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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和平《北平无战事》全集

第49章花好月圆

方邸行长办公室的那张大办公桌上堆满了崔中石留下的账。

谢培东的头埋在账册里,显然通宵都在做着一件旁人看来很难理解的事:他的左边是一本摊开的账簿,正中是一本摊开的书,右边是一本摊开的记事簿。

左边的账簿上写着一行行工整的数字,在册页最后一行的签名处写着谢培东十分熟悉的那三个字——崔中石!

谢培东的目光按照顺序在账簿上专找偶尔用红墨水记下的那一个个数字。

按照三个红字一组,谢培东先照第一个红字翻开了摆在面前那本书的页码,再照第二个红字数到了书中这一页的某一行,最后照第三个红字找到了这一行的那个字!

他的眼很快,翻书的手也很快,一个数据出来了!

谢培东立刻在右边那本摊开的记事簿上快速书写!

随着笔尖的滑动,这行字显现了出来:

谢培东又重复着前面的程序,先找崔中石账簿上的红色数字,接着翻书找字,再接着又在记事簿上写出了以下文字:

天大亮了,那本记事簿已经记录了民调会自4月成立以来贪污的详细机密,谢培东翻看着这些用崔中石的生命记录的铁证,不禁又望向了崔中石所记的账簿上那个签名——崔中石。

“崔中石”三个字慢慢幻成了他那张忠诚憨厚的脸!

谢培东的眼有些湿润了。

电话铃尖厉地唤醒了他!

谢培东合上记事簿放进内衣的口袋,拿起了话筒。

对方的声音十分急迫:“方行长吗?方行长,我是王贲泉哪!”

这么早,语气这么急,南京央行主任秘书打来的这个电话显然事关重大!

谢培东谦卑地答道:“王主任吗?我是谢培东呀,我们行长出去了。”

电话那边王贲泉的声音更急了:“能够立刻找回来吗?”

谢培东:“大约要半个小时。”

“等不及了!”王贲泉急速地说道,“北平行辕留守处立刻会通知他去开会,我将事情告诉你,你一定要在他开会前详细转告!”

谢培东:“您说,我记。”

王贲泉的声音更急了:“不能笔记,用心记下来!”

谢培东:“知道了,请说吧。”

顾维钧宅邸曾可达住处。

“是我,我是可达,建丰同志。”曾可达抓住话筒,等了一夜,终于等来了建丰同志的电话。

“出大事了,知道吗?”电话里建丰的声音有些近于悲愤。

“出什么大事了?建丰同志,和我们的工作有关吗?”曾可达露出了惊恐。

“客观上有关,主观上不要你们负责。美国人突然照会,一亿七千万美元的第一批援助物资突然停在了公海边,没有进港。昨晚司徒雷登给美国政府打的报告!”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声音像海上吹来的寒风。

曾可达脸都白了:“我正要向你报告,昨晚陈继承下令抓了梁经纶和学生,是不是何其沧向司徒雷登告了状?”

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声音:“比这更严重。是李宗仁那边给美国人通的消息。”

“这个老东西!他想取代总统吗?!”曾可达骂得十分悲愤。

“司徒雷登那些美国人想扶植李宗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己人不争气,让人家有机可乘呀……”建丰电话里的声音转作凄凉,“我们的反贪腐行动好不容易得到了美国政府的肯定,却又被陈继承那些人昨晚的抓捕行动一锤子砸了,抓学生,还抓了我们自己的人。能不被人家利用吗?就是刚才,李宗仁向总统建议要召开反贪腐的紧急会议,总统还不得不答应。记住,会议的名单中有你,代表国防部调查组坚定表态,加大追查民调物资贪腐的力度!”

曾可达:“请问建丰同志如何加大力度?”

建丰在电话那边的声音露出了“铁血”的强硬:“批捕马汉山和民调会涉案人员,查北平分行的账!这件事,你开完会后立刻交给方孟敖大队去办。然后以我的名义把徐铁英和保密局北平站的站长王蒲忱叫到你那里碰头,命令中统和军统秘密调查北平行辕留守处,两件事:一件是李宗仁和他的人有没有跟共产党秘密和谈!还有一件,李宗仁手下的人也有贪污,彻查出来,直接报我!”

“是!”曾可达大声答道,紧跟着提出最后一个问题,“建丰同志,据我们调查,徐铁英和中央党部就与民调会的贪污案有关。牵涉到他们,查不查?怎么查?”

建丰心里显然早有安排,当即答道:“腐败,首先是党内的腐败。可已经积重难返,戡乱反共时期,牵涉党产暂时只能姑息。但也绝不能让他们扛着党产的招牌,私人贪腐!徐铁英就是这样的人!你代表我敲打他一下,让他明白,立刻停止贪腐,真诚配合我们。倘若再玩弄阴谋,下一个批捕的可能就是他!”

“可达明白!”

这边,谢培东也接完了电话。

他急速地推开办公室门,走到楼梯口,就看见了坐在客厅的方孟韦。

方孟韦警服笔挺,身旁放着一口大皮箱,一口藤编箱,这是要搬出家去!

方孟韦显然是在等着谢培东,跟他交代一句,然后离家。这时望见了姑爹,立刻站了起来。

谢培东瞟了一眼他脚旁的两只箱子,再望他时脸色特别凝重:“上来吧。”转身走进办公室门。

就在办公室门口,谢培东望着方孟韦:“想搬出去?”

方孟韦点了下头。

谢培东:“因为木兰?”

方孟韦沉默了一会儿,这次头点得很轻。

“听着。”谢培东紧盯着他,“你大哥给你爸的压力已经很大了,接下来还会更大。你不能再给你爸加压。箱子放在家里,立刻开车去小妈家,接上行长到行辕留守处开会。”

方孟韦这才抬起了头:“出什么事了?”

谢培东:“刚才我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南京央行打来的,一个是行辕留守处打来的。美国人突然照会暂停了一亿七千万美元的援助,事情因北平而起,理由是指责政府有人在继续贪污他们的援助。”

方孟韦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才一个晚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谢培东:“听说是昨晚陈继承抓了抗议民调会的学生,还抓了何校长的助理,就是那个梁经纶。李副总统出面也没有解决问题。事情捅到了美国大使馆。”

方孟韦一时心里五味杂陈:“这个梁经纶到底是什么人?!”

谢培东:“不要再纠缠那个梁经纶的事了。我会在家里开导木兰。接到行长时,情绪轻松些。”

“我去了,姑爹。”方孟韦转身走向楼梯,背影是那样孤独。

谢培东站在门口,望着方孟韦走出了客厅的大门。

接着,他的目光转望向二楼那一边女儿的房间。

燕大何宅院内梁经纶住处。

“谢木兰同学的事我们今天不说了,好吗?”这里,梁经纶在深望着不看他的何孝钰。

何孝钰:“方孟敖再问我,我怎么回答?”

“告诉他,梁先生是独身主义。”忍心说出这句话,梁经纶望向了窗外。

何孝钰倏地抬起了眼,她深深地望着梁经纶。

梁经纶的目光又从窗外收了回来,看向望着自己的何孝钰:“陈梦家的那首《一朵野花》还能背吗?”

何孝钰眼眶湿了,她能背,却摇了摇头。

梁经纶:“我背第一段,你接着背第二段。就算陪我吧。”

不再看何孝钰,梁经纶轻轻站了起来,在属于他的那片小小的空间慢慢踱了起来,长衫又能飘拂了,用他那特有的磁性的声调,带着几分江南的口音,吟诵起那首他们都曾经深爱的诗。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不想到这小生命,向着太阳发笑,

上帝给他的聪明他自己知道,

他的欢喜,他的诗,在风前轻摇。

何孝钰依然沉默,梁经纶的长衫便依然飘拂。

何孝钰的眼中,那长衫仿佛即刻便将飘拂得无影无踪,她害怕了,轻声开始背诵第二段: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他看见春天,看不见自己的渺小,

听惯风的温柔,听惯风的怒号,

就连他自己的梦也容易忘掉。

长衫停止了飘拂,活生生的梁经纶依然站在面前。

“这首诗以后就属于方孟敖了。”梁经纶的声音在何孝钰听来是那样遥远。

“这也是组织的决定吗?”何孝钰倏地站起来。

梁经纶又望向了她,定定地望着她:“不是。是我的建议。”

何孝钰:“什么建议?你可不可以说明白些?”

梁经纶又移开了目光:“学联的斗争需要方孟敖,北平人民的生存需要方孟敖。你去接触的方孟敖必须是真实的方孟敖。你必须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何孝钰:“那你就不用说了,我知道他喜欢什么。”

梁经纶:“他喜欢什么?”

何孝钰:“喜欢喝酒,喜欢抽烟,凡是男人的坏毛病他都喜欢。”

梁经纶轻轻摇了摇头:“优点呢?为什么不说他的长处?”

何孝钰:“他喜欢音乐,喜欢西洋的美声,而且唱得很好。”

梁经纶闭上了眼:“还有呢?”

何孝钰:“还喜欢唱民歌,一首《月圆花好》,能唱得让人感动。”

梁经纶仍然闭着眼:“还有呢?”

何孝钰咬了咬嘴唇:“还喜欢把汽车开得像飞机一样快,随时可能撞上人,也可能撞上任何东西。”

梁经纶睁开了眼:“还有呢?”

何孝钰:“不知道了。等我知道了,我会告诉你。”

梁经纶沉默了片刻:“我告诉你吧。他还喜欢诗。喜欢泰戈尔的诗,后来又喜欢上了新月派的诗。特别喜欢的就有刚才那首《一朵野花》……还有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卞之琳的《断章》……孝钰,你要把新月派的诗都背诵下来。”

何孝钰:“还有吗?”

梁经纶:“还有就是他不喜欢人家总顺着他。”

何孝钰:“还有吗?”

梁经纶:“我能告诉你的也就这么多了。”

何孝钰:“我明白了。我能不能也向你提个要求?”

梁经纶:“当然可以。”

何孝钰:“以后,除了跟工作有关的事,方孟敖还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能不能不告诉你?”

梁经纶是这样想看此刻的何孝钰,目光转过去时却望向了窗外,嘴里突然迸出两个字:“可以。”

说完,他的长衫带着风飘拂出了门外。

何孝钰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怔怔地站了片刻,突然听见院子里父亲的声音:“孝钰呢?”

她急忙拿出手绢印干了眼泪,向窗外望去。

父亲和方孟敖,还有梁经纶都已站在院内。

她轻轻地深吸了一口气,走出了这间小屋的门。

何宅院门外保护方孟敖的青年军都挺得笔直,望着一辆刚开来的别克轿车,那辆轿车的车头上插着一面中华民国的小国旗!

在北平谁都认识,这是李宗仁副总统的专车!

梁经纶已站在何其沧的身边,何孝钰也走过来了,他们都看见了那辆轿车。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的预见是错误的。”何其沧这句话是对方孟敖说的。

方孟敖似乎明白他的意思,深点了点头。

何其沧接着望向梁经纶:“看样子至少今天没有人再敢抓你了。你先休息一下,然后帮我把那堆废纸再整理一遍吧。”

梁经纶:“先生说的是不是那份经济改革方案?需要带去开会吗?”

何其沧:“不是方案,是废纸。南京政府要的就是废纸。今天的会与这堆废纸无关。我去,是听说陈继承也会参加,他不把昨晚的事给我解释清楚,回来就将这堆废纸烧了!”说着手一挥,走向院门。

“爸!”何孝钰在背后喊道,“您还没有吃早餐!”

“李副总统那里有!”何其沧拄着拐杖已经走出了院门。

院门外的人同时整齐地行礼!

何其沧走到了那辆别克轿车的后座门旁,是那个李宗仁的上校副官亲自候座,一手挡着车顶,一手将他扶进了车。

副官大步跨进了前排副座。

前边是两辆摩托,后边是一辆军用中吉普,护拥着接何其沧的车走了。

“一个晚上,也不知道账查得怎么样了。我也得走了。”方孟敖望向梁经纶和何孝钰。

“能载我一程吗?我要去看看木兰。”何孝钰眼睛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望向了梁经纶。

梁经纶向他伸出了手:“感谢方大队长救出了同学们,救出了我。方便的话请你送一趟孝钰。”说着紧握了一下方孟敖的手。

方孟敖感觉到了这一握隐藏着意思,又看见何孝钰决然的样子:“好。我们上车。”

青年军又是一个敬礼。

方孟敖走到自己的吉普前,犹豫了一下,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梁经纶还站在院门口,望着何孝钰上了车,又望着方孟敖接过了士兵双手递上的大檐帽。

方孟敖戴好了大檐帽。

方孟敖向梁经纶远远地行了个挥手礼,上了驾驶座。

郑营长上了后面的中吉普。

青年军有些上了中吉普,更多上了最后那辆十轮大卡车。

三辆车都开动了。

梁经纶仍然站在院门口,他已经不能看见坐在方孟敖车里的何孝钰了。

方孟敖的车。

何孝钰在后座看方孟敖。

方孟敖在车内的后视镜里看何孝钰。

何孝钰却看不到从后视镜里看自己的方孟敖。

“很多人说,我的背影比我的正面好看。是不是这样?”方孟敖说话和他的行动一样,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何孝钰怔了一下,答道:“有人喜欢看你的背影吗?”

方孟敖:“喜不喜欢,都在看我的背影。我的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我,我却看不到他们。”

这几句方孟敖显然是随意说的话,何孝钰听后心里却一震。她明白这话说的是他的孤独和危机,说出来却像新月派的诗句。她耳边蓦地响起了不久前梁经纶说的话:“他还喜欢诗。喜欢泰戈尔的诗,后来又喜欢上了新月派的诗……”

背后的梁经纶,眼前的方孟敖,不知是哪一个让何孝钰这时心跳得特别厉害:“你害怕人家在背后看你?”

方孟敖:“害怕。”

何孝钰:“我怎么一点儿也看不出你害怕的样子。”

方孟敖:“他们也看不出。知道为什么吗?”

何孝钰:“不知道。”

方孟敖:“我比他们跑得都快,经常让他们看不到我的背影。”

何孝钰:“你指的这个他们是谁?”

方孟敖:“所有的人。”

何孝钰:“也包括我?”

方孟敖:“所有的人。”

何孝钰:“那天你把车开得那样快,也是这个原因?”

方孟敖:“哪天?”

何孝钰:“我和木兰坐你车的那一天。”

方孟敖:“今天呢?”

