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孤独如斯
方孟敖:“徐局长,我出去以后会给你们十分钟时间。过了十分钟我就给上面打电话报告,说你在单独审讯马局长。枪一响,我会带着你们王站长一帮人再回来。那时地上躺着一个死去的人,我应该没有责任。”
“老子也没有责任!”马汉山立刻接言,“老子也会报告,某人贪了某人的钱,被老子知道了,几天前就折断了老子一条胳膊,威胁老子不许说出去!今天某人又以审讯为名要杀老子灭口,老子岂能不正当防卫!”
徐铁英再也不能闭眼了,睁开后,不看马汉山,只看方孟敖:“方大队长,你有什么想法完全可以直接说出来,我从来没有说不愿意听。我们虽然分属两个部门,毕竟同属一个调查组……”
“我没有想法。”方孟敖不上他的套路,“我只想请你们喝酒,喝酒前只想你回答我刚才那个问题。”
徐铁英从来没有此时这般无奈:“什么问题?”
方孟敖:“为什么可乐兑红酒,一比一的比例?”
徐铁英只能强迫自己思考了。
这时马汉山反而焦躁了,紧盯着徐铁英,一心希望他答不出来。
“不为难你了,我告诉你们答案吧。”方孟敖刚才还玩世不恭的神情不见了,有些严峻,又有些悲凉,“一半红酒是壮行的,可能回不来了。一半可乐是祝福的,希望还能回来。”
“哦……”马汉山配合的这一声长叹好生怪异,是失落还是感慨,他自己心里都不分明。
徐铁英却立刻感觉到了另外一层含义,方孟敖要亮出底牌了!
“那么多飞机,那么多飞行员,还是大多数没有回来。”方孟敖没有理睬他们的反应,“我却每一次都回来了。直到今天我还在问自己,要是能把这个身躯连同飞机摔在驼峰多好……”
马汉山也不敢再配合了,一脸的端严。
徐铁英更是暗自紧张了,等着他即将到来的爆发。
“要是那样,我也不会交上崔中石这个朋友!”方孟敖果然亮剑了!
他闪光的眼先瞟了一下马汉山,接着直盯徐铁英:“那么忠厚的一个人,三年来像大哥一样月月到航校看我,给我送烟送酒,我还以为他多有钱呢……到了北平我才知道,他在天天被逼着替别人赚钱,自己家里两个孩子上学却连学费都交不起……我是个浑蛋!怎么就没想到他会突然走了……怎么就不知道在他走之前请他喝一缸子可乐兑红酒?现在,只能请你们喝了!”他倏地端起一个搪瓷缸子,接着另一只手向马汉山一伸。
马汉山开始还愣了一下,接着明白了,把手里的枪递给了方孟敖。
方孟敖把枪摆到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搪瓷缸子依然端着。
马汉山将手慢慢伸向了搪瓷缸子,又慢慢地端了起来,望着方孟敖:“我喝!不管怎样,我对不起老崔。人在江湖,死也是一杯酒,活也是一杯酒。姓徐的,知道喝了这缸子酒等着你我的是什么吗?”
徐铁英哪里会去碰那个搪瓷缸子,沉住气低头思索有顷:“方大队长……”
“不要打岔。”方孟敖立刻打断了他,“听马局长把话说完。”
徐铁英:“他不会有什么正经话……”
“我想听!”方孟敖的目光更严厉了,“你听不听?”
徐铁英只能又闭上了眼:“那就说吧。”
马汉山一条腿又踏到了椅子上,大声说道:“等着你我的只有两个结果!喝醉后眼睛一闭还能睁开,那就是还活着。喝醉后眼睛一闭不能睁开,那就是已经死了!喝!”
“有意思。”徐铁英这次眼睛睁得很亮,而且还笑了,握住他那个搪瓷缸子的把手端了起来,“马汉山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这杯酒我还真愿意喝了。”
方孟敖看徐铁英的眼反而有些缓和了,搪瓷缸子碰了过来。
三缸子一碰,马汉山抢先便喝,发出一阵咕嘟咕嘟声,接着将缸子底一亮。
方孟敖点了下头,表示赞许。
马汉山这时反倒不在意方孟敖的表扬了,两眼只盯着徐铁英。
方孟敖也在望着徐铁英,举着搪瓷缸子,等他喝下。
“我会喝。”徐铁英望着方孟敖说道,“喝前有几句话必须跟方大队长说明。崔中石死的那天晚上,你父亲和你姑爹都在我的办公室。我下没下过枪毙他的命令,问他们就知道了。”
说完,他慢慢地开始喝那缸子可乐兑酒。
方孟敖举着搪瓷缸子,望着在那里慢慢喝酒的徐铁英,刚才还灼亮的眼睛慢慢空了,又显出了在天空寻找不到敌机那种茫然。
徐铁英也喝完了,没有像马汉山那样亮缸子底,只将空搪瓷缸子轻轻放回到桌上。
这回方孟敖闭上了眼,端着那缸子可乐兑酒苍凉地说道:“中石大哥,这杯酒敬你了……”说完自己喝了一口,接着将酒酹在地上。
徐铁英、马汉山似有预感,同时望向了桌面那把枪。
果然,方孟敖倏地睁开了眼,拿起了那把枪!
“出门列队!”郑营长突然大声发令。
青年军那个排和原来的那个门卫班立刻跑步列队出了军营大门,在大路边分左右两排执枪挺立。
王蒲忱和特务营、军统执行组也看见了,公路转向军营的路上开来了车队。
四辆三人摩托开道,紧接着就是陈继承的那辆最新美式的小吉普,再后面跟着一辆最新美式的中吉普。
“我们也列队吧。”王蒲忱将才抽了几口的烟扔到脚前踩熄了,接着走到门口,在军营大门内的左边站住了。
军统执行组紧跟在他身后,在左边的大门内站成一排。
第四兵团特务营长连忙领着那十个特务兵走到军统执行组对面,在右边的大门内站成一排。
“预备——立正!”大坪上,陈长武也发出了口令。
一直绕圈跑着的飞行员们原地站住了。
陈长武走出队列,招了一下手,邵元刚和郭晋阳立刻向他走去。
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军营大门外,看见陈继承的车队颠簸着离军营大门只有几百米了。
陈长武连忙低声对邵元刚和郭晋阳说道:“陈继承来了,队长还在里面,你们说怎么办?”
邵元刚望向了郭晋阳。
郭晋阳:“进营房,关上门,听队长的指挥。”
陈长武:“好。把人都带进去。”
“还有那个孙秘书。”邵元刚平时沉默寡言,言必有中。
陈长武、郭晋阳同时点头,三人快步回到队列边。
陈长武:“听口令,将这些人通通带进营房去。行动!”
所有的飞行员:“是!”
“走!”
“都起来,走!”
陈长武在前,邵元刚、郭晋阳紧跟,飞行员们押着民调会那些人随后,很快到了营房门口。
“陈副总司令来了,你们还想干什么?”那孙秘书竟然挺身挡着营房门。
“敬礼!”
远远地传来了郑营长的口令声。
陈长武飞快地瞥了一眼大门那边,但见所有的人都在敬礼。
陈长武立刻使了个眼色,邵元刚、郭晋阳一步跨了过去,一边一个夹住了孙秘书!
“你们要干什么?来人!”孙秘书大声向墙边的宪兵喊道。
没有徐铁英或王蒲忱的口令,警备司令部一直站在墙边的那些宪兵依然钉子般站着,一动不动。
陈长武飞快地开了营房的锁,邵元刚、郭晋阳推着孙秘书撞开了营房的门。
所有的飞行员押着民调会的人蜂拥进了营房。
军营大门那边,陈继承的车队刚刚开进来。
营房的门也恰在这个时候从里面关了!
进了营房宿舍,陈长武大声喝令那些民调会的人:“蹲下!通通蹲下!”
“听见没有,通通蹲下!”
民调会的李科长、王科长和那些科员全在床的夹道中蹲下了。
“咔嚓”一声,孙秘书却被郭晋阳铐在了一张上下床的铁杆上。
陈长武、邵元刚、郭晋阳三人又对了一个眼色,让陈长武一个人走向了队长最里边的单间门外。
队长单间的门紧闭着。
陈长武大声报告:“报告队长,警备司令部陈继承副总司令到军营来了!”
“包围营房!”陈继承站在军营大坪亲自发令。
立刻是沉沉的皮靴跑步声,原来站在墙边的宪兵们都端着冲锋枪,从四周包围了那座营房。
所有飞行员都拿起了枪,望着队长那道门。
门猛地开了,方孟敖也提着枪出现在门口:“守住门窗!告诉外面,这里是国防部调查组稽查大队,敢擅自闯入者,开枪!”
“是!”
大门和几个窗口立刻都有飞行员靠在两旁,枪口全对准了可能闯入的进口。
陈长武仍站在方孟敖身边,低声道:“队长,我帮你守里边一个窗口。”
方孟敖:“你去大门传话,里边不用你们管。”
方孟敖进去了,门立刻又关了。
陈长武只得走向营房的大门。
“你们去!”陈继承对着那个特务营长,“传我的命令,叫里边立刻开门!”
“是!”特务营长举枪一挥,领着那十个特务兵汹汹地涌向门口。
“里边听着!”特务营长吼道,“陈副总司令有令,立刻开门!”
“外边听着!”门内传来陈长武的声音,“这里是国防部调查组稽查大队,任何敢擅自闯入者,我们就开枪!”
特务营长回头望向陈继承。
十个特务兵一起回头望向陈继承。
“娘希匹的!”陈继承脸色铁青,又模仿校长骂人了,“开枪,把门射开!”
“陈副总!”这一声叫得像枭鸟一般尖厉!
陈继承望去。
特务营长和那些特务兵也望去。
谁也想不到这一声刺耳的叫声竟是从王蒲忱那个病躯里发出来的。
王蒲忱的脚步也从来没有这般快过,几步便跨到了陈继承身边:“陈副总司令,他们毕竟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真发生冲突,死了人,后果不堪设想。”
“娘希匹……”陈继承有些犹豫了,在那里瞪着眼狠想。
所有的目光都在等候着他。
王蒲忱竟拿着一支烟向他递去,两眼无比诚恳。
“你什么时候见我抽过烟了?”陈继承将气向他撒来,“你们保密局这些人能不能够响应一下总统的新生活运动?!”
见陈继承目光扫来,军统中仍有些拿着烟的人只好将烟都扔了。
陈继承的目光又转向了营房门,大声说道:“什么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国防部的军令也敢违抗,他们已经什么也不是了!从大门和各个窗口冲进……”
“都不许动!”王蒲忱此刻完全像变了一个人,身上竟显出了几分当年戴笠才有的一股杀气,先阻住了那些特务营和宪兵,立刻对着军统执行组大声说道,“我有国防部保密局的命令,今天的事绝不能发生冲突。你们都站到各个窗口去,用身躯执行军令!”
执行组从组长到组员兀自犹豫。
王蒲忱的枪已经指向了执行组长:“行动!”
“一边五人,行动!”执行组长不得不带着组员们分两边跑去。
王蒲忱自己则站到了营房门口:“陈副总司令,请听我一言,再等十分钟!”
陈继承已从愕然中醒过来,掏出了枪对着王蒲忱:“娘希匹的!你们条条归保密局管,在北平块块仍归老子管!你也敢抗命,站不站开?”
王蒲忱把自己的枪放进了大裤袋里,答道:“陈副总司令,我现在既是向保密局负责,也是向您负责!您不理解,就开枪吧。”
陈继承竟跺了一下脚:“党国的事全误在你们这些人身上!好,我给你十分钟。看好表!十分钟以后里面再不开门就开枪冲进去!敢阻挡的也就地解决!”
方孟敖的房间对开着两扇窗户,现在都大开着。
左边窗户脸朝外站着徐铁英。
右边窗户脸朝外站着马汉山。
窗户也就一米多高,只要手一攀就能跳出去,可两个人还是一动不动站在那里,能看见窗外站着一个军统执行组员挺立的背影,也能看见端着冲锋枪指向房间的宪兵们。
可两人依然没敢动,直直地站着。
因为坐在椅子上的方孟敖手里又多了一把枪,一把指着徐铁英,一把指着马汉山:“酒你们都喝了。窗口今天就是你们的驼峰,想跳出去就是机毁人亡,守住了,就还可能活着。”
营房门外,陈继承又在看表了,眼睛的余光瞄见王蒲忱的手在往口袋里掏,以为他要掏枪,猛抬头喝问:“干什么?”
王蒲忱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的是烟和火柴:“抽支烟。十分钟一过,您不枪毙我,这个站长也得被撤了,想参加新生活运动也不可能了。”
“明白就好。”陈继承一脸阴沉,“还有四分钟,你抽吧。”
“谢谢陈副总司令。”王蒲忱擦燃了那根长长的火柴,点着了烟,一口便吸了有三分之一多,吞了进去,竟然没有一丝烟雾再吐出来。
陈继承看得眉头都皱起来。
王蒲忱在等着的那辆吉普,此时正像一条巨浪中的船,在通往军营的路上颠簸跳跃!
路况如此之差,车速已挂到三挡,王副官的脚还不得不紧踩着油门。
坐在后排的曾可达竟还右手打亮着电筒,左手紧捏着最后一页电文,双脚紧蹬着前排座椅下架,尽力稳住身体,坚持在看最后一页电文的内容。
电筒光打着的电文纸,标着“5”字的那页电文上竟是一首诗——《太阳吟》!
曾可达显然不只是在看电文,而是在强记背诵电文上的这首诗。
他的目光已经紧盯在最后一段,心里默念:
太阳啊,慈光普照的太阳……
车轮突然陷进了一个深坑,紧接着是剧烈的一颠!
后座曾可达的头碰到了车顶!
王副官立刻踩了刹车:“督察……”
“开车!”
“是!”
吉普爬出了深坑。
“不要减速!”曾可达大声说道,目光立刻又转向电筒照着的电文,接着默念:
往后我看见你时,就当回家一次,
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十分钟显然已经到了,陈继承不再看表,只盯着王蒲忱。
王蒲忱主动看表了,心神却在耳朵上。
陈继承从他的神态中察觉了端倪,很快便明白了——军营大门外传来了吉普车疾驰的声音!
王蒲忱倏地抬起头,向大门那边望去。
陈继承也转过头向大门那边望去。
“敬礼!”大门口紧接着传来了郑营长的口令声。
青年军那个排和门卫那个班又在敬礼了。
曾可达那辆吉普毫不减速径直向营房这边驰来!
