……蒋总统与司徒雷登大使乘专机已于昨晚从牯岭回京……”

灶上的水开了。

何孝钰从奶粉桶里舀了两勺奶粉,放进杯子,提着水壶小心地搅冲奶粉。

端着那杯牛奶,何孝钰走向父亲,见他眉头紧锁了起来。

收音机中传来中央广播电台女播音员轻柔的南方国语:“特种刑事法庭昨日开庭,公开审讯共产党‘匪谍’破坏国家安全案……”

何孝钰站在那里,也专注地听了起来。

“接受审讯的共产党‘匪谍’职业学生四百余人,其中南京学生一百四十七人,北平学生两百五十余人……”

啪的一声,何其沧将收音机关了。

“爸。”何孝钰端着牛奶走了过去,“不用生气,您还没吃早餐呢。”

何其沧伸手便接那杯牛奶。

“烫。”何孝钰将牛奶放到了茶几上,“凉一会儿再喝。”

何孝钰挨着父亲坐下了,何其沧握住了女儿的手:“这个政府,遍地饥荒,就要币制改革了,还要打仗,还要抓学生、审学生……你爹也不知道给他们帮这个忙值不值得……今天是不是又有学生聚会?”

何孝钰:“好像有,在我们燕大图书馆。”

何其沧:“梁经纶是不是也去了?”

何孝钰:“不知道,他应该会去吧。”

何其沧:“不要闹了,怎么闹吃亏的还是孩子们……”

何孝钰:“这不是闹,是抗议。”

何其沧叹了口气:“抗议管什么用……开了收音机吧,今天会宣布币制改革法案。”

“嗯。”何孝钰站起来,去开收音机。

摆在旁边的电话铃响了。

何孝钰看了一眼父亲,拿起话筒递了过去。

“我是何其沧,请说。”

何其沧猛地坐直了身子:“我没听清楚,请你再说一遍,谁去西山监狱坐牢了?”

何孝钰也睁大了眼。

但见何其沧的头被气得微微颤抖,话筒也在微微颤抖!

何孝钰赶忙过去坐下,搀住了父亲的手臂。

何其沧竭力镇定,听完了电话:“我知道了,谢谢你。”

何其沧想去搁话筒,手已经不听使唤了。

何孝钰连忙接过话筒,搁好了:“爸,不要生气,千万别着急,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何其沧看出了女儿的惊慌,自己必须镇定:“你方叔叔被他们逼得去了西山监狱,自己申请坐牢……”

“怎么会?”何孝钰急了,“因为什么事?”

何其沧:“国民党那个徐铁英就在今天上午,在要宣布币制改革这个时刻,去了北平分行,提审你谢叔叔……”

“哪个谢叔叔?”何孝钰的脸已经白了。

“还有哪个谢叔叔,木兰的爹。岂有此理!真正岂有此理!”何其沧一拍沙发扶手站了起来,“拿几件衣服,还有我的毛巾牙刷……”

何孝钰眼中已有了泪星,紧紧地搀住父亲:“爸,您身体这么不好,千万不要这么置气……对了,方孟敖呢,还有方孟敖,我打电话,先问问他……”

何其沧:“不要打了,方孟敖领着他的飞行大队上天了。”

第85章不合时宜

“方大队!方大队!”南苑机场控制塔内的值班指挥抢过调度员的耳机捂在耳边,望着玻璃窗外大声呼叫,“你们没有飞行任务,飞机立刻停止滑行,不能进入跑道!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控制塔内其他空勤人员都站在那里,惊愕地望向玻璃窗外。

一架C-46运输机丝毫不听指挥,从侧面的滑行道快速滑进主跑道。

值班指挥脸上冒汗了,大声呼唤:“五分钟后有轰炸机从跑道降落!命令你们立刻退出跑道!立刻退出跑道!听到请回答!”喊着,他取下了耳机,打开了扬声话筒。

话筒里终于有回应了:“我们有紧急飞行任务,叫轰炸机延迟降落。复述一遍,叫轰炸机延迟降落。”

从控制塔玻璃窗看到,那架C-46运输机停止了滑行,三十六米宽的机翼完全占据了整条跑道!

值班指挥急了:“什么紧急任务?我们没有接到调度命令!你们已经违反飞行军令!方大队长,请执行调度命令,立刻退出跑道!立刻退出跑道!”

话筒里又传来了声音,隐约能听出是陈长武的声音:“我是二号,我是二号,奉命驾机执行任务。我队一号在后面吉普车里,有命令请对他说,有命令请对他说!”

值班指挥这才看到,有一辆中吉普从侧面滑行道正向跑道开去。

透过控制塔的玻璃窗,他的目光倏地聚焦于那辆中吉普:

开车的竟是方孟敖!

吉普车后座上坐着那八个平津工商界的头面人物,被郭晋阳和另一个飞行员用枪押着,一个个面如土色。

吉普车驶入跑道,正前方就是那架C-46运输机。

方孟敖一踩刹车,吉普车倏地停了,坐在上面那八个人同时一晃!

跑道前方,C-46运输机的尾部突然开了一条缝,运输舱开启了,越开越大。

正对着飞机运输舱门,吉普车油门在一脚一脚低吼着,等待运输舱门全部打开。

值班指挥啪的一声打开了机场的喇叭,大声喊道:“方大队长,方大队长,你们已经严重违反空军航空条例,我们将封闭跑道,执行紧急军令!”

控制塔的扬声器里又传来了陈长武的声音:“我们是特别飞行大队,有随时执行紧急任务的权力!有疑问请报告空军司令部!再复述一遍,命令轰炸机延迟降落,有疑问请报告空军司令部!”

值班指挥蒙了一下,玻璃窗外,但见方孟敖那辆吉普猛地启动,驶向了洞开的飞机后尾舱门!

值班指挥吼道:“接空军司令部!立刻接空军司令部!”

“是!”一个值班人员立刻拿起了电话话筒,“南苑机场调度室,紧急状况,请立刻接南京空军司令部!紧急状况,请立刻接南京空军司令部……”

“报告!”坐在雷达前的调度员,在桌面的玻璃板上画了一道飞行航点,大声报道,“轰炸机即将飞抵机场,即将降落!”

值班指挥:“命令轰炸机升空,不许降落,听候指令!”

“是!”调度员戴着耳机,开始在话筒里忙乱地传达指令。

玻璃窗外,吉普车已被那架C-46运输机吞没,后尾舱门在慢慢升合。

院外吱的一声,学校的车来了。

坐在一楼客厅的何其沧拄杖站起,望了一眼女儿,又移开了目光:“带几本书吧,给我带上那本《春秋》,给你方叔叔拿两卷《全唐诗》。”

那口黄色的老皮箱还打开着,里面整齐地摆着几套衣服,何孝钰抹了一下腮边的泪水:“爸,要去,您也不能坐学校的车。”

何其沧又望向了女儿:“为什么不能?”

何孝钰:“坐着燕大的车,人家会认为您是拿司徒雷登叔叔压他们。”

何其沧闭上了眼,顿了一下手杖:“是丢人哪……打电话给清华的梅校长,借他的车送我。”

何孝钰:“这样的事还要惊动多少人哪……”

“那我就走路去!”何其沧焦躁了。

“爸!”何孝钰叫住了向门外走去的何其沧,“国民政府要抓人,就应该让国民政府的车送您……”

何其沧想了想,转过身:“拨北平行辕留守处,找李宇清,电话簿上有他的号码。”

“嗯。”何孝钰走向电话机。

“是!是!立刻设路障,阻止起飞!”值班指挥捧着话筒,转身喊道,“空军司令部命令,地勤设障,阻止起飞,阻止起飞……”

喊到这里,他蒙住了。

控制塔的值班人员,有些望着他,有些望着玻璃窗外。

那架C-46运输机已经腾地升空了!

何宅一楼客厅内,何其沧对着电话,声调不高,气势已十分严厉:“动不动就向美国人告状,你们国民政府不要脸,我何其沧还要脸!我不会再跟司徒雷登说一个字。给你们半个小时,再不派车送我去西山监狱,我就坐飞机到南京坐牢去!”

何孝钰挨坐在父亲身边,扶着他的手臂。

对方不知说了什么,何其沧更激动了:“空军司令部的秘书长是宋美龄,空军司令是周至柔,方孟敖开飞机去哪里我管得了吗……”

何孝钰立刻捂住了父亲手里的话筒,轻声说道:“爸,方孟敖的飞机不回来,您到西山监狱救不了方叔叔,也救不了谢叔叔。”

何其沧有些清醒了,望了一眼女儿。

从女儿的眼中,他还看到了方孟敖!

何其沧轻叹了口气,待女儿松开了手,对着话筒声调也平缓了些:“马上就要宣布币制改革了,半个小时还是一个小时对于何其沧并不重要。你们的人在这个时候为了自己的利益,逼北平分行的行长去坐牢,逼人家的儿子开飞机上天救父亲。请转告李副总统,他出面过问,我可以配合,可以等你们一个小时。”

何其沧再伸手去放话筒时,手臂无力,够不着了。

何孝钰连忙接了话筒,隐约还能听见话筒里李宇清的声音:“何副校长放心,我们立刻过问……”

何孝钰搁好了话筒,又望向父亲。

何其沧:“李宇清应该会立刻去机场……打个电话问问西山监狱,你方叔叔怎么样了?”

何孝钰没有再拿电话,只望着父亲。

“那就不打了。”何其沧又闭上了眼,“儿子不要命,爹也不要命,我死了,还要我女儿为他们操心吗……”

“爸。”何孝钰紧紧地握住了父亲的手。

方步亭的奥斯汀停在了西山监狱大门院内。

“方行长。”王蒲忱亲自拉开了奥斯汀后座车门,望着坐在后排座上的方步亭,一手护着车顶,等他下车。

方步亭没有下车,突然问副驾驶座上的方孟韦:“是不是飞机声?”

方孟韦从副驾驶座的车窗伸头望向天空。

车门外的王蒲忱也抬头向天空望去。

C-46是当时最大的飞机了,在西山上空,还飞得如此之低,以致飞机的机影倏地掠过了西山监狱的大院!

方孟韦:“是大哥的C-46。”

方步亭倏地下车,王蒲忱伸手扶他,被他摆掉了手,抬头寻望!

很快,刚飞过的那架C-46绕了一圈再次飞了回来,还摆了一下机翼,又从监狱大院上空飞了过去。

这是儿子在给自己致意,方步亭怔怔地追望着飞机。

飞机消失了,声音也消失了,他还在望着天空。

“爸。”方孟韦取下了自己的帽子举到父亲的头顶替他遮挡刺目的日光,“飞走了……”

“我知道。”方步亭轻轻摆了摆手。

方孟韦拿开了帽子。

方步亭是第一次来西山监狱,慢慢扫望,西山在目,高墙在前,偏有几只鸟儿这时落在了高墙的铁丝网上。

“回去吧。叫你程姨给我准备几套换洗衣服,让小李送来就是。”方步亭望着那几只鸟儿,对方孟韦说道。

本是路上商量好的,此刻见到父亲这般状态,方孟韦还是不禁悲从中来:“爸,我在这里陪你……”

“回去!”方步亭转头望向他,“你又不是共产党,上车!”

方孟韦一闭眼,转身上了车。

王蒲忱虽已接到电话,这时也不能就这样接下方步亭,一手伸进车内,抓住车门:“方副局长,什么共产党?老人家到这里来干什么……”

方孟韦:“人都来了,你们审问不就全清楚了吗?”

“方副局长!”王蒲忱急了,“什么审问?审问谁?”

方孟韦见他的着急也不像装出来的,说道:“王站长,事情跟你无关,你要愿意关照,就请安排一间干净的囚室,搬张床进去。”

王蒲忱:“我没有接到任何命令,安排什么囚室?”

“这里不是关共产党的地方吗?”方步亭的声音将王蒲忱的目光引了过去,“北平分行有共产党,我就是,安排牢房吧。”

说着,方步亭已然向囚房方向漫步走去。

“拦住!”王蒲忱依然抓住车门向兀自站在不远处的执行组长和几个军统喊道。

执行组长快步过来了,迎着方步亭,也不知道该怎么拦,闪到一边挽住了他的手臂:“方行长,请留步……”

“松手。”方步亭站住了,也不看他。

执行组长望了一眼王蒲忱,哪里敢松手。

方步亭压低了声音:“抓崔中石、抓谢木兰都有你吧?”

那个执行组长一怔,啪的一记耳光过来了,抽得他眼前一黑。

方步亭居然有如此震怒的一面:“什么东西,抓我还轮不到你!”

“方行长!”王蒲忱只好自己奔过来了。

方孟韦一推车门,也快步走了过去:“爸!”