何孝钰这才感觉到今天的车开得又平又稳,甚至很慢。她回过头从吉普车的后窗望去。

跟在后面的那辆中吉普都显出了慢得不耐烦的样子。

“讨厌跟在后面的车吗?”方孟敖又突然问道。

何孝钰立刻转过了头:“你能看见我?”

方孟敖没有回答,又望了一眼前座顶上那面后视镜。

何孝钰明白了:“你能看见我,我却看不见你,这不公平。”

方孟敖接道:“你们都躲在背后看着我,我的前面却看不见你们任何一个人,这公平吗?”

何孝钰知道接头的时刻到了:“那你还是跑快些,把后面那些人甩掉吧。”

方孟敖的背影不经意地动了一下,何孝钰的心却跟着一颤。

“你愿意跟我一起跑?”方孟敖的声音没有刚才平静了。

何孝钰:“愿意。”

“谁叫你来的?”方孟敖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何孝钰怔了一下,接着坚定地答道:“组织。”

方孟敖:“我不知道什么组织。说人的名字,我能相信的人的名字。”

何孝钰下意识地抓紧了车座旁的扶手,又定了定神,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崔中石!”

方孟敖的手立刻握紧了方向盘:“再说一遍,说清楚些!”

何孝钰提高了声调:“崔中石同志!”

车突然加速了,何孝钰的身子被重重地抛在靠背上!

第50章芒刺在背

北平民调会总储仓库大坪。

“立正!敬礼!”守在大门内那个青年军排长挺直了身子率先敬礼。

那一排青年军同时立正,同时敬礼。

曾可达在前,他的副官在后,走进了大门,青年军排长紧跟了上去。

“方大队长在哪里?”曾可达步速不减。

青年军排长:“报告将军,方大队长昨晚出去,还没回来。”

曾可达的脚步停了:“去哪里了?”

青年军排长:“报告将军,郑营长带人跟去的,我们不知道。”

曾可达:“稽查大队其他的人,还有马局长那些人呢?”

青年军排长:“报告将军,马局长昨晚跟方大队长一起出去了一趟,天亮前被送回来了。稽查大队和民调会有关人员都在里面。”

曾可达望向了王副官,二人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曾可达向王副官:“打电话,找到郑营长,请方大队长立刻回来。”

“是。”王副官向门卫室走去。

曾可达又向里面走去:“吹哨子,集合!”

青年军排长:“是!”

哨声尖厉地吹响了!

马汉山趴在民调会主任办公室的办公桌上,锁着眉头睡得很沉。

窗外,哨声在不停地响着。他翻了一下眼皮,觉得那哨声很远,又闭上了眼。

可接下来沉沉的跑步声让他惊觉了,这回他是真睁开了眼,趴在桌上听着。

“不要查了!”竟是曾可达的声音。

马汉山抬起了头,侧耳倾听。

“统统抓起来!等你们方大队长一到,全部带回军营,直接审讯!”曾可达的声调没有方孟敖好听,每一个字都让马汉山听得咬牙。

接着是整齐的碰脚声,显然是很多人在敬礼。马汉山再听时,窗外的声音已经很乱了:

“科长以上押到值班室去,科长以下押到仓库去!”

“走!”

“动作快点,走!”

马汉山下意识地望向了门口,果然很快传来了脚步声,是那个叫陈长武的空军走了进来,还提着一副手铐。

“马副主任,请你站起来。”陈长武在他身前直望着他。

马汉山依然坐着:“铐我?你们方大队长呢?”

陈长武:“方大队长还没回来,这是曾督察的命令,请你配合。”

“你过来。”马汉山压低了声音略带神秘地仰了一下头。

陈长武依然站在原地:“有话请说。”

马汉山:“我跟你们方大队长有约定,就是昨天晚上。铐不铐我,他一回来你就知道了。”

陈长武还真被他说得有些犹豫了,想了想:“那好,我先不铐你。”说着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

王副官从门卫室飞快地向站在民调会仓库大门口的曾可达走去。

曾可达望着他。

王副官轻声报告:“联系上了,郑营长不久前给顾大使宅邸打了电话,他们现在西北郊三○九师军营,说是方大队长开着车带着那个何孝钰甩掉了他们,去了西北郊长城一带,他们正在找。”

曾可达皱了一下眉头,他明白,是梁经纶派何孝钰开始接触方孟敖了,可偏又在这个时候!

“一群废物!”曾可达骂了一句,大步向门外的车走去,“我跟徐局长、王站长在宅邸开会,你就在这里等着,方大队长一到,直接传达国防部的命令!”

王副官:“是。”

北平西北郊一段长城脚下,这里并没有路,当然没有人迹,到处是高低参差的杂树,方孟敖的车也不知是怎样开进来的,停在树林间一片草地上。

方孟敖的背后高处就是长城,他坐在山脚的斜坡上,这里能够一百八十度扫视附近的动静。

何孝钰站在山脚的草地上,需微微抬头才能跟方孟敖的目光对接。

太阳照得何孝钰背后的绿荫满地,照得方孟敖背后的长城连天。

有鸟叫,有虫鸣,方孟敖和何孝钰却对视沉默。

“我好像听明白了。”方孟敖说道,“你是学联的人,学联派你来争取我,希望我帮助你们学联反贪腐、反迫害?”

何孝钰点了下头:“是。”

方孟敖:“你又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北平地下组织派你来跟我接头?”

何孝钰:“是。”

“我又不明白了。”方孟敖盯着她,“到北平后我一直领着我的大队在查贪腐,也在保护你们学生,学联还有必要来争取我吗?”

何孝钰:“我刚才说了,代表学联只是一层掩护,我的真正任务是代表党组织跟你接头。”

“那就更不要接了。”方孟敖断然打断了她,“我不是共产党,你是不是我不知道,我不会对别人说,你最好也不要再对别人说。”

何孝钰:“你是共产党党员,是崔中石同志介绍你入的党,我知道他介绍你入党的过程。”

方孟敖坐在斜坡的岩石上依然未动:“我都不知道的事你倒知道?说出来听听。”

何孝钰知道他此刻的心境,换了一种方式:“我们不说共产党,也不说组织,尊重一下女性,你能不能不坐在那么高的地方,下来跟我平等谈话。”

方孟敖还真站起来了,信步走下山坡,走到平平的草地上,在离她一米处坐了下来:“现在你比我高了,我尊重你,说吧。”

何孝钰是那样的不习惯他的做派,可又不能够不耐心:“我能不能也坐下?”

方孟敖抬头望着她,一动不动审视她,目光让她害怕。

何孝钰恍然明白了,立刻说道:“我知道,那是1946年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晚上,崔中石代表你家里到空军笕桥航校看你。你陪他在机场的草地上散步。后来你坐下了,他还站着,在你身边来回踱步,给你介绍了共产党对中国未来的主张……你不就是怀疑我不知道这个细节吗?我不习惯像他那样在你面前走来走去,我想坐下。”

方孟敖盘腿坐着的身躯依然一动没动,丝毫看不出内心有何震撼,只是望着何孝钰的目光多了一些复杂:“是站着讲故事不太自然吧?那就请坐,我的听力很好,离我近一点儿远一点儿都行。”

“那我就坐在你背后吧,反正你今天也不会跑。”何孝钰尽力用轻松的语言使他慢慢接受自己。

“有个更好的理由吗?”方孟敖问道。

“当然有,你听就知道了。”何孝钰轻轻地走到他背后约一米处坐下,轻轻地朗诵了起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这个理由好吗?”

方孟敖的背影依然像一座小山,端坐在那里一动没动。

何孝钰望着他,有些茫然了。

她看不见方孟敖的内心,不知他今天为什么会这样拒绝自己。

其实闭着眼的方孟敖,眼里早已浮现出了一幕幕过去的景象:

——杭州湾入海口上空,方孟敖驾机在一千米的低空飞行,坐在身旁的崔中石望着清晰的入海口景象和无际无涯的大海,满脸兴奋。

“好看吗?”方孟敖望着前方问身旁的崔中石。

崔中石:“壮观!”

方孟敖:“问你一句,我要是把飞机飞到延安去,毛主席、周副主席敢坐我开的飞机吗?”

崔中石:“我想,他们会很高兴坐你开的飞机。”

方孟敖:“那我们现在就去?”

崔中石:“现在不行。”

——白天变成了黑夜,浩瀚的杭州湾大海变成了死水般的什刹海后海,崔中石默默地站在自己的身旁。

崔中石:“我不是中共地下党,你也不是中共地下党,这都无关紧要。可当时你愿意加入中国共产党,本就不是冲着我崔中石来的。你不是因为信服我这个人才愿意跟随共产党,而是你心里本来就选择了共产党,因为你希望救中国,愿意为同胞做一切事情。你不要相信我,但要相信自己。”

方孟敖倏地睁开了眼,崔中石消失了,满目是树影斑驳的光点,还有背后那个等着他回答的何孝钰!

“能不能坐到我前面来?”方孟敖的声音让何孝钰心动。

“好。”何孝钰来到了方孟敖的面前,扯好了裙子,准备坐下。

方孟敖:“离我近些。”说着伸出了手。

何孝钰的心怦怦跳起来,她不应该害怕,却仍然害怕,将手慢慢伸给了他。

方孟敖轻拉着她的指尖,何孝钰向前一小步,坐下,太近了。

方孟敖松开了她的手:“我下面问的话不是冲你来的,你回答我就是,不要害怕。”

何孝钰只能轻轻点头。

方孟敖:“崔中石为什么死的?”

何孝钰:“为革命牺牲的。”

方孟敖:“我是问他为什么会死?”

何孝钰看见了他眼中的沉痛,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不能够不回答:“原因很多,我也不是太了解。有很多事情都属于组织的秘密……”

“不要跟我说什么组织!”方孟敖的声调突然严厉了,“去告诉梁先生,告诉学联,我和我的大队是受国防部调查组指挥的,查贪腐、保证北平民众的配给粮是我的任务,不需要你们来争取我!”

何孝钰点了下头:“我会如实转告。”

方孟敖:“还有,我从来不知道崔中石是什么共产党。我没有加入国民党,也没有加入共产党。还是那句话,你是不是共产党我不管,不要再来跟我谈什么接头的事。”

何孝钰是真的慌了,也急了:“崔中石同志用生命保护你、发展你,你怎么能够这样否定他为党、为你做的一切工作?”

“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强加于人!”方孟敖的面孔冷酷得让人心寒,“崔中石跟我是朋友,像我大哥一样的朋友!不管他是怎么死的,为谁死的,让他死的人我总会查清楚,一个也不会放过!上车吧。”说着大步向吉普车走去。

何孝钰蒙在那里,她发现自己竟迈不开步。

方孟敖回过头,发现何孝钰在忍着不发出声,眼泪却在不停地流。

“还要在背后看着我?”方孟敖竟如此不近人情。

何孝钰将眼泪强咽了下去:“你走吧,我自己会回去。”

方孟敖大步向她走来:“我带你来的,必须带你回去。”

“我不是你带来的,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何孝钰莫名地心里发慌,想绕开他,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方孟敖的身影一闪,面对面地挡在了她的身前:“没有关系就对了。这次我送你回去,以后不要再找我。”

何孝钰像是猛地醒悟了什么,心不慌了,却空落落的。面对面这么近,不再怕他,不再回避,两只眼望着他的两只眼。

她要答案。

方孟敖的声音特别低沉:“我的秘密,没有跟任何人讲过,信不信,都告诉你。我这个人命很硬,只能够一个人独往独来。在空军,凡是一配一跟我搭档的,不管是我的长机,还是我的僚机,全被打了,二十七个人,没一个人能活着回来。来北平前,南京军事法庭开庭,跟我一个案子,三个人受审,一个共产党,一个国民党,那两个人都被杀了,只有我活着出来。我的家,你知道的,只有崔中石跟我来往,现在也死了。告诉派你来的人,不要再派人来送死,我永远只能是一个人。”

何孝钰听得心里直发凉!

“走吧。”方孟敖这回没有丝毫强迫她的意思,转身又向吉普走去。

何孝钰跟着他走去。

方孟敖先打开了后座的门,接着自己上了驾驶座。

何孝钰上了车,关上门。

方孟敖将前座车顶的后视镜扳向了右边:“我看不见你了,你可以躺下,睡一觉,醒来就能把什么都忘了。”

吉普车发动了,路不平,车却很稳。何孝钰望着窗外连天的长城,突然说道:“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更没有人能主宰别人的生死。我会再找你,你跑得再快,也躲不了我……”

方孟敖没有再接言,目光只望向前方。车慢慢开上了公路,接着加速,向北平城方向驰去。

碰头会在曾可达住处紧急召开。

“我必须郑重说明。”曾可达显然是打断了徐铁英或是王蒲忱刚才的谈话,“没有什么两难。总统和副总统之间,总司令和副总司令之间,不存在什么矛盾,也形成不了什么矛盾。在中国,总统和副总统之间只能绝对服从总统;在北平,也不能因为李宗仁曾任行辕主任就听他的。至于军事方面,傅作义总司令和陈继承副总司令之间只能听傅作义总司令的指挥。这不是我的意见,这是建丰同志和党部的陈部长、保密局的毛局长的一致意见。开完会,你们可以各自打电话去问……”

电话铃响了。

“对不起。”曾可达坐的是一把靠背高椅,向茶几对面沙发上的徐铁英和王蒲忱打了声招呼,站起来去接电话。

“报告曾将军,方大队长找到了。”对面是郑营长打来的电话。

曾可达:“怎么找到的?他去哪里了?”