“吱”的一声,吉普一直驰到离陈继承和王蒲忱几米处才猛地刹住。
曾可达跳下来,同时将电文塞进上衣的下边口袋。
陈继承终于明白了今天保密局北平站站在了国防部调查组一边,那张脸更黑了,转过头紧盯着王蒲忱!
王蒲忱一直忍着的咽炎再也不用忍了,低着头猛咳起来!
“陈副总司令!”曾可达走到陈继承身边,标准地举手敬了个礼。
陈继承这才望向他:“有国防部新的军令吗?”
曾可达:“我没有国防部新的军令,只是想请陈副总司令到门卫室去……”
“没有就不要再开口!”陈继承当然知道他不可能有新的军令,立刻喝断了他,紧接着望向王蒲忱喝道,“王蒲忱!这就是你要的十分钟!从现在起你已经不是北平站的站长了,要咳嗽一边咳去!”
王蒲忱却依然站在那里咳嗽,咳得越发厉害了。
陈继承倏地举起了右手。
他身后的宪兵队握紧了枪,只等他的右手一挥。
就在陈继承举起的手刚要挥下的一瞬间,被曾可达紧紧地攥住了!
陈继承猛地怒望向曾可达!
曾可达的两眼也闪出了威严:“一号专线的电话,请陈副总司令立刻到门卫室去接!”
陈继承顿时怔住了,望着曾可达好一阵审视。
曾可达慢慢放下了攥住他的那只手:“南京方面特许,这里的电话已经加密特控,现在直通南京,直通一号专线。”
陈继承终于心里暗惊,但见曾可达完全是一副陪等他的样子,只好也慢慢放下了那只下令冲营的手,向门卫室走去。
曾可达紧跟着他向门卫室走去。
“是,是。建丰同志,陈副总司令就在这里。”曾可达将门卫室的电话双手捧给陈继承。
建丰是谁,陈继承当然知道,这时他的脸色有些变了,却依然十分严肃,接过话筒,不称名而称字:“建丰兄吗?”
话筒里,蒋经国的声音冷冷地发出回响:“陈副总司令不要这么客气,称我的名,或称同志就是。”
这就是不让自己套近乎了,陈继承干脆也拉下了脸,直接问道:“校长好吗?”
蒋经国的声音:“陈副总司令指的校长是谁?”
陈继承这才一愣。
蒋经国的声音:“现在是宪政时期,请大家都遵守宪法。你是问总统吗?”
陈继承接不住对方的招了,只好答道:“总统好吗?”
蒋经国的声音:“总统很好。作息规律正常,现在是九点一刻,我刚侍候老人家就寝。是不是平津方面有紧急军情,陈副总司令要我请总统起床接你的电话?”
“没有。建丰同志。”陈继承赶忙答道,同时改了称呼,“千万不要影响总统休息……”
蒋经国的声音:“那有什么事,能不能先跟我沟通一下?”
“建丰同志。”陈继承知道绕不过他这道坎了,“你在南京,我在北平,这里的情况我清楚些。国防部调查组那个稽查大队有共党的内奸,利用你反贪腐的决策,配合共党煽动学潮,把北平全搞乱了……”
电话那边,蒋经国立刻打断了陈继承:“调查组稽查大队是我建立的,人员是我组织的。你说谁是共产党的内奸?”
陈继承:“方孟敖!这个人是共党秘密发展的党员!”
“证据。告诉我他是共产党秘密党员的证据。”
陈继承怔了一下:“现在只能说迹象,种种迹象已经显示。具体证据党通局和保密局会有详细的后续调查报告。”
蒋经国的声音:“那就是没有证据。也就是说种种迹象都是你的猜测。”
陈继承有些急了:“建丰同志。我受总统的重托,守着北平,我必须向总统负责,同时也是向你负责……”
蒋经国电话里的声音变得冷峻起来:“抓我的人,不跟我打招呼,没有证据,就说是共产党。你没有义务向我负责,希望你向党国负责!”
“建丰同志!”陈继承的脸涨得通红,“我今天的行动,奉有国防部的军令。这道军令是向总统报告过的!”
蒋经国的声音更冷了:“总统有明确批示吗?你帮着另一些人,私自给总统打了那么多电话,希望总统同意抓我的人,是吗?”
“娘希匹”!这句不伦不类的国骂,差点儿从陈继承心里脱口而出,幸亏立刻意识到对方才是纯正的浙江奉化口音,而且是纯正的溪口声调,那三个字才没有骂出声,却被憋在喉头。他的那顶大檐帽下也开始流汗了,禁不住向站在一旁的曾可达望去。
曾可达背对着他,明显是假装望着外面,其实哪句话他没听到?
“陈副总司令,我希望听到你的明确答复。”电话那边却不容许他沉默。
“建丰同志。”陈继承还想竭力保住自己的脸面,“我希望听到总统的明确指示。”
蒋经国电话里的回响变得清晰了:“好,那就请你记录,在心里记录。”
“是!”陈继承不得不双腿一碰,挺直了身子。
蒋经国这时的声音变成了公文式的表述:“陈继承是我的学生,对我还是忠诚的。一时糊涂,可以改正。叫他替我看好北平,严防共党煽动学运民运,尤其要严防共党的策反行动,配合傅作义跟共军作战。犯不着去巴结别人,蹚金融经济的浑水,淹进去,那就谁也救不了他。”
传达已经完毕,陈继承依然笔直地挺立在那里。
“陈副总司令听明白了吗?”话筒里虽依然是奉化溪口的声调,但语气已经是建丰的了。
“是!”陈继承这一声答得好生惶恐,显然是在回答他的转述,“学生明白!”
“校长对你还是信任的。”蒋经国这次接受了他的惶恐,主动将总统改成了校长,“听我一句劝,国防部那道军令暂时不要执行,将调查民调会物资和北平分行账目的责任交还给国防部调查组。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陈继承:“我明白,建丰同志……”
陈继承的车队开走了。
曾可达放下了帽檐边敬礼的手。
第四兵团特务营和警备司令部那些宪兵兀自怔怔地笔挺在那里。
曾可达:“没你们的任务了,都撤了吧。”
特务营长只好领着那些特务兵上了中吉普。
宪兵们纷纷整队,爬上了军用十轮大卡车。
三辆车开出了大门,军营里立刻安静了,只剩下了曾可达、王蒲忱和军统执行组的那十几个人。
曾可达这才腾出空来将手伸向王蒲忱一握:“辛苦王站长了。”
王蒲忱又恢复了那副病恹恹的状态:“执行任务,应该的。”
曾可达松开了手:“还有任务需要王站长配合,我们一起进去吧。”说着走向营房的大门边。
大门依然紧闭,里面竟出奇的安静。
曾可达大声说道:“我是曾督察!陈副总司令他们都撤了,开门吧!”
营房方孟敖单间。
郭晋阳又搬进来两把凳子,放在曾可达和王蒲忱身后,便立刻退出去将门关了。
“不坐了。”曾可达没有坐下。
除了方孟敖依然坐在那把椅子上,其他的人也只能站着了。
“民调会的案子性质已经变了。”曾可达瞟了一眼徐铁英,商量着望向方孟敖,“查案的和被查的互相串通,湮灭罪证,掩盖真相,还在领袖那里诬告国防部调查组。从现在起,马汉山和民调会几个重要案犯要隔离审讯。”
“我赞成!”徐铁英知道陈继承已撤,现在自己只能以中央党部联合办案的身份独自背水一战了,“根据你们国防部的军令,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将马汉山一干重要案犯拘押到警察局隔离审讯。”
曾可达露出了一丝冷笑,陈继承都落荒走了,徐铁英仍然扛着中央党部的牌子企图顽抗,可见他们是何等的害怕深究马汉山。
他干脆坐下了,也不再看徐铁英,而是望向方孟敖:“忘记告诉二位了,南京有最新指示,国防部那道军令暂不执行,马汉山一干重要案犯必须押至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至于哪里更安全,我想听方大队长的意见。”
方孟敖又出现了让所有人都感到头疼的沉默。
因为别人看不到,他自己在这种沉默的时候,眼中就会出现天空,眼前的人就会幻化成飞机。
曾可达这时在他的眼中化成了自己的僚机,俨然在配合自己作战。
徐铁英变成了自己这架长机和曾可达那架僚机共同追击的敌机。
“开火!”方孟敖心里发出了击落敌机的指令!
可很快他发现,自己按下的炮钮竟没能发射出炮弹。转头望去,曾可达那架僚机对自己的指令竟充耳不闻。
徐铁英那架敌机依然在前方飞着!
方孟敖目光一闪,与以往一样,他从神游中又回来了。
天空消失了,飞机也消失了。他眼前的曾可达依然是曾可达,徐铁英依然是徐铁英,而自己依然是一个孤独的自己。
他不再看这两个人,转望向马汉山:“马副主任,今天你很配合,我听你的意见,你愿意跟谁走?”
马汉山的脸一直朝着窗外,这时慢慢转过身来,问道:“方大队长,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你和我在后海?”
方孟敖看见马汉山这时的眼神竟也如此孤独!
也就是这一刻,方孟敖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人的复杂。曾可达要在他身上找到默契,马汉山也要从他身上找到默契。两相比较,反而是马汉山有几分亲近。他望着这个此时的弱者,点了下头,答道:“当然记得。”
马汉山:“当时在水里,你问我看没看到那个人,可还记得?”
方孟敖的脸凝重了,只点了下头。
徐铁英、曾可达,包括一直装作置身事外的王蒲忱都竖起了耳朵。
“我现在回答你。”马汉山突然慷慨激昂起来,“我看见那个人了,他还跟我说了话!”
方孟敖:“他怎么说?”
马汉山:“他告诉我,有些人为了保财,有些人为了升官,安了个共产党的罪名杀了他,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崔中石!
这一下不止徐铁英,曾可达也明白了他在说谁。
两个人的目光同时狠狠地盯向马汉山!
“听他说完!”方孟敖满眼鼓励地又望着马汉山,“他还说了些什么?”
“洪洞县里无好人!他说,这把烂牌从一开始就被人联手出了老千,人家赢了钱,他却赔了命。”说到这里,马汉山的目光猛地转向徐铁英和曾可达,“姓徐的,那夜在警察局你说崔中石是共产党,绝不能留了。杀了他以后,你又对着崔中石的尸体说他不是共产党。现在当着方大队长,你说,崔中石到底是不是共产党?不是共产党,你为什么要杀他,是谁在逼着你杀他?”
第55章孔雀东南飞
东中胡同二号崔中石家院内,方孟敖营房那盏两百瓦的灯在这里变成了院门檐下十五瓦的灯,便如一团突然缩小了的昏黄的月,照向院子里影影绰绰的大树,照着大树下的方步亭,愈显茕茕孑立。
其实还有两个人站在院子里,不过是在树影外,一个是谢培东,一个是两手拎着礼包的程小云,正望着开了门的北屋。
北屋的灯跟着亮了,赶去开了灯的叶碧玉走了出来。
叶碧玉显然没有想到这么晚谢襄理会陪着行长和夫人突然来到,这时也分不清是受宠若惊,还是忐忑不安,开了灯返回来,说话时便失去了平时上海女人那种利落劲儿,有些慌乱:“行长、夫人和谢襄理,快坐屋来吧!”
谢培东和程小云都望向了树影下的方步亭。
但见方步亭依然站在树下,微抬着头,像是在看树,又像是在看天。
今夜又无月,北平城还是大面积停电,满天的星就像在大树顶上。
叶碧玉心中更加忐忑了,茫然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行长,去屋里坐吧。”
“哦。”方步亭这才慢慢转过头来,望向他们,又望了一眼亮了灯的北屋,眼中闪过一道旁人不易察觉的犹疑,“院子里凉快,不进屋了,这里坐坐吧。”
这一丝瞬间闪过的目光,谢培东和程小云都看到了。
谢培东没有接言,望向程小云,显然是商量好的,让女人跟女人说话更容易沟通。
程小云主动迎了过去,一开口便显出了随和:“大姐,行长怕热,我们就在院子里坐坐吧。”
“怎么好让行长和夫人坐在院子里?”叶碧玉立刻显出不安,“树上还有鸟窝,又有虫子,不干净的。”
“中石还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哪。”方步亭感叹了一句,已经撩起长衫的后摆在树下石桌旁的石凳上坐下了,望向程小云,“只听他说过夫人细心体贴,今天见到了吧?好好学学。”说到这里,他又转对谢培东,“行里还有事,你就先回去,再叫司机来接我。”
“好。”谢培东答着,转对叶碧玉,“崔副主任那边为行里争来了不少美援,行长心里高兴,这才想着一定要来看看你们。没有别的事,我先失陪了。”
“这也太辛苦谢襄理了。”叶碧玉连忙跟着谢培东向院门走去,替他开门。
营房方孟敖单间。
两百瓦的灯照着一团身影闪向门边。
马汉山就像一只弹起的猫,跃到刚刚进来站到门口的孙秘书面前,“啪”的一记耳光,好生响亮!
孙秘书的手立刻抬起来,显然是要去擒拿马汉山,却又硬生生停在那里。
——他看见了黑洞洞的枪口!
依然坐在椅子上的方孟敖的手比他更快,一把枪已经远远地瞄准了他的头。
徐铁英蒙在那里。
曾可达怔在那里。
就连一直站在窗口置身事外的王蒲忱也吃惊地望向了这边。
“狗日的!有本事今天将老子这条胳膊也折了!”马汉山也不知看没看见背后那支帮自己的枪口,一把揪住孙秘书的衣领,几乎是脸对着脸,吼得唾沫都喷在孙秘书的脸上了。
“你站开。”方孟敖发话了。
马汉山慢慢转过头,这才看见方孟敖的枪口在指着孙秘书的头,又见方孟敖是望着自己,更是热血翻腾,舍不得站开。
方孟敖:“站开,让徐局长问他。”
马汉山望方孟敖的眼满是人情,松手时仍然恨恨地扯了一把,这才又走了回来。
方孟敖把手枪放回了桌面,对徐铁英:“问吧。”
徐铁英一生在中央党部位居要津,怎么也没想到今天会受国防部所辖两个部门如此挟持。马汉山不耻斗,方孟敖不敢斗,只得望向曾可达。
曾可达也望着他,偏不接言。
孙秘书挨了打受了气,这时还不得不笔直地挺立在那里。徐铁英不发话,他是一个字也不会吐的。
徐铁英慢慢闭上了眼。
崔中石放弃了组织安排的营救,选择了并不慷慨的赴死,这时起到了作用。错综复杂的党国内部各派,竟然无一人敢承认他是共产党,还不得不承担杀他带来的后果。马汉山这番发难,彻底解脱了方孟敖的共党嫌疑,却死死地缠住了徐铁英。铁血救国会也正好达到了重用方孟敖的目的,可以放手实施“一手坚决反共,一手坚决反腐”的两面作战了。
“主任!”孙秘书打破了沉默,望着徐铁英却不叫他局长,而称主任,“您请坐下。”
徐铁英睁开了眼,其他人都望向孙秘书。
孙秘书:“您代表中央党部,您请坐下!”
