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坚定立场
北平警察局局长办公室。
依然身着中山装的孙秘书在徐铁英的眼中突然出现了幻觉,变成了穿着青年军军服的铁血救国会!蓦地耳边响起了曾可达在电话里的声音:“对于徐局长突然插手这件事,我们认为是很不正常的!……希望他把事情办好,今晚就办好,最好不要拖到明天。一定要逼我介入,尤其是方大队长介入,都是不明智的……”
干了一辈子党务,由中统而全国党员通讯局,徐铁英一直身居要津,从共产党到党国内部的军公政教,从来是自己代表党部为总裁操杀别人,现在突然发现自己被别人从背后操杀了,而且是来自总裁血缘的资浅少壮!想到自己投身几十年的强大党务系统,在此党国存亡绝续之时,只不过如沙如水,而人家仅凭着一脉亲缘,却能够如铁如血!一阵寒心,倒激起了代表老辈要与这些少壮一决高下的意气。
徐铁英挤出笑,目光反转温和:“没关系,都是为党国办事嘛。我只是好奇,你什么时候加入铁血救国会的?”
那孙秘书被他问得一怔,却没有回话,只是望着他。
徐铁英仍然笑着:“如果铁血救国会有纪律,不好回答,就不用回答了。不过,党部的纪律你也知道。不管谁,不管哪个部门,暗中插手党务,都将受到党纪的严厉制裁。告诉我,谁叫你这样做的?”
“是局长。”孙秘书回答得很冷静。
徐铁英的手慢慢伸向了身旁办公桌上的茶杯,凑到嘴边喝了一小口,接着猛地将杯子里的茶水茶叶泼向孙秘书的脸!
孙秘书竟依然笔直站在那里,只是伸手抹去了沾在脸上的茶叶:“局长……”
“清醒!清醒了再回话!”徐铁英终于低吼了,“你不回答,我也可以立刻以党部的名义制裁你!”
“是。”孙秘书应了一声。
“说吧。”徐铁英放下了茶杯。
孙秘书:“局长指示,叫我将崔中石先送上车,只等十分钟。我等了十分钟。”
这句回答,倒让徐铁英愣了一下。可很快又给了他一个冷笑,等听他说。
孙秘书:“党部有铁的纪律,上司的指示我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
“嘿嘿!”徐铁英的冷笑有了声音,目光也不再看他,盯着他头部上方的天花板,“党部的指示是叫马汉山带军统去执行?”
孙秘书:“属下察觉局长被铁血救国会和北平分行从两面挟持了。局长在北平代表的是中央党部,挟持局长,就是挟持中央党部!他们铁血救国会既然打着国防部调查组的牌子杀人,就应该让国防部保密局所属军统去执行。局长不应该忍受他们的挟持,因为这将使党部的形象受到玷污。如果属下干错了,宁愿接受党纪制裁,但绝不能忍受他们挟持局长,玷污党部。”
徐铁英的目光又从天花板上慢慢移下来了。
孙秘书的面孔又渐渐清晰了,望着他一脸的茶水还沾着几片茶叶,徐铁英对他的疑心在一点点消失。
“愚忠!”这个词最终取代了怀疑,心里也随之慢慢好受了些,可焦躁又上来了。对此愚忠,爱也不是,恨也不能。关键是因自己的怀疑白白耽误了要命的几分钟时间!
“好忠诚!好干部!”徐铁英从牙缝里迸出了这两句,接着急问道,“马汉山他们走多久了,执行地点在哪里?”
孙秘书:“二十分钟了,地点是西山军统秘密监狱。”
徐铁英不再问他,一把拿起了桌上的电话,却又停在那里,急剧想着,打哪个电话才能阻止马汉山,留下崔中石!
伺候方步亭洗了澡,换了夏季短装睡衣,陪他回到卧室,程小云没有开风扇,拿着一把蒲扇站在他身后轻轻地扇着。
“我今天要审你。”程小云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审我什么?”方步亭坐在那里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依然没有睁眼。
程小云:“你不像三年没有弹过琴。平时在哪里练琴,从实招来。”
方步亭脸上有了难得的笑容:“一三五在二姨太家练,二四六在三姨太家练。”
程小云撇嘴一笑,流露出了迷人的风韵:“那就只剩下礼拜天了,在哪里弹?”
方步亭:“礼拜天当然该去教堂给圣母弹,可为了陪你这个圣母,又不能去。”
程小云收了笑容,手中的蒲扇也停了:“用不着哄我了……她才是你心里的圣母……你知道自己今天弹得有多好吗?还有孟敖,真没想到他能唱得这样好。我在房间里听着一直流泪。其实你们父子的心是相通的。你们一个在想妻子,一个在想妈妈……”
方步亭慢慢睁开了眼,抬起头,转望着她。
程小云也正望着他,轻轻念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我理解你的心情。”说着,眼中已闪出了泪星。
方步亭站起来,从程小云手里拿过了蒲扇,按着她坐下,给她轻轻扇了起来,轻轻回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生逢乱世,失去了她,又遇到了你,苍天待我已经很厚了。小云,孟敖这一关我还不知道过得去过不去。国已不国,我只想保全这个家,可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全……”
突然,门外传来办公室的电话铃声。
方步亭的心跳了一下,手里的蒲扇也停了一下,决定继续给程小云扇着,任电话隐隐传来。
“去接吧。”程小云站起来,拿过了他手里的蒲扇,将他轻轻一推,“去接。”
北平警察局局长办公室。
徐铁英对着话筒:“没有时间解释了,我现在怎么解释你也不会相信!方行长,孟韦在燕大,离西山近,这个时候只能让孟韦先去阻止马汉山……我当然去,我到了就让孟韦离开!”