“报告,他去长城了。”郑营长在电话里答道。

“长城那么长,他去哪个长城了?!”曾可达呵斥道。

“报、报告。”郑营长知道不能敷衍了,“大约是在离三○九师营地十几里的那一段长城,没有人烟,全是树林……以属下观察,方大队长甩掉我们是跟那个何孝钰秘密幽会去了……请示将军,这样的事属下以后是不是该回避……”

“护送方大队长立刻回城,去民调会!”曾可达搁下电话,转身去坐时,发现徐铁英和王蒲忱脸色都很阴沉,而且有些怪异。

“我代表党部先表个态吧。”徐铁英说话了,“总统不只是中华民国的总统,也是党的领袖。我是党部派到北平的,有完全的责任拥护领袖的形象和权威不受到任何人的挑战。总统的意志是绝不跟共产党妥协。任何人企图跟共党接触,甚至和谈,我能保证北平警察局坚决反对之!除了总统,我们还会接受建丰同志的指挥,也只有建丰同志能够代表总统。在这一点上,我发现陈继承副总司令也是很坚定的。因此,我们党部的人在北平要支持陈副总司令。我拥护建丰同志反贪腐的行动,同意批捕马汉山和民调会涉案人员。可在反贪腐的过程中还要维护党国的形象,尤其是不能被共产党所利用。美国人突然暂停对我们的援助,恰好证明了有人利用反腐打出了跟共党和谈的牌。反腐和反共,首先是反共。对于建丰同志起用方孟敖,我只能服从,但我一直保留意见。这个人在空军养成了一些恶习,不服从上级,率性而为,昨晚竟公然闯到军统将那个共党的嫌疑犯放了出来。通过这件事我不能不考虑曾督察曾经说过的话,这个人很可能已经被共党利用了。还有,马汉山这个人已经无药可救了,昨晚就是他配合方孟敖去放的那个共党嫌疑犯。他们之间暗中有没有某种交易?我看有。因此能否请曾督察向建丰同志建议,将马汉山一干涉案人员移交我们北平警察局。我兼着配合国防部调查组查案的任务,由我审查马汉山,审查民调会,能够绝对向建丰同志负责。”

曾可达可算是非常了解徐铁英的为人了,从他刚才那一番长篇大论里立刻看出了他的动机,耳边不禁又响起了建丰同志针对他的那段指示:“徐铁英就是这样的人!你代表我敲打他一下,让他明白,立刻停止贪腐,真诚配合我们。倘若再玩弄阴谋,下一个批捕的可能就是他!”

“我可以向建丰同志建议。”曾可达开始斟酌如何敲打他,“马汉山民调会搞得民怨沸腾,闹出个‘七五事件’,现在直接影响到了美国的援华政策。我想听听徐局长怎么审他们,预期的目的是什么,我好向建丰同志详细汇报。”

徐铁英:“这首先要理解建丰同志的预期目的是什么。我想,建丰同志的预期目的应该有两个。一个是长远的,那就是彻底整肃党国内部的贪腐之风。我说了,这是长远的,需要时间的,是建立在先打败共产党的基础之上的。另一个就是当下之急,那就是抓一批甚至杀一批,让那些还在贪腐的人有所顾忌,加强国统区的经济管制,争取盟国对我们援助的信心,以利于总统指挥国军将士在全国各个战场打败共军。”

曾可达紧望着徐铁英:“抓一批抓谁?杀一批又杀谁?是不是还像杀侯俊堂那样,杀了人,贪的钱照样追不回来?”

徐铁英被点了要穴,将眼睛翻了上去,做思考状:“这个问题值得我们深入思考。”

曾可达这时望了一眼王蒲忱,王蒲忱却道:“老毛病,要抽烟了。知道曾督察不能闻烟味,我能不能出去抽支烟?”

“我能闻,王站长在这里抽就是。”曾可达就是要当着一个人敲打徐铁英,“刚才徐局长提出的这个问题要深入思考,这里就牵涉到你们军统的前站长,王站长也应该有所意见。”

王蒲忱点头做慎重状,长长的手指已经掏出了一盒烟和一盒火柴,点火,吸烟,接着便是咳嗽。

一个翻眼故作沉思,一个咳嗽有意拖延,曾可达的眉头皱起来。

等王蒲忱咳嗽完,曾可达沉着脸:“不能总是深入思考吧?得把思考的意见谈出来,这可是要具体向建丰同志汇报的。”

“什么东西!”徐铁英在心里恨恨地骂着,嘴上却不能没有交代,“那就追赃!马汉山,还有其他人到底贪了多少,我加强审讯,尽力追出赃款。”

“尽力是多少?”曾可达以会议主持人的身份再不给徐铁英面子,“美国人的情报可不是吃素的,还有共产党的‘谍匪’。贪了多少,哪些人都有份儿,我们查不出来,人家可有数据。如果一千万美元,我们追出的是一百万,甚至一百万都不到,徐局长,这恐怕交不了差吧。这样说吧,我先代表建丰同志同意你去审民调会那些人,你说能追出多少赃款?”

“曾督察。”徐铁英不能再忍耐了,“你给个数字吧。”

“一千万美元!”曾可达直接回答,“这个数字美国人应该能够接受。”

徐铁英笑了,笑得丝毫不掩饰对抗:“你审吧。我配合你。”

“你当然应该配合,必须配合!”曾可达加重了语气,“这是建丰同志的原话。王站长,我的意见仍然让方孟敖彻查民调会,查到背后的人,不管是哪一级,哪个部门,我们都要配合。你的意见呢?”

王蒲忱想把烟按熄,可茶几上又无烟缸,便拿起了自己那个茶盖,从茶杯里倒进了一点儿水,湿灭了烟头,这才答道:“我配合反腐,更重要的是反共。方孟敖及其大队真能查出贪腐那是国防部调查组的期待。我代表国防部保密局,建议从北平站挑选一个班的人,暂时改装为青年军,编入郑营长那个排,监督方孟敖及其大队,既查贪腐,也要严防共党渗入。”

“我同意,报建丰同志批准。”曾可达又望向徐铁英,“徐局长是否还反对国防部稽查大队执行审案?”

徐铁英:“我反对的不是国防部稽查大队,而是有共党嫌疑的人!那个梁经纶摆明了就是煽动学潮的共党嫌疑犯!方孟敖跟马汉山联手逼迫王站长放人,这个情况向南京汇报没有?让方孟敖审马汉山,我代表全国党员通讯局首先表示反对。我会将我的意见报告叶局长并陈部长。”

曾可达知道这是短兵相接了,可方孟敖的行为他自己心里本就无底,报上去很可能会引起上层意见分歧,除非建丰同志态度坚定。他望向了王蒲忱:“王站长是不是也要请示你们毛局长,确定由谁来审讯民调会?”

王蒲忱又从口袋里掏烟了,这回没有掏火柴,只是拿着烟:“我就不单独请示了吧。上边决定由谁来审都行,我都配合。”

“那徐局长就抓紧请示吧。”曾可达站了起来,“方孟敖估计也快到民调会了,我这就过去,布置将马汉山及其所有涉案人员带到稽查大队军营羁押。南京给我们的时间可只有三天。如果有人故意干扰办案,三天不能给南京一个满意的答复,让美国人立刻恢复援助,下一个批捕的就是他!”

徐铁英倏地站起,扯了一下衣服下摆,径直走了出去。

徐铁英的车在北平城内还没有开得这样快过,司机也显出了本事,从大街转入方邸的胡同仍未减速,方向盘一打,就驶了进去。

车停了,停得有些急,后座的徐铁英也只盯了一眼前座的司机,没有等他开门,自己开了门便下了车,紧接着便愣在了那里。

方邸大门外停着一辆车,一辆小吉普,方孟敖就站在车旁!

徐铁英不可能再退回车内,因为方孟敖已经看见了他,却只瞟了他一眼,自顾自开了他那辆吉普的后车门,只听他叫道:“该醒了,到了。”

“能把你的水壶给我吗?”何孝钰真的在车里睡了一觉,却又不立刻下车,向方孟敖要水壶。

方孟敖怔了一下,从前座拿起他的军用水壶拧开盖子递了过去。

何孝钰的手伸到车外,接过水壶,又一只手伸了出来,拿着手绢,将水壶的水倒向手绢。

徐铁英好不焦躁,只得望向街口那边。

何孝钰浸湿了手绢,在车内擦了脸,拢好了头发,套上发箍,这才下了车,再不看方孟敖,向大门走了进去。

“徐局长。”方孟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徐铁英回过头,装出长辈的笑容:“就应该这样,整天工作,也该考虑自己的生活。”

方孟敖:“你的车似乎应该倒一下,让我出去。”

“方大队长不进去了?”徐铁英只问了一句,接着便对司机:“倒车!”

方邸一层客厅里,蔡妈迎住了何孝钰,向二楼喊道:“老爷、夫人,何小姐来了!”

茶不思、饭不想、头也不梳,躺在自己房间里的谢木兰立刻从床上坐起来。

走到门边,她的手刚伸到暗锁的把手又缩回去了,怔怔地站在门边出了会儿神,转身走向里边的卫生间。

方步亭又脱了上衣,趴在卧室的床上,背上满是火罐。

程小云站在床边望向床边的谢培东,谢培东也在望着她。

“孝钰是来找木兰的。培东,你去,开了锁吧。”方步亭趴在床上说道。

“唉!”谢培东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谢叔叔好。”何孝钰望着走下楼梯的谢培东。

谢培东:“来看木兰的吧?”

“是。”何孝钰见谢培东已经走到面前,低声说道,“方孟敖送我来的。”

谢培东眼中闪过一道亮光,望着她。

何孝钰神情的低落立刻减弱了谢培东眼中的光亮,接着说道:“我先去看木兰吧。”

谢培东点了下头,将钥匙递给了她。

何孝钰上楼时与谢培东擦身而过用更低的声音:“徐铁英来了。”

何孝钰上了楼。

徐铁英出现在客厅门口,笑道:“谢襄理呀,你们行长在吗?”说着便往里走。

谢培东还是迎了过去:“拔火罐呢。”

“病了?刚才开会好像还挺好嘛。”徐铁英四处张望。

谢培东:“是中了暑。徐局长如无要紧的事,能不能改个时间?”

徐铁英十分严肃:“事情往往就误在时间上。有时候十分钟就能误了一条人命。我现在必须见你们行长。”

“那徐局长请坐,请稍候。”谢培东伸了下手,“蔡妈,给徐局长上茶!”

谢木兰匆忙梳洗了,换了件衣服,看着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的何孝钰,脸上不自然地笑着,背后却像有一根根芒刺。

何孝钰进了门,又轻轻关了门,见她仍然站在原地,淡淡笑道:“有什么秘密怕我看见?”

谢木兰只好招呼她,让开了身子,露出窗边桌上纱罩里一口未动的早餐:“胃疼,不想吃东西。”

何孝钰走到桌前坐下:“我也没吃早餐呢,陪我吃点儿吧。”

谢木兰以为她在为自己掩饰尴尬:“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没吃早餐?”

何孝钰已经揭开了纱罩:“不到七点你大哥就开车拉我出去兜风了,他不饿,以为人家也不饿。我能吃吗?”

“吃吧。我陪你吃。”谢木兰脸上立刻有了光泽,在另一边坐了下来,“是我大哥送你来的?”

“嗯。”何孝钰喝了一口牛奶。

谢木兰也立刻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牛奶。

接着,两个人又无话了。

客厅里的徐铁英站起来,望向二楼走廊。

方步亭依然衣冠楚楚,发型整洁,脸上显然是用滚烫的毛巾擦过,因此并无多少病容。眼中似有徐铁英,似无徐铁英,徐步走到办公室前的楼梯口,才站定,望向徐铁英:“请到办公室谈吧。”

徐铁英也回以几分矜持,点了下头,不疾不徐走向楼梯。

走进二楼行长办公室,方步亭在窗前圆桌旁的藤椅边站住了,目光望着另一把空着的藤椅,没有说话,也就是没有邀请徐铁英入座。

徐铁英站在室中,竭力端着的那几分矜持立刻没有了。

方步亭还在望着那把椅子,眼神不像在看椅子,倒像看着椅子上坐着的人——椅子上并没有人!

徐铁英眼前一花,闪过那天坐在这把椅子上的崔中石!

方步亭的厉害不是他们中统的那种厉害,但见他从自己平时靠窗能看见院子的那把专坐的藤椅前离开,走到了崔中石曾经坐过的那把藤椅前,在那里坐下,这才说话:“刚才谢襄理说徐局长有要紧的事找我,请坐,请说。”

徐铁英走过去,坐的还是当时那把椅子,面对的却已经是方步亭:“方行长,我是违反纪律来的。刚才曾可达代表国防部调查组把我和军统的王蒲忱叫去了,传达了铁血救国会的秘密指示。下手狠哪,第一个牵涉的就是你!我本来应该先去报告叶秀峰局长和陈立夫部长,但觉得还是必须先告诉你。”

方步亭:“牵涉我,就不要告诉我。”

徐铁英:“不是只为了你。牵涉到太多的人,包括央行,包括宋家、孔家。方行长,不为自己,为了上峰,为了朋友,很多人的身家性命,我们不能再负气,必须同舟共济!”

方步亭露出一丝冷笑:“央行的船、我家里的船都已经被你们打破了,怎么同舟共济?”

徐铁英:“大家的船都是破的。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修补,修补!方行长同意我的看法吗?”

方步亭:“既然是你的看法,我也不能阻止你谈。”

徐铁英:“他们要抓人了,接着就是杀人。突破口是马汉山,负责审讯的是方孟敖,您的大公子!崔中石是马汉山执行的,孟敖已经昏了头,谁都会抓,谁都会杀!三纲五常都没有了……”

“你是担心我们家人伦巨变?”方步亭打断了他,“‘八一三’我为了保住别人的财富抛妻弃子,已经坏了人伦。现在我的儿子真要来抓我、杀我,那也是我的报应。徐局长,你的看法要是谈完了,就该去向你的上峰报告了。”说着站了起来。

徐铁英跟着站了起来:“那就不谈看法了。我提一条建议,切实可行。由我接手审讯马汉山民调会,遏止局面恶化。我能说服叶局长和陈部长,请方行长考虑向宋先生和孔先生汇报一下。我们两方面联手就能压住铁血救国会,他们也就不能再利用孟敖了。这不只是为了我们好,也是为了孟敖好。”

方步亭在沉思。

徐铁英殷切地望着他,终于看到他又坐下了。

老的在过坎,小的也在过坎。谢木兰望着何孝钰:“我不会再冲动,可我不能够就这样被他们关在家里,我得跟同学们在一起,就是为了跟同学们在一起……”

何孝钰望着她,竭力用平静理解的目光望着她,帮她掩饰眼神中的闪烁。

谢木兰反而又不敢望何孝钰的眼了,低声地:“主要是我爸。他们都说我大爸厉害,在我们家其实最厉害的是我爸。现在能够说服他的只有你了,说我跟你在一起,我爸一定会答应你……”

何孝钰:“我可以帮你去说,但谢叔叔不一定会听我的。”

“谢谢你了,孝钰!”谢木兰立刻跳了起来,“现在就去帮我说吧!”

何孝钰望着她,一阵怜悯涌上心头,是在可怜谢木兰,还是在可怜自己,她分不清楚。

第51章枪毙我吧

方邸后院竹林里,昨夜无风,一晌无风,这时乍然风起。

“我想想吧。”谢培东突然打断了何孝钰,从石凳上站起来。

想什么?何孝钰询望着谢培东,跟着站起来。

谢培东踱到身边一竿竹旁折下一根竹枝,说道:“在我们老家,儿子不听话,就是用这个教训。我生的偏偏是个女儿,从小没妈,打不得,还骂不得,何况长大了。”说着将竹枝递给何孝钰,同时递给她一个眼神。

这番话显然是在借说谢木兰而暗指方孟敖,何孝钰接过竹枝,回了一个会意的眼神。

谢培东的目光又转望向何孝钰手中那根竹枝。

何孝钰也望向了手中的竹枝,这才注意到起风了,风吹竹枝摆向洋楼方向。她明白了谢培东的另一层意思,轻声问道:“这里说话,楼上也能听见吗?”