徐铁英这时反被部下这股慷慨之气唤醒了,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点了下头,坐了下来。
孙秘书的目光倏地转向马汉山:“你们叫这个党国的败类站起来!”
马汉山猛地站起来,不是因孙秘书叫他站起,而是又想冲上去打人。
“马汉山!”这回是曾可达喝住了他。
马汉山愣生生地站在那里,两眼却依然恶狠狠地望着孙秘书。
曾可达转对孙秘书:“架子摆完了吗?摆完了就回方大队长的问话。”
孙秘书:“回什么问话?”
曾可达:“崔中石怎么死的?”
孙秘书:“是不是牵涉到谁都可以说?”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望向了方孟敖,“方大队长,牵涉到你的父亲是不是也可以说?”
方孟敖的那只大手倏地又伸向了桌面!
所有的目光都盯了过去,望向桌上那把枪!
方孟敖却是去拿烟,拿起盒子里的一支雪茄:“接着!”将雪茄扔向孙秘书。
孙秘书下意识地接住了那支雪茄。
方孟敖接着又拿起了桌上的打火机,站起来走到孙秘书面前,递给他打火机:“定定神,慢慢说。”
东中胡同二号崔中石家院内。
“不着急,慢慢吃。”方步亭这时像个慈祥的祖父。
崔中石的女儿平阳坐在他的一条腿上,儿子伯禽被他轻轻搂着站在身边。
宁愿三岁没娘,不愿五更离床。两个孩子睡梦正酣,被妈妈从床上叫起,开始老大不情愿,待到听说方爷爷送来了爸爸从美国捎来的巧克力,顿时睡意全无,一人手里拿着一块吉百利巧克力嚼着,眼睛同时望向石桌上打开的巧克力盒。
方步亭立刻又从盒中抓出一把塞给平阳。
“不好这样子吃的。”叶碧玉笑脸对着方步亭,说出的话却让平阳收回了手。
“爸爸去了美国,还会给你们寄来。今天不听妈妈的,只管吃。”方步亭将巧克力硬放到平阳的小手掌中。
平阳的小手掌向上摊开,却依然不敢去握那把巧克力,两眼望着妈妈。
程小云说话了:“让孩子吃吧,不要拂了行长的意。”
“那就快接着。”叶碧玉偷偷掠了一眼方步亭的脸色,方步亭的目光只在两个孩子身上。
平阳握住了方步亭塞给她的那把巧克力。
伯禽早已做好了接糖的准备。
方步亭这时偏又没有接着去抓盒中的巧克力,只问平阳:“数一数,爷爷给你的是几块?”
平阳很快就数出来了:“四块。”
方步亭这才笑着转望向伯禽:“妹妹是四块,你想爷爷给你几块?”
伯禽想了想:“三块。”
方步亭怔怔地望着他:“为什么只要三块?”
伯禽:“从小爸爸就跟我说了孔融让梨……”
方步亭的手在伸向石桌上的盒子时便有些慢,是竭力不使手发颤。
“大姐也尝一块吧。”程小云哪能不知道方步亭这时的心境,心里随着他难过,还得帮他掩饰,抢着先拿起来一块巧克力递给叶碧玉。
叶碧玉果然被她这个动作引过神去,慌忙说道:“给孩子的,我们大人哪能吃这些东西。”
方步亭也察觉了程小云在帮他掩饰,立刻镇定了心神,已经拿起三块巧克力塞到了伯禽的手里。
程小云接着从盒中又拿起了一块:“崔副主任说了,这些东西大姐也要吃。要不我陪你吃一块?”
叶碧玉这就不得不接了,眼望着程小云先将自己那块塞进了嘴里,兀自有些羞涩,将巧克力塞进嘴里轻咬了一口。
程小云装出笑容,同时望向方步亭。
方步亭也不得不笑了,却对两个孩子:“问妈妈,好不好吃?”
两个孩子这时虽都在偷看妈妈吃糖,待到妈妈的眼睛望过来时连忙又将目光移开,哪还敢问。
方步亭望向程小云:“这个中石呀,家教可比我严。”
营房方孟敖单间。
孙秘书刚才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这时再不开口了,似乎留了一个极大的悬念,一副坚不吐实的神态,以至于屋内所有的人都沉默在那里,空气也跟着凝固了。
方孟敖的眼在盯着孙秘书的手,见他左手拿着自己那只美式打火机,右手拿着那支雪茄,雪茄并没有点燃。
“徐局长。”方孟敖转对徐铁英。
徐铁英也阴阴地望向他。
方孟敖:“你的部下太紧张了。帮个忙,叫他把烟点上,抽几口。”
“他不抽烟。”徐铁英冷冷地答道,“我从来不叫部下干他们不愿意干的事。”
“你叫他杀崔中石呢?”方孟敖的话紧逼了上来,“也会问他愿不愿意?”
“问得好!”马汉山忽然这一嗓子,把所有紧张的目光都夺了过来。
马汉山这时丝毫不顾其他人的反应,只配合方孟敖:“姓徐的,但凡还讲一点儿义气,对这么忠心的部下你也不会把责任都推给他吧?!”
“曾督察!”徐铁英再也不能忍耐,站了起来,盯着曾可达,“我也是南京指派的调查组成员,我现在提议,立刻将这个贪污犯先押出去!”
曾可达尽管也十分厌恶马汉山,但今天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彻底争取方孟敖、深挖北平案的贪腐,以贯彻建丰同志接下来更重要的指示。面对徐铁英的所谓提议,他佯装想了想,答道:“马汉山当然要关押,可现在他是在跟孙秘书对质。你的部下不配合,你似乎应该先叫你的部下配合。”
“主任!”孙秘书不沉默了,喊了一声徐铁英,“为了党部的形象,您也犯不着再替人家遮掩了。”
“胡说什么?”徐铁英这时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部下又犯愚忠。
孙秘书却不再看他,转对方孟敖:“是。崔中石是在方行长离开以后,被马汉山带着北平站的人拉到西山枪毙的。”
马汉山见他开口反而兴奋了:“说,接着说下去,当时你拉着老子在一旁说了什么!”
孙秘书:“我传达了徐局长的命令。”
马汉山:“什么命令?”
孙秘书:“崔中石的情况太复杂,应该将人送到国防部调查组去。”
——谁都能听出,也能看出,孙秘书这是在撒谎。可这个谎撒得却又合乎情理,况且没有第三个人能证实!
所有人的注意力便都下意识地集中到了马汉山身上,等着他扑上去跟孙秘书拼命!
马汉山这回的反应却让所有人的期望都落空了。
他非但没被激怒,而且看也不再看孙秘书一眼,慢慢转对徐铁英:“姓徐的,你在中统,我在军统,两边虽然都是从成立那天吵过来的,终归还有一条底线,谁也不要向对方移祸栽赃。你现在指使部下踩底线了。打电话叫我带北平站的人来只为将崔中石送到国防部调查组去,笑话!你警察局那么多警察都睡觉去了?你现在说不说实话?是不是要逼老子也踩底线,将你在背后盘算国防部调查组和北平分行那些事都抖出来……”
“丢人误国!”曾可达一掌拍在桌子上,“我现在代表国防部调查组传达南京的最新指示,将马汉山和孙朝忠交保密局北平站羁押审讯。方大队长负责的稽查大队独立办案,彻查贪腐。有任何部门再敢于干扰,直接报建丰同志处置!方大队长。”
方孟敖这次站起来了。
曾可达:“你还有没有别的意见?”
方孟敖:“羁押到北平站的人我能不能随时审讯?”
曾可达:“北平站也归国防部保密局管,你当然可以随时审讯。”
方孟敖又坐了下去。
曾可达这才对徐铁英:“徐局长还有没有别的意见?我现在希望你最好不要再有别的意见。”
徐铁英这一仗可谓一败涂地,倏地站起来,既不再答话,也不再打任何招呼,径直向门外走了出去。
孙秘书就被自己的上司孤零零地撂在了这里。
“王站长。”曾可达也不再理走出去的徐铁英,望向王蒲忱,“这两个人就交给你了。除了国防部调查组,任何人不得提审。”
“这没问题。”王蒲忱答着,立刻向外面喊道,“执行组!”
军统北平站执行组的人就在门外的营房,那个执行组长闻声立刻带着两个人进来了。
王蒲忱:“保护马副主任和孙秘书去西山。”
“是。”执行组长本就是等着执行抓马汉山任务的,却没料到还要抓孙秘书,因此在回答这一声时,有些诧异地望向孙秘书。
孙秘书反倒十分干脆,自己主动向外走去。
“站住!”方孟敖叫住了他,“把我的打火机和烟留下。”
一个军统执行组的人从他手里拿过了打火机和烟,送回了桌面。
方孟敖这才说道:“可以押他走了。”
那个军统押着孙秘书走了出去。
剩下的就是马汉山了,可他还是坐在那里,丝毫没有要站起来的样子。
王蒲忱对他仍不失礼貌:“老站长,替党国干事哪能不出些差错,事情总会说清楚的。我们走吧。”
“你还年轻!”马汉山依然坐着不动,盯着王蒲忱,“最好不要接这个吧,老子死在你那里,你负不起这个责任!”
“给脸不要脸!”曾可达怒了,倏地站起来,“我跟方大队长还有重要问题商量,你是不是也想留下来参加?”
马汉山当然知道自己不能留下来参加,又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望向了王蒲忱:“人你可以带走。我刚才说了,我随时要调查,随时要能见到马副主任。见不到人,责任可是你的。”
王蒲忱心里没这个底,当然不会表这个态,望向曾可达。
曾可达当即表态:“请王站长配合。”
王蒲忱这才表态:“我配合国防部调查组。”
马汉山不得不站起来,居然将手伸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也站起来,将手伸了过去。
马汉山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有些激动:“可乐兑红酒,我记住了。”
曾可达的眉头又悄悄皱起了。
方孟敖:“‘死也是一杯酒,活也是一杯酒’。我也记住了。”
“相见恨晚哪!”马汉山突然壮怀激烈起来,撂下这句不伦不类的话,也不搭理曾可达和王蒲忱,大步向门外走去。
执行组长和另一个军统跟着走了出去。
王蒲忱倒不着急,跟曾可达和方孟敖分别握手:“曾督察、方大队长放心吧。”这才依然徜徉着向门外走去。
曾可达也才起了身,跟了过去,不是送王蒲忱,而是去关门。
方孟敖不露声色,坐在那里静静地等他。
曾可达紧接着转身走了回来,将椅子挪到方孟敖身边坐下,满脸恳切,突然叫道:“孟敖同志。”
方孟敖静静地望着曾可达,毫不掩饰目光中的陌生。
方孟敖在陌生地打量着曾可达。
曾可达在耐心地等待着方孟敖。
在空军服役十年,方孟敖一直没有加入国民党和三青团,因此从来没人叫他同志。只有那个晚上,崔中石秘密介绍他加入共产党,叫过他一声同志,此后也再没有以同志相称。现在这个称呼突然从曾可达嘴中叫出,方孟敖明白自己等待的这一刻终于逼近了。
方孟敖从桌上慢慢拿起那只打火机和那支雪茄,却突然将雪茄向曾可达递去:“抽烟!”
曾可达望着伸到自己面前的雪茄,这可是刚才递给孙秘书的雪茄,他丝毫没有愠意,坦然地接过了雪茄。
方孟敖接着打燃了打火机,慢慢伸过去。
曾可达将雪茄生涩地含到嘴里,方孟敖伸到他面前的火却又停住了:“这可违反了新生活运动。”
“没有那么严重。”曾可达主动将烟凑向火,吸燃了,“共事一个月了,上面指示,想听听你对组织的看法。”
方孟敖盖上了打火机的盖子,望着他:“组织?哪个组织?”
曾可达:“我们国防部调查组,建丰同志领导的国防部预备干部局。”
方孟敖:“我没有什么看法。你们对我有什么看法,可以直说。”
此时曾可达面前的方孟敖已经不再是以往的方孟敖,叠现在他眼前的是不久前建丰发给他的那份电文,是电文上那三个字的代号“焦仲卿”!
他一改以往居高临下的态度,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宽容大度春风和煦,说道:“也好。那我就先传达建丰同志对你的评价。”
帽儿胡同二号院门内。
院门被老刘双手使着暗劲儿往上抬起,很快打开了,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谢培东闪身进了院门。
在院门内等着他的是张月印。
那扇门又被老刘往上抬着很快关上了。
张月印跟谢培东飞快地紧握了下手,没有说话,立刻向北屋走去。
老刘紧跟着走去。
飞行大队营房方孟敖单间。
曾可达的嘴在张合着,可从他嘴中发出的声音,在方孟敖听来已不是他的声音,而是他背后天空中传来的带着浓重浙江奉化口音的回响:“方孟敖人才难得,很健康,有尊严!”
方孟敖看此刻坐在面前的曾可达也已经不是曾可达了。他看见的是一个虚幻的替身,他想竭力看到隐藏在这个替身背后的那个身影。
可曾可达的背后是敞开的窗户,窗户外是无边无际的夜空。
“很健康,有尊严……”这几个字依然在回响,在窗外的夜空回响,在方孟敖的内心回响。
——这六个字方孟敖感觉十分熟悉,他想起了是学界对新月诗派代表人物闻一多先生新诗的评价,现在曾可达背后那个人物竟能将这个评价拿来评价自己!
方孟敖的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望向曾可达,试图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他背后那个声源。
曾可达的眼神中却只能看出他在竭力记忆,因此他的嘴也只是在机械地张合。那声源于是很难捕捉,那个浙江奉化口音的回响于是总在远处飘忽不定:
“……不了解他的人接受不了他的自我表现,了解他的人才能欣赏他超越于功利之上的精神,也就是闻一多先生在评论唐诗时说的宇宙精神。我们以往的错误就犯在不能接受这样的人才、这样的精神……”
方孟敖眼前出现了飞行时无边无际的天空,天空中是一片飞行时最忌讳的逆光!
“你代表我将一首诗送给他。这首诗是他最喜爱的,我也喜欢……”
曾可达的身影已完全消融在逆光中,远处那个带着浓重浙江奉化的口音开始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
太阳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阳!