燕南园何其沧宅邸一楼客厅。
“孟韦。”何其沧坐在沙发上,抬头望着方孟韦。
方孟韦这时穿着一件普通青年的衬衫,肩上扛着一袋面粉怔怔地站在客厅中。
何孝钰站在一旁,谢木兰也站在一旁,两人都很尴尬,也有些同情地望着愣在那里的方孟韦。
何其沧:“我跟你爸有君子协定,这个时局,学校的老师和学生都在挨饿,我不会接受他任何馈赠。你要是尊重何伯伯,就带回去。”
方孟韦对何其沧像对父亲一般恭敬,忍了很久的话必须说了:“何伯伯,这不是我爸送的,是我哥嘱咐我送的。”
何其沧一怔,下意识地望向了何孝钰。
何孝钰蓦地想起了那晚方孟敖离开时说要给自己送一袋面粉,却没想到他会叫弟弟以这种方式送来!
——这就不仅仅是一袋面粉了。无辜面对父亲质询的眼光,她还要承受尴尬。
好在此时电话铃响了。
何其沧就坐在电话旁,不再看女儿,伸手拿起了话筒:“……还在,你们说吧。九点了,我是要去睡觉了。”
何其沧手里掂着话筒,何孝钰已经过来搀他站起。
何其沧望着方孟韦:“你爸打给你的。”
其实方孟韦,包括何孝钰和谢木兰都早已听出了是方步亭来的电话。
方孟韦这才放下了肩上的面粉,连忙过去双手接过话筒,恭敬地避在一边,让何孝钰搀着何其沧走向楼梯。
方孟韦这才将话筒对向耳边,听着,脸色陡然变了。
谢木兰望着小哥神色陡变,立刻关注地问道:“小哥……”
方孟韦伸手止住了她,对着话筒急促地低声说道:“爸不用急,我立刻去,一定将人救下。……我知道,不会有什么冲突。您注意身体,早点歇着。爸,我挂了。”
方孟韦平时跟父亲通话都要等父亲先挂,这回自己先挂了,还是没忘把电话轻轻地放下,接着快步走了出去。
“小哥!”谢木兰在背后叫他。
方孟韦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没什么事,你们也早点睡。”
人已经消失在门外。
转眼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谢木兰突然感觉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她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去哪里,只是不知道去了后会是什么情形。
院外小哥的吉普车响了,她的脚步也飞快地走出了客厅的门。
这一天发生了这么多的事,都是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
何孝钰一个人独自站在院门外,但见昏黄的路灯照着远远近近的树影,燕大的校园从来没有这么沉寂,无边的夜也从来没有这么沉寂。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眼前幻出了白天谢培东临走时留下的那个眼神,可那个眼神很快消失在神秘的夜空。她眼前又幻出了老刘同志含蓄的笑容,很快那笑容也消失在神秘的夜空。接着出现的便是梁经纶深邃的眼,仿佛就在夜空中深望着她。她连忙闭上了眼,梁经纶那双眼也终于消失了。
脚下的路实实在在就在脚下,她却不知道能去找谁。
慢慢转过了身,茫然走回院门,却又出现了耳鸣。她又停住了脚步,闭上了眼睛,竭力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偏又隐隐约约听见了钢琴伴奏的歌声:
你为我们受苦难,
替我们戴上锁链,
……
方孟敖的歌声!
何孝钰立刻睁开了眼,四周一片沉寂,哪有什么歌声。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院内。
“我操他徐铁英祖宗十八代!”马汉山的下颌被方孟韦的枪口顶着,头仰得老高,破口大骂,“自己被共产党算计了,接着来算计老子。人已经执行了,我拿什么还你!”
方孟韦顶着马汉山下颌的那把枪在发着抖,问他的声音也在发抖:“你最好是在说假话……立刻把人交给我……”
“请冷静。”军统那个执行组长出头说话了,“方副局长请冷静。我们都可做证,枪毙姓崔的共党确实是徐局长下的命令。戡乱救国,我们只是配合执行。”
影影绰绰那十来个军统都冷冷地站在那里。
方孟韦的心彻底凉了:“……带我去看人!”
“当然带你去,把枪拿下来好不好?”马汉山的眼一只盯着枪口另一只居然能同时盯着方孟韦,“上了膛,你手这样抖着,走了火,你一条二十多岁的命顶我一条五十多岁的命,值吗?”
方孟韦拿枪的手慢慢放下时,突然觉得手从来没有这么软过,跟着马汉山向里面走去,感觉每一步都踏在软地上。
燕大东门外文书店二楼。
“不要紧张,没有关系。坐,坐下说。”梁经纶站在书桌旁,望着紧张激动的谢木兰,声调和目光都十分温和。
谢木兰还是站在门口:“我是一个人来的,没有人知道。孝钰……也不知道……”说到这里,她觉得自己的唇腔在发干。
梁经纶拿起水瓶,给她倒水,水瓶已经空了。略一犹豫,他端起了自己的水杯,走近谢木兰,递了过去:“对不起,我喝过了,不介意吧?”
“不、不介意……”谢木兰接过水杯,凑到嘴边时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梁经纶的声音是那样近:“你到这里来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不要着急,坐下来,慢慢说。”
“跟孝钰也不说吗?”谢木兰喝了梁经纶的水,有了勇气,两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杯子,望着他。
梁经纶深点了下头,接着轻声问道:“我去关上门,好吗?”
谢木兰的心跳更加急速了,紧张了好一阵子,才深点了下头。
梁经纶从她身前走过,谢木兰紧闭上了眼,只觉得长衫拂过,轻轻的风都能把自己飘起来了!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停尸间沉重的铁门从外向内慢慢推开了。
因摆有冰块,暑热融化,白气弥散,那盏吊灯更显昏暗。
由于这里是秘密杀害共产党和进步人士的地方,好些人被执行后还要等上级来验明正身,因此摆有十来张床。今天别的床都空着,只有中间一张床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脸被盖着,那身西服虽然胸口有一片血渍,还是能一眼认出,那就是崔中石!
方孟韦怔在门口,马汉山和军统那些人都在身后。
什么声音都没有,方孟韦一个人慢慢向躺着崔中石的那张床走去。
军统那个执行组长在马汉山耳边轻声说道:“马局,您先找个地方避一避吧?”
马汉山声音倒很大:“杀个共产党,我避什么?老子就在这里等徐铁英那个混账王八蛋!”