王蒲忱保持着距离,挡在方步亭前面:“这里是我负责,有任何责任,方行长可以报保密局或者国防部处分我。”

方步亭盯着王蒲忱的眼:“4月份不是大选了吗?不是民主宪政了吗?狗屁!你们还在这里设秘密监狱,搞特务政治,还什么保密局、党通局。告诉你,我就是共产党,我就是来坐牢的。你不敢审我,就叫党通局那个徐铁英来。我在这里等着他!孟韦,叫他让开。”

方孟韦望向了王蒲忱:“不关你的事,安排吧。”

王蒲忱:“就算有人得罪了老人家,今天是币制改革,北平分行的行长却到这里坐牢来了,怎么样也得让我向南京请示一下吧?”

方孟韦望向了方步亭:“爸……”

方步亭:“坐个牢还要请示?”

方孟韦:“职责所在,就让他打个电话。”

王蒲忱不再犹豫,转头对执行组长:“快去,搬把椅子来!”

“是!是!我们严密监视飞机航向,随时报告!随时报告!”南苑机场控制塔内的值班指挥刚放下空军司令部又一个追问的电话,转过头满脸的汗,那边另一个电话话筒早伸在那里等他了。

值班指挥大步过去:“哪里的电话?”

空勤值班递给话筒:“华北‘剿总’的。”

值班指挥抢过话筒,才听了几句,立刻焦躁了:“共军又没有飞机,当然是我们的飞机,开什么炮?低飞,低飞又怎么了?还会掉下来?你们向傅总司令报告,这是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直管的特别飞行大队,有问题,请他直接问行政院,问空军司令部!”

放下这个电话,他立刻走到了航线标示的玻璃板前,俯身看去:“怎么回事?”

航线标示员:“飞机从西山方向又折回了北平,在城内低空盘旋。”

运钞车终于停在了北平分行金库大院内!

可那道铁闸门将曾可达和他的青年军还是拦在大院外。

青年军经济纠察和北平警备司令部的宪兵都站在了一起,望着大道中间的曾督察和孙秘书。

曾可达的声音低沉得发冷:“党部给你许了个什么官?”

孙秘书低沉地答道:“我的档案永远在预备干部局。”

“预备干部局的内奸?”曾可达目光望向了他。

孙秘书:“我愿意接受组织审查。”

曾可达:“第一天就配合徐铁英破坏币制改革,你以为还有机会接受审查吗?”

孙秘书:“如果建丰同志有指示,你现在就可以处决我。”

曾可达:“会有指示的……”

一阵轰鸣声从低空传来,耀眼的太阳光突然暗了!

曾可达、孙秘书,还有那些青年军和宪兵都感觉到一大片阴影掠过,刚一抬头,巨大的C-46运输机几乎擦着屋顶飞了过去!

——日光刺目,飞机上的标识看得清清楚楚!

转眼,飞机消失了。

曾可达:“这架飞机要是回不来,今天我和你就在这里先枪毙了徐铁英,然后自裁吧!”

孙秘书:“一切听建丰同志的指示。”

“不要再提建丰同志!”曾可达怒吼道,“你还想把建丰同志陷进来吗?”

“敬礼!”北平警备司令部的宪兵们一齐肃身敬礼。

王克俊的车来了。

后面也是一辆中吉普。

曾可达闭了一下眼,迎了过去,敬了一个礼。

“不用说了。”王克俊连礼都没回,对身边的副官,“叫话务班下来,赶紧接线。”

副官:“话务班,接线!”

中吉普上的话务班,抬着车轮般大的一盘电话线,还有上电线杆的锯齿踏脚以及一切接线工具先后跳了下来。

王克俊这才望向曾可达:“对里面的金警班说,把电话专线接到金库,南京要和里面通话!”

“是……”曾可达觉得胃酸都涌了上来,刚要转身,刺耳的电铃声已经剧响起来!

孙秘书站在铁闸门前,手掌紧紧地按在电铃开关上。

“敬礼!”

南苑机场控制塔这里也在忙作一团地敬礼。

值班指挥陪着李宇清和北平行辕留守处的人快步走了进来。

“呼叫,我跟飞机通话。”李宇清非常熟悉控制塔的调度,直接走到了呼叫台前。

值班指挥:“用扬声器,呼叫C-46!”

“是。”值班人员取下耳机,拨动按钮,对着呼叫台上的话筒,“南苑机场呼叫特别飞行大队方大队长!南苑机场呼叫特别飞行大队方大队长!请回答,请回答。”

所有的目光都望着扬声器。

扬声器里没有回应!

值班人员望向值班指挥。

值班指挥:“接着呼叫!”

又在重复呼叫了。

李宇清走到了雷达显示屏玻璃标示板前:“飞机现在的飞行位置?”

航线标示员看着雷达,在玻璃标示板上用水笔很快标示出了飞机的位置,惊了:“飞机飞向了西南方向!航线标示是阜平上空!”

李宇清的脸再也无法矜持了:“共军的防区了……阜平有没有机场?”

值班指挥:“报告长官,阜平没有机场,再过去石家庄有简易机场……”

李宇清:“严密关注,飞机是不是飞往石家庄!”

“是。”航线标示员满脸的汗,直勾勾地盯着雷达。

那边值班人员刚停止呼叫。

李宇清:“继续呼叫!”

值班指挥:“呼叫!持续呼叫!”

“特别飞行大队二号!特别飞行大队二号!我是北平南苑机场,我是北平南苑机场,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依然没有回应!

李宇清的目光盯向了电话,皱了一下眉头,走了过去,拿起了话筒:“接燕京大学何其沧副校长……不接了!”倏地又放下了话筒,转回身走到雷达玻璃标示板前,“飞机现在的位置?”

航线标示员:“还在阜平上空盘旋。”

阜平县城,华北城工部。

防空警戒!

从大门能看到院子里持枪的解放军警卫都在望着上空。

好几个解放军报务员都坐在电台前,停止了收发报。

只有一台电台还在收听电报,飞快地记录着电报数字密码。

刘云就站在那台电台前,紧盯着报务员记录密码的手。

“完了……”报务员刚搁下笔,刘云一把抄起电报密码走到中间长桌前,啪地摆到一个译电员面前:“抓紧翻译。”

那个译电员业务精熟,几乎没有怎么看旁边的密码本,一个个汉字已经在数字密码下面的方格中显出来了。

刘云的目光看向方格纸上的内容:

徐铁英闯进金库审讯谢培东,方孟敖驾C-46运输机突然起飞……

一个解放军警卫快步走了进来,走到刘云身边:“报告,不是轰炸机,是一架国民党运输机,持续在上空兜圈子……”

“知道了。”刘云目光依然在电报纸上。

“是。”解放军警卫悄悄地退了出去。

电文翻译完了,译电员将电文纸递给了刘云。

拿着电文纸,刘云貌似在看,其实在急遽思索。

整个城工部一片沉寂,门外上空,飞机的轰鸣声时隐时现。

刘云快步走到了刚才那部电台前:“给周副主席发电。”

报务员握住了电台机键。

刘云直接口述。

刘云的口述立刻变成声波飞出了华北城工部,飞向了无垠的天空。

南苑机场控制塔内,调度员不停地呼叫:“特飞大队二号!特飞大队二号!李宇清副官长要跟你们方大队长通话。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何副校长请稍等。”在一旁正跟何其沧通电话的李宇清捂住了话筒,对调度员,“不要呼叫了。”接着转望向值班指挥,“能不能把电话连接到呼叫器上?”

值班指挥望向一个值班人员:“能不能连接?”

那个值班人员:“报告,傅总司令有条专线电话能够直接呼叫。”

李宇清:“能不能拔掉那个专线,把这部电话连接上去?”

值班人员:“能!”

李宇清这才又对电话说道:“何副校长,我们现在立刻把您的电话连接到呼叫器上,请您跟方大队长通话……请不要挂电话。”

李宇清立刻转对那个值班人员:“立刻连接!”

值班指挥:“快!”

那个值班人员快步接过李宇清手中的电话话筒,一把扯下电话线,拉到呼叫台旁,从一个装置上拔下两根电话线,将手中的电话线插进了接线孔中:“报告,接好了,可以通话了。”

李宇清:“请何副校长通话!”

这回是调度员取下耳机递给了李宇清:“长官……”

李宇清明白了,接过了耳机:“打开扬声器。”

值班指挥亲自打开了扬声器。

李宇清对着耳机话筒:“电话已经接好,请何副校长呼叫方大队长……何副校长,您听见了吗?您听见了吗……”

“我耳朵没聋。”扬声器中立刻传来何其沧生气的声音,“你能不能够不要吼叫。”

李宇清愣了一下,立刻答道:“好,好。请您呼叫一下方大队长。”

所有的眼睛又都下意识地望向了扬声器。

“方孟敖,方孟敖……”扬声器中传出来的却是一个女孩的声音!

所有的目光都混乱地碰在一起。

扬声器里何孝钰的声音:“我爸有话跟你说,请你回话。”

所有的目光又都望向了扬声器。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

“何伯伯好,我是方孟敖……”

李宇清的眼睛亮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圆了。

“逍遥游呀,啊?方孟敖,你本事大,我现在有一段话向你请教,你听着。”扬声器中这才传来何其沧的声音。

方孟敖的声音:“不敢,何伯伯请说。”

扬声器里何其沧的声音:“‘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这是谁说的话,什么意思?”

沉默,方孟敖的声音:“我不知道,请何伯伯解释。”

扬声器里何其沧的声音:“听清楚了,这是庄子的话,意思是,复仇的人不会去折断伤害过他的宝剑,再愤怒的人也不会怨恨偶然飘过来伤害他的瓦片。”

沉默,方孟敖的声音:“我明白了,何伯伯……”

“明白什么?!”扬声器里何其沧的声音激昂起来,“你开着个飞机是想去撞山吗?你爸跑到西山监狱是想去拆瓦吗?你们父子到底要干什么?”

又是两三秒钟的沉默。

方孟敖的声音这才传来:“何伯伯,这是我和我爸的事,您不要管。”

“那你为什么向孝钰求婚?”何其沧的声音转而激愤了,“当年,你爸扔掉你妈独自去重庆,现在你向我女儿求了婚就开着飞机跑,你们父子都是什么德行!”

李宇清紧绷的脸一下子松下来了,张开了眼,也张开了嘴,出了神,在听着这万难想到的对话。

值班人员中已有人在偷笑了。

“李宇清副官长在吗?”扬声器里传来了方孟敖的问话。

所有值班人员都望向了李宇清。

李宇清从出神中醒过来,立刻琢磨该怎么在这个语境中对话。

值班指挥:“长官,方大队长呼叫你。”

李宇清将耳机贴到了耳朵边:“方大队长吗?我是李宇清,请讲话。”

方孟敖扬声器里的声音:“李副官长,请你以行辕留守处的名义,叫马汉山立刻到控制塔来。我要跟他通话。”

李宇清一怔:“稍等。”转对自己带来的副官,“马汉山在哪里?立刻查问!”

“我知道,长官。”值班指挥立刻接话道。

李宇清:“在哪里?”

值班指挥:“在机场禁闭室里,下午的飞机押送南京。”

李宇清对自己的副官:“传达行辕留守处命令,押马汉山立刻来控制塔!”

中央银行是国民政府的底线,金库则是中央银行的底线,就连王克俊也知道这道铁闸门自己不能逾越。

铁闸门洞开着,金警班站在门内,王克俊以下所有的人都站在门外,可以看见两个电话兵在两个金警的看护下,在院内接好了最后一根电线。

两个电话兵也跑出来了:“报告,电话线已经接好。”

电话班的班长立刻捧着一部电话,递到王克俊面前。

王克俊拿起话筒:“南京总机,南京总机,北平分行金库的专线已经接通,哪个部门跟金库通话,请立刻接线。”

曾可达望着王克俊。

孙秘书也望着王克俊。

王克俊的脸突然阴沉了:“叫我们接线,线接好了却不知道哪个部门通话……还在开会,开多久?”

曾可达忍不住插言道:“能不能叫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直接通话?”

王克俊只瞄了他一眼,直接对话筒那边:“知道了,我在这里等候。”把话筒搁下了。

曾可达还在望着他。

王克俊没有好脸色了:“你们如果还嫌在北平闹得不够,你来管,我这就走。”

曾可达:“王秘书长,立刻要宣布币制改革了,请跟南京总机说……”

王克俊:“总统正在训话,要不你跟总机说,叫总统接你的电话?”

曾可达闭上了眼。

南苑机场控制塔内,李宇清的眼睛,深沉中流露出感慨。

酷暑的天,马汉山一身笔挺的灰色中山装,被两个宪兵押着,倒像是带着两个随从开会,走向李宇清,笑了一下,伸了伸手。

李宇清以为他要握手,低头才看见,马汉山雪白的衬衣袖口前露着手铐!

李宇清望向马汉山身后的宪兵:“打开手铐。”

“不用了。”马汉山径自走到呼叫台前坐了下来,“耳机!”