“来。”谢培东慢步向下风处走去。

何孝钰跟在他身边。

谢培东娓娓说道:“不管你刚才说的话楼上能不能听见,今后都要记住,干我们这个工作,说话尽量让别人站在上风,我们站在下风。站在上风说话是为了让下风能听见,站在下风说话是为了让上风听不见。”

虽然有些费解,何孝钰还是有几分明白了,他这是在言传身教。

何孝钰望着谢培东在另一条石凳旁坐下的身影,便觉得他既是上级又像自己的父亲。

谢培东:“现在可以说了。坐吧,接着刚才的话,把方孟敖的原话说完。”

何孝钰只点了下头,没有再坐下,肃然站着,一边想着,一边轻轻答道:“他说,‘……我这个人命很硬,只能够一个人独往独来。在空军,凡是一配一跟我搭档的,不管是我的长机,还是我的僚机,全被打了,二十七个人,没一个人能活着回来……’”

风渐渐大了,何孝钰感到自己转述方孟敖的话像在长城上空飘浮。

“接着说,我能听到。”谢培东在侧耳倾听。

何孝钰接着转述:“他说,‘……来北平前,南京军事法庭开庭,跟我一个案子,三个人受审,一个共产党,一个国民党,那两个人都被杀了,只有我活着出来了。我的家,你知道的,只有崔中石跟我来往,现在也死了。告诉派你来的人,不要再派人来送死,我永远只能是一个人’。”

谢培东抬眼望向何孝钰。

何孝钰回望着谢培东,表示转述完了。

两个人于是沉默,风吹竹林已有萧瑟之意,何孝钰感到了有些衣裙不胜,等着坐在石凳上的谢培东判断。

谢培东注意到了,没有先说这个话题,而是挪动了一下坐位:“雨前风凉,坐到这里来。”

长条石凳的下风处被让开了,何孝钰坐了过去。谢培东替她挡住上风。

谢培东这才说道:“你今天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这个结论有些让何孝钰意外。

谢培东加快了语速:“方孟敖没有承认自己是共产党,以后跟他接触你就不要再提党组织接头的事。”

“那我还有必要跟他接触吗?”何孝钰不解。

谢培东:“当然有必要。学联那边还会继续派你跟他接触。”

何孝钰心中浮起了疑惑:“我已经告诉他学联派我去只是一层掩护,我的真实身份和真正任务是接替崔中石同志跟他接上组织关系。不提接头,我没有理由再跟他接触。”

谢培东望着像自己女儿般的这个下级,千头万绪,不能不跟她说明白,又不能都跟她说明白:“你已经跟他接上头了。他也已经相信了你的真实身份。他之所以这个态度,很可能是担心情况太复杂,会牵连上你,希望组织另外派人跟他接触。可接下来的任务只有你能完成:第一,你是学联那边派去争取他的,学联是外围组织,争取他是学生们的正常愿望,以这个身份继续接触方孟敖,你和他都相对安全。第二,只要你继续跟他接触,他就会明白,你其实是在代表组织,知道并默认他所做的一切。”

何孝钰:“国民党国防部叫他所做的一切,组织上也默认?”

谢培东:“是。他现在必须去做国防部叫他做的事情。最后,才能完成党交给他的重大任务!保持与他接触是为了让他始终感到党在承认他、重视他;不交给他任何任务是为了让国民党找不到任何怀疑他的证据,保护他。崔中石同志跟他接触三年,一直到最后牺牲,就是这样做的。从来不跟他谈任何任务,从来不干涉他的任何行动。”

何孝钰在风中屏住了呼吸。

谢培东:“就这样预料不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方孟敖同志突然上了国民党军事法庭。后来又突然被国民党上层一个核心部门看中,派到了北平。情况变得异常复杂起来,组织上也有些猝不及防啊。崔中石同志最后只能以牺牲自己来保护孟敖,保护组织,真是太难为他了……”

何孝钰立刻感受到了谢培东谈到崔中石的这份沉痛,同时想起了方孟敖在谈到崔中石时的那份沉痛。崔中石这个名字今天是第二次在震撼何孝钰的心灵。

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在她心中油然升起:“谢叔叔,我也能这样做。任何时候我都会保护好方孟敖,保护好组织。”

谢培东望向她的目光中有欣慰、有鼓励,同时透着严肃:“还要保护好你自己!上级有明确指示,要保护方孟敖,也要保护你。今后他要完成的任务,必须由你配合了……你们两个人都要坚持到最后,坚持到胜利。这很难,有些难处组织上可能都无法替你分担,只能靠你自己在心里默默承受,你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何孝钰忽然觉得这个原来一直有着距离的同学的爸爸、后来才知道是党内负责同志的谢叔叔跟自己的心这样近——他比任何人都难,才会这样理解崔中石和自己的难!

“我能承受,谢叔叔。”何孝钰真诚地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再望她时也有了知音之感:“你马上还要去见梁教授,把方孟敖回答学联的那些话,包括你刚才转述方孟敖的最后那段话都如实转述给他。”

“牵涉到崔中石同志的话也能告诉梁教授?”何孝钰太想知道梁经纶在组织中的真实身份了,可她不能问,只能以这种方式得到肯定或否定的答案。

“除了你代表组织跟方孟敖接头的真实身份和所谈的内容,其他的话都应该如实转告梁教授。”谢培东完全是肯定的态度,“对学联,对梁经纶教授,你的原则态度是: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

风吹得竹林上空已满是黑云,大雨随时将至,何孝钰却感到眼前一片光明照耀,心中磊落。她哪里知道,谢培东此时就是以这种原则态度在对待她。他不能说出梁经纶是铁血救国会成员的真话,除此也没有对她说一句假话。这样,梁经纶就不可能从何孝钰身上察觉我党对他的怀疑,同时也就不会察觉何孝钰是中共党员的身份。

“雨要下来了。孝钰,谢叔叔也有需要你帮助的地方,我们谈谈木兰吧。”谢培东这时又变回了一个父亲,一个长辈。

何孝钰刚才眼前的那片光明蒙上了谢叔叔目光中的忧虑。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风在这里也已经穿过阳台、穿过开着的落地窗,直扑人面。

正说着话的徐铁英站起来,过去关窗。

“不用关。”一直冷对徐铁英的方步亭,这时虽风吹发乱,依然笃定,语气平静,“关也关不住八面来风。徐局长接着说吧。除了崔中石,我北平分行还有谁是共产党?”

徐铁英只好收了手,依然让窗开着,坐回来,陪着方步亭吹风:“我没有说北平分行谁是共产党,但能肯定,共产党一定还会在北平分行冒出来,他们要崔中石的账!”

这回方步亭像是有些认可了,点了下头,目光扫向墙边的账柜,还有依然摆放在办公桌上的一些账册:“徐局长是不是想说民调会的人要由你来审,央行的账也要搬到警察局去由你保管,由你来查?”

“误会了。”徐铁英立刻辩白,“我再不懂规矩也知道任何部门都不能把央行的账拿走。”

方步亭:“那就是担心共产党会从我这里把账拿走!”

徐铁英:“不得不防。我来北平以前不知道,到北平以后之所以二十四小时派人守着崔中石的家和他本人,就是这个原因。央行的账就是党国的账,党部派我来,我在北平一天,就有责任不让共产党拿走一页账目!”

方步亭:“那徐局长就不必担心了,崔中石的账谢襄理都清点了,一页不缺。”

方步亭的声音总是不大不小,风吹得便听着吃力,徐铁英只好又双臂交叉趴到桌上靠近他:“问一句话,方行长请不要多心。您这间办公室,这些账,都有谁能进来,有谁能看到?”

方步亭:“我,还有谢襄理,偶尔孟韦也能进来。我们三个人你担心哪一个会把账拿给共产党?”

后院竹林中,谢培东眼中有些凄然:“孝钰,其实你也明白,木兰说的都是借口。她不会跟你在一起的。你现在担负的任务也不允许常跟她在一起。别人或许认为我有私心,不愿让自己的女儿参加学运,怕她会出危险……可现实情况是党在北平的组织正面临着严峻考验,接下来的斗争会更加复杂激烈。以我在党内担负的责任,这个时候木兰的一举一动都可能给组织造成严重后果。这就是我不能放她出去的真正原因,你应该能够理解。”

何孝钰:“我理解,谢叔叔。可这个原因也不能跟木兰说啊。您现在关着她,我也不帮她,她会认为我们是有意在阻止她追求进步……”

说到这里,她脑子里突然浮出的是学生们在民调会抗议的场景,是谢木兰在人群中在背后紧紧贴抱着梁经纶的景象:“……她会恨你,也不会原谅我……”

谢培东手一挥:“那就让她恨我好了。不只是她,包括绝大多数追求进步的学生,党组织都有清醒的认识,也有明确的指示,肯定他们的进步热情,不鼓励他们的盲目冲动。他们不像你,不可能成为组织发展的对象。”

何孝钰真是心绪纷纭:“那我怎么去回答她?”

谢培东:“你不用回答她,我来回答。”

雨点终于下来了。

谢培东立刻站起,何孝钰跟着站起来。

谢培东大步走出竹林:“小李!”

方步亭那个司机坐在前院大门檐下正跟守门的说话,闻声转头,看见了雨点中的谢襄理和何小姐,叫了一声“哎哟!”抄起备好的雨伞,飞跑了过来,赶紧撑开遮在谢培东和何孝钰头上,将二人接到了大门檐下。

谢培东:“开车,送何小姐回家。”

“好嘞!”那李司机应道。

谢培东:“大雨天,开慢些,注意安全。”

“您放心。”

李司机的雨伞护着何孝钰走出了大门。

谢培东站在那里目送。

暴雨击打着伞顶已经到了停在门外的车边。

后座门拉开的那一刹那,何孝钰回头一瞥。

她看见依然站在大门内摆手的谢培东,又看到他背后已在雨中的洋楼,不知为何,蓦然一阵心酸。

谢培东向她挥手,示意她赶快上车。

何孝钰不敢再看,转头进了车门。

后座门关了,雨幕中的伞飘到了前座驾驶门。

暴雨中的车像一只小船,慢慢向胡同口倒去,转眼不见了。

谢培东依然站在大门内的檐下。

“襄理,行长叫您。”

谢培东这才回头,是蔡妈举着伞站在背后。

“行长,你叫我?”谢培东进办公室的门时,又跺了跺湿鞋,接着便感到了窗外扑面吹来的风,雨声震耳,发现窗门依然开着。

徐铁英已经带笑站起来了。

方步亭依然坐着:“是徐局长有事叫你一起来商量。”

谢培东只匆忙向徐铁英点了下头便快步向窗前走去,沉着脸盯了一眼方步亭,说道:“刚拔的火罐,怎么还吹风?”

飞快地关了窗门,雨声立时小了。

徐铁英见这时的方步亭坐在那里受着责备反倒像一个犯了过错的孩子,等谢培东转过身时对他更加客气了:“不怪你们行长,是我大意了,谢襄理请坐。”

谢培东在规矩上丝毫不乱,过去搀着方步亭的手臂:“行长,你坐到自己椅子上去。”

方步亭又乖乖地让他搀着,坐回到自己的专椅上去了。

谢培东站到方步亭刚坐的那把椅子边,这才转对徐铁英:“徐局长请坐。”

徐铁英点着头,还是等着谢培东一同坐下了。

“我说?”徐铁英又望了一眼方步亭,得到默许,转对谢培东,“谢襄理也知道,事情已经很急了。我刚才跟你们行长取得了高度一致的认同,不能让孟敖再被任何人利用。民调会的案子必须由我来审,北平分行的账必须由你来查,办几个人,清出一些赃款向南京做个交代,让美国人赶紧恢复援助。关键是口径必须统一。”

说到这里徐铁英先停了下来,又望了一眼方步亭。

方步亭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知道下面的话至关重要,点了下头,对徐铁英:“我在听,徐局长请说就是。”

徐铁英:“整个案子的实情是,崔中石被民调会马汉山那些贪员和空军侯俊堂那些败类买通了,瞒着北平分行,通过黑市交易走私倒卖美援物资,贪污非法利润。方行长察觉后及时通报了我,我抓捕了崔中石,却被马汉山带着他军统的旧部劫到西山杀人灭口了。所幸崔中石掌管的账目被及时缴获,经谢襄理清查,贪款是三百二十万美元!”

“三百二十万?”谢培东望着徐铁英,又望向方步亭,“这个数字怎么得出来的?且不说账难做,落实到人向谁追缴现金?”

方步亭:“不要急,先听徐局长说完。”

“曾可达要追缴的可是一千万!”徐铁英说到这里显得十分气愤,“一千美元买一条命都算贵的了,一千万美元是多少条人命?他不查,倒叫孟敖查,少说也有一万个人在等着跟孟敖拼命!为了争宠,借刀杀人,我们两败俱伤,他们坐享功成!不用共产党来打,就曾可达这些人也会把党国灭了!”

说到这里,黑沉沉的窗外扯下一道长长的闪电,接着从天边传来一连串雷声。雨下得更大了。

雨幕连天,雨声撼地。

西北郊稽查大队军营大坪上,二十个稽查大队的飞行员都光着上身却穿着军裤皮靴,两米一个,排成一排站在雨中。

每个飞行员的对面都站着一位民调会的人,有西装,有中山装,全湿透了粘在身上。

这种一对一的审问,也只有方孟敖大队想得出来。

“多少?一万美元?”郭晋阳大声地反问对面的王科长。

“一千!郭长官,我说的是一千!”王科长已经被雨打得不行了,却又急得必须大声辩白。

“什么?你说的是十万?”郭晋阳立刻给他加了十倍。

“不是呀……”王科长被一大口雨水呛住了。

“一百万?”郭晋阳又给他翻了十倍。

“我不说了……”王科长扛不住了。

“你愿意了……”郭晋阳大声吼着表扬。

“枪、枪毙我吧……”王科长再也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到雨地上,双手抱着头,除死无大祸。

郭晋阳双手抱臂依然挺立在雨中,一动不动。

“你说什么?五千六?是美元还是银元?”