方孟韦走到崔中石身边站住了。
他的手伸向盖着崔中石脸部的那块白布,手指触到了白布,却又停在那里。
他闭上了眼,然后一点一点轻轻揭着白布。
他想象白布后是另一张脸,很快便模糊,于是便竭力想使这张面孔清晰。
——想象中白布下面出现了马汉山的脸,可他知道不是。
——想象中又出现了徐铁英的脸,他也知道不会是。
那块白布已经提在手里,他耳边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在唤他:“孟韦!”
——是白天崔中石在车站唤他的声音。
眼前立刻浮现出崔中石最后望他的那双眼!
自己当时怎么就没看出那是最后告别的眼神!
方孟韦猛地睁开了眼!
白天望他的那双眼永远闭上了——那张脸却还是那张憨厚劳苦的脸!
方孟韦竭力将涌向喉头的泪水咽住,却止不住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燕大东门外文书店二楼。
谢木兰竟也趴在书桌上低声哭了。
梁经纶静静地坐在她的对面,以革命的名义面对纯真的青春激情本是自己的职业,可今天不知为何,竟也心绪纷乱。一向孤独,却从没有今天这种孤独感。
谢木兰对梁经纶的沉默更加感到了恐慌,慢慢止住了哭声,不敢看他,哽咽地说道:“我知道……他们干的事都是对不起人民、对不起革命的事……可我、可我又总觉得他们不是坏人……”说到这里,她怯怯地望了一眼梁经纶,“梁先生,是不是我的革命立场不坚定……”
“你愿意听我说吗?”梁经纶的声音如春风和煦。
“愿意,当然愿意。”
梁经纶:“那就抬起头看着我。”
谢木兰还是先低着头掏出手绢抹了眼泪,然后才抬起了头,依然不敢望他的眼睛。
梁经纶的眼部以下也是那样充满了魅力:“你今天把发生的情况都来告诉了我,这已经证明了你的立场。你是进步的青年,非常优秀的进步青年。”
谢木兰特别想看梁经纶的眼睛了,也开始敢看他的眼睛了:“梁先生,我想进一步坚定自己的立场……”
梁经纶嘴角带着笑,目光却充满鼓励:“好呀,说说怎么进一步坚定立场。”
谢木兰鼓起了勇气:“我想离开那个家,和他们划清界限……”
梁经纶:“然后呢?”
谢木兰再不犹豫:“跟着你……工作……”
梁经纶沉默了。
谢木兰的心又慌了:“我知道,我不配在您身边工作……”
梁经纶站起来了,踱到了窗边,沉思了少顷。
谢木兰也跟着站起了,抑住心跳,像是在等待光明或者黑暗。
梁经纶慢慢转过身了,竟然说出谢木兰不敢相信的两个字:“过来。”
谢木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他身前的,心中的太阳近在咫尺,她闭上了眼。
她的手被他的手握住了,有力而又轻柔,声音恍若梦幻:“你已经在我身边工作了。可是你还得回到那个家去,你承担的任务无人可以取代,非常艰巨,非常光荣。”
谢木兰更加不敢睁眼了:“我能经常见到你吗?就像、就像现在这样……”说着突然将头贴到了他的肩上,一任那颗心剧烈地跳动。
梁经纶的心跳也被谢木兰听见了!
他将自己压抑得太久了,美丽、青春和激情时常在他身边奔放,都因他的矜持匆匆拂过。他突然觉得,其实自己一直在等,等着紧贴自己的这个人——而且能够确定不是和何孝钰在一起时的那种感觉。
他于是慢慢搂住了她,将她的身子贴紧自己的身子,等着那张曾经被自己忽略过的美丽脸庞直面自己。
心灵的感应使谢木兰抬起了自己的脸庞,而且两眼炽热地望着另外那双自己恨不得能走进去的眼睛。
梁经纶:“我念一句词,你如果愿意,就把上一句说出来。”
谢木兰的脸几乎就要贴着他的脸,呼吸都停住了,只敢把长长的睫毛轻轻眨了一下。
梁经纶这时反倒闭上了眼,轻声念道:“又岂在朝朝暮暮……”
谢木兰只觉得热血直涌上来,张开了嘴,心里在激动地念着“两情若是久长时”,却发不出声来。梁经纶的嘴慢慢地轻轻地贴上了她的嘴。
谢木兰浑身都在颤抖。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停尸间。
“啪啪”两记响亮的耳光,孙秘书依然笔直地站着。
徐铁英打了后紧接着问道:“你为什么叫他们枪毙崔中石?”
“局长。”孙秘书竟异常冷静,“属下能不能问一问马副主任?”
徐铁英目光扫向马汉山时飞快地掠了一眼方孟韦。
方孟韦脸色已经由原来的苍白变得铁青,这时谁也不看,只冷冷地望着前方。
马汉山竟也不看徐铁英投来的目光,硬着脖子晃着脑袋两眼望天:“不要装了,老子直接代你们把话编了就是。民国三十七年七月二十一日晚七时许,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马汉山率保密局北平站十余人员,直闯北平市警察局,强行带走共产党或不是共产党之人犯崔中石一名,驾车三辆飞奔西山杀人灭口。马汉山罪责难逃啊!法官却问,马汉山,你真是厉害,从北平市警察局强行抢了人,又强行抢了警察局的三辆车,三把车钥匙你是如何抢得的(音di)?完了,老子都没办法替你们编了。徐局长、孙秘书,你们接着编吧!”
中统之不同于军统,就是没有马汉山这类人身上的江湖气。而正是这种江湖气往往使得国民党那些正规部门或正统人士遇之头疼。
马汉山这一阵鸟枪火铳霰弹乱放,还正打着了地方。
徐铁英的脸更阴沉了,只得又转望向孙秘书。
孙秘书表现出罕见的镇定:“马副主任说完了没有?我现在可以问你了吗?”
马汉山的目光也从天花板上拿了下来,等着那孙秘书。
孙秘书:“请问马副主任,军统执行组归谁管?”
“别扯了。”马汉山手一挥,“直接问吧。”
孙秘书:“北平市警察局有什么权力调动军统执行组枪毙人?”
马汉山咬着牙:“接着问。”
孙秘书:“就算我们局长能代表国防部调查组调动军统执行组,徐局长当面给马副主任交过任务吗?或者马副主任有徐局长枪毙人的手令吗?”