李宇清:“给马局长戴耳机。”

调度员立刻将耳机向马汉山头上戴去。

“靠后点儿。”马汉山乜向调度员,“头发。”

调度员看了一眼他三七分明的发型,小心地将耳机靠后给他戴上。

李宇清皱了一下眉头。

第86章开始查帐

“马局长吗?”方孟敖的声音传来了。

李宇清的眉头立刻展开了。

马汉山:“报告方大队长,是我。”

方孟敖的声音:“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的命令你看到没有?”

马汉山:“看到了。”

方孟敖的声音:“为什么不留下来配合查账?”

马汉山笑了一声:“方大队,你还真相信什么行政院?那只是一座庙,管庙的是中央党部。党部要我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方大队,你义薄云天,我懂的。可为了我这条贱命,这样干不值得,赶紧飞回来吧。”

方孟敖的声音:“听清楚了,现在我和你说的每一句话北平能听到,南京也能听到。把你知道的那些贪腐黑账说清楚,就没有人敢杀你。什么时候到南京,我来看你,红酒兑可乐。”

马汉山:“杀不杀我真无所谓。方大队,党国这本烂账谁都管不了,你这么英俊潇洒的一个好人,开开飞机,喝喝红酒多好。不要管了,现在降落,兴许还能看我一眼……”

“听清楚了。”扬声器里方孟敖的声音激昂起来,“现在不只是救你,是救我们!徐铁英为了那本黑账,先是抓了你,现在又跑到北平分行抓我姑爹,说你和我姑爹都是共产党。听明白了吗?”

“我是共产党,谢襄理也是共产党,放他娘的狗屁!”马汉山立刻激动起来,“他徐铁英为了20%股份杀了一个崔中石,先说是共产党,后又说不是共产党。他怎么不说宋子文和孔祥熙也是共产党?明白了,方大队,有什么话你只管问,我们哥儿俩正好用美国这套先进通讯设备向全世界发布消息,明天《纽约时报》《泰晤士报》给他娘的报个头条!”

李宇清顿时紧张起来,俯下身去:“老马,注意党国形象!”

马汉山转望向他:“怕我说,我现在就走。”

方孟敖的声音又传来了:“马局长,下面不是我问你,要请你问另外几个人,这几个人都在我飞机上……”

马汉山立刻猜到了:“是不是那本黑账上的人?”

扬声器里方孟敖的声音:“是账册上排名前八个人。有一份表格叫他们填,他们说他们公司都是在上海注册的,北平、天津没有权力叫他们申报财产。我已经把飞机上的扩声器打开了,请马局长问问,我们有没有权力叫他们申报财产。”

“好!”马汉山声调高昂,“方大队,我来问,问完后还有不愿意填表的,直接从飞机上扔下去,看谁敢给他们收尸!”

扬声器里方孟敖的声音:“他们都在听,马局长请问。”

马汉山:“你们这八家混账王八蛋公司!老子问你们,今年4月民食调配委员会成立,北平、天津几百万人的配给粮食和民生物资都是谁在经手?民调会的钱都拨给你们了,粮食呢,物资呢,你们都供应了吗?上海注册,北平黑钱,中央银行走账,打着民生的旗号发饿死百姓的财,弄得民调会发不出粮,逼得学生造反,南京派来的调查组查不动你们,让老子背黑锅,无非是你们将51%的股份挂靠在了上海那几家牛皮公司!今天总统宣布币制改革了,所有的钱都要归国库,你们还拿上海说事!蒋经国局长就在上海,方大队,不要跟他们说那么多,直接把他们开到上海去,交给经国局长亲自审问,那51%到底是他们的私产,还是上海那几家牛皮公司的股份!”

一阵吼问,马汉山的嗓子冒烟了,举着戴手铐的手,向李宇清伸去。

李宇清正暗带赞赏地望着马汉山,见状转头,低声说道:“水!”

值班指挥立刻端着一搪瓷杯递过去了。

马汉山悠悠地竟喝完了一搪瓷杯水。

扬声器里方孟敖的声音传来了:“51%的资产八个人都填了,是他们的私产。马局长,还有没有该问的?”

“明白!”扬声器里方孟敖这一声答得十分干脆。

北平分行金库值班室的电话在办公桌上尖厉地响了。

被一副手铐铐着,两个人这么久一动不动,就在等这个电话。

徐铁英:“电话也不敢接了?”

谢培东:“电话就在你手边。”

徐铁英慢慢拿起了话筒:“北平分行金库,有话请说。”

“谁叫你到金库里去的!”话筒里竟是叶秀峰的斥责声。

徐铁英依然不露声色:“是,局长,讯问谢培东是陈部长的手谕,央行俞总裁也批了字……”

“陈部长叫你去金库了吗?”叶秀峰电话里的声音透着恼怒,“方孟敖突然驾机起飞你知不知道?那个马汉山在机场控制塔公然呼叫几家乱七八糟的公司,说党通局要侵占侯俊堂在平津的20%股份你知不知道?币制改革第一天,一个马汉山押不来,反而跑到北平分行的金库去,授人以柄!现在,方步亭去了西山监狱自请坐牢,何其沧也闹着要来南京坐牢,弄得总统在南京召开紧急会议你知不知道?”

押马汉山去南京,到金库突审谢培东,中央党部两面作战的策划不能说不周密,唯独没想到的是方孟敖驾机升空后居然能通过控制塔跟马汉山对话,而且公开捅出了侯俊堂20%股份的事。徐铁英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败在共产党的手里,还是败在党国内部。

沉默也就一瞬间,徐铁英觉得这一仗无论如何也应该挽回:“局长,币制改革是总统颁布的国策,第一天便出现共产党在北平操纵破坏,您和陈部长应该在会上向总统痛陈利害……”

“痛陈什么利害?”叶秀峰电话里断然打断了徐铁英的话,“想听听总统是怎么痛陈利害的吗?”

“请局长传达……”徐铁英闭上了眼睛。

叶秀峰电话里的声音突然既像他的江苏官话又像是浙江奉化的国话:“‘党通局不管党,到处管财,把手伸到预备干部局还不够,还伸到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去了,中华民国这个总统干脆让你叶秀峰来当好了……’这就是总统刚才对我的痛陈!你徐铁英在北平拉的好屎,这么大一张屁股我来揩还不够,还要陈部长去揩吗?”

徐铁英闭着眼,也闭住了气,但觉一阵气浪从脸上身上扑了过去,调匀了呼吸:“知道了。局长,党产不能保,共党不能抓,我请求辞职……”

“辞职也得揩了屁股再辞!”电话里叶秀峰的声音透出了杀气,“第一,我们在那八家公司没有任何股份;第二,紧急会议决定,方孟敖违犯《陆海空军刑法》,着交北平警备司令部立即逮捕!”

那边挂了。

徐铁英话筒还在手里,金库的电铃便震耳地响了起来!

徐铁英慢慢望向了谢培东。

谢培东的眼中空空如也,仿佛刚才的电话一个字也没听见,电铃如此震耳地响着,仿佛也没听见。

等到电铃声停,徐铁英嘴角挤出一丝笑:“谢襄理,你赢了,调查停止。想知道为什么吗?”

谢培东慢慢站了起来:“我从来就没有跟谁争过输赢,也不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停止调查。”

徐铁英:“有人替你顶罪了,这个人你总想知道吧?”

谢培东望向了他。

徐铁英:“方孟敖触犯《陆海空军刑法》,擅自驾机起飞,要挟党国。这一次特种刑事法庭开庭,我就不能为他辩护了。”

谢培东心内震惊,却轻轻问道:“再送你十万美元,你愿意辩护吗?”

徐铁英心中的恼怒可知,却依然笑着:“共产党真有钱啊。毛泽东、周恩来住窑洞穿布衣,手一挥,既能够将我们中央银行的钱汇到香港送给那些民主人士,又能够拿我们中央银行的钱送给我们党国各个部门,我说什么好呢?不过现在行情变了,这一次要想救方孟敖可得一百万美元,你们有吗?”

谢培东:“徐主任不是那么贪婪的人吧。一卷录音带在法庭还了侯俊堂十万美元,要了他的命。你就不担心我这个保险柜里也有一台录音机吗?”

“谢培东!”徐铁英终于恼羞成怒了,“党通局的前身你知道,我们中统整个系统都盯上你了!下半辈子我也不想干别的了,就等着当两次公诉人,这一次在特种刑事法庭审方孟敖,下一次在特种刑事法庭审你。周恩来就是搬来一座金山也救不了你们!”

谢培东:“周恩来有没有金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谢培东的命没有那么值钱。我早年丧妻,只有一个女儿。她,就是我的一切。几天前被你们抓后说是去了解放区,刚才,你又说她的生死掌握在你的手里。中华民国如果还真有法庭,真有法律,我会请最好的律师找你讨还女儿。徐铁英,希望你应诉。”

徐铁英倏地掏出了枪。

电铃恰又尖厉地响了。

徐铁英手中的枪也响了!

——分贝超出了极限,人的听力便会短时间出现失聪,声音消失了。

沉寂中,徐铁英望着谢培东,谢培东望着徐铁英。

沉寂中,从中间击断的手铐!

沉寂中,谢培东的背影出了值班室,走向了铁门。

沉寂中,徐铁英把枪插回了枪套,走出了值班室。

南苑机场控制塔里也是一片沉寂,所有的目光都望向玻璃窗外的跑道。

C-46终于降落了,后尾舱门刚完全打开,那辆中吉普便飞快地开了出来。

李宇清看见了开车的方孟敖,看见了坐在吉普车内的那八个商家和两个飞行员,看见了列队跑出来的十八个飞行员。

李宇清:“拨空军司令部电话。”

值班指挥:“是。”立刻拿起话筒快速拨号。

李宇清看见方孟敖和他的飞行员在跑道上整齐地列成了两排,这是在等自己。

“李副官长!”值班指挥的声音好生异样!

李宇清转过了头。

值班指挥捂紧了话筒,两眼圆睁望着李宇清。

李宇清快步走了过去,目询着那个值班指挥。

值班指挥满脸惊恐,失了声,双手将话筒递给李宇清,立刻避开了,笔直地站在一边。

“李宇清吗?”

话筒里浙江奉化的口音使李宇清猛醒了,双腿一碰:“报告校长,是我!”

“我不是你的校长,黄埔也不敢有你这样的学生!”

李宇清脸色大变!

“是李副总统叫你去的南苑机场,还是你自己去的南苑机场?”

毕竟是黄埔二期,李宇清镇定后朗声答道:“报告总统,是我自己。”

沉默,那边的声音:“说理由。”

李宇清:“是,总统。属下接到燕大何副校长的电话,才知道方孟敖飞行大队突然驾机升空,而且屏蔽了与地面的联系。兹事体大,我是总统派到北平的,必须赶到机场,让飞机降落。现在飞机已安全降落,方大队就在跑道上待命。”

“飞机是降落了,党国的脸也都丢了。谁叫你让马汉山进控制塔的?”

李宇清不再辩解:“是属下失职,愿意接受总统处分。”

应答得体,检讨及时,那边的声音和缓些了:“你的处分以后再说。方孟敖违犯《陆海空军刑法》,行辕留守处怎么处置?”

李宇清沉默了,可不能沉默太久:“报告总统,方孟敖飞行大队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编制,方孟敖本人是经国局长委任的……”

“不要拿蒋经国说事!”那边的声音立刻又严厉了,“我现在问你们行辕留守处怎么处置。”

李宇清:“行辕留守处一切听总统的命令。”

“立刻逮捕,移交北平警备司令部!”

南苑机场跑道上,咔的一声,方孟敖的手被铐上了。

李宇清铐了方孟敖,在他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回转身:“押马汉山过来。”

跑道上,方大队二十个飞行员列成两排沉重地站在那里。

跑道外,宪兵排列成三行站在他们对面。

单副局长还是没有躲过这趟倒霉差事,带着几个宪兵小心翼翼地簇拥着马汉山过来了。

方孟敖笑了。

马汉山也笑了,加快了步子向方孟敖走去。

那个单副局长尽职,带着几个宪兵紧跟着也加快了步子。

李宇清恰好站在那里,让过了马汉山,却瞪住了那个单副局长。

单副局长急忙刹住脚步,慌忙敬礼:“报告李副官长!卑职奉命押送马汉山,请李副官长指示!”

李宇清:“在这里等着。”

单副局长茫然了一下,接着便深刻领悟了:“是!”不但没有再跟过去,目光也望向了别处。

那二十个飞行员还有那一个排的宪兵此刻也如此默契,都眼望着前方,没有一个人望向方孟敖和马汉山这边。

马汉山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也望着马汉山。

方孟敖的手伸过来了。

马汉山其实早看见了他的手铐,这时有意不看他的手,说道:“方大队,你是个干净的人,手就不要握了。”

方孟敖望着他那三七开笔直一条缝的头和那一身笔挺的中山装,笑道:“你今天比我干净。”手掌固执地伸在那里。

马汉山将手慢慢伸了过去。

方孟敖握住了他的手,轻声说道:“你儿子的事已经办了,在南京荣军医院戒毒。到时候有人安排他来看你。”

马汉山被方孟敖握着,轻声一叹:“谢字我就不说了。我生的这个儿子是来讨债的,他也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他,见面的事就不要安排了。”

方孟敖的笑容凝住了。

马汉山:“方大队千万不要误解,你们是好父子,我们不是。我这一辈子坏事干不好,好事干不来,到南京枪一响,都过去了。最后一件事,与好坏无关,还要请方大队长帮我去完成。”

方孟敖侧耳听着。

马汉山:“崔副主任西山的墓方大队长去过没有?”