又逼走了游子底一出还乡梦,
又加他十二个时辰的九曲回肠!
太阳啊,火一样烧着的太阳!
烘干了小草尖头的露水,
可烘得干游子底冷泪盈眶?
——建丰同志叫曾可达送给方孟敖的诗歌竟是闻一多的《太阳吟》!
满目的逆光在渐渐退去,方孟敖眼前出现了远山上空一轮真实的太阳!
穿过时空,回到了1943年,云南,昆明郊外,空阔的机场——
背向太阳临时搭成的演讲台上,挺立着闻一多先生那一袭代表中华民族永远不屈的长衫!
蓬勃向往苍穹如飞云的乱发,深深眷恋大地如松针的硬须,深藏在镜片后沉痛而深邃的目光,还有拿在手中画着弧形的硕大的烟斗!
演讲台下,一排排,一行行,挺立着一个个飞虎队的青年空军!
一张张随时准备为国捐躯的年轻的脸庞!
年轻的脸庞中,方孟敖的双眼最是崇敬神往。
他左边眼睛里的闻一多先生是那样慷慨激昂!
他右边眼睛里的闻一多先生又是那样沉痛悲怆!
现实中的曾可达嘴唇还在机械地张合,传达他背后的那个声音。
方孟敖看见听见的却是演讲台上的闻先生和他那天风海潮般的声音。
一个遥远空间的声音和一个遥远时间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一个浙江奉化的口音,一个湖北蕲水的口音,极不和谐地在同步朗诵着《太阳吟》后面的诗句:
太阳啊,楼角新升的太阳!
不是刚从我们东方来的吗?
我的家乡此刻可都依然无恙?
太阳啊,我家乡来的太阳!
北京城里底官柳裹上一身秋了吧?
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样!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内。
——方孟敖眼中昆明机场上空的太阳,营房单间内那盏两百瓦的灯,在这里变成了一盏昏黄的煤油灯。
四方桌前,与上次不同,张月印坐在了上方,谢培东坐在东面桌前,老刘坐在西面桌前。这就是北平城工部上层的正式会议了,张月印主持会议。
张月印和老刘前面说了些什么话似乎都无关紧要,现在两个人都望着谢培东,显然谢培东下面的话才更重要。
“国民党内部的矛盾因美国突然暂停了经济援助,已经全面激化。”谢培东神色凝重,“铁血救国会连陈继承都开始打压了,推在前面冲锋陷阵的就是方孟敖同志。从我们经济战线的情报分析,美国一旦恢复了援助,国民党立刻就会推行币制改革。平津方面推行币制改革的重点是北平分行,为了使北平分行全力配合他们……”说到这里,谢培东停顿了一下,说出了那个使他们十分纠结的名字,“蒋经国,会不惜一切代价、排除一切障碍重用方孟敖对付方步亭……这个时候,我想请组织慎重考虑,该不该跟方孟敖同志接上组织关系。”
老刘望向了张月印。
张月印却没有与老刘交流,仍然平静地望着谢培东:“谢老的担心是不是有以下两层意思:一是你说的那个人物已经做了全面布控,我们任何接头行动都会被铁血救国会发现;第二就是继续利用梁经纶让何孝钰同志接头,又担心何孝钰同志的经验和感情都无法应对梁经纶,更无法应对如此错综复杂的斗争?”
谢培东沉重地点了下头。
老刘也跟着点了下头。
这次是张月印无声地沉默了。
飞行大队营房方孟敖单间。
方孟敖已经闭上了眼,他眼中的太阳不见了。
只剩下那盏两百瓦的灯在照着满脸流汗的曾可达,他显然已经忘记了这首诗的最后几句,只能将手伸向上衣下边的口袋,掏出那张电文纸。
方孟敖却在心里朗诵起了最后那几句:
太阳啊,慈光普照的太阳!
往后我看见你时,就当回家一次,
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不用念了。”方孟敖睁开了眼,打断了拿着电文纸的曾可达,“为什么要念这首诗给我听?”
曾可达只好又将电文纸放回口袋:“建丰同志想知道,你听过他送给你的这首诗后的感受。”
“我没有什么感受。”方孟敖这才将目光慢慢转向曾可达,“只是记得写这首诗的人已经死了。”
“是。”曾可达的语气显出沉重,“这正是建丰同志叫我跟你交流的下一个话题。”
方孟敖:“什么话题?一个晚上,谈完了一个死去的人,又谈一个死去的人?”
曾可达从方孟敖的眼神中已经看出,他不是在问自己。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内。
“小王!”
几分钟的沉默,张月印仍然没有给谢培东还有老刘答案,却突然向隔壁叫道。
隔壁房间,小王立刻走了出来。
张月印:“华北城工部的电文来了没有?”
那个小王很少听到张月印同志这种平时不会有的问话,因这样的指示一到,自己会立刻递交,何须催问?不好答话,只能摇了摇头。
张月印:“立刻向华北城工部发电,六个字:‘三号时间有限’。快去!”
小王:“是。”又快步走进了隔壁房间。
张月印:“谢老,今晚约您来,是因为上级有重要指示,要请您、我,还有老刘同志一起等候。”
谢培东:“关于币制改革的指示,还是关于方孟敖同志的指示?”
“也许都有。”张月印这才将刚才沉默了几分钟无法回答的问题,斟酌着用理论来回答,“您刚才对必须面临的突然性而带来的斗争复杂性所做的分析,已经客观地发生了。事情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方孟敖同志本来是应该用在最关键的时候率部起义的。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使事物往另一个方向发生了变化。方孟敖同志没有这个思想准备,我们也没有这个思想准备呀……谢老,等上级的指示吧。”
曾可达流露出的激动这时还是真的激动,建丰同志平时的教导还有不久前叫他背诵闻一多的诗,此刻全明白了,对待真诚唯有真诚!他站了起来,完全进入了情境:“建丰同志说,我们几千年来都在犯着同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往往不喜欢自己最优秀的儿子。”
方孟敖:“这个我们是谁?”
曾可达:“太多了。比如当时杀闻一多先生的那些人,今天想抓你的那些人,都是。”
方孟敖:“你说的那些人又是谁的人?”
曾可达:“谁的人都不是。他们自诩是党国的人,其实是误党误国的人。”
方孟敖:“这和几千年又有什么关系?”
曾可达:“惯性!几千年历史造成的强大惯性!这正是建丰同志希望我今天和你谈话的重要内容。”
“我好像听懂了一点儿。”方孟敖打断了他,“你说这么多,是想告诉我,杀闻一多先生与谁都无关?”
“不是有关无关的问题!”曾可达又激动起来,“我刚才已经告诉你,建丰同志说了,这是绝不该发生的错误!闻先生被暗杀后领袖就十分生气,严令惩办那些小人!建丰同志也正是因闻先生之死十分痛心,才跟我们谈起了刚才那段历史。比如今天,你能从陈继承的枪口下脱身,不也证明了建丰同志的态度吗?”
方孟敖:“曾督察这个比方我不明白。”
曾可达:“什么不明白?”
方孟敖:“照你们的说法,屈原、嵇康、李白、苏东坡,还有闻一多先生都是高人。我只是个军人。”
曾可达:“你是个能够保护高人的军人!建丰同志为什么要把闻先生的《太阳吟》送给你?因为他知道你崇拜闻一多先生,像闻先生一样,爱我们这个民族,爱我们这个民族的优秀文化,爱我们这个民族所有的同胞!”
方孟敖开始沉默,接着笑了一下:“太大了吧?我爱得过来吗?”
曾可达:“责任!这是责任!我们为什么来北平?因为在这里还有像闻先生一样的朱自清先生、陈寅恪大师,连他们的家里都断粮了!更何况北平的两百万民众。你和我,我们都有责任保护他们。”
方孟敖慢慢在烟缸里拧熄了雪茄:“想要我干什么?直说吧。”
曾可达眼睛慢慢亮了,他感觉建丰同志的指示起作用了,从衣服上面口袋抽出了笔,又从衣服下面口袋掏出了一张空白的公文纸。
方孟敖见他在纸上慢慢写出了五个字——“孔雀东南飞”!
又慢慢写出了三个字——“焦仲卿”!
第56章秘密电报
河北阜平县中共华北局城工部报务室。
这里是一片嘀嘀嗒嗒的收发报机声。
马灯,一盏、两盏、三盏。
深夜的窗口都蒙挂着军毯,报务室闷热如蒸笼。
电台前,几个解放军的报务员都在挥汗收发电报。
长桌前,几个解放军的译电员都在挥汗翻译电文。
刘云站在一个译电员身旁,轻摇着一把蒲扇,正接过北平方面刚发来的那封电报。
呈递电报的那个译电员同时轻声说道:“部长,没有签署,是北平城工部发来的。”
刘云的目光盯向电文——“三号时间有限。”
“催什么催!”刘云心里暗说,眉头拧了一下,接着目光望向了最里边那架电台。
“这个张月印,也不是大将之才。”甩出这句话,他将那份电报往桌上一按,径自穿过几部电台,走向了最里边那架电台,问那个报务员,“中央的指示还没有动静?”
中央的指示一到,自己会立刻呈交,何须催问?那个报务员也露出了像张月印身边小王一样疑惑的眼神,望着部长。
刘云立刻明白了自己这一问与张月印那份电报的一问心情一般,水平也一般。于是将手里的蒲扇一挥,又甩了一句让那个报务员更加不解的话:“也不是大将之才。”扇着蒲扇走回了译电桌旁。
大门突然传来了敲击声响:三下,又是三下,还是三下!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翻望向并看不见的夜空,专注地听着即将传来的声响!
刘云也停下了手里的蒲扇,侧耳听着。
——沉寂的夜空隐约传来了飞机的声音!
大门轻轻推开了一线,进来了腰挎手枪的警卫排长,有些紧张:“国民党的飞机,两架!请首长和同志们先去防空洞吧!”
刘云的目光又望向了桌上张月印那份电报,接着又望向接收中央指示的那台电报机,蒲扇又一挥,像是要挥去时远时近隐约传来的飞机轰鸣声:“瞎飞!不要理它。各单位继续工作。”
几台收发报机立刻继续收报发报,几个译电员也立刻接着翻译电文。
那个警卫排长也有些固执,敬了个礼:“请首长防空,注意安全!”
刘云的目光这时敏锐地盯向了最里边那架电台——报务员正在收报——中央的指示终于来了!
刘云对着挡在面前的警卫排长:“听你的,还是听我的?继续监视,加强戒备!”
警卫排长只好双腿一碰,无奈地又敬了个礼:“是!”走回大门拉开一线又退了出去。
刘云已经到了那架电台前。
那个报务员站起来,双手递过密码电报:“部长,是周副主席签发的!”
刘云一把抄过密码电报,大步走到译电桌前,对那个年龄最大的译电员:“立刻翻译!”
那个译电员还真是个高手,用铅笔以最快的速度写出了刘云急于要见的文字:
等了半天的中央指示,周副主席亲自签发的,竟只是要找一本书?
纳闷之后便是惊愕,刘云盯着这份犹如乱石铺街的电文,目光下意识地望向了墙中央贴着的朱总司令右边的毛主席画像,接着心里暗叫了一声:“主席!”
悟到这里,脸上不禁开始冒汗,紧接着叫道:“叶科长!”
“到!”叶科长急忙走了过来。
刘云已放下蒲扇,从桌上拿起一支铅笔,在一张空白纸上急速写下《玉台新咏卷一》几个字,递给那个叶科长:“带一个班,去县中学,直接找到石校长,无论如何要立刻借到这本书,就说我想看。”
那叶科长双手接过纸条:“是。”立刻走了出去。
刘云当即走到靠墙的一台发报机前,将刚收到的中央电文递了过去:“照原文给北平二号发报。”
报务员刚伸手接电文,刘云又收了回来:“等一下。”将电文纸放到电台前的桌上,拿起铅笔,将电文上“一读”的“一”字圈了一下,一根线画到旁边的空白处,改成了“备”字。
“一读”改成了“备读”。
报务员来接,刘云又停住了,接着在自己写的那个“备”字上画了一个叉:“还是照原文吧。”
这才递给报务员,迸出两个字:“发吧!”
随着嘀嘀嗒嗒的发报声,飞速掠回到北平,停在帽儿胡同一带居民区的上空。
这里依然一片漆黑,北平的民生一切早已无法保证,居民区照旧大面积停电。
帽儿胡同二号四合院北屋。
桌旁,煤油灯前,张月印、谢培东和老刘站在那里看刚收到的电文:
老刘看完了电文,望向张月印,满脸疑问。
张月印仍低头望着那份电文,没有疑问,脸上露出的是更加深的焦虑和凝重,抬头回望了一眼老刘,又慢慢望向了谢培东:“这不是正式指示,是华北城工部转发的紧急通知,中央的正式电文密码会改。必须立刻找到《玉台新咏卷一》这本书。”
老刘:“是一本什么书,我们的同志家里能不能找到?”
张月印摇了摇头:“是一本古诗集,我们的同志家里不会有。”
“那就只有到琉璃厂去买了。”老刘立刻明白了这本书的重要性,“我去吧。”
“全城戒严,这时不能去琉璃厂。”张月印当即否定了他的建议,转向谢培东,“谢老,您不能久等了。收到了正式指示我们再跟您联系。天亮前后能不能打方家那个电话?”
谢培东:“这段时间,我都能接电话。方步亭今晚去了崔中石同志的家,天亮后还会去何其沧家,一是为了躲开方孟敖,二是为了向何其沧了解美国方面对币制改革的意向。”
“谢老这个情报也很重要。”张月印望向老刘,“我一并给华北城工部回电。老刘同志,你把谢老送到门口,告诉护送的同志务必保证安全。”
这个叮嘱让老刘眼中掠过一丝不快,便不回张月印的话,直接搀了一把谢培东,“谢老,我送您出去。”
谢培东站起来,握向张月印伸过来的手。
老刘已将房门打开,谢培东向房门走去。
北平西北郊军统秘密监狱。
牢门被打开了,竟是不久前关押梁经纶的那间牢房。
“孙秘书。”押送孙秘书的那个军统态度还算客气,“今晚只好先将就一下,缺什么明天给你送来。”
孙秘书望向他:“他们都在洗澡,能不能也让我先洗个澡?”