马汉山这才有些急了:“那你是谁?当时传达徐局长命令的是谁?”
孙秘书:“我不辩白。如果任何一个长官的秘书都能直接行使长官的职权,那我现在就叫马副主任把你的执行组长也枪毙了,你会听吗?”
“开口就是!”马汉山此刻哪会让他难倒,“把你的枪给我,你叫我枪毙谁我这就枪毙谁!是不是要先叫你们徐局长出去躲避一下?拿枪来呀!”
那孙秘书却未料到此人还真魔高一丈,一时被他将住了,下意识望向徐铁英,哪敢拿什么枪给他。
不料有个人把枪倏地拔了出来,就是方孟韦,几步走到马汉山面前,把枪向他一递。
马汉山这下可不敢接了,徐铁英和孙秘书还有一干军统人员全愣在那里。
方孟韦:“为什么不接枪?”
马汉山咽了一口唾沫:“方副局长,我接枪干什么?”
方孟韦:“你自己刚才要枪,现在反问我?”
马汉山:“我们都上当了,你现在还不明白?”
方孟韦将枪收了回来:“是应该问明白了。这个崔中石为什么突然之间被枪毙?他是不是共产党?”
互相望着,竟无一人回答他的提问。
方孟韦举起枪突然朝上开了一枪,接着大声吼问:“谁回答我?!”
大家的耳朵都被震得嗡嗡作响。
徐铁英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也不问马汉山,只问孙秘书:“你回答方副局长。”
那孙秘书倒难得依然镇定:“报告局长,报告方副局长,目前只有他涉嫌贪墨公款之证据,不能证实他是共产党。”
“涉嫌贪墨公款就这样把人杀了?!”这次喝问的是徐铁英,“孟韦,崔中石是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面对央行,这件事也一定要有个交代。听我一句,先冷静,我们回去商量。”
方孟韦这才第一次望向了他:“商量什么?”
徐铁英十分诚恳地先向他眨了眨眼:“过后我跟你说。”说到这里转望向马汉山一干人等,“这件事闹大了。如果有谁为了推掉责任妄说崔中石就是共产党,找你们的可就不是我了。要是捅到南京,只怕你们毛局长也回不了总统的话。出了这个门,最好都闭上嘴!”
马汉山一脸不服,那些军统也都一脸不服,可确都闭紧了嘴,无人再吭一声。
徐铁英靠近方孟韦耳边,低声说道:“我也很难过,可最难过的还有方行长和方大队长。我们务必冷静,找到谢襄理商量个办法,最好先不要让你爸和你大哥知道。”
方孟韦悲愤莫名,提着枪已经大步向门外走去。
徐铁英再不停留,盯了一眼孙秘书,二人紧跟着走出门去。
第40章大义凛然
停尸间里剩下了马汉山和那十来个军统,也不是舍不得走,只是不知道何以还要站在这里。
“跟我来!”马汉山突然喊了一句,竟向躺着的崔中石走去。
那些军统反应过来,跟在他身后,都拥向了崔中石那张床。
马汉山望着躺在那里的崔中石,说道:“老崔,冤有头,债有主,不管你是不是共产党,杀你的不是我们。托个梦给为你报仇的人,该找谁,不该找谁,叫他们要认清了。”说完竟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他身后的那些军统的腰或深或不深都弯下来向崔中石鞠了一躬。
“走!”马汉山倒觉得自己是崔中石了,大义凛然地走了出去。
军统们僵尸般齐跟了出去。
崔中石那张忠厚劳苦的脸上,隐隐约约好像有一点儿笑容。
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总储仓库大门外。
天还将亮未亮,一辆小吉普、一辆中吉普、一辆十轮军用大卡车猛地停在了大门口。
“守着门!”方孟敖从小吉普上跳下来,“一个人也不能放出去!”
方孟敖也不等别人,一个人先闯了进去。
守门有士兵,也许认识他,或许不认识他,都执枪敬礼。
青年航空服务队二十名飞行员纷纷从小吉普、中吉普跳下,紧跟着闯了进去。
那辆军用十轮大卡车上是保护航空服务队的青年军一个排,一色的美式卡宾枪,郑营长带着,也都纷纷跳了下来,一个班守大门,两个班各奔一个街口,将民调会总储仓库封锁了。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值班室。
“你们马副主任呢?”方孟敖直问当班的李王二科长。
二人这时梦都醒了,兀自假装蒙眬,互相望着,等对方开口。
方孟敖:“铐一只手。”
邵元刚立刻铐了李科长一只手,郭晋阳立刻铐了王科长一只手。
方孟敖:“牵着他们,先把这里所有的人都集中到大坪里。”
“是!”
邵元刚牵着李科长,郭晋阳牵着王科长立刻走出了值班室。
外面大坪传来了刺耳的口哨声,接着是吆喝声、集合声。
方孟敖的行动仿佛都不用思索,拿起了值班室的电话立刻拨通了北平警察局:“接徐铁英局长。……叫他起来,国防部调查组!”
拿出了一支雪茄衔在嘴里,掏出了打火机,翻盖打火——只是在这瞬间才能看出方孟敖那从来不抖的手有点微微颤抖。
“我是方孟敖,我在北平市民调会。”对方电话接通了,“我希望半个小时内见到马汉山……那就一个小时……那就一天!如果北平警察局一万三千名警察都找不到一个马汉山,徐局长是否应该自己去找?!”说着便挂了电话,大步走出了值班室。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坪。
东方已白,有副科长,其余全是科员,大大小小好几十号人都被赶到了这里,挤作一堆,见两个科长都上了手铐,周围是看押他们的飞行员。不知何事东窗事发,要动真刀真枪。这时又见方大队长大步走来,更是噤若寒蝉。
方孟敖走到这群人面前,声音也不高,开始问话了:“谁回答我,在民调会贪污一袋面粉怎么处理?”
鸦雀无声。
方孟敖接着问道:“贪污一袋大米怎么处理?”