方孟敖:“去过。”

“去过就好。”马汉山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从崔副主任的墓往上走五十步,有一座无主的老坟,只有半截碑,上面刻着‘康熙三十七年立’,下面埋了几十根金条,是我全部的家底。币制改革撑不了两个月,国民政府不会再管老百姓的死活。请方大队长转告崔夫人,到时候取出来,养两个孩子应该够了……”

方孟敖倏地望向马汉山。

马汉山已经转过头去:“该走了!”

这边,单副局长望向了李宇清。

李宇清摆了下头。

那个单副局长带着宪兵这才走过去了。

马汉山最后望向方孟敖:“兄弟,我们俩联手摆了徐铁英一道,他放不过你,中央党部那些人也放不过你。到了军事法庭什么也不要说,让老爷子还有何副校长出面,最好判个开除军籍,立刻去国外。蒋经国不好惹,共产党也最好不去惹。”

马汉山再也不看方孟敖,独自向跑道上的飞机走去。

那个单副局长带着几个宪兵急忙追了过去。

李宇清过来了。

方孟敖:“去哪里?”

李宇清苦笑了一下:“违犯军令,只能移交警备司令部,请你理解。”

方孟敖回笑了一下,望向了跑道上那二十个飞行员,“他们呢?”

李宇清:“回军营,曾督察会安排。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不了。”方孟敖径直向李宇清的车走去。

李宇清跟了过去。

副官立刻开了后座车门。

方孟敖刚要钻进车门,忍不住,还是转身了。

二十个飞行员,二十双含泪的眼,齐刷刷地敬礼!

方孟敖戴着手铐,只向他们笑了一下,进了车门。

何宅一楼客厅的收音机又响起女播音员的声音:“中央广播电台,中央广播电台,总统蒋中正颁发《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之同时,行政院颁布了《金圆券发行办法》……”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何其沧怒不可遏,拿着话筒,一连三拍沙发扶手!

何孝钰、梁经纶都屏着呼吸站在一旁,望着怒不可遏的父亲、先生。

收音机:“……《中华民国人民存放国外外汇资产登记管理办法》《整理财政及加强管制经济办法》……”

“关掉!关掉那个币制改革……”何其沧一声怒吼。

梁经纶立刻关掉了收音机。

何其沧对着电话话筒:“叫我出面,让方孟敖飞机降落,现在飞机降落了,你们竟把人抓了……告诉我,是哪个混账下的命令!”

梁经纶、何孝钰都在望着何其沧手中的话筒。

门外,方步亭的手举在门前,欲敲未敲,放了下来,闭上了眼。

远远地,那辆奥斯汀停在路边。

门内,何其沧的怒吼:“你李宇清不敢回答,就叫李宗仁接我的电话!”

片刻沉默,何其沧的怒吼:“说话!回我的话……”

何宅一楼客厅如此安静。

梁经纶的眼。

何孝钰的眼。

何其沧的愤怒仿佛浪打空城。

忧急,惶惑,他将话筒拿到眼前看了看,又摇了摇,放回耳边,望向女儿。

何孝钰过去了。

何其沧将话筒下意识地递给了她。

何孝钰接过话筒,听了片刻:“爸,是电话线切断了。”

何其沧:“什么电话线切断了?”

何孝钰:“我们的电话被切断了。”

“这是燕大的电话!他们敢……”何其沧猛地站起,眼前一黑。

“爸!”何孝钰扔掉了话筒,却搀不住父亲。

梁经纶长衫一闪,一把抱住了何其沧。

“其沧兄……”客厅门被猛地从外推开,方步亭奔了进来!

梁经纶扶着先生坐回沙发,何孝钰满眼是泪,去抚父亲的胸口。

“不要动他!”方步亭轻声止住了何孝钰,走了过去,“我来。”

梁经纶让开了。

何孝钰也让开了。

方步亭轻轻捧起何其沧的一只手,三个指头搭上了他的寸、关、尺。

何其沧两眼微闭,靠坐在沙发上腰板依然笔直,如老僧入定。

何孝钰在忧急地望着。

梁经纶也在忧急地望着。

方步亭轻舒了一口气,将何其沧的手轻轻放回沙发扶手,安慰地望了一眼何孝钰,瞟了一眼梁经纶,在何其沧身旁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了。

何其沧的眼慢慢睁开了,虚虚地看见了何孝钰,看见了梁经纶。

两个人竟都没说话,只望向自己身旁。

何其沧慢慢转头,突然看见了方步亭!

“不要动,不要生气。”方步亭伸过手来搭在何其沧的手上。

何其沧将方步亭好一阵看,摆开了他的手:“关我什么事?我生什么气?”

“是啊。”方步亭收回了手,“生气都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唉!”何其沧一声长叹,望向上方,“二十几岁的人闯祸,快六十的人也闯祸,儿子把飞机开到天上,老子跑去坐牢。现在孟敖被他们抓了,我的电话也被他们切断了……怎么把他救出来,该找谁……”

没有回应。

何其沧又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眼睑低垂。

何其沧这才醒悟还有梁经纶和何孝钰站在面前,目光慢慢移向了梁经纶,猛然一醒——这个学生是蒋经国重用的人!

梁经纶也看出了先生眼中的神情,说道:“先生不值得找他们。该找谁,说一声,我去。”

这是默契,不能为外人道!

何其沧没有看方步亭,也没有看女儿,只望着梁经纶:“方孟敖属于哪个部门?”

梁经纶:“原来属于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币制改革了,应该还隶属天津经济管制区北平办事处。”

“你代表我。”何其沧坐直了身子,“去找那个曾可达,让他转告蒋经国,国民党要把人当枪使,我何其沧随时去南京堵枪口。这个话希望蒋经国告诉他父亲!”

梁经纶的目光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依然眼睑低垂。

“看他干什么?”何其沧眼中的秘密如此单纯,“去呀!”

“是。”梁经纶还是望向方步亭,“方行长,我能不能借您的车去?”

方步亭看梁经纶了。

梁经纶的眼神竟如此镇定。

“孝钰。”方步亭转望向何孝钰,“你也去。告诉小李,送了梁教授,到我家叫上程姨,你们一起去警备司令部看看孟敖。”

何孝钰已经点了头,立刻想到应该征询父亲,望向了父亲。

何其沧:“代表我,去吧。”

梁经纶已经走出了客厅门。

何孝钰转身时眼泪流了下来。

方步亭关了客厅门,听到院外汽车发动,才转过身来:“老哥,楼上去谈。要不要我扶你?”

何其沧拄着拐杖站起来,看出了方步亭眼神深处的春秋:“来,扶我一把。”

“这把壶是范大生民国二十年给你做的吧?”何其沧房间里,方步亭放下热水瓶,捧起了那把套着棉罩的紫砂壶递给何其沧。

何其沧接过壶,直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拉过凳子,在对面坐下:“前不久有人也给我送了一把范大生的壶,还有三个杯子。”

何其沧:“谁送的?三个杯子什么意思?”

方步亭:“蒋经国。托曾可达代送的,三个杯子代表我父子三人。”

何其沧:“政客!下三滥的手段!这样的东西你也接?”

方步亭:“我也不想接啊,可我的儿子在他们手里,说得好听是重用,说穿了就是人质。谁叫我当了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经理呢,还有,谁叫我有你这么个能争取美援的兄长呢?他们缺钱哪……”

方步亭伸手接住了茶壶。

茶壶在两个人手中握住了。

方步亭:“老哥,我今天为什么自己跑到西山监狱去坐牢,叫孟敖违犯军令开飞机上天?你明白了吧,被逼的呀……”

何其沧望着方步亭的眼。

方步亭望着何其沧的眼。

何其沧:“置之死地而后生?”

方步亭将茶壶紧紧地捧了过来:“我在银行我知道,你兼着国府的经济顾问你也知道,国民党的家底已经掏空了。蒋家父子不死心,试图通过币制改革起死回生,没有用的。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牵扯到国民党内部的权力之争,孟敖就是他们的炮灰。我仔细看了他们的《陆海空军服役条例》和《陆海空军刑法》,孟敖今天擅自驾机起飞,又主动降落,最高判半年刑期,开除军籍。先让他关几天,押往南京你我再出面,至少可以减去刑期,只判开除军籍。那个时候蒋经国也无法再利用他了。如果你愿意,让孝钰跟他一起出国。”

何其沧望着上方想了好一阵子,倏地站起来:“去打电话,叫梁经纶回来!”

“电话切断了。”方步亭轻声提醒,“让梁经纶去见见他们也好。”

“你不知道!”何其沧走到窗边,“等他回来再说吧。”

方步亭望着学兄的背影,一下子觉得自己永远没有长大,又觉得他也永远没有长大。

顾维钧宅邸后门路边,梁经纶下了车,望着何孝钰。

何孝钰在车内也望着他。

何孝钰透过他,望向胡同里的岗哨:“你能进去吗?”

梁经纶:“跟他们说清楚,我是代表你爸来的,应该能进去。”

何孝钰:“说不清楚呢?”

梁经纶不再审视她的眼神:“方孟敖救过我两次,说不清楚,我大不了第三次被抓。”

何孝钰将脸转向了另一侧窗,眼睛又湿润了,但听见梁经纶对司机小李说:“不要在这里停留了,送何小姐走。”

“好。”

车开动了,何孝钰猛一回头。

胡同里一阵风起,空中飘拂的是杨柳枝条,路面上飘拂的是梁经纶的长衫后摆。

车开在张自忠路上。

“何小姐,你的信。”小李在前面将一封信反递过来。

何孝钰怔了一下,接过了信。

信封是空白的。

她又看了一眼小李,小李在专注地开车。

何孝钰撕开了信封。

信上,工整的八行笺,工整的竖行毛笔字:

照顾好父亲,照顾好自己,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管。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何孝钰倏地望向小李:“哪儿来的信?”

小李依然专注地开着车:“你家门口,一个学生给我的,嘱咐了,你一个人的时候给你。”

激动之后不禁失望,何孝钰的目光收了回来,将信装进了信封,贴身放进了衣里。

车加速了,何孝钰抬头又望向小李:“能见到谢叔叔吗?”

“谁?”

何孝钰:“你们谢襄理。”

小李:“今天可能见不到。币制改革了,我们行长在外面,行里全靠谢襄理一个人打点呢。”

何孝钰不再说话,望向窗外。

青树,绿荫,池塘。

顾维钧宅邸后园的鹅卵石花径,又是青年军,又是宪兵,一双双眼睛,大煞风景。

李营长在前,梁经纶在后,前面已能看见曾可达住处了。

李营长站住了,让到路边。

梁经纶身前的花径上站着孙秘书!

“争得很厉害。”孙朝忠往前了一步,声音低沉,“梁经纶同志这时不能去。”

“退后。”梁经纶的声音比他更低沉。

孙朝忠沉默了片刻,往后退了一步,仍然挡在路中。

梁经纶望向了李营长:“把你的枪给我。”

李营长:“梁先生……”

梁经纶严厉了:“穿上军服我是上校。把枪给我!”

李营长犹豫着抽出腰间的手枪递给了梁经纶。

梁经纶拉枪上膛,望着孙朝忠:“把枪抽出来。”

孙朝忠没有抽枪:“梁经纶同志……”

梁经纶的枪已经指向了他的头:“像那天一样朝我开枪。”

孙朝忠还是没有抽枪。

“那就让开!”梁经纶手一抬,枪声在后园震荡,大步走了过去。

李营长手快,一把拉开了孙秘书。

又一声枪响,梁经纶所过之处,青年军、宪兵惊愕的眼神!

“谁开枪?!”曾可达出现在走廊上。

“李营长!”梁经纶迎着走廊,没有回头。

李营长快步追了过来。

“把你的枪拿去。”梁经纶只往后一递,已经上了走廊。

曾可达目光复杂地望着他。

梁经纶脚步不停:“徐铁英在里面吗?”已经进了房间。

第87章打破沉默

曾可达跨进自己客厅的房门,便是梁经纶的背影。

徐铁英坐在沙发上低头只看那八个商家填的表格。

两个人在沉默中对峙。

曾可达飞快地向里间卧房望去。

卧室的门开着,拉了窗帘,光线暗淡。

“我想问党通局几个问题。”梁经纶打破了沉默。

曾可达倏地转过头。

梁经纶依然在望着徐铁英:“党通局如果拒绝回答,请预备干部局给我一个答复。”

“什么身份?”徐铁英终于抬头了,“国民党党员梁复生,还是共产党党员梁经纶?”