“这恐怕不能。”那个军统也不再说为什么不能,“折腾了半个晚上,睡吧。”
孙秘书不再说话,习惯地扯了一下衣服的下摆,挺直腰板走进了牢房。
牢门立刻在他背后“嘭”地关上了。
帽儿胡同二号四合院北屋。
“严春明同志隐蔽的地方有多远?”张月印望向回来的老刘。
老刘:“不远。就在隔壁胡同。”
“能不能立刻把他找来?”张月印问。
老刘立刻沉默了,少顷:“严春明最近的情况很复杂,这样重要的指示不宜让他知道,同时也不能让他知道你在这里。要找这本书,我另外想办法。”
“没有别的办法了,立刻把严春明同志找来吧。”张月印的目光又转向了那份电文。
老刘向他望去,张月印的神态怎么看都有些瞧着工农干部没有文化的意味。
老刘便继续沉默。
张月印抬起了头,察觉了老刘的反应,更严肃了:“根据组织原则,你我对华北城工部的电文指示发生意见分歧,可以请示刘云同志裁决。可今天这封电文非同小可。”
老刘:“不是转发中央城工部的指示吗?”
“中央城工部谁的指示?”张月印反问道。
“周副主席的直接指示?”老刘立刻肃穆了。
张月印:“指示肯定是周副主席下的,电文内容却像主席的口气!”
老刘震了一下,穿着便衣却像军装在身,立刻挺直了身子,望着张月印的眼一下子紧张起来。
张月印:“主席学问大,有些指示连中央领导都要翻阅很多书籍才能领会。这条电文叫我们找的这本书牵涉到很多古文典故,对接下来我们理解后面的电文至关重要。你和我都没有这个水平,因此必须立刻找到严春明同志。”
“他是我安排转移的,身边也没带这本书。”老刘还是坚持己见。
张月印:“带没带这本书也将他立刻请来。”
这就不像商量工作了,老刘于是又沉默了。
张月印只好耐心地等待他的态度转变。
半生残酷的革命斗争让老刘认为,知识分子靠本本主义那一套总是吃亏。可偏偏对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的大学问,他又发自内心地佩服,认定那才是将书本知识和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的真本事。现在牵涉到要理解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的大学问,自己还真没有那个水平。他蓦地冒出一种感觉,革命胜利后,依靠的可能还就是张月印和严春明这些党内的知识分子。
“好吧。”他不能再否定张月印的建议,“我去将他带来。”
“注意安全。”张月印送他走向门边,没有立刻开门,接着说道,“老刘同志,党把北平城工部的重任交给了我们,我能不能给您提个意见?”
老刘望着他,那双眼神明确地传递出他已经知道张月印要提的意见,希望张月印不要将下面的话说出来。
张月印今天像是有意要跟老刘过不去,坚持严肃地提道:“您刚才说把严春明同志带来,我代表组织,希望您把这句话改成,将严春明同志请来。”
老刘不再掩饰党内工农干部的本色,回道:“我能不能不接受这个意见?”
张月印:“只要能说出理由。”
老刘:“他如果是民主人士,我当然去请。党内的同志,就是平级,好像也没有这个规定。”
“下级当然要服从上级。可这是两回事。”张月印态度更加严肃了,“严春明同志原来是南开大学中文系的教授,因为北平学运工作重要,才特别安排到燕大去当的图书馆主任。对党内这样的大知识分子,周副主席有过明确指示,一定要尊重。”
又是周副主席!
老刘不再争辩:“我接受批评,去把他请来。”
看着老刘出了门,张月印立刻低声向侧门唤道:“小王。”
小王从侧门走了出来。
张月印吩咐:“守住电台,收到新的电文,如果密码对不上,就直接交给我。”
“是。”小王又走进了隔壁房间。
军统秘密监狱站长休息室。
在这里马汉山的待遇就截然不同了,他由原来的手下们陪着洗了澡,站在门口,那张江湖脸显然比平时少了好些风浪,多了好些平静,陌生地慢慢扫视着这间房子。
陪在身边的王蒲忱,站在身后的三个军统,都刚洗了澡,一色的军统夏布中山装,等着马汉山进去。
马汉山依然站在门口:“这是我原来那间房吗?”
王蒲忱答道:“是。老站长就在这里休息吧。”
马汉山:“那张黄花梨的床,还有那张小叶紫檀的桌子呢,卖了?”
王蒲忱淡笑了一下:“没有,都锁在仓库里。老站长要是嫌单人床睡得不舒服,可以叫他们把那张大床擦洗一下搬进来。”
马汉山开始有些惊异,接着摇了摇头,向靠墙边的那张简易单人木床走去,在床边坐了下来。
王蒲忱跟着走了进去,拿开了摆在床头木椅上的几本书和一个偌大的烟灰缸,陪着他在木椅上也坐了下来。
马汉山又扫视了一眼墙边的两个书柜和挨墙的一个木书桌,转望向王蒲忱,感慨地叹了口气:“军统在全国各站,像你这样自律的人太少了。”
说到这里,马汉山望向还站在门口的那三个军统:“都进来吧。”
门外那三个军统这才走了进来。
马汉山又对王蒲忱:“那张床不是拿来睡的。你问问他们,我把它搬到这里摆了两年,睡过没有?”
三个军统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接这个话茬儿,看到王蒲忱望向他们,这才轻轻摇了摇头。
马汉山:“知道我为什么不睡吗?”
王蒲忱再望向马汉山时,目光不经意间扫了一眼书桌上的小闹钟,耐着性子听他这个时候还要说什么床的来历。
马汉山自顾自说道:“张伯驹看过的,三百多年了。李自成打下开封的时候,就是从这张床上抓的福王,真正皇家的东西。虽不吉利,却很值钱。北平站开销大,知道你手头拮据,我走的时候才特意留给你的。你当时若卖了,怎么也值十万大洋,没想到你一直搁在仓库里。不要搁了,明天我给你介绍个买主,现在出手也值两万大洋。”
“好,明天再说吧。”王蒲忱站了起来,先走到书桌边打开抽屉拿出一条烟,又从书桌上拿起一本书,捎带拿起了那个闹钟,对那三个军统,“老站长也累了,你们伺候他睡了,也都去休息吧。”
“睡不着了。”马汉山也站起来,“蒲忱呀。”
王蒲忱只得站住转过身又望向他。
马汉山:“难得你将这间房让给我住,我也不看书,叫他们三个将那张桌子给我抬来吧。”
四双眼睛都望向了他。
马汉山:“让他们在门外守着我,不如到屋里陪我打麻将。”
王蒲忱目光避开马汉山,望向那三个人。
三个军统脸上都没有表情。
王蒲忱:“老站长今天没带钱,去总务室支五百美元,在行动经费上走账,过后我去签字。”
“是。”三个军统这一声答得响亮,立刻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有马汉山和王蒲忱两个人了。
“老站长,这里原来是您的家,现在还是您的家。”王蒲忱这时才对马汉山示以安慰,“我身体不太好,先去睡了。有什么事您随时都可以叫我。”
马汉山站在那里望着王蒲忱,眼眶突然有些湿润了:“明天抽个时间到我住的地方去,还有好些东西,你看得上眼的都拿去,不要便宜了那些小人。”
王蒲忱只是静静地听着。
马汉山:“不都是身外之物。干了我们这一行,命不是自己的,身体还是自己的。有个刻着藏经的盒子,里边装着两斤上等的虫草,你一定要拿着。晚上睡觉前用开水泡五根,早上醒来后连水带虫草都吃了,对身体好。”
“谢谢老站长。”王蒲忱答了这句,不再逗留,快步走了出去。
马汉山又坐回到床边,在那里想。想什么,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
河北阜平县中共华北局城工部报务室。
“部长。”这次是那个报务员拿着那份刚收到的电报走到了译电桌前,“中央新的电报,还是周副主席亲自签署的。”
刘云显然是在调整自己急切的情绪,用正常的态度接过电报,用正常的态度转手递给桌旁那个年长的译电员:“立刻翻译。”
“是。”老译电员接过电报,在桌前对着密码本立刻翻译电文。
恰在这时,派去找书的叶科长推开一道门缝快步走了进来:“找到了,部长,您看是不是这本书?”
刘云立刻从叶科长手里接过那本不厚的白宣纸线装书。
书的封面,左侧长条线框中,上方竖印着“玉台新咏”四个大字,下方竖印着的却是“册一”两个小字。
刘云紧接着翻开了封面,两目炯炯,果然在首页第一行看见了“卷一”两个影印宋体字!
刘云这才笑了:“不错。这个石校长还真什么书都有。”
“报告部长!”那个年长的译电员这时却显出了慌张,“这份电文多数密码译不出来。”
刘云:“把能翻译的先译出来,译不出来的保留密码。”
“是。”译电员这才不紧张了,电文也很快译出来了。
刘云接过那纸电文。
电文内容:
刘云立刻将目光转望向另一只手里拿着的那本《玉台新咏卷一》,接着快步向隔壁自己房间走去。
刘云办公室的方桌上,左边摆着那份文字夹着数字的电文,右边摆着那本《玉台新咏卷一》。
刘云拿起铅笔,先在电文上将“一号”二字画了个圈,一个箭头画向上方的空白处,写了“蒋介石”三个字;又在电文上将“二号”两个字画了个圈,一个箭头,在“蒋介石”旁边写了“蒋经国”三个字。
紧接着,他的左手食指点向了那份电文里第一个密码数字0040,右手开始翻那本《玉台新咏卷一》,翻到了第四十页。
他的左手食指移到了电文的第二个密码数字0004,右手同时移向了《玉台新咏卷一》第四十页的第四行,仔细看着,目光疑惑,他否定了这个数字,陷入思考。
一个新的想法,使他重新翻书。
他翻到了正文的第一页。
第一行“古诗八首”四个字赫然在目!
刘云若有所悟,立刻拿铅笔写下了一个阿拉伯数字“8”。
接着翻了几页,目光又定在“古乐府诗六首”一行字上!
刘云在“8”字后面飞快地写了个“+”号,又写下了“6”!
再翻下去是“枚乘杂诗九首”。
铅笔写下了“+”和“9”!
书在次第地翻,铅笔在不停地写着加号。
翻到那本书最后两页的时候,他的目光定住了。
这首诗没有了前面那些诗“第几首”的字样,直接印着:“古诗无名人为焦仲卿妻作(并序)”!
刘云飞快地翻阅完最后两页,发现这已经是最后一首。
他于是将前面记下的数字心算了一下,笔下得出的数字等于“39”!
又想了想,眉头展开了,在“39”那个数字后又写了个“+”号,接着一个铅笔箭头直指最后那篇“古诗无名人为焦仲卿妻作(并序)”,在这首诗上方的空白处重重地写下了“0040”这个数字!
密码便在这首诗里!
摁住这首诗,刘云对照第二个密码数字0004,数到第四行,眼睛立刻亮了:这一行前五个字赫然印着“孔雀东南飞”!
再无怀疑,一号出题、二号监考的试题就是这五个字!
“试题为”几个字后,铅笔对照五个密码写上了标准答案:
“孔雀东南飞”!
继续对照密码,铅笔在“考生甲”字样后面的密码上方写出了答案:
“焦仲卿”!
接着,铅笔在“考生乙”字样后面的密码上方写出了答案:
“刘兰芝”!
刘云长出了一口气,放下铅笔。
那份电文的内容完整了:
刘云拿起这张已被自己破译的电文,又拿起了前不久那张电文对照看着:
他立刻明白,自己不能将破译的电文直接发给北平二号,那边的破译工作只能靠张月印自己去完成了。想到这里,拿起橡皮擦,擦掉了自己用铅笔写在那份电文纸上破译的所有字迹,接着将那份没有破译的原文电稿放进口袋,快步向门外报务室走去。
刘云径直走向最里面那架电台,对刚才收报的那个报务员:“发两份电报!”
那报务员转过头来望向刘云,发现他手里并无电文稿,便只好凝望着他。
刘云:“第一份呈中央城工部。我直接口述。”
报务员立刻转过身去,握住了发报键:“是。”
由于要听口述,发报键断断续续完成了发报。
刘云低声说道:“复述一遍。”
刘云:“第二份发北平二号。”
“明白。”报务员又做好了发报准备。
刘云这时才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份被他擦掉铅笔字迹的电文:“照中央电文原件,发过去!”
“是。”这回机键敲击得飞快。
军统秘密监狱机要室。
关上那道厚重的铁门,快步走到机要桌旁,王蒲忱手里的闹钟刚好响了。
将闹钟放到机要桌上,他还是习惯地望了一眼——闹铃停了,短针指向2,长针指向12!
王蒲忱立刻打开了收发报机,戴上耳机,拿起了笔。
发出收听的信号后,耳机里很快传来嘀嘀嗒嗒的密码声。
王蒲忱急速记录。
电文纸上一组组密码数字很快写满了。
紧接着,王蒲忱开始翻译密码。
铅笔写出的赫然也是那五个大字:
孔雀东南飞!
王蒲忱飞笔疾译:
王蒲忱仍在飞笔疾译:
王蒲忱继续飞笔疾译:
译完了这句,王蒲忱的笔停顿了一下,才郑重地写下了最后两个字的译文:
建丰!!!
放下笔,王蒲忱从不流汗的脸在灯光下也有了点点汗珠。
接着,他扭开了发报机键,熟练地敲击,向南京回电。
第57章玉台新咏
帽儿胡同二号四合院北屋。
严春明一个人坐在煤油灯前。
张月印和老刘一左一右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
和刘云看到的一模一样的那份又有文字又有数字的电文静静地摆在煤油灯前的桌面上:
严春明在专注地望着电文,面前摆着的那支笔一直没动,摆着的一张纸依然空白。
老刘已露出了焦躁的神情,望了张月印一眼。
张月印有意不看他,沉静地在等待严春明思索。
严春明终于抬起了手。
张月印和老刘眼睛一亮。
严春明的手却不是去拿笔,而是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脸上的汗。
老刘终于失去了耐心:“又不是算八字!不要想了,这样想出来的也不准确。我去找那本书吧。”
“我想我已经想出来了。”严春明不敢看老刘,望向张月印。
老刘便又停住了脚步,望向严春明的眼仍然闪烁着怀疑。
张月印先对老刘使了个眼色,然后轻声对严春明说道:“什么内容?您先写出来看看。”
严春明依然犹豫着:“肯定是那几个字,可内容我不理解。”
张月印:“写出来,我们一起理解。”
严春明这才拿起了笔,忍不住终于望向了老刘。
老刘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些下级对自己过于畏惧,放缓了语气:“写吧,写错了也没有关系,我再去找书。”
严春明这才拿起笔在纸上飞快地先写下了五个字:
“孔雀东南飞”!