“刚说的两万,怎么又是一万九了!”

“再说一遍,三万还是四万?”

大雨中一路吼问,那些民调会的人全都要崩溃了。

谢培东已经把办公室的灯都开了,接着搬来几本账册,走回圆桌边,把账册放到桌上。

他找出其中一本账册,仔细翻着,一边说道:“照徐局长刚才的说法,三百二十万美元也是三千二百个人,怎么查,账上也查不出这个数来。”

徐铁英耐心地赔了个笑:“这也就是个说法。人跟人身价不一样。马汉山一个人怎么也得值五十万,民调会一个科长怎么也值五万。还有北平其他部门一些人,军方一些人,一万、两万、十万,身价不等。往死里追就能追出三百二十万。”

谢培东:“为什么一定是三百二十万?”

徐铁英这次不回答了,望向了方步亭,让他来答。

方步亭叹了口气接言道:“我刚才向央行问清楚了,美方这次停止援助还有个重要原因。这些人贪得昏了头,竟将美国驻华公司应得的一千七百多万利润也吞了!美国在上海的公司正好抓住‘七五’发生的事件点了北平方面的名,指出北平民调会就侵吞了他们三百二十万。司徒雷登对国府本就成见很深,现在有了美国驻华公司的指控,向华盛顿再一报告,美国政府还不停了美援?两头起火,先灭大头吧,只能追出三百二十万给美国驻华的公司。”

谢培东严肃地听着,还像以往一样,在方步亭交底时,不立刻表态,而是沉思。

方步亭在等着他思考。

徐铁英也只能看着他思考。

谢培东心里雪一般明白,北平所贪的民生物资赃款共有一千万美元,孔家扬子公司和宋家孚中公司占六百万,徐铁英从侯俊堂那边暗吞了八十万,现在只追三百二十万,赔付美国公司的也是三百二十万,孔、宋和徐铁英他们的六百八十万恰巧都可以不追了。身为中共地下党员,潜伏在金融战线,他不信什么天命,但这种巧合也使他不得不暗自心惊,国民党政权的气数确实尽了。

谢培东像是把思路理清楚了,带着忧虑点出自己的担心:“我这里可以做出三百二十万的账,可国防部调查组点明的数目是一千万,他们敢这样说,就一定是得到了什么经济情报,认真追问起来,还有六百八十万哪里去了,怎么交代?”

徐铁英:“扬子公司、孚中公司有一条运送美援物资的船在公海沉了,空军有两架走私物资的飞机坠落了,天灾加上人祸,损失了六百八十万。因此我们追出的赃款就是三百二十万。”

谢培东望向方步亭。

方步亭点了下头。

谢培东:“那我就做三百二十万的账,追回这笔钱可是徐局长的事。”

徐铁英:“好!我这就回去给叶局长、陈部长痛陈利害,请方行长也立刻通过央行总部向宋先生和孔先生那边说明情况。两方面同时呈报总统,总统自然会权衡利害,阻止国防部查案,孟敖也就解脱出来了。南京指令一到,我立刻把人犯转押到警察局审讯。关键是谢襄理要尽快做平那三百二十万的账。”

谢培东又望向方步亭。

方步亭这次没有立刻表态,而是望着徐铁英问了一句似乎毫不相干的话:“警察局那边都谁参与审讯?”

徐铁英早在等他这句话了:“方行长放心,警察局审这个案子我绝不让孟韦沾边。他接下来的工作我已做了调整,只负责北平市民的外勤,抓学潮的事我也不会再让他参与。”

徐铁英这番安排,使方步亭对他的看法终于有了转变,一直冷冷的脸色浮出了和颜。这个人虽然贪婪心黑,到底还懂得同船共渡。一口一声解脱孟敖自然是鬼话,可主动解脱孟韦确是人情。

“费心了。”这是方步亭今天第一次对徐铁英说的客气话,接着站起来。

谢培东和徐铁英也跟着站起来。

方步亭先望了一眼谢培东,接着望向徐铁英:“就按徐局长的意见办吧。”

“我始终是那句话,同舟共济。”徐铁英说到这里拿起帽子戴上,“时间紧,告辞了。”说着突然向方步亭敬了个礼!

方步亭没有心理准备,被他这个礼敬得一怔,紧跟着微微还了一躬。

徐铁英又将手伸向谢培东,跟他紧紧一握,这才走了出去。

“培东,我们送一下。”方步亭立刻说道。

“下雨,行长不要出去了。”谢培东独自紧跟了出去。

方步亭还是跟着走出了办公室门。

方步亭望着谢培东送徐铁英已经下了楼,自己还想跟下去,可突然觉得头又晕了,赶紧扶住了楼梯口的栏杆:“徐局长,培东送你,我就不送了……”

楼外的大雨声淹没了方步亭微弱的声音,谢培东陪着徐铁英已经走出了客厅。

走廊那边的卧房门立刻开了,程小云显然听到了方步亭的声音,出门便是一惊,急忙走到方步亭身边,搀住依然扶着栏杆的方步亭:“身子不要紧吧?”

“不要紧的。”

程小云:“到房间去吧。”

方步亭看见了程小云眼中的忧急:“怎么了?木兰又哭闹了?”

程小云摇了摇头:“是孟韦。他要走,我跟他谈了好一阵子了,你们在谈事也不好叫你。”

“唉!”方步亭一声长叹,让程小云搀着向卧房走去。

方步亭走进卧房门便站住了,只觉一阵心酸。

站在窗边椅子旁的小儿子换上了一身学生装,两口箱子就在身旁。这不是要搬出去住,是要出远门了!

“怎么回事?想到哪里去?”方步亭依然端严地低问。

“先去香港,然后去法国。”方孟韦低声答道。

“去法国干什么?”

“留学,打工,干什么都行。”

“留什么学?打什么工?你当自己是那些学生想走就能走?!”

“这么大声干什么?”程小云赶忙插言道,“孟韦这不在等着跟你商量嘛。”

方步亭:“跟我商量什么?他是国民政府的人,是在册军职,戡乱时期擅离职守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爸——”方孟韦这一声叫得不是委屈而是苍凉,“大哥也是在册军职,您不一直在想方设法让他去美国吗?”

方步亭被问住了,沉默了好一阵子,声调柔和了下来:“你知道的,何必拿这个话来堵我。两个儿子,从小就你听话,后来一直跟在我身边,没有让我操过心……实在要走,告诉我个原因,我帮你去求人……”

“坐下吧。坐下慢慢说。”程小云发现方步亭有些站不住了,连忙扶他在床边坐下。

方孟韦身子动了一下,本想也过来扶父亲,看见小妈一腿站在床边一腿跪在床上,稳稳地扶着父亲的后背,便又不动了。

程小云:“孟韦,好好跟你爸说。”

方孟韦低头沉默着,终于下了决心,要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在重庆读完初中我要接着读高中,您却要把我送去三青团中央训练班。我实在不愿意去,您摔了杯子……那天晚上我只能一个人在房间流泪,我想要是妈还在一定会让我去读书,一直读完大学,还会送我到国外去留学……谁叫我没有了妈呢……”

方步亭身子震了一下,身后的程小云也跟着震了一下,两手搀紧了方步亭。

方孟韦的脚也紧跟着动了一下,还是没有迈步,放低了声音:“小妈,我说这个话不是冲着您来的,您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程小云眼中有了泪花,“说吧,都说出来,你爸就明白了……”

方孟韦却沉默了。

第52章平心静气

方步亭刚才已闭上了眼睛,这时又慢慢睁开了:“那时候是我错了。接着说吧,说出来,就算我替你妈做主,都依你,好吗?”

程小云在背后已经强烈地感觉到方步亭说这段话时身子有些微微发颤,便坐了下来,紧挨着方步亭,一是能用身子撑住他,二是也能不让孟韦看见自己流泪。

“我没有说您错了。”方孟韦把自己的眼泪咽了下去,“上海失散后,您千方百计派人找到了我们。当时哥不愿再见您,却一定要我到您身边来……我还记得走的时候哥说他要战死沙场为妈妈她们报仇,再三嘱咐要我跟着您好好读书,做个有学问的人,为我们中国争气……”

“不要说了,我将功赎罪。”方步亭一口气又挺直了身子站了起来。

“爸……”

“步亭……”程小云跟着站了起来。

方步亭已不再要她扶,而是深情地望着她:“你跟着我,让孟韦带着木兰去法国吧。”

程小云连忙深深点头:“我去跟木兰说。”

方步亭:“我去。”

“大爸?”

谢木兰一直在房间里等着何孝钰,没想到进来的却是方步亭,见他轻轻掩上了背后的门,一时愣在那里。

方步亭笑着:“怎么,大爸脸上有什么,你这样看着,也不请大爸坐?”

“大爸您坐。”谢木兰连忙扶正了窗边的椅子,又过来扶方步亭,目光却依然望着门口。

方步亭尽力春风和煦,说道:“就我一人。”

“孝钰呢?”谢木兰还是忍不住问道。

“孝钰来了吗?”方步亭反问道。

谢木兰:“可能在跟我爸聊天吧。大爸您坐。”

“哦。”方步亭坐下了,“我昨晚不在家,今天又开了一上午会,刚刚才知道,你爸不像话,怎么能把你锁在房里呢?”

谢木兰心里还是鬼精的,知道大爸这是在哄她,接着话立刻说道:“现在您回来了,他也不敢锁我了。大爸,用您的车送我和孝钰去学校吧。”

方步亭依然笑着:“女儿大了,像鸟儿一样,就应该放出去远走高飞。大爸支持你,不但要让你出去,还要让你飞得更高更远。怎么样?”

谢木兰端详着他,琢磨着他的话,试探道:“大爸可不许骗我。”

方步亭:“胡说。长这么大,大爸什么时候骗过你?”

谢木兰眨眼想了想,撒娇道:“还真没有。大爸,是我说错了。”

方步亭笑着点了点头:“知道认错就好。”接着装出十分轻松的样子,想了想,问道,“你们同学在一起讨没讨论过世界上哪个国家风情和景点最想去看一看?”

谢木兰有些警觉了,可望着大爸的样子又不像要强迫自己做什么,便答道:“讨论得多了,大爸是不是又想跟我说美国?”

方步亭:“美国有什么好说的,一百多年的历史,无非就是一些高楼罢了。你大爸在美国六年,其实最想去的地方还是欧洲,比方巴黎,那里有卢浮宫,有埃菲尔铁塔。你和你的同学有没有谈起过?”

“当然谈起过。”谢木兰有意装着平淡的样子,“可我们中国现在这样落后,我们去了别人也瞧不起。”

方步亭:“你这话有道理,也不全对。蒋宋夫人美龄也是中国人,在美国议会演讲就赢得了全体议员长时间的掌声,之后所到之处都受到了全美国的尊敬。因为什么?因为她留过学,有知识,有阅历。木兰,大爸希望你成为这样的优秀女性。”

谢木兰似乎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大爸想送我去留学?”

方步亭望着她:“不好吗?”

“不好。”谢木兰立刻回道,接着又改口道,“不是不好,我大学还没毕业呢,要去也不是现在。”

方步亭:“那不是问题。大爸有同学在巴黎大学负责教务,可以让你转到那里念完大学,接着读硕士。”

“你们是不是都商量好了,一起要赶我出去?”谢木兰终于急了,“不用你们赶,我现在就走!”

谢木兰立刻去提那口早已准备好的皮箱。

“木兰。”方步亭站起来,“不许这样子。”

谢木兰对大爸还是有感情的,改变了语气:“大爸,我只是想去住校,你们让我去,我又不是不回来看您……”

门突然被推开了,谢培东黑着脸走了进来:“不要跟她多说了。行长,你有病去歇着吧。”

“还是要好好说,好好说……”方步亭依然态度慈和。

谢培东:“有什么好说的?正在放暑假,住什么校?无非就是想跟着那些学生去胡闹!你出去吧,我锁门了。”

谢木兰的脸唰地白了:“我住到孝钰家去,怎么就是胡闹了?孝钰呢……”说着,尚存一线希望地向门外望去。

谢培东:“回去了。我用车送的。行长,我们出去……”

“你锁门我就从窗户跳下去!”从来不敢跟爸爸顶嘴的谢木兰终于爆发了,“你不是我爸,我从来也没有爸爸,只有封建家长!我再也不会受你的压迫了!”

谢培东也没想到女儿会突然这样对他,虽依然沉着脸,心里却一片冰凉。

“木兰!”这回是方步亭呵斥她了,“怎么能对你爸这样说话?!”

谢木兰再不让步,提着皮箱站在那里:“我不说话了,你们说吧,让不让我出去?”

方步亭今天又一次显得如此的无奈,只好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也知道自己绝不能让步:“那我就也当没有生这个女儿!不是要出去吗?除了北平,去哪儿都行!提上箱子,走吧!”

“去……去哪儿?”谢木兰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谢培东:“火车站。你想去哪儿,我都派人送你去。”

谢木兰将手里的皮箱慢慢放到楼板上。

“丫头……”方步亭察觉到她可能要做傻事了。

果然,谢木兰转身就上了椅子,踏上了窗台。

方步亭吓坏了,顿觉手足无措,但见眼前一闪。

谢培东一个箭步已经跨到窗前,一把抓住谢木兰,接着手臂一夹,便把她牢牢地夹在腋下:“反了你了!来人!”

谢木兰被父亲像小鸟一样夹着,十分软弱,也十分绝望,闭上眼流泪,却不再挣扎。

“培东!”方步亭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不要这样子……”

“行长,你就不要再说话了好不好?”谢培东说着,另一只手又提起了皮箱,便准备向门外走去。

“姑爹,将木兰放下。”方孟韦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

谢培东一怔,站在那里。

方步亭看见门口的儿子也是一怔。

方孟韦穿着整整齐齐的警服,脸色也很白,却非常平静:“木兰是学生,学生就应该去学校。你们不让她去是没有道理的。姑爹,把皮箱给我。”

方孟韦走了过去,向谢培东一伸手。

谢培东却没有把皮箱给他:“孟韦,长辈的事,你不要来掺和。”

方孟韦挺立在谢培东面前,慢慢望向仍被横夹着的谢木兰,见她身子一动没动,却将泪脸转了过去,显然是不愿让自己看见,心中更是一寒。

方孟韦不再看谢木兰,盯着姑爹的眼:“姑爹,我现在就是在请求长辈,请你们不要再剥夺儿女的自由。您不会等着让我也动手吧?请您把皮箱给我,把木兰放下。”

谢培东心中也在翻江倒海,此时怎一个难字了得!