梁经纶:“什么身份都行。”

“李营长!”曾可达对门外喊道。

“在!”李营长在走廊石阶下大声答道。

曾可达:“所有的人撤出后园,到门外警戒!”

“是!”

梁经纶:“我可以问了吗?”

曾可达仍没接言,从梁经纶背后径直走到办公桌前坐下,低头翻阅另外几份表格。

徐铁英在盯着梁经纶:“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已经回答了。”梁经纶,“国民党党员梁复生被你们抓过,共产党党员梁经纶也被你们抓过。你希望我用哪个身份?”

徐铁英:“共产党。”

梁经纶:“那就共产党。曾督察,请你笔录。”

徐铁英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沉默了片刻,竟拿起了笔:“徐主任,是否一起记录?”

徐铁英已经没有了台阶,抽出了钢笔,掏出了笔记本。

梁经纶:“币制改革第一天,党通局全国党员联络处主任徐铁英公然闯入中央银行北平分行金库,请问,到底是为了抓共产党,还是为了党通局在平津地区的20%股份?”

沉默。

记录。

梁经纶:“如果党通局在平津地区确有党产股份,我要求曾督察在调查表格上填上党产并注明合法来源。如果党通局否认在平津地区有合法的股份党产,请徐主任明确回答擅闯金库的合理原因。”

沉默。

记录。

梁经纶:“徐主任是不是拒绝回答?”

沉默。

记录。

梁经纶:“那就请回答我以下问题。”

沉默。

记录。

梁经纶:“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崔中石到底是不是共产党?如果是共产党,党通局为什么不拿出证据交特种刑事法庭审判?如果不是共产党,党通局为什么要突然将他秘密处决?”

徐铁英已经放下了笔。

曾可达还在记录。

梁经纶:“谢培东到底是不是共产党?如果是共产党,党通局为什么不拿出证据交特种刑事法庭审判,却在西山监狱暴露我在预备干部局的身份,枪杀他的女儿?徐主任今天去金库不是抓共产党吗?为什么谢培东还在担任北平分行的襄理负责北平的币制改革?只有一个答案,北平分行握有证据,党通局在平津地区确有非法的20%股份党产!”

“曾督察!”徐铁英猛地站了起来,“刚才你还明确表示,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从来没有调查过党通局,现在这个人说的话,到底是代表预备干部局,还是代表共产党北平城工部?”

曾可达慢慢放下了笔,没有回答,目光向里间卧室望去。

“预备干部局不回答,就说明这个梁经纶是代表共产党在说话。”徐铁英始终忍着不看里间卧室,坐了回去,望向梁经纶,“你问了我这么多,我问你一个问题行不行?曾督察,请你也记录。”

说着,徐铁英操起了钢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

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九日

“今天,中华民国政府颁布币制改革法案。”徐铁英一边说一边记录着自己的话,“共产党在干什么?身为共产党北平城工部党员,梁经纶不可能没有接到共产党的指示。你所知道的共产党指示是否报告了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如果没有,请你现在报告。”

梁经纶连蔑视的眼光都懒得给徐铁英了,慢慢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竟在记录徐铁英的问话!

梁经纶蔑视的目光里浮出了寒意:“曾督察是不是也要我回答?”

曾可达望向了他:“有什么就说什么。”

“那就请记录吧!”梁经纶的声调激昂了,“你们真想知道共产党在干什么吗?”

沉默。

飞快地记录。

梁经纶的目光望向了窗外:“其实你们都知道。截止到今天,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九日,民国政府因通货膨胀物价飞涨不得不推行币制改革的时候,在西北,在东北,在华北,还有华东,共产党已经在他们的解放区全面推行了土地改革。一亿三千万农民分到了土地,一亿三千万人成了共产党的坚定拥护者,共产党正规军迅速扩充到三百万,民兵两百万。一亿三千万人的土地全是他们的后勤补给。以东北解放军为例,每人每年就有军粮五百斤,部分地区一个解放军每年能领到军粮一千斤。去年,华北解放区大面积灾荒,共产党发动农民生产自救,几十年不遇的灾情,没有饿死一个灾民,还保证了他们每个解放军每人一年三百多斤的军粮……”

“说得好。”徐铁英铁青着脸飞快地记录,“有个建议,你在说共产党的时候似乎应该把他们改成我们。”

“那就改成我们!”梁经纶愤然接道,“‘平均地权,耕者有其田’,是先总理孙中山建立同盟会时就提出的纲领,在改组国民党时更是写进了党章!几十年过去了,在国统区,占中国面积2/3的农村,依然是不到10%的人占据90%的土地,三亿多农民没有饭吃!城市的资产掌握在不到1%的人手里,上千万居民竟然要靠美国的救济粮活命!去年一年,国军已锐减到三百多万,竟还是发不出军粮,前不久在北平就发生了第四兵团和民食调配委员会抢粮的事件。民不聊生,人心尽失,我们国民党到底在干什么?”

梁经纶没有看徐铁英,而是又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竟然不再看他,而是在记录徐铁英的问话。

一阵寒意袭上心头,梁经纶看着曾可达记录完徐铁英的话:“曾可达同志,徐主任提的这个问题,我想请你帮助回答,可不可以?”

曾可达又望向他了,却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

梁经纶:“你的家在赣南,你的父母、你的兄长现在还在老家种田,他们知不知道什么是共产主义,什么是三民主义?”

曾可达还是没有接言,这句话也没有记录,脸上也依然没有表情。

戛然而止。

烈日当空,偌大的后园没有鸟叫,没有虫鸣,甚至没有一丝风声。

房内,竟能听见两支钢笔的写字声。

“记录完了吗?”梁经纶转过身来,“记录完了你们可以把我的话上报,可以说是国民党党员梁复生说的,也可以说是共产党党员梁经纶说的,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请你们将方孟敖立刻释放。现在北平分行的行长就坐在何副校长的家里等着答复。如果方孟敖继续关押,牵涉到党通局的非法党产,美国的五千万美援就可能立刻冻结,币制改革在第一天就可能流产!你们已经抓过我两次,可以抓我第三次,可我现在必须回去,给方行长和何副校长答复。”

梁经纶转身了,一阵门风,长衫拂起,他又站住了:“还有,请你们立刻接通何副校长家里的电话,这种卑劣的手段丢国民党的脸!”

“等一下!”曾可达突然叫住了梁经纶。

梁经纶回头,竟发现曾可达和徐铁英都笔直地站在那里,望向卧室房门。

梁经纶意识到了什么,向卧室方向望去。

一个身穿中山装、五十出头的人,走了出来,面相和善,目光内敛。

来人向曾可达和徐铁英微点了下头,在梁经纶面前站住了:“梁经纶同志吗?”

梁经纶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介绍一下,总统府四组主任陈方先生。”

梁经纶蓦地明白,自己今天被彻底卖了!

他不再看曾可达,望着陈方:“请陈主任指教。”

那陈方面目依然和善:“不敢。党内像梁经纶同志这样有见识的不多啊。奉命来处理一些事务,不期邂逅,请你理解。”

梁经纶:“我说了,请陈主任指教。”

陈方:“听说何副校长和方行长都在等你的答复,这很重要。有一件事情请你向何副校长还有方行长说明,中央党部和党通局在平津地区没有什么20%股份的党产。币制改革事关国家安危,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五千万美国援助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而冻结,币制改革也不会在第一天就流产。我的话请你理解。”

梁经纶:“币制改革的论证报告是我帮助起草的,我当然理解。”

陈方:“理解就好。跟何副校长和方行长好好解释。”

梁经纶:“我能走了吗?”

陈方点了下头。

“派车送你吧。”曾可达走过来了。

“借辆自行车就行。”梁经纶已经跨出了房门。

陈方看着他,曾可达看着他,徐铁英也看着他。

飘拂的长衫消失了,风声因梁经纶而起,随梁经纶而去!

陈方回头了,向曾可达那张桌前走去,拿起了他记的那份记录看了起来,同时轻声说道:“二位请坐。”

曾可达没有坐。

徐铁英也依然站在那里,没有坐。

轻轻地将记录放回桌面,陈方望向了曾可达:“请曾督察写上记录人,签个名。”

曾可达过去签名了。

陈方又走到了徐铁英面前,拿起了茶几上的记录。

这次只翻了翻,陈方便将记录放回茶几:“徐主任也请签个名吧。”

徐铁英坐下签名了,签得如此之慢。

两个名都签完了,陈方站在那里等着。

曾可达立刻过来将记录交给了他。

徐铁英站起来,双手将记录也交给了他。

陈方:“都请坐吧。”

两个人都坐下后,陈方这才在单人沙发上坐下,只坐了沙发的三分之一,显得十分谨慎谦恭,轻声问曾可达:“对这个梁经纶,经国局长什么评价?”

曾可达想了想,答道:“人才难得。”

陈方将两份记录对折了一下,放进了中山装下衣口袋:“这份记录不能再外传,我亲手交给总统。”

曾可达:“是。”

徐铁英:“是。”

陈方又轻声问徐铁英:“关于那20%股份,党通局还有没有什么证据在什么人手里?”

徐铁英沉默。

陈方依然不紧不慢:“有什么说什么。”

徐铁英:“党通局没有在所谓的20%股份里拿一分钱,那八家公司填的表就在这里,都是他们的私产。”

陈方:“我是问还有没有什么证据在别人手里。就像刚才这个梁经纶说的,北平分行,崔中石、谢培东,你为什么要去找他们?会不会出现这样严重的后果,比如共产党掌握了明细账目,通过别的渠道栽赃中央党部?”

徐铁英闭上了眼:“有一份明细账目,原来在崔中石手里,现在在谢培东手里。这两个人都有可能是共产党。”

陈方:“有可能还是有证据?”

徐铁英:“证据正在抓紧调查。”

“那就抓紧调查。”陈方站了起来,“徐铁英。”

——直呼其名。

徐铁英倏地睁开了眼。

陈方:“中央党部、全国党员通讯局从来就没有在平津八家企业有任何党产股份,谣诼纷起,你必须解释清楚。即日起解除你在党通局和北平的一切职务,回南京接受调查。”

徐铁英慢慢站起来,望着陈方。

陈方接着说道:“我也是一小时前在华北‘剿总’接到总统的电话,传达而已。”说着看了一下手表,“傅总司令安排了五点的飞机,时间很紧了。我和曾督察还有几句话说,请徐主任到后门等我一下,一起走。”

徐铁英想到了这个结果,却没想到如此决绝:“陈主任,我在北平警察局有一些党通局的秘密材料,还有一些个人的物品……”

“已经安排人去清理了。”陈方这次很快回答了他。

“谢谢陈主任……”徐铁英必须抓住最后一次机会了,“有几句重要的话,事关戡乱救国,我能不能先跟曾督察交代一下?”

陈方看了看他:“可以。”

徐铁英望向了曾可达:“7月6日在南京特种刑事法庭,你对方孟敖的怀疑是对的,到北平以后你们对崔中石的怀疑也是对的。共产党、周恩来经营多年,在党国各个要害部门都安插了他们的人。对此党通局一直在严密关注,秘密调查。由于取证艰难,在审讯方孟敖时,我才会为他辩护,也是为了继续查找证据。我来北平不只是为了什么党产,核心任务是找出潜伏在中央银行的共产党。党费没有钱,军费没有钱,政府开支、民生教育都指着中央银行,可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账却掌握在共产党手里。崔中石死了,谢培东还在,这个人是周恩来精心布的棋,一日不挖出来,迟早会成为平津地区币制改革乃至华北跟共军决战的心腹大患。还有刚才那个梁经纶,他不是真正的共产党,也绝不是真正的国民党。这个人口口声声只提先总理,只提经国局长,只字不提总统。这是在分裂党国、离间骨肉。但凡有可能,他就会利用何其沧、司徒雷登和一切美国的关系反对总统。至于方孟敖,我只想提醒一句,不能让他将国军的飞机开到共产党的解放区去。”

说到这里,徐铁英突然向曾可达伸出了手。

曾可达避开了徐铁英的目光,望向陈方。

陈方递过一个可以握手的眼神。

曾可达伸出了手。

徐铁英:“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握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

曾可达再想看徐铁英时,已经没了身影。

“曾督察。”陈方在轻轻叫他。

“在。”曾可达这才回过神来。

陈方:“坚决反腐不要忘记坚决反共。我没有话传达了。只问一下,方孟敖怎么处理,还有梁经纶刚才的言论你怎么看?”