老刘望向张月印,张月印眼睛发亮,很肯定地点了下头。
老刘于是也有些相信了:“还有两道题是什么?”
严春明于是又写出了两道题的答案:
“焦仲卿”!
“刘兰芝”!
张月印已经完全相信严春明译出了这份密码的“试卷标题”和“第一题”“第二题”!可为了让老刘放心,也为了让严春明没有心理压力,有意问道:“为什么是这几个答案?您给我们解释一下。”
“好。”严春明这回有些像大学的教授了,指着那份电文的数字,解说起来,“0040这个数字我原来以为指的是第四十页,想了想第四十页的内容,怎么也觉得语句不通,后来想到《玉台新咏卷一》一共收有四十首诗,仔细一想第四十首诗的内容,通了。0040指的是第四十首诗。”
老刘又望向张月印,张月印这次没点头:“第四十首的诗名?虽然很多人习惯叫作‘孔雀东南飞’,可我记得《玉台新咏卷一》上印的是‘古诗无名人为焦仲卿妻作’。”
张月印:“不会错了,一号试卷的标题就是‘孔雀东南飞’!”
“至于后面两道题的答案……”严春明也看出了张月印叫自己解释是为了让老刘放心,于是接着准备解释那两道题的答案。
“我相信,不用解释了。”老刘这次主动地肯定了严春明,“就是焦仲卿和刘兰芝!”
张月印望着老刘:“老刘同志也会这首诗?”
“我会什么诗。”老刘脸上闪过一丝自嘲的笑,接下来很认真地说道,“我看过这出京戏,姜妙香和程砚秋演的,男角就叫焦仲卿,女角就叫刘兰芝。反封建的,诗是好诗,戏是好戏。”
张月印立刻笑了,笑得爽朗却又露出一丝诡秘,望着严春明和老刘。
严春明却还不敢笑,他发现老刘收了笑容,态度又严肃了。
张月印望着老刘:“老刘同志刚才说得对,共产党人不是八字先生。我坚持要请严春明同志来,是确定他一定能破解这个密码。前年春明同志在南开大学讲‘古乐府诗’,有一次讲的就是《玉台新咏》。我去旁听了,发现他什么书也没带,却每一首都能背出来。”
老刘的眼睁大了。
严春明一下子显得十分激动:“月印同志在南开听过我的课?”
张月印笑道:“一半为了工作,一半为了学习,可又只能做旁听生。您的课受欢迎啊,窗外都站满了人,其中有一个,那就是我。”
老刘何等精明,当然知道张月印这既是在贯彻周副主席尊重大知识分子的指示,也是在做自己的工作。事实摆在面前,他就服事实,望着严春明:“春明同志,上次我在图书馆跟你说的话作废。解放战争胜利了,我先跟你学文化。”
严春明错愕不已,不知如何回答。
接下来老刘同志的态度更让他受宠若惊,但见他对张月印说道:“月印同志,我建议春明同志就在这里的东厢房休息。接下来理解上级的指示缺不了他。大知识分子就是大知识分子!”
张月印:“我同意。”
“我服从组织安排。”严春明立刻激动地表态。
“我送您去。”老刘去开门了。
张月印望着严春明备受尊敬地走向老刘为他打开的门,目送二人走出门去。
转过头,张月印立刻低声急唤隔壁:“小王!”
“到!”小王总是能及时地从侧门出现,而且这一次还主动地拿着文件夹和铅笔。
张月印:“立刻回电华北城工部,记录。”
“是。”小王拿起了笔。
张月印口述:“指示收悉,任务明白,立刻执行,保证完成。”
小王飞快地记录完毕,将文件夹和笔递给张月印。
张月印见记录无误,在文件上签了名。
小王这才捧着文件夹回到隔壁房间。
隐隐约约的发报机声很快传来。
张月印的目光又投向了桌上那份依靠严春明翻译出来的电文。
他的神情和《玉台新咏卷一》一般凝重:
什么是“孔雀东南飞”?
谁是“焦仲卿”?
谁是“刘兰芝”?
回电保证完成任务,怎么完成?
桌上的煤油灯还在亮着,张月印背后的窗户已经泛白了。
北平的夏季,天在将亮未亮时,房影、树影、人影都像剪影,丝毫没有南方黎明时那份朦胧。
方邸前院,方孟敖领着邵元刚和郭晋阳跨进了大开着的院门。
整个院子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人拿着一把大竹扫帚在那里慢慢扫着院子里的落叶。
——谢培东!
方孟敖站住了。
邵元刚和郭晋阳在他身后也站住了。
方孟敖闭上了眼,站在那里沉默了好些时候。
邵元刚和郭晋阳在他身后也沉默着,他们看出了队长心里那份难受。
“你们先在这里守着吧。”方孟敖轻轻说了这句,一个人走向仍在扫着院子的谢培东。
谢培东依旧在扫落叶:“还有几分钟就扫完了……”
方孟敖走到扫帚边,那双皮靴踩住了落叶:“我给了你们时间,也给了你们机会。”
“那就不扫了。”谢培东将扫帚靠在一棵树上,拍了拍两手,“行长昨晚就出去了,所有的账都在我这里。查账或是审问,我代表北平分行配合你。”
答完这句,谢培东一边掏出钥匙,一边向洋楼大门走去。
谢培东开了大门的锁,先行进了客厅。
方孟敖那双军靴才动了,走向洋楼。
走进一层客厅,方孟敖的那两只军靴铁铸般又钉在了那道笔直的楼梯下。
一级一级空空的楼梯,没有人的脚步,却仿佛有军靴登楼,在这间足以代表北平金融财力的洋楼大客厅里,发出空若旷野的回响!
刚开了二楼方步亭办公室门,谢培东听见越近越响的登楼声,蓦地转过了身,却发现方孟敖依然站在楼梯下一动未动。
谢培东明白自己这是出现了幻听,不到二十级的楼梯,在他的眼中,此时显得如此扑朔遥远!
而在方孟敖眼中,二楼办公室门前的谢培东也仿佛远在天边。
方孟敖闭了一下眼,驱走了总是萦绕自己的天空:“我代表国防部调查组,需要调查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行长方步亭。”
谢培东:“我代表中央银行北平分行,接受国防部调查组的一切调查。”
“您代表不了北平分行。”方孟敖望着这个家里自己唯一尊敬的长辈,喉结动了一下,咽下了那份难受,“您也不需要代表北平分行。打电话,请你们行长回来吧。”
谢培东目光忧郁地望着方孟敖有好几秒钟,才答道:“我也不知道行长现在在哪里。”
方孟敖:“把账撂给你,就躲出去了?”
“没有什么可躲的。”谢培东幽幽地回道,“昨晚他和夫人带着东西去看崔副主任的家人了。”
方孟敖胸口像被重重地击了一下,接着军靴动了,这回楼梯是真的发出了“嗵嗵”的响声。
“查账吧!”方孟敖上楼了。
燕南园大门外。
也许真的是在躲自己的大儿子,也许并不是为了躲自己的儿子,方步亭昨晚看了崔中石的家人就没有回去,半夜时分叫司机将车开到了这里,在车里睡等天明。
天明了,车内却由于隔着车窗玻璃依然昏暗。
司机趴在方向盘上兀自酣睡。
后座左侧的程小云则一直未睡,因为方步亭的头靠在她的肩上,她不能睡。
望着窗外,程小云看见几十米外燕南园的大门被校工打开了,这才轻轻转过头。
方步亭像个孩子,还在沉睡。
“行长,开门了。”程小云轻声唤他。
司机猛地醒了,悄悄坐直了身子,没有敢回头,朝车内后视镜瞟去。
后视镜内,方步亭闭着眼依然靠在夫人肩头。
司机连后视镜也不敢看了,望向大门。
“去取水吧。”
是行长的声音!
“是。”司机这才应着,开了车门,提起前座的一个小洋铁桶下了车。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英文打字机的键盘仍在有节奏地敲击着。
随着梁经纶娴熟的手指敲击,打字机上端的连轴纸在不断上升,一行行英文叠在纸上,中文意为:
因此,发行新的货币取代已经无法流通的旧法币势在必行;虽然用军事管制的手段干预货币发行违背经济规律!
打到这里,这篇上书南京的《论立刻废除旧法币推行新币制之可行性》的论证显然已经完成,梁经纶的目光飞快地悄悄转望向睡在躺椅上的何其沧。
何其沧身上盖着一床薄毛巾毯,微闭的眼睛眨动了一下——无数个夜晚,他已习惯了在自己学生有节奏的打字机键敲击声中入睡。
梁经纶的两手便不能停,紧接着指头继续机械地敲击打字机的机键。
打字机吐出的另一页空白的连轴纸,纸上出现的英文已是与正文毫无关系的重复的词组:
何其沧于是得以继续安睡。
桌上的台灯依然亮着,窗外的天光也越来越亮了……
司机用小洋铁桶打来一桶干净的水,原来是给方步亭和程小云在车内洗漱。
方步亭手里用的是毛巾,程小云手里的却是手绢,两人局促的在后排车座洗着脸。
前排座上的司机今天有些为难了,因为刷牙缸子只有一个,牙刷也只有一把,他侧转身端在手里,一只手扶稳了小洋铁桶,看着行长和夫人洗完了脸,将缸子和牙刷递了过去:“行长先刷牙吧,您刷完我再给夫人去打水。”
“不用了。”方步亭接过缸子和牙刷,先递给了程小云,“你先刷吧,给我留半缸子水就行。”
这就是方步亭的温柔体贴之处!
程小云没有拒绝,接过缸子和牙刷,对着下方的小洋铁桶,极其小心地刷牙,手臂竟是如此不能伸展,她立刻想到了方步亭多少次就是这样在车内洗漱,眼睛湿了……
何宅二楼何孝钰房间。
昨夜没有定闹钟,可何孝钰还是醒了,向桌上的钟望去。
小钟的指针一分不差,已是早晨五点!
何孝钰望了一眼依然侧身睡在里边的谢木兰,极轻地下了床,穿上衣服,又极轻地去开了门,听见了对面父亲房间隐约传来的打字机机键敲击声。
她连忙轻步出门,轻轻将门拉上。
假装未醒的谢木兰倏地睁开了眼,望着面前的墙,刚才还能隐约听见的打字机机键敲击声消失了——机键声在她的心里却依然响着,越敲越响!
她幻想着这时睡在床上的是何孝钰,而起身下楼的是自己,取而代之为梁先生亲自下厨,做他喜爱的早点……
何宅一楼客厅。
一如既往,面是昨天晚上就饧好的,装好生面馒头的锅放在了蜂窝煤的灶上,何孝钰便听见了轻轻的敲门声。
她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望了一眼二楼,急步走向门口,轻声问道:“谁呀?”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何其沧的眼睁开了。
梁经纶敲击机键的手也停了。
两人都知道楼下来了访客,梁经纶离开打字机,过来扶起躺椅上的先生。
“都打印完了吧?”何其沧并不提楼下来人的事。
梁经纶:“都打完了。先生审看一下,如需急交财政部王云五部长,十点有一趟飞往南京的飞机……”
“十点的飞机只怕赶不上了。”何其沧被梁经纶扶着站了起来,望了一眼已经堆积在楼板上长长的连轴纸报告,“知道是谁来了吗?”
梁经纶:“是方孟敖?”
何其沧摇了摇头:“关心这个报告的是中央银行。方步亭来了。”
梁经纶:“先生见不见他?如果不愿见他,我去解释。”
何其沧:“方步亭这是代表中央银行摸底来了。钞票是中央银行印的,也只有他们才能发行。中央银行不点头,财政部想推行新币制也不过是一纸空文。你已经两天两夜没睡了,去睡一觉。顺便叫方行长在底下等等我,我看完方案再下来。”
“是。”梁经纶便又走到打字机前,扯下了还连接在打字机上的连轴纸,又拿起了桌上的裁纸刀,准备一页页裁下来。
“不要裁了。”何其沧止住了他,“我就这样看吧。”
梁经纶依然拿着那把裁纸刀,站在桌边:“关系到北平两百万民众还有那么多其他城市无数民众的民生,这份方案最好能赶在十点前那趟飞机递交南京。中央银行如果掣肘,先生不妨叫财政部复制一份给司徒雷登大使……”
“我知道该怎么办。你吃点东西,先去睡吧。”
“好。”梁经纶不得不放下手里的裁纸刀,“若要急送,先生随时叫我。”
说着,梁经纶扶何其沧在桌前坐好,接着将地板上的连轴纸报告拾了起来,飞快地卷好了,摆到何其沧面前,这才走出门去。
燕南园何宅二楼何孝钰房间。
穿着何孝钰的睡裙,谢木兰早已站在关着的门后。
对面的房门开得很轻,她却心头怦然一跳,倏地拉开了门!
走廊对面,梁经纶刚关门转身,一袭长衫,两只眼睛!
谢木兰已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直望向梁经纶的眼。
梁经纶开始也一怔,接着嘴角掠过难见的一笑。
谢木兰穿着睡裙就要出来。
梁经纶的目光逼住了她,两根指头慢慢按在了眼角额边。
这是大学者思考时典型的动作!
可眼前这个动作却是叫自己继续去睡,谢木兰更痴了。
梁经纶那袭长衫已向楼梯口“远”去。
谢木兰还站在那里,哪怕听他发出的任何声音也好。
“方行长早。”
——梁经纶这一声问候却吓得她慌忙关了门。
她现在最不愿意也最怕接触的,就是那个曾经温暖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家。包括深疼自己的父亲,包括溺爱自己的大爸,更有一直呵护自己的小哥。
背靠着门,谢木兰心中一片慌乱,眼中一片茫然!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姑爹,木兰也不在家吗?”
谢培东正从靠墙的大铁皮柜里从容地端出另一摞账册,这一问却使他一怔,转过了头。
方孟敖依然站在大办公桌边翻看账册,并未抬头。
“两天了,跟我吵了嘴,搬到孝钰家去了。”谢培东端着账册走向办公桌,“时局变了,我们这些人都不会做父亲了。”
方孟敖抬起了头,望着这位身为北平分行襄理的姑爹。
谢培东也站住了,没有放下账册,望着方孟敖。
“是不配。”方孟敖又低头看账册了,“配做父亲的人已经死了。您刚才说你们昨晚去看了崔副主任的孩子,伯禽和平阳问起爸爸了吧?”