还是鸦雀无声。
方孟敖本就没有想要他们回答,接着说道:“民调会章程上这些都有,我记得是就地枪决。”不知为何,他把“就地枪决”四个字说得如此悲怆!
那些人都一阵寒战。
方孟敖显然在竭力调整自己的情绪,这才又说道:“我现在宣布几条新的章程,凡能举报贪污一百袋面粉、大米者免予死刑,凡能举报贪污一千袋面粉、大米者免予坐牢。谁能举报马汉山立功受奖!”
李科长脸色大变。
王科长脸色大变。
其他人眼中仿佛又有了光亮,只不过口欲言而嗫嚅,都开始在心中盘算如何举报了。
方孟敖:“有的是时间,你们可以慢慢想,想好的就举手。郭晋阳!”
“有!”郭晋阳大声答道。
方孟敖:“你在值班室等,凡举报者一律单独接待,为他们保密。”
郭晋阳:“是!”答着将牵着的王科长递给了另外一名飞行员。
一群鹅一样的颈子伸长了,整齐地看着方孟敖大步走出大门,走向停在门外的小吉普。
方邸前院的大门竟洞开着!
太阳已经升起,恰好斜照着洞开的大门,且无看门人,前院也无一个人影。
方孟敖在洞开的大门口站住了,很快地扫视了一眼,接着望向前方那栋洋楼。他知道这死一般的寂静全是一个人的安排,而那个人正在洋楼里等着他。
客厅的大门也洞开着,阳光将方孟敖的身影剪定在门框中。
餐桌旁,方步亭一个人坐在那里;方孟敖的身影挡住了阳光,也挡住了方步亭身上的光照。
他却依然镇定,低着头用勺慢慢舀起碗里一个汤圆,送进嘴里咬了一半,慢慢嚼着,然后用勺往嘴里送进另一半,慢慢嚼着,慢慢咽下。
不到六十的人,却像满嘴无牙的八十老人在吃着最后的晚餐。
方孟敖就站在门口,不动,亦无声,等他将那个汤圆吃完。
“那一碗是你的。”方步亭说话了,依然低着头,居然又去舀第二个汤圆,还是先咬一半,在嘴里慢慢嚼着,“我亲手做的,我母亲当年教的,却总是没有她老人家做的好吃。”
方孟敖的目光早就扫视了整个客厅,早就发现其他照片都不见了,却有一幅原来没有摆出来的照片孤单地摆在客厅正中的案上!
前排正中坐着一个慈祥的老太太,身前搂着约三岁的孩子;后排站着一男一女,一个儒雅,一个美丽,细辨还能看出是年轻时的方步亭和孟敖的妈妈。
那个三岁的孩子显然就是现在快三十岁的方孟敖!
方孟敖闭了一下眼,又睁开了,开始向餐桌走去。
方步亭把勺里的另半个汤圆又送进了嘴里。
方孟敖在他对面坐下了,另一碗汤圆就摆在面前。他没看,只在等着对面的人把嘴里那半个汤圆咽下。
方步亭咽下了第二个汤圆,居然仍低着头去舀第三个汤圆,却见一样东西伸到了自己的面前!
方孟敖将一张两寸的黑白照片贴着桌子推到了方步亭的碗边。
——照片上一个是穿着空军军服的方孟敖,一个是西服领带的崔中石!
方步亭只好把勺搁在了碗里,望着那张照片,喃喃地说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为什么杀他?”
方步亭曾设想了这个大儿子开口问的第一句话,至少设想了十种以上的问话,比方问自己为什么当面承诺背后弃义,甚至问自己为什么十年了还是那个不堪为人之父的父亲,等等等等。就是没有想到他会问得如此简单,简单到自己吃惊,简单到自己用这句话去问别人也无人能答。
“为什么杀他?”方步亭在心里想得好苦。
——因为他是共产党?因为他太不应该牵连太多的事?因为他是个太应该死的好人?因为他是个太应该死的活人?自己能说清楚吗?有谁能说清楚吗?
方步亭必须抬起头了,必须望着方孟敖了:“这句话应该让别人来问。”
方孟敖:“让谁来问?”
方步亭:“小一点让曾可达来问,大一点让曾可达的上级来问。”
方孟敖把那张照片慢慢拿回去,插进了上衣口袋:“账呢?”
方步亭:“封存了。”
方孟敖:“在哪里?”
方步亭:“你姑爹那里。”
方孟敖站起来:“不要以为我不能在这里抓人,你们就可以天天看着那么多人饿死,然后杀死一个替罪的人,自己在这里安然地吃汤圆。”说着端起了面前那碗满满的汤圆轻轻放到方步亭的那只碗边,转身向门外走去。
方步亭望着他的背影。
“收起那幅照片。”方孟敖的背影在客厅门口又停住了,“下次我来不想再看到我祖母跟您在一起。用这么多心思,就去想想我祖母是怎么教您的。再用一点儿心思想一想崔中石的老婆和他的两个孩子,如果还有心思就想一想北平两百万挨饿的人。”
方孟敖走了,太阳光照进了这间一楼连接二楼的洋房。
二楼方步亭卧房的门轻轻开了,程小云眼噙着泪出现在卧房门口,怔怔地望着坐在餐桌旁怔怔的方步亭。
突然,她面露惊色:“步亭!”连忙向楼梯奔去。
——餐桌旁的方步亭正弯着腰将手指伸进喉咙,拼命抠着,想把吃进去的汤圆吐出来……
“姑爹!姑爹!”程小云一边奔下楼一边急喊着谢培东。
方步亭弯着腰,已经一手捂住腹部,向程小云伸出了另一只手,显然是在阻止她的叫喊。
“同学们!同胞们!”梁经纶站在和敬公主府高于大院地面一米的廊檐下,今日尤其慷慨激昂,“事实已经越来越清楚,北平市参议会之所以做出驱赶东北同学的决议,是因为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贪污了大量的配给粮!或者说有很多人在攫夺北平民众包括师生口中的最后一点儿活命粮!‘七五惨案’,对死去的同学没有说法,被抓的同学依然关在牢里!南京中央政府派了个所谓的五人小组到北平,坐着飞机呼啸而来,不到一个星期又偃旗息鼓而去。没有任何调查结果,更没有给东北同学和北平民众任何交代。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在欺骗民意,或者是他们畏惧权势甚于民意!假设一下,如果没有方孟敖大队长率领的青年航空服务队,当局早就应该拨给北平的一千吨粮食很可能在天津或是别的地方也被卖了,变成了美元,流入了他们的口袋。还有,国军第四兵团的军粮为什么也会跟民调会的配给粮发生关系?黑幕已经拉开一角,‘七五惨案’过去二十多天了,我们还应该沉默,而让一支二十余人的航空服务队在那里孤军作战,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吗?”