方步亭:“培东,就听孟韦的吧……”

谢培东提皮箱的手慢慢伸了过去,方孟韦接过了皮箱。

谢培东又慢慢将女儿小心地竖着放下,方步亭立刻伸手过去挽住了谢木兰的手臂。

方孟韦目光没看谢木兰,话却是对她说的:“去里面洗个脸,我开车送你去学校。”

谢木兰这时反倒痴痴地仍然站在那里。

方孟韦:“放心,我送你到燕大门口就会离开。”

“我没有那个意思……”谢木兰抹了一下眼泪,望着方孟韦,“我感谢你,小哥。”

方孟韦嘴角一笑:“走吧。”

说完便提着皮箱平静地从两个老人中间向门口走去。

谢木兰梦游般跟着向门口走去。

方步亭怔怔地望着走出房门的两个背影。

谢培东也怔怔地望着走出房门的两个背影。

脚步声响,一儿一女已经消失在两双凄然的目光以外了。

这时楼外的雨也小了,远远地便能听见吉普车发动到离开的声音。

方步亭坐在他那把专用的沙发上。

谢培东也坐在一旁的沙发上。

两个人谁也不看谁,都在那里发呆。

程小云在门口出现了,收了雨伞,挂在伞架上,轻轻地走了进来。

“孟韦都说了些什么?”方步亭望向程小云。

程小云走了过去,也坐了下来:“听见你们在吵,他就回房间换了警服。好像只说了几句……”

说到这里,她欲言又止。

“说吧。”方步亭已不只是心焦。

程小云低下了头:“都是气头上的话,说了一句国破家亡,又说了一句走投无路……”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培东!”

谢培东跟着慢慢站起来。

方步亭:“去,直接给孔先生和宋先生办公室打电话!”

下午四时许,风雨都停了,尽管满地泥泞,一只只车轮还是在镜面上汹汹地闪碾过去。

稽查大队军营大坪上,二十个依然光着上身站在那里的飞行员同时警觉地向大门方向望去。

坐在泥地上那几十个民调会的人虽已浑身泥污筋疲力尽,这时也都睁大了眼望向大门那边。

两辆美式军用中吉普在前,跟着是两辆美式军用小吉普,后面是三辆美式军用十轮大卡车,进了大门车速依然不减,直驰向大坪。

陈长武立刻对身边的郭晋阳:“是陈继承派来的。快去报告队长!”

郭晋阳立刻向营房大步走去。

车队直开到离这些人几米处才猛地停下。

第一辆中吉普前座下来的是那个特务营长,跟着跳下来的是国军第四兵团特务营精挑的十个特务兵。

第二辆中吉普前座下来的是军统那个执行组长,跟着跳下来的是军统执行组十个行动组员。

第一辆小吉普前座下来的是孙秘书,打开后座车门,徐铁英下了车。

第二辆小吉普后座车门直接开了,王蒲忱下了车。

从三辆十轮大卡车上跳下来的全是北平警备司令部的宪兵,一色钢盔大皮靴,卡宾冲锋枪。

从大门到整个军营周边,跑步声中,三卡车的宪兵都已布岗站住了。

徐铁英和王蒲忱在前,特务营长和军统的执行组长带领特务营的特务兵和军统行动队员跟着走到了陈长武他们面前。

那个特务营长和执行组长大声呵斥依然坐在地上的那群民调会的人:“起来!都站起来!”

“不许动!”陈长武紧跟着喝住了那些刚想站起的人。

特务营长、执行组长和他们带着的人立刻逼了过去。

陈长武和飞行员们也立刻迎了过来。

两边的人眼看就要冲突起来。

“都不要动!”徐铁英喝住了自己这边的人,接着望向陈长武,“你们方大队长呢?”

陈长武:“报告去了。”

徐铁英又把目光向坐在地上的那些民调会的人扫去。

身上是泥污,脸上也是泥污,一个个都只能看见两只眼睛,颇难辨认,但徐铁英还是看出了,这些人里没有马汉山。

徐铁英又问陈长武:“马局长呢?”

陈长武:“跟我们大队长在一起。”

郭晋阳从营房出来了,大步走到陈长武面前:“大队长问,都是些什么人,来干什么,有没有国防部的指令?”

陈长武望向徐铁英。

徐铁英当然知道这时必须自己去面对了,可也不能一个人去,便望向王蒲忱:“南京方面的指令是下给我们的,能代表国防部的是你们保密局。王站长,我们去带马汉山吧。”

王蒲忱又抽烟了,抽烟便咳,咳了几声才回答道:“走吧。”

徐铁英便又对陈长武:“南京方面有指令,领我们去见方大队长。”

陈长武和郭晋阳还有身边的邵元刚碰了个眼神,三人默契了意见。

陈长武这才对郭晋阳:“你领徐局长和这位长官去见队长吧。”

郭晋阳:“二位长官请吧。”

郭晋阳领着徐铁英和王蒲忱向营房走去。

那个特务营长和执行组长也紧跟了过去。

陈长武和邵元刚立刻拦住了特务营长和执行组长:“长官们的事,你们跟去干什么?”

徐铁英停住了脚步:“南京的指令就是要他们执行,跟着来。”

陈长武和邵元刚又交换了一下眼神:“那好,我们陪着去。”

一行六人走向营房。

北平顾维钧宅邸曾可达住处。

和今天的天气一样,情况一日数变,曾可达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拿着电话,心里急说话还不得不耐着烦:“王秘书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接到了南京的指令,我却没有得到建丰同志的指示。很快方孟敖就会问我,那些人应不应该让他们带走,我怎么回话?”

对方王秘书的声音这次显然也有些急:“建丰同志也是刚得到的消息,立刻去了总统官邸。走的时候说了,你要是来电话,叫你先沉住气。他见了总统后,有可能会直接给你打电话。”

曾可达:“说没说把人交给他们?”

对方王秘书的声音:“没有明确指示。我听建丰同志的语气,是让你们先拖一拖。”

曾可达:“我明白了。”

明是明白了,可接下来怎么办?曾可达放下电话站在那里想。

稽查大队营房方孟敖房间。

这里的情景倒丝毫没有紧张的气氛,相反让徐铁英既尴尬又暗恼。

方孟敖坐在椅子上,马汉山也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徐铁英和王蒲忱却站着。

方孟敖拿着那份指令在看,马汉山却把眼睛望向窗外,两个人都不瞧自己和王蒲忱。

王蒲忱反倒没有任何表情,细长的手指又拈出了一支烟,对着原来那个还没有吸完的烟蒂点燃了。只管吸烟,只管咳嗽。

那个特务营长和执行组长被陈长武和邵元刚挡在门外,也是站着,一脸的不耐烦,想看房里的状况,偏又被两个高大的身躯并肩挡住了门。

“看完了?”徐铁英问方孟敖。

方孟敖将那纸军令放在腿上,却没直接回答徐铁英,向门外说道:“陈长武。”

“有!”陈长武在门外答道。

方孟敖:“搬两把凳子进来,给两位长官坐。”

“是!”

陈长武一手提着一把凳子走进来,摆在房里:“两位长官请坐。”说完又走了出去。

徐铁英和王蒲忱这才有了座,坐了下来。

“这道军令是给你们下的,对我不管用。”方孟敖这才说上正题。

徐铁英沉着脸:“清清楚楚,国防部的军令,民调会涉案人员一律交给我们警察局审讯。对你怎么不管用?”

一直假装望着窗外的马汉山这时零碎动了一下,忍不住望了一眼方孟敖。

方孟敖:“我们是国防部调查组稽查大队。这道军令却没有一个字是下给我们调查组的,当然不管用。”

徐铁英:“国防部调查组归谁管?国防部的军令一定要下给你们调查组吗?”

方孟敖:“问得对。国防部调查组是国防部成立的,从我们手里要人,却不给我们下指令。说句徐局长不爱听的话,你听不听?”

徐铁英:“你说。”

方孟敖将那张指令递还给他:“这道军令是假的。”

徐铁英倏地站起来:“方大队长,开玩笑也不是这样开的!谁敢伪造国防部的军令,杀头的罪!你敢吗?”

方孟敖却不动气:“什么事都有人敢做。也许你这道军令盖的真是国防部的大印,但这件事有假。”

徐铁英也就拿方孟敖无可奈何,压住了气,说道:“电话就在你身边,你可以立刻给你们曾督察打过去问。”

方孟敖:“我执行任务从来不问。真要我干什么上边会跟我说。”

徐铁英:“那好,你不打,我打!”

曾可达的办公桌上两部电话,同样显眼的是电话旁摆了一本线装书,也没翻开,封面上赫然印着《曾文正公文集》。

曾可达这时就端坐在“曾文正公”面前,闭着眼睛在等电话,他需要静气功夫。

电话铃响了!

曾可达眼皮动了一下,有意不急着去接,在心里默念着:“要有静气,要有静气。”这才睁开了眼,可很快又没有静气了,他看清了在响着的那部电话是北平内线。接还是不接?他慢慢提起了话筒放到耳边却不吭声。

对方的声音倒很大:“曾督察吗?我是徐铁英呀。”

曾可达依然不吭声。

对方的声音更大了:“曾督察吗?请说话,说话!”

曾可达用另一只手将机键按了,刚要将话筒往上搁,又不搁了,放在桌上。

那部电话便是长长的占线声!

稽查大队营房方孟敖房间。

方孟敖听觉是何等敏锐,立刻知道了对方曾可达没有接徐铁英的茬儿,偏又问道:“曾督察怎么说?”

徐铁英放下了话筒,知道再有气此时也不能跟方孟敖撒,答道:“给他面子问他一声,按规矩我们完全可以不理他。军令上既有国防部的大印,还有主管的秦次长亲笔批文。方大队长,我们从来不想跟你过不去,希望你也不要让我们为难。”

方孟敖:“怎么不让你们为难?”

徐铁英望了一眼王蒲忱:“王站长也在这里,他可是也接到了国防部保密局的命令。请你将马局长,还有外面民调会那些人移交给我们。”

方孟敖望向了马汉山。

马汉山直到此刻才真正将目光望向了早已进来的徐铁英,附带瞟了一眼王蒲忱,却依然坐在椅子上,毫无起身之意。

方孟敖像是在商量,问马汉山:“马副主任,马局长,你愿意跟他们走吗?”

马汉山:“我姓马,可老子不是马,也不是骡子,谁叫带走就带走呀?”

“马局长!”徐铁英对他可就没有好口气了,“带你走可不是我们的本意,国防部的军令就在这里。你是不是也看一眼?”

马汉山:“也不是下给我的,我归民政部管,我看什么?”

徐铁英唰地将那道指令递到他面前:“当然不是下给你的,可上面有你的名字,你是受审人员!”

马汉山却将目光望向了王蒲忱:“蒲忱,上面是这样写的吗?”

王蒲忱刚踩熄了烟蒂,这时又掏出烟来:“老站长,您知道,我是从来不会无事惹事的。军令上确实写着您的名字,调查嘛,也没就要将您怎么样。”

“蒲忱哪!”马汉山这一声叫得真是江湖路远,“你还年轻,接了我的班,我教你一句,他们今天能这样对我,明天就会这样对你。”

徐铁英:“马汉山,我最后提醒你一句,你那套老江湖要收起来了。如果今天还用这一套对付党国,我们想救你,南京也饶不了你!”

“徐铁英!”马汉山也直呼其名抗之,“你不是党国。南京那么大,哪块地也不是你的!汪精卫还当过伪南京政府的主席呢,说过南京是他的吗?拿南京来吓我,告诉你,我不是侯俊堂,更不是崔中石!拿了人家的钱背后捅刀子,不要说党国,江湖上也瞧不起你这号人!看着我干什么?想吃了我?方大队长就在这里,侯俊堂、崔中石两条人命死在谁手里,他心里比明镜还亮!”

“来人!”徐铁英咆哮道。

门外那特务营长和执行组长便要闯门:“执行公务,请你们让开!”

陈长武、邵元刚两肩一并,比那条门还宽。

特务营长和执行组长拔出了枪!

陈长武、邵元刚立刻准备夺枪!

“让他们进来!”方孟敖发话了。

陈长武邵元刚还是犹豫了一下,勉强让开了一道缝隙。

特务营长和执行组长只能侧着身子从他们中间钻了进去。

进了房,那个特务营长便用枪口对准了马汉山,那个执行组长手中的枪却依然垂着,毕竟马汉山是他的老上级。

徐铁英震怒过后,现在要抓人了,又冷静了些,对方孟敖道:“方大队长,马汉山我们是一定要带走的。请你体谅。”

方孟敖慢慢站起来,身子恰好半挡在马汉山前面:“现在可不是我不让你带人,而是马局长信不过你,不愿走了。马局长,你拿我的枪干什么?”

其实,方孟敖的枪虽然摆在椅子后的床头,马汉山并未拿他的枪,听他这一提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有了这个靠山心中便有了底气,立刻抄起床头那把枪,上了膛,唰地站起,从方孟敖身后窜到身前,恰好面对的是徐铁英,那把枪便顶在了徐铁英的肋上!

徐铁英虽是老中统,却长期从事文职,平时打靶都十打九空,玩起枪来哪是马汉山的对手?这时腰间被他的枪口顶着,胸襟还被他另一只手揪着,别说不能动,一动准定就是一枪!

“马汉山,你这样做可知道后果?!”徐铁英毕竟还是老姜,这时身子不动,说话也依然不露怯意。

马汉山:“人知道后果,枪可不知道后果,走了火那是谁也挡不住的!蒲忱!”

王蒲忱这时依然冷静地站在那里,只不过手里拿的那支烟没有点燃罢了,听马汉山叫自己,答道:“老站长,不要这样子嘛。”

“你懂个屁!”马汉山不是骂而是教训他,“党通局这些家伙从来就没把我们军统的人当人看!老子今天不这样子,挨不到晚上就会是第二个崔中石!你们等着到停尸房给老子收尸好了。听我的,带着那两个人出去!”

王蒲忱:“好,好,我带他们出去。老站长您可千万别干傻事。出去吧。”

王蒲忱又细又长的手指夹着那支烟一招,自己先慢慢走了出去。

那个执行组长急忙跟了出去。

只有那个特务营长还握着枪兀自犹豫,但见方孟敖两眼闪光向他瞪来,也不得不收了枪走了出去。

方孟敖这时发令了:“长武、元刚,去把营房的门锁了!”

门外的陈长武和邵元刚齐声答道:“是!”