谢培东没有回答,只放下账册,又准备去搬另外的账册。
“你们怎么跟孩子说的?”方孟敖的语气有些严厉了。
谢培东只好站住了,答道:“告诉他们,崔副主任去美国了,帮政府争取美援。”
“无耻!”随着啪的一声,是方孟敖将一本账册狠狠摔在桌上的声音。
谢培东猛地转过身,望向方孟敖。
“每一笔账上都签着他的名字,人却被你们烧成了骨灰!”方孟敖的手指敲击着账册,“还要去骗人家孤儿寡母……你们不觉得太无耻了吗?”
谢培东喉头好久才咽了一下,将那口涌上来的酸水咽了下去,答道:“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崔副主任留下的每一笔账。”
方孟敖眼中那两点精光倏地又化作了辽阔的天空,紧盯着的谢培东跟着消失了。他在竭力捕捉自己要击落的飞机,眼前却没有一架飞机——谢培东实在不像自己应该开火击落的对象。
望着方孟敖这种神态,谢培东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紧迫气息,不禁向办公桌上的电话瞥去。
“我不要你回答。”方孟敖又从辽阔的天空中回来了,“打电话,把你们行长叫回来,让他回答。”
“孟敖。”谢培东不再叫他方大队长,“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何况很多事你并不知道内情。这件事,他们实在不应该叫儿子来逼自己的父亲。”
“我代表国防部调查组。”方孟敖丝毫不为所动,“请你打电话,叫方步亭行长立刻回来,接受调查。”
谢培东望了望墙上的钟,又望向方孟敖:“给我半个小时,容我先向你介绍一下大致情况,行长回来你也好知道怎样问。”
方孟敖沉默了几秒钟,低头望向桌上的账册:“好,给你半个小时。”
何宅一楼客厅。
“小云也来了?”
开放式的餐桌灶旁,程小云正在帮何孝钰张罗早餐,猛抬起头,看见何其沧站在二楼的楼梯口:“何先生!”
“爸。”
“何伯伯!”
何孝钰和谢木兰也都抬起头看向何其沧,见他站在那里,却并没有拄拐杖。
何孝钰连忙开了水龙头洗手,准备去扶父亲下楼。
何其沧:“我不下来。方行长呢?”
客厅里,不见方步亭,也不见梁经纶。
只能是何孝钰回答了:“听说您在赶着看方案,方叔叔和梁先生到小屋说话去了。我去请他来?”
何其沧沉默了少顷:“你们接着做吧。做完早餐再叫。”说着转过身又慢慢回房去了。
何宅院内梁经纶书房。
方步亭果然坐在梁经纶这间小书房里,正望着书桌上那几本厚厚的英文书:“我可以看看吗?”
站在旁边的梁经纶:“方行长可以随便看。”
方步亭拿过最上面那本硬壳精装书:“哈佛出版的,最新的经济学论文集?”
“是。”
方步亭翻开了书:“论起来,你我还是校友,先后同学。”
“是。”
方步亭抬起了头,望向梁经纶:“庚子赔款以来,去美国留学的不少,人才不多。梁教授是难得的翘楚。”
梁经纶不能再说“是”了,答道:“比起我的先生和方行长,我们要学的太多了。”
方步亭笑了一下:“不要太谦虚。木兰就多次说过,梁教授在经济学方面强过我甚多。能做你的学生,木兰她们很幸运。”
梁经纶不能再回话了,回以那种极有分寸的一笑,是不敢当,还是不愿谈这个话题,都在这一笑里。
方步亭的直觉何等厉害,多次想正面接触的这个人,今天一两个回合便测出了水深。目光又望向了面前的书:“几千年的帝制推翻了,却很难推翻封建的落后思想。尤其是我们这一辈,光绪年间生人,青年时拖着辫子从农村走到城市;后来剪了辫子从中国走到国外,看到人家工业那么发达,可回来后还是想过旧式的生活。中国必须发展工业,发展经济,走向民主,靠我们是不行了,只能寄希望于我们后来的人。你们算一代,到了孝钰和木兰这一代就更好了,都是先进青年。梁教授,你不觉得她们这些女生都很可爱吗?”
“是很可爱。”
“谈个私人话题,梁教授,如果自由恋爱,你更喜欢孝钰还是木兰?”方步亭猛地甩出了这张牌!
梁经纶终于见识了这位在平津一带呼风唤雨的北平分行行长的厉害了,愣在那里。
方步亭又慢慢抬起了头:“我是不是唐突了?”
梁经纶不能回避他的目光了:“我不明白方行长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方步亭:“因为今天我跟何校长会谈起这个问题。时局再乱,儿女婚嫁依然是大事。我们家木兰倾慕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到了这个时候,梁先生应该给女孩一个明确的态度。我跟何校长也好有个商量。你觉得呢?”
回答长辈的问话,不能直接对视长辈的目光,这是中国无数代读书人从小就被教育的基本礼数,刚才梁经纶就一直没有跟方步亭对视。
面对如此直接的挑战,梁经纶不需要再讲礼数了,倏地望向了方步亭的眼,露出了他那以深邃著称的目光。
方步亭的眼中此时却没有深邃,虚虚的只露出几分期待,便将梁经纶的目光笼罩了。
梁经纶目光中那点儿深邃在一点一点被方步亭虚虚的目光吸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这种对视,梁经纶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大爸!梁先生!何伯伯等你们吃早餐呢!”
屋外传来了谢木兰清脆的呼唤。
梁经纶的目光终于能够转望向门外了。
第58章中共党员
方步亭也慢慢站了起来:“我刚才的话是一个私人话题。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话题,何校长在给政府论证币制改革,你理解西方经济观念应该更透彻一些,提醒何校长按照经济规律分析币制改革到底可不可行,责无旁贷啊!”
梁经纶必须接招了:“方行长不耻下问,这么早见我谈了两个话题,我现在还不明白,这两个话题到底哪个与我有关。”
方步亭:“两个话题其实是一个话题,真能救中国的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等我们吃早餐呢,走吧。”
方步亭见梁经纶依然站在那里,不再虚套,先走了出去。
梁经纶望着他的背影,等他走到了院子里,才走出门去。
两个学生装的青年,就是每次骑着自行车护送曾可达去见梁经纶的其中两个青年,静静地站在曾可达房门外的走廊上,在等着叫他们进去。
后园小径,王副官端着玻璃罩托盘的早点来了。
两个学生装青年静静地望向了他。
王副官登上走廊,望着他们:“可达同志也是刚回来不久,等着吧。”走到门边,轻轻敲了两下门。
“进来。”
是曾可达的声音。
冲了澡走到客厅,曾可达正在系短袖军服的衣扣,丝毫不见疲惫,能看出还在兴奋中,又透着继续整装上阵的态势。
“将军,先吃点儿东西吧。”王副官将托盘放到茶几上,揭开了玻璃罩。
托盘里也就是一大碗粥,一碟六必居的酱菜,四个大馒头。
“他们来了吗?”曾可达已系好了衣扣,没有看早点,望着王副官。
“在外面。先吃点东西吧。”王副官答着,又从军服下面的大口袋里掏出两本不厚不薄的书,“您要的《新月派诗集》,后面是刚抄好订上去的《孔雀东南飞》诗。”递了过去。
曾可达接过了书,盯着封面看了看,直接翻到最后面那首订上去的手抄《孔雀东南飞》。
一行行长长短短的字,在曾可达的眼中也就是一行行长长短短的字。
“焦仲卿!”他耳边仿佛又听见了奉化口音在叫着这个名字。
又翻了一页,还是一行行长长短短的字。
“刘兰芝!”幻听的那个奉化口音又在叫着这个名字。
曾可达将书啪地合上,放到桌上:“叫他们进来吧。”
王副官:“还是先吃……”
曾可达盯向王副官:“叫他们进来。”
“是。”王副官不敢再说,开了门,“进来吧。”
两个青年军学生特务悄悄走了进来,穿着学生装还是行了个军礼:“将军!”
曾可达已经一手拿着一个馒头递了过去:“先吃点儿东西。”
两个人双腿一碰:“是。”接过了馒头。
曾可达这才坐下,一手拿起一个馒头嚼了起来,又端碗喝粥:“吃呀。”
“是。”两个人这才也开始嚼馒头。
“梁教授现在在哪里?”曾可达一边吃着,发问了。
两个人对了一下眼神,决定由左边那个回答。
左边那人:“报告将军,梁教授昨天一晚都在何副校长家,现在还在何副校长家。还有,方步亭天刚亮就去了何副校长家,现在都在何副校长家。”
曾可达手里的碗停住了,手里的馒头也停住了。
两个青年军学生特务手里剩下的那点儿馒头也不敢嚼了,静望着曾可达。
曾可达站了起来:“吃完。”说着一个人走到了门边。
两个人轻轻地接着嚼馒头。
曾可达又回转过身:“梁教授说没说过什么时候能出来?”
两个人中右边的那个答道:“报告将军,遵照您的指示,我们不许与梁教授接触……”
曾可达手一挥:“回去,告诉在那里的人,继续监视。”
“是。”两个人嘴里含着馒头,转身走出去了。
曾可达的目光望向了桌上的电话:“只有打电话了……是吗?”
“……应该是。”那王副官才知道是在问他,含糊地答道。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铃声在电话机上响了。
声音是那样的小,比正常的电话铃声要小一半,像是也怕站在它面前的方孟敖。
谢培东望向了方孟敖:“我可以接吗?”
方孟敖仍然低着头,仍在看账册:“当然。”
谢培东一手捧起了电话,一手拉起了线,显然是想走到离方孟敖远一些的地方再接。
“就在这里接。”方孟敖还是低着头。
谢培东只好站住了,左手捧着电话,右手放下电话线,拿起了话筒:“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请问哪位?”
方孟敖的眼瞥向了他。
一处陌生的房间。
张月印捧着话筒立刻警觉到了对方话语中的提示,目光闪了一下,低声回道:“这么早打搅了。我们是中国银行北平分理处,有一笔账想请问你们央行。请问您是方行长还是谢襄理,现在方不方便……”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方便。”声音低沉,竟是方孟敖说的。
虽仍然同在一张办公桌旁,可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方孟敖离谢培东也有约两米的距离,竟能将紧贴自己耳边话筒里那么小的声音听得如此清楚!
谢培东只能答道:“方便。”
对方却没有立刻接话。
方孟敖的目光射了过来,望着谢培东拿在脸边的话筒。
谢培东:“请说吧。”
对方这才又说话了,方孟敖收回了目光,又望向账册。
那处陌生的房间。
张月印紧贴着话筒,斟酌着词句,明确地向谢培东传达指示:“我们董事会昨夜得到的消息,南京方面在查一笔呆账,是一笔用古诗做代号的呆账,我们必须立刻明白这是一笔什么呆账,然后立刻报告总行。请谢襄理立刻跟南京方面派来的那个人联系,请你向他问一问知不知道南京方面是怎样处理这笔呆账的,由谁来处理。并请你将关于他个人以前那些账的来龙去脉对他说清楚,说彻底,不要再有任何隐瞒。要让他相信,关于他的账我们都承认。请他明白,账要还,所有的账都要还,现在是该向那些人算总账的时候了。谢襄理,不知道我将董事会的意见传达得准确不准确。”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很准确。”谢培东回答这三个字时声调十分果断,十分清晰,而且不再有任何犹豫,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已经不再看账册了,坐在了方步亭那张办公椅上,回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对着话筒继续清晰地说道:“南京方面派来的那个人就在我身边,现在办公室只有我们两个人,整栋楼也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请问还有什么要求,需要我向他了解。”
那处陌生的房间。
张月印神情更凝肃了:“很好。让他相信你,相信我们。再请他将最近南京方面交给他的任务给我们露个底。今天上午我们必须向总行报告。”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方孟敖看着谢培东放下了电话,又看着他一步步走到了南面的阳台。
谢培东的背影在阳台上站了足足有一分钟。
等他转身再向办公桌走来,方孟敖发现,那双望着自己的目光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
谢培东走到办公桌前还是那样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慢慢站了起来。
谢培东:“方大队长,你要查的账,这个办公室里没有。我带你去,所有的账我都会明白告诉你。”
方孟敖:“去哪里?”
谢培东:“院子里,那片竹林。”
方孟敖的目光倏地望向谢培东刚才站的阳台,只见一片强烈的日光从天空照了进来!
“好。走吧!”
何宅一楼客厅。
餐桌前没有何其沧。
除了坐在上首的方步亭面前小碟里有一个馒头,另外还有一玻璃杯喝了一半的牛奶,程小云、何孝钰、谢木兰和梁经纶面前的碟都空了,每人一个馒头都已吃到了最后。
谁都不说话,谁都在回避着别人的目光。
何孝钰说话了:“方叔叔,您的馒头还没吃呢。”
方步亭微笑了一下。
程小云接言了:“吃了吧。何校长还在楼上等你呢。”
方步亭微笑的目光望向了梁经纶:“梁教授这样的国家人才,竟然连一顿饱饭都不可得,我们这些人失职啊……木兰,把这个馒头端给梁教授。”
“嗯。”谢木兰完全不假思索,立刻端起了大爸面前的馒头。
可当她准备将手里的碟放到梁经纶面前时,又怔在了那里。
梁经纶的目光根本不看她,也不看任何人,而是虚望着前方。
那碟馒头端在谢木兰手里成了众目所视,不敢递给梁经纶,也不好再放回大爸面前去。
程小云的目光望向了何孝钰。
何孝钰从谢木兰手里接过了那碟馒头:“梁先生,吃不吃您也应该先接着吧。”放到了梁经纶面前。
“哦。”梁经纶这才收回了虚望前方的目光,“对不起,我走神了,在想一个问题。方行长刚才说什么?”
方步亭依然微笑着,端起面前那小半杯牛奶慢慢喝了,放下杯子,又拿起膝上的餐巾放到桌上,慢慢站了起来:“你们收拾吧,我该去楼上了。”
几个沉默的人,望着方步亭向楼梯走去。
沙发茶几上,电话铃声响了!
方步亭的步伐丝毫未受电话铃声的影响,徐徐登楼。
何孝钰准备去接电话。
“我去接吧。”梁经纶站了起来。
谢木兰一直低垂的眼这才又倏地抬起,发现梁经纶说这句话时并没有看何孝钰,眼睛不禁亮了起来,赶紧又收了,望向桌面。
梁经纶已经走向电话。
“程姨、木兰,我们去院子里透透气吧。”何孝钰说道。
程小云也站了起来。
曾可达住处客厅。
“还是关于我们那篇报告的可行性问题。”曾可达拿着话筒尽力使语气果断而又不失平和,“昨天半夜,我们校长定下了新的主题,明确了具体要求。电话里是说不清的,现在急需请你来当面看看报告。具体地点嘛,我会派学生来接你。”
何宅一楼客厅。
梁经纶也尽量用平和的语调:“可能要十点以后了。十点前我们何校长有一份重要的方案要赶送去南京的飞机。这个方案非常重要,我必须帮着处理好,直到九点接方案的汽车来。”
曾可达住处客厅。
曾可达看了一下手表:“好。十一点前请你务必赶到,务必!”