大坪里,屋檐下甚至一棵棵树上全是学生,难得的是这时十分安静,所有的目光能看见不能看见都在看着梁经纶或者梁经纶声音发出的方向。
有几双眼睛占据着有利地形不时在观察整个局势——就是中正学社那些青年特务学生。
有一双眼睛淹没在人群中十分复杂地望着梁经纶和他身边的另外一个人——这就是何孝钰。
因为还有一双眼睛就在梁经纶身旁,不只是兴奋激动,而且一直闪耀着幸福的光亮,这么近,这么多人,她的眼里仿佛只有一个人,只有梁经纶——谢木兰已经完全沉浸在忘我甚至是忘记整个世界的状态中!
这瞒不了何孝钰的眼!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梁经纶的声音越发激昂了,“生存要靠我们自己,自由要靠我们自己,民主更要靠我们自己!”
“反对贪腐!”一个学生带头振臂高呼。
“反对贪腐!反对内战!反对迫害!”所有的人开始怒吼,声浪如潮。
梁经纶抬起双手轻轻下压,声浪又渐渐平静下来。
梁经纶:“青年航空服务队就在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我们难道还应该坐在这里,等着他们再查出一些贪腐的粮食,然后通知我们去领吗?!”
他的话音刚落,立刻有人振臂高呼:
“到民食调配委员会去!”
“到北平市政府去!”
“到北平市参议会去!”
“找傅作义去!找李宗仁去!”
声浪越来越大,人群开始骚动,开始向门外拥去。
何孝钰被人群裹挟着也挤向大门,这时被一个特别的声音吸引了,艰难地转头望去。
谢木兰正紧紧地挽着梁经纶的手臂,不住地大声喊道:“保护梁先生!保护好梁先生!”
好几个青年男生立刻在梁经纶身边挽成一圈,保护的不只是梁经纶,还有紧挽着梁经纶的谢木兰!
曾可达又换上了国防部少将督察那身标准的美式军服,笔直地站在办公桌边听着电话。
话筒里传来的声音仿佛笼罩着整个北平上空:“不要怕乱……现在再乱也是小乱,要是继续捂着接下来就是大乱……跟共军全面决战在即,我们的军队、我们的军备都多于共军,更优于共军,为什么一败再败?我们是败在政治上,不是败在军事上。这一点务必头脑清醒。共产党占领了农村,搞土地革命,从农村包围城市。我们如果连几座主要城市的民生供给都不能保证,那就真是把最后一点儿民心都彻底丧尽了。仗不用打也已经输了。”
曾可达听得血脉偾张,呼吸都屏住了。
对方建丰的声音:“你在听吗?”
曾可达愣了一下,立刻答道:“我在听,建丰同志。我想请您下达更明确的行动指示。”
建丰同志接着说:“我的明确指示还是那句话,不要怕乱。与其让共产党煽动民众把矛头对准党国、对准政府、对准总统,不如我们自己将那些蛀虫挖出来。我们动手了,共产党便不会再煽动民众,他们比我们更看重民心、看重民意。党国的经济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必须立刻推行币制改革,废除旧法币,推出有储备金和物资保证的新币制!我会亲自在上海推行,北平就靠你们了。中央银行和他们背后的人一定会坚决反对,中央这边我来对付,北平那边你们要抓住现在这个时机,争取方步亭,配合我的行动!”
对方停顿住,曾可达略等了两秒钟才大声答道:“是!我们一定坚决执行。现在最大的阻力不是方步亭了,是扬子公司在平津政界的那些股东,还有陈继承代表的国军第四兵团,还有徐铁英代表的中统和马汉山代表的军统。闹大了,他们都会联起手来极力反对。”
对方建丰的声音:“他们不敢公然反对我,因此也不敢公然反对你们,但他们一定会捣乱。徐铁英有配合你的责任,制住他让他有所顾忌。陈继承、马汉山之流敢于捣乱,你就去找傅作义将军,也可以去找李宗仁副总统,他们会站在我们一边。陈继承捣乱就撤了陈继承,马汉山再捣乱就处决他!”
“明白!建丰同志。”曾可达这次大声答道。
北平市警察局前院大坪。
急促的集合哨声!
无数的警察,拿警棍的、提枪的,纷纷奔向已经发动的那一排警车!
“方副局长呢?”那个单副局长在这里指挥,还没有出动已经脸上流汗,大声问着身边几个大队长。
无人答他,无人能答他。
单福明盯住了一个大队长:“立刻找到方副局长,民调会那边必须他去指挥!”
“我找找看吧。”那个大队长没有把握地答道。
“必须找到!找不到那边就你去指挥!”单福明也有狰狞的时候。
“那您现在就撤掉我好了。”那个大队长不怕他的狰狞,更怕找不到方副局长。
“你说什么?”单福明拔出了枪,“老子现在不撤你,可以用《战时法》枪毙你!”
“自己先不能乱!”马汉山神出鬼没地出现了,手提一把二十响,身后带着两百多军统,大步进了警察局。
单福明眼睛亮了:“那好。好几千学生围的是你的民调会,你们去弹压。其他的跟我去市政府、市参议会!”再不停留,飞快地钻进了一辆小吉普。
警车响了,一辆接着一辆,驶出了警察局大门。
一转眼,这里只剩下了马汉山和那两百余名军统。
两百多双杀人不眨的眼一齐望着马汉山。
马汉山一下子又没了主意,想了想,大声说道:“先在这里等着。我去跟徐局长部署一下,回头按老办法,从四面包抄,瞄准了带头的开枪!”