营房里,方孟敖这个房间只剩下三个人了。

方孟敖:“马局长,可以把枪收了,好些事,我们三个人正好说清楚。”

“说不清楚的,方大队长。”马汉山依然揪着徐铁英,枪口反而转顶向了他的心脏部位,“姓徐的,你知道这颗子弹射出去就是你的心脏。老子近来有些酒色过度,手经常发颤,说不准扳机就动了!你现在说,那天晚上你是怎么布的局,怎么害死的崔中石?!”

方孟敖闪光的眼盯向了徐铁英。

徐铁英依然一动不动,只是闭上了眼。

又是那部北平内线的电话响了。

曾可达干脆翻开了《曾文正公文集》,看得进看不进都在看着,就是不愿接那个电话。

这个电话也真固执,便一直响着。

曾可达一手握书,一手提起了话筒,原本是想将它按掉,又改变了主意,还是将话筒放到了耳边。

“曾督察,我是蒲忱哪。”话筒里王蒲忱的声音不大却吐词清楚,语气不急却显出事情很急,“我知道你很为难,我们这边也很为难。现在事情无法收拾了,你如果在听,就回我一句话。”

曾可达不得不回话了:“我在听,王站长请说吧。”

王蒲忱的声音:“方大队长不愿放人哪。现在马局长已经疯了,拿枪顶住了徐局长,上了膛的,说不准就会走火。民调会的人到底归谁审讯,请你打个电话请示一下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吧。”

曾可达听了也是心惊,想了想,说道:“徐局长的做法是不厚道的,我真是不愿搭这个言。既然王站长在那里,同属国防部,就请你先稳住局势,最好不要把事情弄得不好收拾。我这就给预备干部局打电话。”

王蒲忱的声音:“好。我等曾督察的电话,打到军营门卫室来。”

曾可达挂了电话,接着把《曾文正公文集》也扔了,望着那部直通二号专线的电话,却迟迟不想去打——建丰同志不在,打给谁去?

曾可达心里焦躁,干脆开了门,走了出去。

出了房门,园子里已是黄昏,雨后一片葱茏。

王副官就住在他廊檐对面的小房子里,见他出门立刻走了出来,轻声问道:“督察,雨后空气好,跑跑步再吃晚饭?”

“这时能跑跑步真好啊!”曾可达一声长叹,“去告诉厨房先不要做饭,什么时候叫做了再做。”

王副官:“是。”走回自己房门口关了门,然后下石阶,转右径,向厨房方向走去。

曾可达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子,在廊檐的砖地上手脚撑地,快速地做起俯卧撑来。

做了有十来个俯卧撑,猛地听见房间内电话铃响了!

“是我,是可达,建丰同志!”曾可达抑制不住声调激动。

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声音总是发出回响:“我是在一号专线给你打电话,听着就是。”

曾可达:“是。”

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回响:“革命总是艰难的,现在尤其艰难。他们已经完全不顾党国的生死存亡,为了一己之私无所不用其极。今天两大势力盘旋于总统身边,说我们国防部调查组被共产党利用了,这才出现了国防部那道误党误国的军令。我跟总统深谈了两个小时,总统教导,关键是任何时候都不能被共党利用。他们所指的共党无非是方孟敖。我现在问你,梁经纶同志那边的工作做得怎么样了?他派的学联那个人跟方孟敖接触过没有?方孟敖跟共党的联系是否完全切割干净了?现在不要回答,我给你半个小时,把上述问题落实清楚,通过二号专线把电话转到一号专线来。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我就能让总统放心,彻查北平的贪污案,让美方立刻恢复援助。”

“是。我立刻落实,建丰同志!”曾可达大声答道。

一号专线的电话挂了。

“王副官!”曾可达大声叫道,可立刻想起他去厨房了,便不再叫,急剧思索。终于,他下了决心,拿起那部北平内线电话,拨了起来。

何宅一楼客厅里,电话铃声将默坐在那里的谢木兰吓了一跳,两眼茫茫地望向坐在对面的何孝钰,怯声问道:“不会是我家里打来的吧?”

何孝钰:“是你家打来的也不要紧。应该是找我爸的。”说着拿起了电话。

在何孝钰听来,话筒那边是个陌生的声音,其实就是曾可达的声音:“请问是燕大何校长家吗?”

何孝钰答道:“是的。请问您是谁?”

电话那边的曾可达:“我姓曾,是清华经济系的教授。我想请问梁经纶教授在不在?”

何孝钰捂住了话筒,轻声地对谢木兰:“清华的曾教授,找梁先生的。”

谢木兰不只是松了口气,而且眼睛也亮了。

何孝钰在电话里回话:“曾教授您好,梁先生在这里,可正在陪何校长做一个很急的方案。如果不是要紧的事,您能不能晚点打来?”

对方曾可达的声音:“实在打搅了,我这里有个很急的事,就占梁先生几分钟时间,麻烦请他来接电话。”

何孝钰把电话拿在手里,不再看谢木兰,向楼上喊道:“梁先生,清华的曾教授电话!”

二楼何其沧的房间有了椅子移动声,接着有了脚步声。

谢木兰再也忍耐不住,望向那扇房门,眼中闪出了光亮!

第53章攻防守则

一向简洁的何其沧卧房今夜像北平城一般零乱。

掠过楼板上一摞摞为国民政府发行金圆券提供论证的参考书籍和资料,书桌上那份手稿的封页,在台灯的光照处,标题赫然——《论立刻废除旧法币推行新币制之可行性》。

梁经纶移开木椅后,离开了书桌,从堆积的资料和书籍中走向靠墙的茶几,去拿热水瓶。背对何其沧,他的脸和书桌上那行标题一样沉重。

曾可达竟然严重违反接头的规定,把电话打到了何家。这不仅使梁经纶棘手,更使梁经纶心慌。促成何其沧上书推行金圆券是他的第一任务。这个电话一接,很可能引起怀疑。强势的上级为什么从来就不考虑下级身处困境的艰难呢?

梁经纶提起热水瓶回到书桌前揭开先生面前的杯盖,添上了热水,望着隔桌的先生。

何其沧对这个学生如同对自己的儿子,看出了他的为难,往圈背藤椅上一靠,拿起那份手稿自顾自地看了起来:“去接吧。”

梁经纶:“清华曾教授正在赶一篇发表的论文,其中采纳了我的一个观点,我担心这个电话几句话说不清楚……”

何其沧依然看着稿子:“那就给人家说清楚。我们这个方案,!南京政府急着明天要,我未必明天就给。”

梁经纶:“先生答应王云五部长的事还是不耽误为好。我尽快上来誊稿。”

一片灯光从二楼何其沧拉开的房门洒向了一楼客厅。

谢木兰的目光投向二楼,已如野马而无缰,浑然忘记了身边还站着何孝钰。

何孝钰拿着话筒却不能不跟着望向二楼,其实她现在既不想望梁经纶,更不忍看见谢木兰的激动。

梁经纶的身影终于出现了,他轻轻地拉上了卧房门,从走廊向楼梯口走来。

梁经纶的步幅,在谢木兰的仰望中是那样的无法抗拒。

——那头“闻一多式”的蓬发比以往更加“离骚”了!

——面容憔悴却难掩目光深邃!

——身躯疲惫而依然长衫挺立!

——脚步轻缓更显得下摆徜徉!

像屈原,似贾谊,还有几分李白!

渐渐近了,又都不是,更像挥手再别康桥的徐志摩,彷徨欲发出呐喊的鲁迅!

谢木兰怦怦的心跳声,伴随着梁经纶下楼的踏步声,愈响愈大。

何孝钰耳边能听见的却是雨后隐隐传来的凉风习习声。

梁经纶放慢了下楼的步幅,在心里默念着《间谍攻防守则·心理篇》中的要诀:“彻底忘掉自己的真实身份,让别人理解,让别人认同,让别人心仪……”

可面对爱自己而自己都爱、需要自己而自己都需要的两个女孩,这些要诀如此教科无力。

梁经纶步下了最后一级楼梯,先望了一眼谢木兰:“木兰同学来了。”

谢木兰站起来,面对眼前人,敛住了秋水泱泱,望向何孝钰,望向何孝钰手中的话筒:“我到孝钰同学这里住几天。”

梁经纶的手已经伸向何孝钰,目光也已转向何孝钰。

何孝钰递过话筒:“清华的曾教授,让人家等久了。”

梁经纶有理由立刻接过话筒了:“曾教授吗?对不起,在楼上帮何校长整理一份方案,让您久等了。”

曾可达满目焦灼,拿着话筒,望了一眼手表,急剧斟酌着措辞:“梁教授,我这里也有一份立刻要交给校方的方案,校长催我半小时就要递上去。偏遇到个死结,百思难解,必须向你请教。你那里说话方便吗?”

梁经纶勉强一笑,对着话筒答道:“你们清华总是把一些学术问题看得那么重,牵涉到你们的研究成果,我听了不好吧……是两个同学,我的学生,应该没有关系……”

说到这里,梁经纶向何孝钰和谢木兰望了一眼。

何孝钰立刻对谢木兰:“我们到院子里散散步吧?”

“好。”谢木兰已经更善解人意地向门口走去了。

何孝钰跟着向门口走去。

两个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客厅门外。

梁经纶立刻放低了声音:“我一个人了,曾教授请说吧。”

曾可达立刻问道:“你派的那个何同学跟那个方先生接触了没有?”

梁经纶尽量使语调平静:“接触了。”

曾可达眼睛一亮:“立刻将接触情况告诉我!”

梁经纶一怔:“您知道,我今天一直在帮何校长做那个经济改革方案。因此还没来得及过问其他的事情。”

“什么叫来得及过问,什么叫来不及过问?!”曾可达急了,语气也严厉了,“你一直就在心里抵触我的建议,不愿让何同学接触方先生。听明白了,现在急于知道结果的不是我,而是二号专线!你是不是心里还在抵触?”

梁经纶已经完全不在乎曾可达屡屡强加的这种委屈了,却明白情况确实很严重而又不能不分辩:“配合何校长赶出这个经济改革方案才是我现在的第一急务,时间已严格限定,明天必须上交。”

曾可达被他噎了一下,已顾不得再用保密暗语,压低了语气,加快了语速:“不要分辩了。二号专线刚从一号专线给我来电话,北平这边跟我们较量的那些人,已经通过他们在南京的上层向一号专线进了谗言。一号专线动摇了对我们的信心,相信了他们,指责我们已被共方利用,叫我们交出调查的权力,一切任务交给他们去执行。二号专线十分痛心,十分愤慨,也十分忧虑。责成我半小时内向他汇报今天接触的情况,那个方先生到底有没有被共方利用,这一点已成关键!如果他真被共方利用,我们就将前功尽弃。如果没被利用,二号专线就能够立刻向一号专线做出保证,粉碎他们的阴谋,夺回调查的权力!”

说到这里,曾可达又看了一眼手表:“二号专线给我的时间现在只剩二十五分钟了!我给你二十分钟。十五分钟内问清情况,十五分钟后直接打这个电话,将结果明确报我!”

“啪”的一声,他搁了电话,这时才发现,虽然只穿着夏季短袖军服,自己已经满脸满身是汗了!

他焦躁地一边解衣扣,一边走到门边,开了房门,一阵凉风扑面,只见路灯漫溢处,雨后的顾园树木摇曳,这其实是来北平最凉爽的一个夜晚。

“王副官!”曾可达更牵挂的是方孟敖大队的情况。

“在!”王副官从不远处的路边树影里出现,立刻走来,“该吃晚饭了。”

曾可达:“吃什么饭。打个电话给郑营长,问问军营那边的情况。”

王副官:“是。”立刻向对面自己的房间走去。

稽查大队军营大墙四角的碘钨灯都开了,照得军营如同白昼,警备司令部的宪兵们没有得到新的命令,依然钉子般排立在围墙四周。

王蒲忱站在大门口门卫室前不远。徐铁英被锁在营房内,这里负最大责任者就是他了,可他始终不说一句话,甚至站在那里连地方都没挪动过,只是抽烟。

第四兵团那个特务营长和十个特务兵,军统执行组那个执行组长和十个行动组员全站在他身边,都已有些倦怠。

唯有徐铁英的孙秘书一个人单独站在营房的门外,一动不动,他关注地试图听见紧锁的营房内传出的声音,偏又被阵阵传来的跑步声干扰着。他心里焦灼,脸上两眼却一如既往没有表情。

正在跑步的是大坪中那些飞行员,依然光着上身,又没吃晚饭,还精神十足,将民调会那些人围在中间,绕着圈不停地跑步。

跑步圈中,李科长王科长和民调会那些人也饿着肚子,有些蹲着,有些坐着,一个个都已精疲力竭。

王蒲忱手中这支烟又抽完了,开始往口袋中掏烟。随着他细长的手指,但见他两个中山装的下边口袋全都鼓鼓囊囊的,至少装有七八盒烟,看来他已经做好了通宵鏖战的准备。

可他的手下人不作如是想。

他听见了哈欠声。开始是一个人在打,接着像是受了传染,好几个人都打起了哈欠。

他循声望去,是军统执行组那些人,细长的手指便从掏出的“前敌”牌烟盒中一次掏出了一把,有十几支,对军统的手下:“抽烟吧,边抽边等。”

军统执行组自组长以降,人人抽烟,只是在站长面前执行公务忍着不敢抽,这时全都过来了,纷纷接烟。

一时间,火柴与火机同响,烟瘾共烟雾齐飞。

王蒲忱也擦燃了他特有的细长火柴,这时只见郑营长从门卫室快步跑来了。

“王站长!”郑营长敬了个礼,“你的电话。”

王蒲忱还是点燃了烟,像一只水中徜徉的鹤向门卫室走去:“哪里来的?”

那郑营长跟在他身后,像是早就对他这种不紧不慢心有不满,这才告诉他道:“陈副总司令。”

王蒲忱刚才还徜徉的鹤步瞬间停了一下:“为什么不早说?”加快了步伐,走进了门卫室。

营房大门外孙秘书的目光立刻格外关注地投了过来。

军营门卫室。

“徐局长正在跟那个方大队长谈。”王蒲忱拿着电话,“他的意思好像是牵涉到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尽量不要发生冲突……是。陈副总司令放心,我会全力配合,半小时内完成不了任务,就请您亲自来。”

对方显然把电话搁了,话筒里传来长音,王蒲忱又抽了一口烟,却依然将话筒贴在耳边,假装听着,思索到底要不要给曾可达再去个电话?接下来看了一眼手表,还是放下了话筒。

何宅院西梁经纶的房内。

何孝钰低着头在沉默。

梁经纶也低着头在沉默。

“开车送你回来的路上,他就什么也没说了?”梁经纶把沉默控制在约二十秒钟,抬起头,望向何孝钰。

“一直沉默,再没说话。”何孝钰也抬起了头,“对不起,学联交给我的任务我没有完成好……”

梁经纶:“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何孝钰一怔,望着梁经纶,耳边立刻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谢培东在方家竹林里的声音:“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梁经纶将何孝钰的错愕看成了必然的反应,接着轻声说道:“知道刚才来电话的是谁吗?”