曾可达:“请芷公指示。”

称字而不称名,是尊称对方,称一个字再呼之为公便是最高的尊称了。陈方字芷町,曾可达这时如此称呼,可以视为巴结,也可以视为发自内心之尊敬。

陈方笑着摇了摇头:“不敢。”接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两份记录,看了看,择出曾可达记的那份递还给他:“向经国局长汇报,听经国局长指示。”

“是!”曾可达双手接过了记录。

陈方伸出了手。

曾可达指尖捏着记录,双手握住了陈方,“感谢总统信任,感谢芷公关照。”

陈方的手软绵绵的:“都是江西人,不说客套话。共克时艰,不要送了。”

“是。”曾可达口中答着,还是紧跟着送到了门外,“王副官!”

曾可达住处走廊对面的房门立刻开了,王副官陪着另一个年轻的中山装走了出来。

年轻的中山装疾步走到陈方面前,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副墨镜递给了他,接着撑开了那把很大的黑布洋伞。

陈方戴上墨镜便再没说话,也再不回头,黑布洋伞罩着,下了走廊,踏着花径而去。

王副官颇诧异,曾督察既不送客,也不回房,站在门口出神,等了少顷必须过去了,轻轻叫道:“督察。”

“嗯。”曾可达这才看向他。

王副官:“警备司令部电话,说是方行长夫人还有何副校长的女儿要看方大队长,未经徐主任批准不敢同意,跟方副局长发生了冲突。”

“没有什么徐主任了……”曾可达又望向了园子里那条小径,“回电话,未经南京同意,谁也不许跟方大队长见面。”

“是。”

“等一下。”曾可达又叫住了他,将手里那份记录递给王副官,“将这份记录立刻电发建丰同志!”说完,转身进了房门。

房门从里面关上了。

王副官这才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燕南园何宅外小路上,烈日当空,空无一人,梁经纶骑着自行车,也不就路旁的树荫,飞踏而来。

长衫已经湿透,下摆掖在腰间,前面就是何家了,梁经纶放慢了车速。

突然,一件东西从眼前砸落,掉在梁经纶车前约两米的路面,还弹跳了一下。

梁经纶一握刹车。

路面上是一个装着电工工具的皮套。

梁经纶抬头。

路旁电线杆上一人正在解开腰间的安全带。

“对不起!”那人非常敏捷,拿着腰带瞬间便下了电线杆,走到路中,捡起了地上的工具套。

“辛苦。”梁经纶应付了一声,正要踏车。

“是梁教授吧?”那人望向了他。

梁经纶再望那人,搜索记忆,并不认识。

——他当然更不知道,此人正是火车上曾经跟崔中石接头的地下党。

那个人接着说道:“听说何副校长家的电话线断了,我是来修电线的。梁教授是去何副校长家吗?”

梁经纶开始审视这个人了:“是。请问谁派你来修的?”

那个人系上了工具套:“梁教授认为我是谁派来的呢?”

这就不能搭话了,梁经纶不再看他,脚一踏。

“张月印同志。”这一声很轻,梁经纶听了却如此响亮!

梁经纶慢慢又转过了头:“你说什么?”

那个人:“严春明同志牺牲了,我接替他的工作。今后我跟你单线联系。”

说着,那人掏出一封信递给梁经纶:“上级的介绍信,看完烧掉。”

梁经纶没有去接那封信。

那人将信失手掉落在梁经纶脚下,转身向电线杆走去。

电线杆边也停了一辆自行车,那人将自行车推过来时,掉在地上的信已经不见了。

那人笑道:“何副校长要求学校再给他拉一条专线,总务处晚上会派人来。请梁教授告诉何副校长。”

上车,再没回头,飞快地骑去。

梁经纶也没再回头看他,推着车慢慢向何宅院门走去。

何其沧依然坐在二楼房间自己那把躺椅上,方步亭已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两人都知道梁经纶回了,也知道梁经纶进了客厅。

“先生,我回来了。”梁经纶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何其沧和方步亭对视了一眼。

何其沧:“上来吧。”

脚步上楼的间隙,方步亭已回到何其沧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何其沧望向了房门外,方步亭也望向了房门外。

梁经纶站在门口:“先生,方行长,我见了曾可达。”

按理,这时何其沧应叫梁经纶进房,可依然只望着他,方步亭也在望着他。

梁经纶便不宜再往下讲,静静地候在门口。

何其沧望了梁经纶好一阵子,说话了:“我启蒙早,四岁上的私塾。记得第一天去上学,我的父亲,孝钰她爷爷对我说,用心读书,要藏得住话。我问,什么是藏得住话。我父亲告诉我,只该你一个人知道的事不要对第二个人说,只该两个人知道的事不要对第三个人说。我当时并不明白,只是照着做了。好多年后我才悟出这番话的道理,天下本无事,都是传出来的。现在我把这个话教给你。见曾可达的事,孟敖的事,跟方行长一个人说就行了。你们下去说。”

一阵酸楚涌上心头,梁经纶答道:“是。”

方步亭站起来:“我下去了。”

何其沧依然坐着:“去吧。”

绕室徘徊,电话终于来了。

曾可达住处客厅里的电话只响了一声,曾可达立刻拿起了话筒。

“可达同志吗?”果然是蒋经国的电话。

曾可达:“是我,建丰同志。”

“那封电报是怎么回事,谁的言论?”

曾可达有意沉默了两秒钟:“是梁经纶同志的谈话记录。”

“什么谈话记录?跟谁的谈话记录?”

曾可达:“我在场,还有徐铁英。”

那边突然沉默了,接着突然发问:“你为什么不制止?”

曾可达:“报告建丰同志,陈方先生来了。”

“哪个陈方先生?”

曾可达听出了建丰同志很少如此惊诧,小心答道:“总统府四组主任陈方先生。”

这一次那边是真的沉默了,曾可达望着墙上的壁钟,大概有六七秒钟。

“陈秘书来,你是不方便向我报告还是没有时间报告?”

曾可达:“事先没有通知,陈秘书是突然来的,向我和徐铁英传达总统的训示。梁经纶同志这个时候也突然闯来了,是因为方孟敖被逮捕的事,门卫挡不住,陈秘书不便见他,就在里面房间。梁经纶同志当时十分激动,我无法制止,徐铁英当场记录了他的谈话,我也只好记录。”

又是片刻沉默。

“徐铁英的记录被陈秘书拿走了?”

曾可达:“是。”

“陈秘书什么看法?”

曾可达:“没有直接谈看法,只问我你对梁经纶同志平时怎么评价……”

曾可达有意停住,没想到电话那边并不接言,这种沉默便有些可怕了。

曾可达扛不住了,接着说道:“我回答他,建丰同志对梁经纶同志的评价是‘人才难得’。”

那边依然没有接言。

曾可达只得又接着说道:“陈秘书回了一句,向经国局长汇报,听经国局长指示……”

又是短暂的沉默。

“上海这边会议还在进行,用最短的时间说你对梁经纶同志这番言论的看法,还有对方孟敖怎么处理,说具体建议。”

何宅一楼客厅内,梁经纶完全是晚辈的姿态,看着方步亭:“方行长,今天跟您谈话我想改个称呼,希望您同意。”

方步亭:“什么称呼?”

梁经纶:“方叔。”

方步亭:“怎么称呼都行。”

梁经纶:“方叔,刚才我先生教我的那番话,我能不能这样理解,今天我跟您谈的话,您不会再跟第二个人说;同样,您跟我说的话,我也不能跟第二个人说。”

方步亭:“你能够这样领悟,我们便能够谈下去。”

梁经纶:“下面我会把该说的话都跟您说,不该说的话我还是一个字也不会说,不是为了隐瞒,而是说了也于事无补,请您理解。”

方步亭:“你说。”

梁经纶:“国库没有钱,老百姓没有钱,钱都在少数人手里,他们不会牺牲自己的利益支持币制改革,最多两个月币制改革就会宣布失败。这一点您清楚,我清楚,我先生也清楚。您卷进来了,因为您是北平分行的行长。我卷进来了,因为我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人。我先生也卷进来了,因为他能够向司徒雷登争取美援。最不应该卷进来的是方孟敖,他不懂经济,也不懂政治,不应该再被利用。”

方步亭重新看他了:“被谁利用?”

梁经纶:“国民党,还有共产党。”

方步亭:“能不能说具体一点儿。”

梁经纶:“我不说您也应该知道。”

方步亭:“我未必知道,请说。”

梁经纶:“利用他的国民党很清楚,是预备干部局,是蒋经国先生。共产党以前是崔副主任,现在是谢襄理。”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慢慢四处打量。

梁经纶也跟着站起来,望向他。

方步亭却问:“水在哪里?”

梁经纶:“我来倒。”

“我谈几点看法。”

建丰同志的语气从来没有这样平淡,曾可达控制住心中的失落,答道:“是,请建丰同志指示。”

“不是指示,只是看法。”

曾可达只好答道:“是……”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事情,都要以总统的意见为最后意见。也许我在上海搞币制改革,总统不愿让我分心;也许你在北平的工作让总统很放心,陈秘书亲自见你都代表了总统对你的信任……”

“建丰同志!”曾可达这是第一次打断建丰同志的电话。

“不要打断我的看法。”建丰同志也是第一次用如此冷漠的声调打断了曾可达。

曾可达:“是……”

“你刚才的建议,无论是否已经跟陈秘书说了,我都同意。方孟敖触犯《陆海空军服役条例》应移请空军司令部交特种刑事法庭审判,梁经纶发布分裂党国的言论应立案调查他的真实背景。如果方步亭因此不配合币制改革,即请央行撤掉他北平分行经理的职务。如果何其沧因此影响美国援助,我们就不要美国的援助。”

“不要再提‘孔雀东南飞’行动!”这次那边的声音十分决断,“以国防部调查组的名义,把你刚才的建议写成书面报告,今晚九点前电发总统府第四组交陈秘书,转呈总统裁决!”

电话在那边啪地挂了。

曾可达整张脸都黑了,话筒里不断传来嘟嘟嘟的忙音,室外的蝉声同时刺耳地响了起来。

放下话筒,曾可达走到门边,倏地开了房门:“王副官!”

“到!”王副官仓皇地开门出来了。

望着王副官失态的神色,曾可达察觉自己失态了:“拿纸笔来,起草一份紧急报告。”

曾可达转身回到座位上,竭力平复情绪。

王副官拿着纸笔进了房门,屏息望着曾可达。

曾可达望着窗外凝神想着,突然说道:“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

——这是报告的内容吗?

王副官好生错愕,记也不是,不记也不是。

曾可达望向了他:“这句话出自哪个典故?”

王副官这才明白,这是感慨,不能流露表情,想了想,答道:“好像出自《后汉书》……”

曾可达:“谁说的?”

王副官:“随后我去查。”

曾可达:“不要查了。写报告吧。”

“我只问你一件事。”方步亭坐在何宅一楼客厅内,深深地望着梁经纶,“你如实告诉了我,以你先生和我的力量,我们可以安排你去美国。”

梁经纶也深深地望着方步亭:“您问。”

方步亭:“木兰是不是死了?”

梁经纶:“是。”

方步亭还是颤了一下,喉头一哽,默在那里,眼泪盈了出来。

梁经纶没有回避,静静地坐着,眼中也有了泪星。

第88章真实身份

“12号那天晚上……”方步亭吞下泪水,“木兰的爹还有你都在演戏给我们看?”

梁经纶:“是……”

方步亭掏出手绢揩了眼泪:“告诉我,杀木兰的是蒋经国还是陈果夫陈立夫!”

梁经纶:“他们都不会下这样的命令,杀害木兰的是徐铁英。”

“徐铁英算什么东西?”方步亭露出了刚烈之气,“告诉我他背后的人!”

梁经纶:“没有具体的人,要说背后就是党通局还有中央党部。”

“我召开一个中外记者会,你愿不愿意出来做证?”方步亭眼中熠熠闪光。

“我愿意。”梁经纶,“可是谢襄理不会同意您这样做……”

“他自己的女儿!”方步亭吼完这句立刻止住了,望了望二楼,神情黯然了,“二十年了,他竟然瞒了我二十年……自己的女儿被害了还要瞒我……你们这些国民党,还有共产党,到底在想什么?”

梁经纶不知道如何回答,便没有回答。

怒气过后,方步亭显出了暮气,再望梁经纶时,眼神有些空了:“国民党,那个徐铁英,为什么没有抓木兰的爹?”

梁经纶:“没有证据,相反,他们有贪腐的证据在谢襄理手中。”

方步亭又默想了好一阵:“你告诉我,方孟敖知不知道他姑爹的身份?”

梁经纶:“应该知道。”

方步亭:“他姑爹会不会就是方孟敖在共产党的上级?”

梁经纶:“党通局和预备干部局也想确定这一点。”

方步亭望向了窗外:“那我就只能去问他本人了……”

梁经纶:“问谁?谢襄理还是孟敖?”

“是呀,问谁也不会告诉我呀。”一声长叹,方步亭又望向了梁经纶,“今天,你对我说了实话,现在,我也把实话告诉你。我已经和你先生商量了,请他找司徒雷登大使,再请司徒雷登大使直接找蒋介石,开除孟敖的军籍,然后送他出国。你说,蒋经国会不会设法阻拦?”