北平市警察局局长办公室。
马汉山站在屏风边踟蹰不前了。
“局座,您听我说。”徐铁英正在打电话,而且没有见他如此急过,“这里面有共党的阴谋,也有我们自己人在挖墙脚。我现在是两面作战哪……好几万学生上街了,傅作义那边态度很明确,说是绝不背黑锅……陈继承是国防部那边的人,我也调不动……是,我等叶局长您的明确指示。”
“铁英兄!”马汉山知道能插话了,一身的杀气,“这个时候你应该清醒了,真正为了党国的,是你们中统和我们军统。我把北平站两百多人都带来了,全是能征惯战的,你说该怎么办我们全力配合!”
“好,好。”徐铁英这才望向了他,“我正要找你,想听听你的主意。”
马汉山:“都你死我活了,没有第二条主意。‘七五’的时候就是人杀少了抓少了,我们软他们就硬。岂有此理,方孟敖领着人占了我的民调会,共产党趁机煽动学生推波助澜。这不是冲着我来的,是冲着党国来的!老子就纳闷了,南京怎么就这样是非不分……”
“我想听听你的主意。”徐铁英十分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杀!多杀他几十几百,自然就压下去了!”马汉山咬牙答道。
徐铁英冷冷地望着他:“要是面对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呢?说白了吧,你面前站着方孟敖,站着他那些飞行大队的人,杀是不杀?”
马汉山愣住了,在那儿想了片刻:“我是说杀共产党,杀那些隐藏在学生里的共产党。”
徐铁英:“方孟敖出面呢?你还敢杀吗?不问你了,告诉你一条消息吧。”
马汉山有些结巴了:“什、什么消息……”
徐铁英:“两小时前方孟敖就给我来了电话,以国防部调查组的名义要我协助,不惜调动北平市所有的警察务必找到你,叫你到民调会去见他。”
马汉山低头沉思起来,自言自语道:“以为我怕他……我怕他吗……老徐,你说我去不去?”
徐铁英脸一沉:“不是我说,是国防部调查组说,你必须为‘七五事件’负责,必须为民调会的亏空负责!汉山兄,你刚才不是叫我该清醒了吗?自己先去洗把脸,清醒了再跟我说话。”
马汉山:“徐局,这是怎么说……”
“昨天晚上你杀崔中石的时候为什么不问我?!”徐铁英一掌拍在办公桌上,“现在问我,晚了!”
马汉山那一口气憋在喉咙里,脸立刻涨得像猪肝。昨晚明明是上了他的当,今天闹出了大事,他反而还拿这件事来堵自己。他的手开始往身上摸,恨不得掏出枪来,干脆一条命换一条命,也免得如此天昏地暗。
突然马汉山的手腕一阵剧痛,身子立刻弯了下去。
孙秘书早就悄然站在他的身后,闪电般掐住了他的右手腕往后一抬,紧接着拔走了他别在腰里的二十响!
马汉山的头都快挨着地了,双腿兀自不肯弯曲,大声嚷道:“老徐,徐铁英,你叫他放手!”
孙秘书不但没有松手,反而拿他的那把二十响顶住了他的后脑勺:“混账王八蛋!昨晚就应该枪毙你,你还敢试图来谋杀我们局长!说,昨晚杀崔中石,是谁指使你的?”
马汉山这回是真觉得天昏地暗了,可又不愿背这个黑锅,咬着牙兀自不肯回答。
孙秘书响亮地打开驳壳枪的保险:“我现在打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你说不说?”
马汉山挣扎着半抬起头,去望徐铁英。
徐铁英背对着他,感觉像是在敲击着桌面,敲了两下又停住了:“说吧。我们中央党部的人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枉杀一个忠于党国的人。”
马汉山闭上了眼:“崔中石是我杀的,没有人指使。你们满意了吗?”
徐铁英的手像是又敲击了一下桌面,对孙秘书:“你出去。”
“是。”孙秘书一边答着一边手上猛一使劲,用了个擒拿手,马汉山的右手臂咔嚓响了一下,显然是脱臼了!
孙秘书这才提着他那把枪消失在屏风那边。
徐铁英望着兀自蹲在那里的马汉山:“我扶你一把?”
“不用。”马汉山依然硬气,用左手撑着地面咬牙站起来,右臂已经垂在那里。
徐铁英有意踱起了步,说道:“我们的党是先总理为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建立的党,中华民国是蒋总统英明领导的世界四大强国之一。我们的党国里怎么会有你这号人?”
马汉山已然生不如死,偏偏又看到了桌上竟然摆着一台录音机!
“好手段!徐局长,兄弟我领教了。居然用上了录音机,好手段!”马汉山竟像是真的在赞叹他。
徐铁英:“用不着你来表扬我。现在说吧,把北平搅成这样,出个主意,怎么收场吧。”
马汉山又沉思了,接着用左手艰难地撩开那件中山装,从皮带里抽出一个牛皮纸封袋,递向徐铁英。
“什么东西?”徐铁英望着他,没有接。
马汉山:“你就不能打开看看?这么薄,总不会是炸弹吧?”
徐铁英这才接过封袋,袋子没有封口,他从里面抽出了叠好的宣纸,还是不急着打开,又问道:“什么东西?”
马汉山眼望着地面:“你已经看过的,唐伯虎的真迹。”
徐铁英这才慢慢展开,也就看了一眼,又重新叠好,装回封袋,递还马汉山:“留着,去送给傅作义,或者是李宗仁副总统,看他们能不能救你。”
马汉山:“还有一箱。准备了,叶局长的,陈部长的都有。中央党部不要钱,文化总是要的吧?”
“一箱什么?”徐铁英这句问得倒有些认真了。
马汉山:“绝对是陈部长喜欢的文物,有几件我请人鉴定过了,商周的东西,上面还有铭文。”
徐铁英慢慢抬起了头,长叹了一声:“活人还要靠死人来救,什么时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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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四面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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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市警察局局长办公室。
时局确实已经不可收拾。
徐铁英办公桌上的两部电话几乎同时响起了!
徐铁英望着尖响着的电话,没有立刻去接,又瞟了一眼捧着手臂站在旁边的马汉山。
马汉山:“我先出去回避一下?”