何孝钰:“不是清华的曾教授吗?”

“不是。他就是我们学委的一个负责同志。”梁经纶说这句话时必须看着何孝钰,“刚才打电话就是为了了解你今天争取方孟敖的情况。”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

何孝钰跟着站了起来。

梁经纶:“学委那个负责同志还在等我的电话。我现在只能简单地跟你交流一下我的看法。第一,方孟敖今天的表现是正常的,如果他轻易答应了你,争取他的意义就不大。第二,你今天不应该去看谢木兰同学,更不应该答应她到这里来。回客厅后先把她带到爸爸的房间去,陪老人聊聊天。我打完电话……”

“我直接送她到外文书店你住的地方去吧。”何孝钰离开了对面的椅子,向梁经纶这边的门口走来。

梁经纶突然拉住了她的手:“孝钰,还有几句话,听我说完,好吗?”

何孝钰被他拉着,眼却望着门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梁经纶不是说,而是轻轻朗诵了起来,而且是用英语在朗诵: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

梁经纶的手不舍地松开了,何孝钰的手等他的手完全松开后才抽了回去。

“我陪她去爸爸房间吧。”

何孝钰的快步留给了梁经纶一个匆匆离开的背影。

梁经纶的长衫留给了这间小屋一阵惆怅飘拂的风。

坐到一楼客厅电话旁,梁经纶右耳听到的是让他心烦的问话。

话筒里曾可达的声音:“什么《断章》?卞之琳是什么人?”

不知如何回答,还必须回答,梁经纶答道:“《断章》是一首诗,卞之琳是这首诗的作者。”

对方话筒出现了短暂却显然尴尬的沉默。

梁经纶左耳听到二楼传来两个女孩哄老人开心的歌声: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曾教授,我没有时间详细解释了。”梁经纶在刚才这十几秒钟显然根本没有在听曾可达电话里无聊的催问,“以上就是他们今天见面的全部内容……我不能做判断,更不能下结论……”

说到这里,但见梁经纶微微怔了一下,对方显然将电话挂了!

梁经纶慢慢放好了电话,干脆坐在那里,闭上了眼睛,听着二楼传来的歌声: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他看不见,却能想象得到:

——二楼何其沧的房间,何孝钰和谢木兰站在那里用青春哄着老人,又一遍重复这首《月圆花好》: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是,建丰同志,这就是梁经纶刚才报告的全部内容……”

曾可达的精力似乎已经在跟梁经纶往来通话中耗尽了,现在向建丰汇报完,感到极度疲乏,话筒虽依然紧贴在耳边,身体却再不能挺得笔直,利用话筒那边几秒钟的沉默,另一只手悄悄地撑住桌沿。

话筒那边的沉默结束了,接着传来建丰的回响:“把方孟敖说崔中石的那段话重复一遍。”

“是。”曾可达必须当即回应,接下来却一片茫然,要重复哪段话?

建丰在话筒那边像是能看到他的茫然,提醒道:“关于他跟崔中石是朋友那段话。”

“是,建丰同志。”曾可达立刻敏感到建丰同志要听这段话必有深意,脑子里一边急剧地搜索这段原话,心里同时揣摩着重复这段话的重要性,措辞便更加谨慎,“梁经纶同志说,方孟敖对何孝钰说的原话是‘崔中石跟我是朋友,像我大哥一样的朋友!不管他是怎么死的,为谁死的,让他死的人我总会查清楚,一个也不会放过……’”

“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建丰电话里紧接着追问,“不要往梁经纶身上推,我现在想听你的直觉。”

曾可达更怔了。

曾可达应该理解建丰同志今天的心情,可他偏偏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上级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恰恰是最容易放大下级弱点的时候!自己刚才试图往梁经纶身上推卸责任实在不智!

他额上脸上的汗又密密地渗出了,答道:“是,建丰同志……我也想过这个问题……第一,这可能与方孟敖个人的性格有关,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第二,也可能因为他跟共产党接不上头,便用这种极端的手段,迫使共党地下组织赶紧与他接头……”

“我要你说出直觉!”电话里的回响夹带着一股冰冷的寒风,“不是什么第一‘可能’,第二‘可能’!我现在不需要听分析,你的分析我已经听够了!告诉我你的直觉,方孟敖为什么揪住崔中石的死不放?”

曾可达方寸大乱了,再也不敢“分析”,偏又带着分析答道:“是,建丰同志。我认为这是因为方孟敖跟崔中石的感情太深……”

建丰电话里的声音更冷峻了:“是跟崔中石个人的感情太深,还是跟共产党的感情太深?”

曾可达慌乱地用弯曲的食指刮了一下流到嘴边的汗,他必须选择一个答案了:“根据我的直觉,方孟敖应该是跟崔中石个人的感情太深……”

“共产党内是不允许讲个人感情的。方孟敖这样做,说明什么问题?想一想,从你自身找原因!”

“是。建丰同志。”曾可达回了这句再也忍不住喉头的哽咽,“也许我一开始怀疑方孟敖就是错误的……甚至怀疑崔中石是不是共产党都因为我有成见……”

“为什么会这样想?”

曾可达竭力镇定自己:“方孟敖是个没有城府的人,但也是个极聪明的人。如果崔中石是共产党,或者说他知道崔中石是共产党,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还拼命将自己往崔中石身上靠……当时您就提醒过我,党通局、保密局都周密调查过他和崔中石的关系,并无任何迹象能证明他已被共产党发展。都因为我的固执干扰了您的判断,这再一次证明不相信您是会犯错误的……”

“好,你有现在这个觉悟,证明我相信你没有错。”建丰话筒里的回声终于有所缓和了,“批评与自我批评,不是共产党的专利。你下一步怎么想、怎么做?”

曾可达又挺直了身子:“坚决贯彻建丰同志的指示,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戡乱救国……我向您保证,精诚团结方孟敖,精诚团结梁经纶同志,以利于狠打北平的贪腐,争取美国政府恢复援助,配合总统和您即将推行的币制改革,为总统指挥国军将士在各个战场打败共军,至死不渝!”

“共同努力吧。”建丰同志这时的声音显出了一丝悲怆,“刚才侍从室又接到陈继承的电话了,他已经亲自去稽查大队军营,扬言要逮捕方孟敖。你现在可以代表国防部保密局给北平站的王蒲忱打电话,命令他在那里稳住局面。然后你赶过去,代表我转告陈继承,方孟敖是我的人,不是共产党。他要再敢跋扈,就警告他,我一直在总统这里,他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他要把人带走,必须先给我打电话。”

曾可达:“是……”

建丰同志电话那边的声音压低了:“给王蒲忱打完电话,立刻开通专用电台,有一份绝密方案,你看后就明白了。”

建丰同志那边把电话轻轻地搁了。

曾可达抹了一把热泪,抑制住澎湃的心潮,立刻拨通了军营门卫室的电话:“稽查大队门卫吗?我是国防部,立刻叫王蒲忱站长接电话!”

王蒲忱在营房门卫室静静地听完了曾可达的电话:“是,知道了。陈副总司令大约还有半个小时到军营……好,这半个小时我会尽力维持这里的局面,希望曾督察早一点儿赶来。”

从门卫室出来后,军统执行组和第四兵团特务营都在大坪上看着他。

远在营房门外的孙秘书也在看着他。

王蒲忱却使那些人失望了,脸上依然没有任何可以看出的信息。

他走到原来的地方,又掏出了一盒烟,给军统们发了一轮。

自己在擦燃火柴时才顺势望了一眼手表,接着将火柴扔到地上,向仍在跑步的飞行员们走去。

依然站在营房门外的孙秘书见状,也跟着向飞行员们走去。

“大家也歇歇吧。”王蒲忱走到跑步圈外停住了,提高了平时总是弱弱的声音。

跑步中,陈长武和郭晋阳、邵元刚碰了一下眼神。

“听口令,停止跑步!”陈长武发出了口令。

所有的步伐渐渐慢了,渐渐停了。

陈长武:“队形不变,原地休息!”

还是一个圆圈,飞行员们面向圈外,统一地跨开双腿,光着的两臂全都交叉抱在胸前。

陈长武走向王蒲忱。

孙秘书也走了过来。

陈长武对王蒲忱:“长官,有何吩咐?”

王蒲忱用商量的口吻轻轻地对他说道:“陈副总司令可能会亲自来。是不是开了营房门,让方大队长和徐局长都出来?”

孙秘书眼睛一亮。

陈长武依然是那个神态:“报告长官,我们队长有命令,只有他叫开门,我们才能开门。”

王蒲忱依然商量着道:“那能不能请你先进去,把陈副总司令要来的情况报告你们方大队长?”

陈长武:“对不起,长官,我们队长给我的命令是跑步操练。”

说到这里陈长武转身走回圆圈队列:“听口令,预备——跑步!”

圆圈又跑动了起来。

王蒲忱轻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手表,跟孙秘书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又深吸了一口烟,转身又向来处走去。

“王站长!”孙秘书终于开口了。

王蒲忱又站住了,回头望着他。

孙秘书:“我认为我们局长已经被挟持了,陈副总司令到来之前,您有责任进去保证我们局长的安全。”

王蒲忱恹恹地望着他的脸:“忘记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孙秘书愣在那里。

冷冷地扔下这句问话,王蒲忱根本不需他回答,转身向门卫室方向走去。

孙秘书闭了一下眼,睁开后悲壮地走回营房门前,钉子般站着。

顾维钧宅邸王副官房间。

门紧闭着,窗帘紧拉着,王副官在电台前还戴着耳机,在译着第二页电文。

曾可达已在紧张地看第一页电文。

那页右上角用红字标着“绝密”的电文,便显出这份电文与惯用的电文格式上的差别!

这一页电文只标着三个代号。

第一行赫然九个字是行动代号——“行动代号‘孔雀东南飞’”!

第二行的人员代号却让曾可达一怔——“方孟敖代号焦仲卿”!

第三行的人员代号也让曾可达一怔——“梁经纶代号刘兰芝”!

“译完了吗?”他流着汗催问王副官。

“第二页快了。”王副官停下笔转头回道,“后面还有三页。”

“赶紧译!”

“是!”

曾可达将身子俯了过去,急看王副官还未译完的第二页电文。

第二页第一行赫然标着——“行动计划”!

以下频繁出现的便是那两个陌生的代号——“焦仲卿”“刘兰芝”!

王副官将译完的第二页递给曾可达时,曾可达已经俯在他身后看完了第二页的内容:“抓紧译完后面三页!”

“是!”

曾可达还是那个姿势,紧盯着王副官的笔。

第三页电文出现的几个名词让曾可达有些茫然。

——“新月派”!

——“太阳吟”!

——“闻一多”!

——“朱自清”!

稽查大队营房方孟敖房间。

已经被秘密取了代号的方孟敖,依然看不见他背后发生的一切,一如既往地喜欢光明,二十平方米的房间用的是一盏两百瓦的灯,和外面大坪一样,亮如白昼。

方孟敖的一只大手,三罐可口可乐一掌抓着,大拇指间还夹着一瓶法国干红,一把摆到桌上。

马汉山已经坐回到原来的椅子上。

徐铁英虽早被“释放”了,却依然形同软禁,被迫坐在马汉山对面桌前的凳子上。

不愿对视的两双眼这时都在看着方孟敖一个人在游戏般忙着!

“啪”的一声,红酒瓶塞被方孟敖手里的一把多功能瑞士小军刀启开了!

三个军用的草绿色搪瓷缸子并排摆在桌上,红酒从瓶口呈一线顺着三个搪瓷缸子倒了出来。

一路倒过去,又一路倒过来。酒瓶见了底,三个缸内的红酒分得非常均匀。

又听“啪”的一声,一罐可乐开了,倒进了一个搪瓷缸子。

接着另两罐可乐也开了,倒进了另两个搪瓷缸子里。

望着冒泡的搪瓷缸子,马汉山猜着了,这是在调鸡尾酒,洋玩意儿,便有些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眼睛睁得比刚才更大了。

徐铁英只看着,面无表情。他虽然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但知道这里的情况一定已经报告了陈继承。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等,在等的过程中保持冷静,绝不能与方孟敖发生冲突。

方孟敖却密集地展开了攻势,望向了二人:“全世界的空军,飞行时都严禁喝酒。我们飞驼峰时却破了这个例,因为大家都知道,进了机舱十有八九便回不来了,强烈要求不喝酒不起飞。可醉了又怎么飞?报告送到了史迪威那儿,他也为了难。还是陈纳德那老头有办法,发明了可乐兑红酒这个高招,一比一的比例,每人一搪瓷缸子,喝了先交杯子,然后起飞。考考二位,这是什么意思?”

方孟敖先望向马汉山。

马汉山立刻握住了他面前那个搪瓷缸子的把手,端了起来,大声说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有学问!”方孟敖用有些陌生的目光望着他。

马汉山受了表扬血脉偾张举起缸子就饮。

“慢点!”方孟敖又止住了他,“我只说你有学问,没说你猜对了。先把酒放下。”

马汉山立刻又失落了,怏怏地将酒缸子放回桌上,凝神又想。

方孟敖目光转向了徐铁英:“徐局长,我们三个人数你文化最高,一定能猜出意思。给个面子,猜出来我们一起干了。”

徐铁英一生党务,从来矜持,今日落在这一正一邪两个玩命的人手里,平时那三十六条计谋、七十二般变化全不管用了,却还想维护他那一套党部的形象:“方大队长,抗战已经胜利了,党国会永远记住那些牺牲的英雄。为了他们,你也应该更好地驾着飞机,履行军人之天职,发扬既往之光荣,戡乱救国,再建新功……”

方孟敖的脸立刻冷了:“我请你喝酒,你给我上课。徐局长,再听见你打一句官腔,我立刻就走。这顿酒你和马局长喝去。”

“我赞成!”马汉山大应了一声,立刻站起来,同时立刻明白了自己刚才何以兴奋,“我举双手赞成!”

说着,他一条腿已经踏在椅子上,捋起了左袖,又捋起了右袖,一手端起了搪瓷缸子,一手又抄起了那把枪。这哪是要喝酒,分明是随时准备跟徐铁英你死我活!

徐铁英咬了一下牙,接着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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