梁经纶默想了少顷:“就算蒋经国不阻拦,另外一个人不同意,孟敖也不会出国。”

方步亭:“他姑爹?”

梁经纶摇了摇头:“周恩来!”

方步亭一震,眼睛睁得好大。

梁经纶:“谢襄理是共产党,就是由周恩来直接领导的共产党。孟敖是共产党,就是周恩来指示发展的特别党员。蒋经国先生用方孟敖,表面上是在争取你还有我先生支持币制改革,骨子里是在跟周恩来较劲。这两个人有一个不同意,孟敖就走不了,也不会走。方叔,就看您怎么跟谢襄理谈了。”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我知道了。希望我们今天谈的话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如果你想走,你先生和我也可以安排你出国。”

“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梁经纶也站了起来,“我现在只有一个希望,孝钰和孟敖能一起出国。请方行长相信我。”

方步亭望着梁经纶的眼,没有再回话,向茶几上的电话走去。

恰在这时,院外传来一声汽车的低音鸣笛。

方步亭停住了,向窗外望去。

他的那辆奥斯汀来了,程小云下了汽车,何孝钰下了汽车。

接着,客厅门从外面推开了,第一个进来的是程小云,何孝钰跟在后面。

看到方步亭和梁经纶站在那里,程小云怔了一下,何孝钰也有些意外。

对视也就一瞬间,方步亭:“正想打电话,还以为你们回家了呢……”

“回家?你有家吗?”程小云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你的家十年前就没有了,现在木兰没有下落,你跑到西山监狱去坐牢,大儿子反被关了……银行那栋楼是你的家吗?”

方步亭没有回话。

梁经纶望向了地面。

何孝钰过来了:“程姨……”

程小云:“你爸呢?请你爸下来。”

“问得好!”何其沧已经站在二楼了,“接着问,叫他回答。”

看见何其沧,程小云的眼泪下来了:“何副校长……”

“不要哭。”何其沧还真是怜疼程小云,“哭什么嘛……对这么不惜福的人,回家去,骂也可以,打也可以。”

程小云忍住了泪:“您知道,来北平后我就一直住在外面,上个月才搬到那个楼里,我不想再回去。在您这里住几天,跟孝钰一起住。”

“我看好!”何其沧立刻答应了,“让他一个人回去,尝尝孤家寡人的味道。”

说完,何其沧转身回房间去了。

“孝钰,我们上去。”程小云再不看方步亭,向楼梯走去。

何孝钰望向方步亭:“方叔叔……”

方步亭:“让你费心了。”径直向门外走去。

何孝钰这才望向梁经纶。

梁经纶:“我去送送。”

回到方邸大院,进了院门,方步亭站在廊檐下,望向空荡荡的院落,望向那栋二层洋楼。

回家的路上天便阴了,这时已是彤云密布,而且很低,阴历七月半这场大雨要下了。

“行长。”小李站在院门口低声叫道。

“什么事?”方步亭没有回头。

小李显然在那里犹豫。

方步亭:“说吧。”

小李:“夫人不在家,我是不是把蔡妈、李妈叫来,总得有人给行长做饭,收拾屋子。”

“明天叫吧。”方步亭回头了,此刻看着这个小李多了好些亲切,“你去银行,完事没完事,都接谢襄理回来。”

“是。”小李答道,去拉院门。

方步亭突然又问道:“知道小少爷在哪里吗?”

小李:“听夫人说,好像回了警察局,找徐局长去了。”

方步亭:“知道了,你去吧。”

“嗯。”小李从外面把院门关了。

院门一关,风便起了,方步亭伸手探了一下,是西风,接着看见好些竹叶纷纷飘落,在院子的地面上卷。

靠院墙那把大竹扫帚也吹倒了,在地上翻了个滚,还在被风吹着移动。

天越来越暗,方步亭眼前一花,看见谢培东拿着扫帚在慢慢扫着院子。

那么大的风,吹到谢培东的身边都绕了过去,只有竹叶在他的扫帚下纷纷飘去!

紧闭着眼,再睁开时,哪里有什么谢培东,那把扫帚还在地面!

方步亭走了过去,拿起那把扫帚,顺着风扫了起来。

风卷着竹叶,顺着扫帚的方向,向东边飘去,方步亭在扫着风。

风越来越大,竹林有了呼啸声,接着尖厉起来。

手中的扫帚渐渐握不住了,方步亭停了下来,这才听到,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在风中响着。

他松开了扫帚,向风中的电话铃声走去。

“徐铁英被撤职了,已经调回南京。”窗外风雨已经很大了,一楼客厅话筒里方孟韦的声音还是如雷贯耳。

“等一下。”方步亭一震,轻轻放下话筒,站了起来,走到墙边把另外几个开关都开了。

整个客厅,包括二楼灯都亮了。

方步亭踅了回去,又拿起了话筒:“谁是新的局长?”

“是曾可达。通知了,叫我和所有人都在局里等他。”

方步亭:“听着。他来了以后,提到你大哥,提到你姑爹,什么也不要说,也不要再打电话。”

按了机键,方步亭飞快地拨了另一个号码:“薛主任吗?谢襄理离开没有……是,是我叫他回来的,今晚我们要在这边和央行对接。银行那边由你负责,通知所有的人加班,按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的方案,21号前所有的账户都要冻结。”

搁了话筒,方步亭突然感到又渴又饿,拿起茶几上的紫砂壶,狠喝了几口,这才发现放茶壶处有一张纸条。

那是程小云留的字条:

肉在蜂窝炉上,饭在下面。

方步亭放下了茶壶,拿起了字条,向厨房走去。

走了几步,他又停住了,心里陡然一酸。

他闻到了久违的红烧肉蒸梅菜的香味!

方邸一楼厨房。

锅盖揭开了,肉碗还在锅里,方步亭拿着筷子,站在灶前已经吃了一块肉,筷子又伸进了锅里。

“我也没吃饭呢。”

方步亭猛一回头,谢培东站在厨房门口!

方步亭看着他,把谢培东看得都要倒过来了!

谢培东却望着灶上的锅。

方步亭把筷子一扔,走出了厨房。

饥饿是最难受的。

最难受的却不是饥饿。

方步亭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谢培东端着那只锅,手上还夹着两只碗、两双筷子,放在餐桌上。

赤手将肉碗端出来了,将锅底的蒸饭也端出来了,冒着热气,他也不怕烫。

谢培东盛了一碗饭摆在餐桌对面,又盛了一碗饭摆在自己面前:“吃饭吧。”

方步亭却拿起茶壶喝了两口,没有起身,也不接言。

谢培东不再叫他,吃完一大口饭,夹了一小筷梅干菜,接着端起肉碗倒了一点油汤在饭里,拌了几下,大口吃了起来。

看着谢培东站在那里吃饭的孤单身影,方步亭陡然想起,老婆死了,女儿也死了,这个妹夫,这个共产党,到底是什么人!

三两口便吃完了,谢培东拿着自己的碗筷,又拿起空锅走进了厨房。

方步亭听到了厨房里洗碗的声音、刷锅的声音。

谢培东又出来了,走到客厅门前,捧起了门柜上那摞厚厚的账册:“为了救我,你去了西山监狱,孟敖驾机上天,小李都告诉我了。先吃饭吧,吃完饭慢慢谈。”说着,向楼梯口走去。

方步亭盯着他,突然问道:“你就不怕徐铁英再来抓你?”

谢培东在楼梯口站住了:“徐铁英已经撤职了。要抓我,也不是他。吃饭吧。”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望着谢培东上楼的身影:“谁告诉你的?”

“你们不都怀疑我是共产党吗?当今天下,哪有共产党不知道的事。”谢培东上了二楼。

进了二楼办公室,方步亭不再看谢培东,任他在办公桌前归置那摞账册。

方步亭走到阳台玻璃窗前坐下了,望着窗外。

风声停了,雨幕连天。

谢培东过来了,在他对面坐下。

“8月12号那天,你去找木兰,也是大雨。”方步亭听着雨声。

“是。”

“1928年11月1号,中央银行在上海成立。”说到这里,方步亭转过头盯着谢培东,“11月5号,你就抱着木兰来找我,那天好像也下着大雨。”

谢培东慢慢避开了方步亭的目光,望向窗外:“是。”

“二十年了,我和你风雨同舟,什么话都跟你说,什么事都跟你商量,你现在就回答我一个‘是’字?”方步亭敲了桌子。

“你要我怎么回答?”

方步亭的眼神又倒过来了,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妹夫,第一次见他时的感觉蓦地又涌上心头,如此其貌不扬,如此没有情趣!

方步亭又望向了窗外:“有句话,我一直没有问你,今天必须问了,你要说实话。”

谢培东:“你问。”

方步亭:“我妹眼界那样高,我在美国写信给她介绍回国的同学,她一个也瞧不上,怎么就会瞧上你?”

谢培东:“这个问题我能不能不回答?”

“到今天,到现在,你还要瞒我!”方步亭又连敲了几下桌子。

谢培东:“我没想瞒你。”

方步亭:“那就回答。”

“她怎么看上我的只有她知道。现在你问我,我也想问她。”谢培东突然提高了声调,“可她已经过世二十年了,怎么回答你?!”

方步亭一下被哽住了,满耳都是雨声,不知过了多久:“那我就直问了,当年,她是不是参加了共产党,你也是共产党,你们才结的婚?”

谢培东望向了方步亭:“这个答案国民党党通局和保密局也想知道。上午在金库,徐铁英就一直追问我,甚至问到了在重庆我见没见过周恩来……”

“周恩来”三个字让方步亭一震,他屏住了呼吸:“你怎么回答?”

谢培东:“在重庆八年,你比他们都清楚,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周恩来。我是不是共产党,你妹是不是共产党,都不应该由你来问,我会回答他们。”说着,向办公桌走去。

“回答谁?你不是已经知道徐铁英撤职了吗?”方步亭直指第一个问题。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谢培东已经走到了桌前,“徐铁英撤职,是孟韦打电话告诉我的。”

方步亭被噎住了,慢慢吐出那口长气,也不知道是放心了,还是更紧张了。

谢培东:“署理局长是曾可达,接下来调查我的应该是他。我准备了两样东西,你先看看。”说着,从桌上拿起两纸信笺。

方步亭又看了他好一阵子,才走了过去。

谢培东递给他第一纸信笺:“这是我给你和央行总部的辞呈。在他们证实我是不是共产党以前,我要求辞去北平分行的襄理,接受他们的调查。你先签个字吧。”

方步亭接过那份辞呈,只扫了一眼:“还有一张呢?”

“呈南京特种刑事法庭的诉状。”

方步亭一怔,没有去接,只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8月12号,他们逮捕无辜学生,抓了我的女儿。当天释放学生,王蒲忱告诉我木兰去了解放区,可今天徐铁英告诉我木兰还在他们手里。在金库,我就告诉了徐铁英,身为父亲,我不会放过他们。”

方步亭只觉心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一把抓过那张诉状。

诉状遮住了方步亭的目光,埋住了他的头:“你真觉得木兰还在他们手里,能够救出来?”

一片沉寂,暴雨扑打落地窗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方步亭:“还有,你能保证在法庭上他们不会坐实你是共产党?”

谢培东:“不需要保证,没有谁能坐实我是共产党。”

方步亭慢慢将诉状递过来,谢培东来接时,他又紧紧地捏着诉状:“想没想过,你告的是党通局和保密局,特种刑事法庭不会受理你的申诉?”

谢培东:“那就看他们要不要起诉孟敖了。”

点到话题了!

方步亭:“你想不想他们起诉孟敖?”

谢培东沉默了少顷:“孟敖是你的儿子。”

“我希望他们起诉孟敖。”方步亭盯着谢培东的眼神,“罪名无非是违犯《陆海空军服役条例》,结果大不了是开除军籍。开除了军籍,我正好安排他出国。不希望看到这个结果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蒋经国,他还要继续利用孟敖。”

还有一个是谁?方步亭有意停顿了,谢培东也只是看着他,并不追问。

方步亭:“我说一个猜测,另一个人可能就是周恩来。”

谢培东眼神更虚了,方步亭却看到了更深!

方步亭:“多余的话我都不想再说了。我只想让蒋经国先生和周恩来先生都知道我的意思,孟敖没有那么大的作用,开除了军籍,希望他们都放过他。”

恰在这个时候闪电来了,从阳台的落地窗正中扯了下来,仿佛要将这间屋子撕成两半!

方步亭在等着接踵而来的雷声。

谢培东也在等着接踵而来的雷声。

雷声却迟迟未来。

谢培东苍凉地拿起桌上的辞呈和诉状,放进了公文包:“我也说一个猜测吧。如果我真是共产党,真能够在周恩来先生那里说得上话,你猜我会怎么说?”