何宅一楼客厅。
对方已搁了电话,梁经纶慢慢搁下电话,向二楼望去。
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感觉到一个物件在摆动,梁经纶转头望去。
——那座被处理得没有声音的座钟,钟摆动了——已是早晨八点了!
他站了起来,向楼梯走去,走了几级,又停在那里,望向二楼的走廊,回头又望向窗外。
大玻璃窗外,院子里,何孝钰陪着程小云慢慢走了过去,谢木兰傻傻地跟着,走了过去。
梁经纶闭上了眼。
——真是进退踟蹰!
方邸院落竹林。
这里是竹林最茂盛处,恰又是能够一眼看见大门院落的地方,曾几何时谢培东就是坐在面前这条石凳上跟何孝钰交代了与方孟敖接头的任务。
谢培东走到竹林石径一条石凳前站住了:“一部二十四史真不知从何说起呀。”
方孟敖在他背后保持着约两米的距离,也站住了。这句话让他眉头一蹙,眼神又犀利起来。昨夜,曾可达就跟他说了什么二十四史里的好些历史,有些他能接受,更多的让他反感。
“您把我带到这里来不是也要说什么历史吧?”
“还有谁跟你说过历史?”谢培东倏地转过身,直望着他的眼睛。
方孟敖何等敏锐,同样一份信息,别人听来,往往都要衰减。在他这里,任何时候,都能接收到几倍的感觉!
何况面前这位自己的姑爹、崔中石在北平分行的直接上司此刻露出的语气神态是如此明显,反常到根本不像一个正在接受调查的对象!
——方孟敖预感到困扰自己长达几年,又使自己一向日夜痛苦的谜底正在走近。
“我在代表国防部调查组向您调查北平分行的账目。”越是这个时候,方孟敖知道越要沉着,“而不是让您向我说什么历史。”
“任何事情都有前因后果,都有历史。”
方孟敖对视着谢培东的目光,又过去了好几秒钟:“好。您坐下,我听。”
谢培东坐下了,望着站在面前山一样的方孟敖,感觉他身后层层叠叠的竹林就像山那边纷纭如烟的往事。
“你现在最想知道什么?”谢培东的目光又望向了方孟敖的眼睛。
“北平分行跟北平民调会的账。还有,崔中石的死。”
“不是。”谢培东轻摇了摇头,“你现在最想知道的不是这两个问题。”
方孟敖紧盯着他。
谢培东:“你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崔中石是不是共产党。”
沉默,方孟敖给了谢培东几秒钟的沉默:“说下去。”
谢培东:“最想知道的是你自己是不是共产党!”
这一次方孟敖给谢培东只有不到两秒钟的沉默,紧接着说道:“请您站起来。”
谢培东没有站起来,依然抬头望着他。
“站起来!”方孟敖的语调低沉严厉了。
谢培东只好慢慢站起来。
“站到我这里。”
谢培东只好又走到了石径上,方孟敖接着走过去,坐到了谢培东刚才坐的地方。
主客易势,方孟敖坐在问话的位置,谢培东站在了答话的位置。
方孟敖:“接着说下去。”
“好。”谢培东站着与坐着并没有神态上的变化,十多年来他站在方步亭面前这样对话已经由习惯而成了自然。
“我明确地告诉你,崔中石是中共党员。”
“说下去。”
“方孟敖也是中共党员。”
接下来当然是眼对眼的沉默,是方孟敖目光逼出来的沉默。
“沉默什么?说下去。”明明是他造成的沉默,方孟敖却如是反问。
谢培东不看他了,抬眼望向了竹林的上方,语调低缓:“崔中石是我1938年在上海发展的中共党员。”
方孟敖慢慢站起来,直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依然没有看他,接着说道:“我是1927年大革命失败时加入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方孟敖的目光里,谢培东的声音就像刚刚从竹林那边一层层漫来的风吹竹梢声!
“还有你的姑妈,也是1927年加入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何宅一楼客厅。
谢木兰显得如此心神不宁。
只有程小云一个人在沙发上默默地看着她。
她想掩饰,装作轻松地在客厅里来回走着,抬头看了看楼上的走廊,故意踏上楼梯,极慢极轻地假装上楼。
程小云怜悯地望着她的背影,轻声说道:“不要去干扰你大爸跟何校长。”
谢木兰立刻站住了,转身向程小云露出极不自然的一笑,又轻步走下楼梯,轻步跳着,走到大门边的窗前,定定地望着窗外——这外面梁经纶那间小房才是她揪心关注的地方!
程小云:“梁先生和孝钰也是在说正事,你坐下陪我说说话吧。”
“好吧。”谢木兰仍然掩饰着,走回沙发边,在单人沙发上坐下,“程姨,你说吧。”
程小云望着她还在斟酌如何跟她说话,谢木兰的目光又已经望向了院落方向的窗外。
方邸院落竹林。
竹林那条石径接近院落处,邵元刚和郭晋阳专注地听着。
方孟敖站在他们面前低声说道:“把住这个院子,任何人不许进竹林。”
“明白。”
方孟敖转身沿着石径大步向竹林深处走去。
走过刚才谈话的地方,又转了一个小弯,他看见谢培东在离石径约五米深的竹林里站着,走了进去。
谢培东向他递过来一把竹篾刀。
方孟敖没有立刻就接,仍然审视着他。
谢培东:“平时修竹枝用的,你拿着,帮帮我。”
方孟敖这才接过了篾刀,依然看着他。
谢培东举手摸向身旁一根八九米高的粗竹,是想去摸上边一个竹节,接着说道:“才两年多就长得我摸不到了。孟敖,看到上面那条痕迹了吗?”
方孟敖抬眼望去,但见那个竹节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虽已愈合,但仍然清晰可见。
谢培东:“你个子高,挨着疤痕下面那个竹节帮我砍下来。”
方孟敖不再犹豫,一刀,两刀,接着伸手一扳——那根竹子的上半截带着茂盛的竹叶哗地断了,却叉架在旁边几根竹上。
谢培东去拽那一截竹竿,却拉它不动。
“我来。”方孟敖只一把,便将架搁在其他竹子间的那截竹竿拖了下来,摆在地上。
谢培东慢慢蹲了下去,并紧手指,伸进斩断的那截空竹筒里,显然是在凝神要夹住一样东西。
方孟敖竭力镇静地望着他那只似乎掏着了东西慢慢收回的手。
一个包扎得很紧的长条油布包掏出来了。
谢培东费力地想去拧开扎着长条油布包的钢丝,那钢丝却纹丝不动。
谢培东抬头望向方孟敖,方孟敖蹲了下去,两根指头捏着钢丝的纽结处,反方向很快就将那根钢丝解下来了。接着同样的动作解开了上边另一根钢丝。
谢培东两手伸了过去,慢慢展开了包着的油布,里面还微微卷着的是一个牛皮纸大封袋。
谢培东蹲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蹲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守住了,不会有人过来?”
方孟敖:“放心吧。”
谢培东这才打开了封袋口,将手伸了进去,掏出来一本薄薄的杂志,看了片刻,定了定神,将杂志递给方孟敖:“在里面,你看吧。”
方孟敖下意识地双手接过了杂志,还是先看了看谢培东,才去翻杂志。
中间夹着东西,一翻便是那一页,方孟敖的目光愣在那里!
——一张照片!
——正中间那个人经常出现在新闻报刊上——周恩来!
右边那个人显得比现在年轻,更比现在有神采,就是蹲在面前的姑爹!
左边那个人让方孟敖的眼慢慢湿了,他低声地像是在问:“是姑妈?”
谢培东的眼也有些湿了,点了下头。
这回是真的沉默,沉默了也不知有多久。
方孟敖用手掌擦了下左眼,接着用手指擦了下右眼,轻声问道:“姑妈牺牲了,您就带着木兰来找我爸了?”
谢培东只眨了眨眼,老泪已干,没有回答,接着便要站起来。
方孟敖伸手搀他起来:“我记得您当时是说姑妈病死在路上……应该不是病死的,上级派您到我爸身边来的吧?”
谢培东摇了摇头:“当时不是。我们那个地下市委多数人都牺牲了,剩下的走散了,我一时跟组织也失去了联系,才带着木兰来的你家。一年后组织派人来了,传达了上级的指示,决定让我留在你爸身边,了解国民党内部的经济情况。”
一个莫大的希望蓦地涌上方孟敖心头:“我爸知道您的身份?”
谢培东慢慢让他失望了,他在慢慢摇头。
方孟敖还是不甘心:“我爸那么厉害,十多年都不知道您的身份?”
谢培东当然理解他此刻的心情,答道:“中央银行的人是搞经济的,和国民党其他部门搞政治的人还是有所不同的。包括你爸,都不想太掺和国民党的政治,可经济和政治从来就分不开。好在中间经历了八年抗战,国共合作,我的工作更多是配合你爸为抗战筹款。到国民党发动内战,我和崔中石同志才真正开始秘密工作,从他们的经济了解他们的政治、军事。这期间更多的工作是崔中石同志在做,他在前面替我挡着,我在背后替他把着。唉,最后怀疑还是落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崔叔是奉你的指示到航校来发展我?”
“是。”
“利用孟韦对我的感情,你们俩商量,每次都让孟韦叫崔叔到航校来看我?”
“是。”
“我明白了,我爸因此不会怀疑您。”
“……是。”
“为了使你不暴露,这样说吧,是为了使组织不暴露,你们最后又决定让崔叔去牺牲!”方孟敖语气突然严厉了。
谢培东轻轻摇了摇头:“不是。”
方孟敖不再看谢培东,只望着地面,望着那一竿斩断的竹子:“可崔叔是你看着死的!他从被抓到被杀,你和我爸都知道,而且你们都去过警察局。你们一离开,崔叔就被杀了。我想知道实情,到底是你们没有办法救他,还是你们做了决定要让他去死?”
谢培东:“都不是。”
方孟敖猛地又抬起了头,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组织拟定了详细的救援方案,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通过我劝你爸出面去救崔中石。那天你在家,你应该明白,你爸去警察局是真心想救崔中石,为了你,为了孟韦跟你们崔叔的感情,他也要救崔中石。你爸一手拿着钱,一手拿住徐铁英的把柄跟他谈判,徐铁英答应了你爸,暂时不杀崔中石同志。可中石同志还是被他们杀害了……问题究竟出在哪个环节,这几天你一直在追究,应该比我要清楚些。这也正是组织上想要了解的情况。”
方孟敖闭上了眼睛,微风又起了,竹叶沙沙。
他眼里没有出现天空,却隐约听见洋楼里传来的钢琴声!
——是巴赫——古诺的《圣母颂》。
——是《C大调前奏曲》那段仿佛黎明时春风流水般的行板。
——是父亲那天从警察局回来心力交瘁勉为其难的弹奏……
眼睛猛地睁开,只有微风竹叶的沙沙声扑面而来。
“他现在在哪里?”方孟敖问道。
“在何副校长家里。”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说明白吧。”何其沧这时坐在他那把躺椅上,望着书桌打字机前坐着的方步亭,“你们中央银行到底是希望我这个方案赞成废除旧法币推行金圆券,还是论证币制改革不能推行?”
方步亭苦笑了一下:“中央银行不是我们的,我们也没有谁能够左右中央银行。其沧兄,你我都是学金融经济的,不是办商务印书馆出身的王云五,他不懂,你我应该懂。整个政府的财政赤字都已经达到四十万亿了。没有储备金,没有物资,依靠印一些新纸币能够挽救业已崩溃的经济?”
何其沧:“到现在还谈什么懂不懂经济,中华民国的经济有谁能懂?90%以上的原始自耕农,不到10%的城市经济却有90%掌握在少数官僚资本的手里。这么庞大的政府,这么庞大的军队,还要打内战,那些官僚资本谁愿意掏出一分钱来养?没有钱就拼命印钞票,货币都贬值了四十七万倍,你和我在美国学过这样的经济吗?你当我愿意写这个什么币制改革方案?你管着平津地区的金融,不知道几十万月薪的教授都在天天挨饿,何况市井小民?昨天我向社会局又问了数字,北平每天饿死的人已经六百多了……我兼着国府的经济顾问,通篇废话,我也得写呀。”
“这正是我来找你的本意。”方步亭站了起来,“所谓币制改革,说白了就是军事管制经济,谁也拦不住。可南京方面最关心的还是上海。其沧兄,你能不能帮我们北平和天津多争取一点儿美援,多争取一些物资配给。毕竟这个国家的文化精英多数在北平,学生闹事最厉害的也是北平。‘七五事件’你知道,南京方面下不了台,新的一派就打压老的一派,打不动,竟利用我的儿子来打我。我方步亭算个什么,无非一个一等分行的经理罢了。我倒了,换个人来北平分行只会更乱。吃亏的还是北平和天津的民众,包括那些大文化人和学生。”
何其沧沉默了,接着撑着椅子便要站起来,方步亭过来帮了他一把。
何其沧:“有一班十点飞南京的飞机,我这个方案本想今天送财政部。你既然来了,今天就不送了。干脆,你也耽误一天,帮我一起改改这个方案。”
方步亭这时已经完全不像北平分行的行长,而像老兄长面前的一个老兄弟,如此要强的人轻轻拍着何其沧的手臂,眼睛湿了。
何其沧也动了情,说道:“孟敖这孩子我见了几次,还深谈了一次。从小就落难,百战生死的人。我知道你这个父亲不好当。有机会我帮你开导开导他。”
方步亭捏紧了何其沧的手臂:“我们今天不谈他,好好改这个方案吧。”
“好,好。”何其沧应着,提高了声音叫道,“孝钰!孝钰!”
“行长,何校长是叫孝钰吗?”楼下传来的是程小云的声音。
方步亭去开了门:“是。叫孝钰来吧。”
“那就不要叫孝钰了。”何其沧望着门口的方步亭,“叫梁经纶上来,我告诉他方案今天不送了。”
方步亭点了下头,又对楼下大声说道:“不要叫孝钰了,请梁教授上来吧!”
“小妈,我去叫吧!”
这回传来的是谢木兰的声音。
方步亭回头时,何其沧的目光与他碰在了一起。
两个老人突然同时回避了对方的目光。
——这一层儿女的事,在两个老人的心头,真是“人有病,天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