方步亭:“于公于私都会请他让孟敖出国。”

谢培东:“他会听我的吗?”

方步亭怔怔地望着他。

窗外的雨声立刻大了,四面八方敲击着方步亭的心!

方步亭伸手抓住了谢培东提着的公文包:“雨太大,小一点儿再去。”

谢培东:“你忘了,找木兰那天,雨比今天还大。”

方步亭慢慢松了手:“我去叫小李。”转身先出了办公室。

“你在这里干什么?谁叫你进来的?”方步亭站在二楼走廊栏杆边,厉声喝问。

跟着出来的谢培东也看到了,对面走廊上,小李站在那里!

“是,行长……”小李露出惊慌,“夫人要换洗的衣服,今天晚上还得送去……”说着双手捧起了栏杆下的皮箱。

“你刚才在隔壁房间拿衣服?”方步亭更严厉了。

“是……”

方步亭回头望了一眼谢培东,又盯了一眼对面走廊的小李,快步向楼下走去:“你下来!”

小李拎着皮箱从那边楼梯小心地下了楼。

谢培东也跟着下了楼。

“打开箱子。”一楼客厅内,方步亭紧盯着小李。

“是。”小李将皮箱放在地上,打开了箱盖。

皮箱里确实是程小云的衣服。

方步亭不宜降低身份翻看:“你刚才一直在办公室隔壁,我的房间?”

小李点了下头。

方步亭:“好轻的身手……都听到什么了?谁派你来的?”

“是夫人。”小李满脸无辜,“电话打到门卫室,我接的,夫人告诉了我衣服都放在哪里,叫我拿……不信,行长可以打电话问夫人……”

“为什么不走这边楼梯!”方步亭依然逼问。

小李:“夫人说了,不要惊动行长。”

方步亭慢慢望向了谢培东:“这个家里,我还能相信谁?”

“那就谁都不要相信。”谢培东望向小李,“先送我去警察局,再给夫人送衣服。”

谢培东已经走向客厅门,小李拉好了箱盖,拎着皮箱,兀自站在那里不敢动。

谢培东拿起了门口的雨伞:“这么大的雨,门外听不到我们谈话。”

推开门,风声雨声扑面而来,谢培东撑开雨伞独自走了出去。

“去吧。”方步亭不再看小李。

“是。”小李快步追了过去,顺手抄起了门口的一把雨伞,消失在门口。

方步亭茕茕孑立,望着门外的雨,又望向了茶几上的电话,走了过去,还是没有动那个电话,独自坐了下来。

车开往去警察局的路上,四面风雨,车内几乎看不见车外。

谢培东坐在后座,望着前面的小李:“以后任何事都要先报告行长,这个家,他说了算。”

“知道了。”

谢培东慢慢闭上了眼,突然又睁开了,望向小李:“是不是走错路了?”

小李:“听说那条路又倒了电线杆。”

谢培东坐直了身子:“听谁说?”

小李居然没有回答。

谢培东:“夫人怎么会给你打这个电话,叫你到她的卧室拿衣服?”

小李还是没有答话,开了一小段,把车停了。

谢培东紧盯着他!

那边的后座车门突然被拉开了,一个人坐了进来!

车门紧接着关上了,车又开动了。

身边那人拿下礼帽,伸过手来:“谢老!”

——是张月印!

何宅客厅的门从里面打开了,雨声如瀑。

“范主任!”何孝钰的声音已经很大了,依然显得这样微弱,“这么大的雨……”

门外廊檐下那个范主任收了伞,大声接道:“不能耽误了,何副校长等急了吧?”

院子里,两个工人还扛着人字梯,雨衣里抱着电话线站在暴雨中。

何孝钰:“叫他们快进来。”

梁经纶也走出了门外:“先到廊檐下来!”

两个工人从雨中走到了廊檐下。

梁经纶立刻看到了那双眼睛——白天跟他接头的人!

范主任安排道:“你们两个,王师傅进去拉线,小刘在外面接线。”

“快进来!”何孝钰让到门内。

那个范主任跺了跺脚,又甩了甩伞上的雨水,进去了。

王师傅脱了雨衣,也跺了跺脚,扛着人字梯、拎着电话线跟进去了。

梁经纶对何孝钰:“你陪他们,我在门外看着。雨大,关上门。”

“好。”何孝钰从里面把门关上了。

那个小刘,人字梯还在肩上,只放下了电线,向梁经纶伸出了手:“梁经纶同志。”

梁经纶也伸出了手:“小刘同志。”

“我是1927年‘四一二政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共产党员!”谢培东对张月印从来没有如此激愤,脸一扭,望向了车窗外,“我的身份原来只对周副主席负责,去年才跟城工部交叉,你们却安插了这么年轻的一个司机在我身边对我进行监视,现在还来跟我谈什么复杂的政治背景,什么突发事件。张月印同志,我明确地回答城工部,我没有办法继续把方孟敖留在北平,更没有办法拖住蒋经国的什么‘孔雀东南飞’行动,请你转告刘云同志。”

窗外都是雨幕,车突然猛地撞了一下,谢培东和张月印都剧烈地一晃!

张月印一把扶住了谢培东,见小李还在猛打方向盘,大声呵斥:“怎么开的?!”

小李已经吓坏了:“对不起,张部长,倒了一棵树……”

“城工部明天就把他调走。”张月印还在扶着谢培东,“谢老,您自己安排一个司机。”

谢培东一抖手臂,抖掉了张月印的手:“我不是小孩,年轻也不是错误。方步亭那里我已经瞒不下去了,也不能再瞒了。我必须向国民党摊牌,让他们审讯方孟敖,然后安排他出国。城工部如果继续坚持意见,我请求报告周副主席。”

张月印也严肃起来:“谢老的意思,你现在只能按方步亭的意见办,不能执行城工部的意见?”

“停车!”谢培东突然叫道。

小李小心地将车停了。

谢培东望着张月印:“我的身份是北平分行的襄理,见曾可达我只能传达北平分行经理的意见。没有时间了,张月印同志,请你下车。”

张月印:“谢老,我今天传达的指示,关系到全国的解放战争,请您再慎重考虑一下。”

谢培东:“放心。没有了一个方孟敖,包括没有我谢培东,中国依然会解放。”

“那我就不说了。”张月印一推车门,下去了。

“雨伞!”小李在前座急忙拿起了雨伞。

车外连天的雨幕,已经不见了张月印。

“开车。”谢培东靠在后座,“到警察局后就说车撞了,耽误了时间。”

“是……”

“开快点儿!”谢培东闭上了眼。

大雨在这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象,整个北平警察局从大门到大院,所有警察都穿着雨衣,列队站在雨中。

方孟韦举着雨伞站在大门外。

孙朝忠举着一把更大的雨伞,罩着依然身着少将军服的曾可达也站在大门外。

显然已经等了很久,北平分行那辆奥斯汀终于来了,停在方孟韦面前。

方孟韦伸手拉开了后座车门,雨伞盖住了半个车顶。

孙朝忠罩着曾可达也走到了车旁。

雨伞罩着谢培东下了车。

不顾雨大,曾可达的手伸出了雨伞:“谢襄理,这么晚了,这么大的雨……”

方孟韦半个身子挡住了曾可达,敲了一下车窗门。

小李摇开了车窗。

“半小时前就出来了,怎么开了这么久?”方孟韦大声问道。

小李:“雨大,车撞了一下,耽误了。”

方孟韦:“还能开吗?”

小李:“还能开。”

方孟韦:“不要等谢襄理了,给夫人送衣服去吧。”

“是。”小李在车内答道。

方孟韦不再说话,搀着谢培东径直向大楼走去,将曾可达撂在那里。

孙朝忠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的目光也盯向了他,慢慢接过雨伞:“回去再看一看预备干部局的纪律。建丰同志都是自己打伞,自己拿包。”举着伞,独自走了进去。

孙朝忠被撂在了雨中,但见门内门外,所有的警察一齐向曾可达敬礼。

曾可达一手举伞,一手还礼,望着前面那顶雨伞,走向了大楼的大门。

雨中,孙朝忠再看那辆奥斯汀时,已经消失在雨幕中。

北平警察局局长办公室。

方孟韦没有进来。

孙朝忠也没有进来。

曾可达蹲在一个打开的柜前,找出一盒茶叶,又拿出了另一筒茶叶,接着拿出了好几筒茶叶,不禁感慨:“徐铁英喝茶还真讲究呀。有六(音:lu)安瓜片、君山银针、大红袍,还有不同产地的名茶,谢襄理喜欢喝哪一种?”

“白水就行。”谢培东在沙发上答道。

“还是喝茶吧。”曾可达拿起一筒茶,回头望向他,“庐山云雾,我们家乡的茶,怎么样?”

谢培东:“曾局长也喝吗?”

曾可达:“我不是什么局长,只是暂时署理几天。谢襄理喜欢,我陪你喝。”

谢培东:“新生活运动,还是不要坏了你们的纪律。”

曾可达把另外几筒茶叶放进了柜里,拿着那筒庐山云雾茶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朝两个杯子里都倒了茶叶,拿起热水瓶倒水:“新生活运动是一种精神,以茶待客也是我们中国人的精神。”端着两杯茶过来了,“谢襄理有好些年没有回江西了吧?”

“谢谢。”谢培东端起茶,揭开盖子,吹了吹,饮了一口,“是庐山的高山云雾,跟我去年在庐山喝的一样。”

“谢襄理去年去了庐山?”

谢培东:“中华民国的夏都,中央银行在那里也有别墅。”

“哦……可惜今年去不了了。”曾可达端起了茶杯,“不过,只要币制改革推行了,跟共产党在全国战场决战,我相信明年我们能在庐山见面。到国防部招待所,我请谢襄理;到中央银行别墅,谢襄理请我。我们喝新茶。”

“但愿吧。”谢培东放下了茶杯,从公文包里拿出了那份辞呈,“这是我的辞呈,请曾督察先看看。”说着,递了过去。

“什么辞呈?”曾可达依然端着茶杯。

谢培东将辞呈摆到曾可达面前的茶几上:“徐铁英、党通局怀疑我是共产党,我必须先向北平分行和央行辞职,以便于你们调查。”

曾可达这才放下了茶杯,拿起那份辞呈,看了看,又放下了:“徐铁英这样说有证据吗?”

谢培东笑了一下:“有证据应该也不会给我看吧。”

曾可达望着谢培东:“没有证据,谢襄理何必急着辞职。币制改革刚开始,万事丛错。天津经济区,北平是重点,谢襄理这个时候辞职会不会把事情搞复杂了?”

谢培东:“徐铁英被撤职了,方孟敖被抓了,说到底都是因我而起。不调查我,事情不是更复杂吗?”

曾可达有意沉默,深深地望着谢培东。

白天,徐铁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崔中石死了,谢培东还在,这个人是周恩来精心布的棋,一日不挖出来,迟早会成为平津地区币制改革乃至华北跟共军决战的心腹大患……”

“我问几句话,谢襄理方便就请回答。”曾可达开口了,“你来辞职,请求调查,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方行长的意思?”

谢培东:“我自己的意思,方行长也同意。”

曾可达:“那我就冒昧推测一下,如果深入调查,牵涉到崔中石将几十万美元转到香港长城公司的事,谢襄理能不能够说清楚?”

谢培东:“我说不清楚。”

曾可达:“牵涉到北平分行为民调会走的账,牵涉到党通局的20%股份,谢襄理能不能够说清楚?”

谢培东:“说不清楚。”

曾可达站了起来:“都说不清楚,谢襄理为什么还要求我们调查?”

谢培东:“正因为说不清楚,才请求你们调查。”

曾可达:“谢襄理这么信任我们?”

谢培东也站了起来:“我想最后信任你们一次。在要求你们调查的同时,还要请你们给我一个说法。”

曾可达:“什么说法?”

谢培东:“七天前,8月12日,就是你曾督察陪着我去追我的女儿。可今天徐铁英告诉我,我女儿并没有去解放区。曾督察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女儿是不是已经死了?”

曾可达怔在那里,少顷,反问道:“徐铁英真是这么说的?”

谢培东:“我是不是共产党,希望你们都能够赶紧调查,给个结论。是共产党,你们可以冲着我来,不要害了我的女儿,接着把孟敖牵连进去!这是我的要求,也是方行长的意见。现在是宪政时期,我们准备诉诸法律。”说着,谢培东掏出了包里的诉状,递了过去。

曾可达一把接过诉状,认真地看了起来。

万籁俱寂,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曾可达抬起了头:“你们真的希望让特种刑事法庭审判方大队长?”

谢培东:“国防部和空军司令部都下令抓他了,难道你们不会审判?”

曾可达:“谢襄理这两样东西我能不能誊录一下,原件明天还你?”

谢培东:“曾督察拘押我都行。”

“言重了。”曾可达拿起谢培东的辞呈和诉状,“请回去告诉方行长,你们的要求,我今晚就向南京请示,明天给你们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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