“哪个电话都和你有关,你还想回避?”徐铁英的两只手同时伸向两个话筒。
马汉山只好又站在那里。
徐铁英听电话居然也有一心二用的本事,两个话筒一个左耳、一个右耳同时听着:“我是徐铁英,说。”
左耳那个电话抢先说话了,语气很急,因此很响:“局座,我是单福明哪!全上街了!去华北剿总、市参议会、市政府、市党部抗议的人暂时挡住了!可民调会那边人太多,挡不住,且大有哄抢之势……局座……”
右耳边电话那边的人知道徐铁英在同时听另一个电话,忍了十几秒钟,突然不忍了,十分生气地传来责问声:“你忙完了没有?忙完了,能不能听我说几句?”
徐铁英这才听出右耳那个电话是华北剿总副总司令兼北平市警备司令部司令陈继承打来的,怔了一下,立刻将左耳单福明那个电话搁到桌子上,向右耳的电话答道:“是陈总司令啊?对不起,刚才是出勤的警队应急的电话……”
搁在桌上的话筒那边的单福明兀自不知,声音更大更急了:“局座!局座!”
徐铁英干脆拿起了单福明还在不断喊话的话筒贴近陈司令那个话筒,有意让对方听见。
陈司令在另外一个话筒里当然听到了:“你能不能把那个电话先挂上?”
“好。”徐铁英这才将单福明那个话筒啪的一声搁上了话机,“请陈总司令指示,我在听。”说话间还不忘又瞟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马汉山。
马汉山一直在紧张地尖着耳朵听,见徐铁英的目光瞟来,便又想假装没有偷听。
徐铁英却向他招了一下手,示意他靠近来听。
马汉山浑身都是感激,凑了过去。
陈司令的声音很霸气,因此很响亮:“那个什么国防部青年服务队进驻民食调配委员会你知道吗?”
徐铁英立刻答道:“早上接到的报告,他们是突然行动。”
陈司令那边的声音:“北平学联召集各学校的人同时上街,这也是突然行动吗?国防部调查组尤其是方孟敖的那个青年服务队分明跟共产党有关系!你也是调查组的人,就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吗?”
徐铁英的目光和马汉山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碰在了一起,他们几乎同时想起了昨晚的画面,那个昨天晚上躺在停尸床上的人——崔中石!
两人都明知跟共产党有关系,一个中统,一个军统,这时偏还要隐瞒,心头那番别样的滋味真是水煮火燎。徐铁英又狠狠地盯了马汉山一眼,这才答道:“我赞成陈总司令的分析。可目前我们还没有任何证据,事情关系到国防部,尤其是二号专线,我们也很难哪……”
陈总司令在那边更生气了:“没有谁怀疑二号专线!但绝不容许任何人顶着二号专线的牌子来整我们这些党国的老人!更不容许他们为了争权不惜利用共党,而且被共党利用把党国给弄垮了!现在局势已经被他们搅得十分复杂。今天的事情使傅总司令十分生气,刚下的通知,召集各方面到剿总司令部开紧急会议。你立刻来,曾可达也通知了,也会来。你是中央党部的人,是党国的老人,应该明白,党国内部的人、党国内部的事,就是错了,也轮不着他们来打压。开会的时候,不要跟曾可达站在一边。”
“陈总司令放心,我明白。”徐铁英十分认同地答道。
“那个马汉山躲在哪里,你知道吗?”陈总司令电话里突然冒出的这句话让马汉山立刻一惊,瞪大了眼望着徐铁英。
徐铁英:“陈总司令的意思是不是要找到他?”
陈总司令电话里的声音:“找到他。告诉他也来参加会议。叫他闭上臭嘴,不要到处乱说,也犯不着害怕。牵涉到党国的大局,只要他把尾巴夹紧了,我们会保他。”
“是。”徐铁英又瞟了一眼感动得像孩子一般的马汉山,“我立刻想办法找到他,带他来参加会议。”
啪的一声对方的电话搁了。
徐铁英将话筒搁回话机:“都听到了?”
马汉山浑然忘却了脱了臼的右臂,高举左手向下狠狠地一劈:“早该这样了,跟他们大干一场!”
徐铁英脸色温和了许多:“要不要叫个军医先帮你把手治一下?”
马汉山:“不用,给个绷带就是。”
徐铁英:“吊着个手臂去开会?”
马汉山:“让陈司令和他们都看看,学生打的。”
徐铁英突然觉得马汉山还是有可爱之处,不禁露出了一丝笑脸,接着还是拿起了马汉山送的那幅唐伯虎的真迹向他一递。
马汉山:“徐局,这真是唐伯虎。你要不喜欢,带到南京去,送谁都拿得出手。”
徐铁英又望了一眼他还脱着臼的那条手臂,还真怀歉意地轻叹了一口气:“我不是不喜欢。眼下送给别人更管用。带着,你先去陈总司令家,当着他的面交给他太太,再去会场。”
马汉山一把接过了那幅画,大声说道:“徐兄,过了这道坎,兄弟我有办法把徐悲鸿家里那幅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给你弄来!”
“徐悲鸿那些人就不要再惹了。”徐铁英拿起了帽子,“走吧。”
马汉山只怔了一下,立刻跟着徐铁英走了出去。
上万的学生聚集在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
“交出马汉山!”一臂振呼。
“交出马汉山!”众臂如林。
——“挖出贪腐后台!”
“挖出贪腐后台!”
——“我们要吃饭!”
“我们要吃饭!”
——“我们要读书!”
“我们要读书!”
烈日当空,学生满地。
正对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的巨大横幅:
——“东北学生请愿团”!
大街的东边声援东北学生的人群上方巨大的横幅:
——“北京大学声援团”!
——“清华大学声援团”!
大街西边声援东北学生的人群上方巨大的横幅:
——“燕京大学声援团”!
——“北平师大声援团”!
还有更多心中的怒吼都写在一幅幅巨大的横幅上:
“反贪腐”!
“反迫害”!
“反饥饿”!
“反内战”!
……
郑营长率领的那一排青年军已经悉数退到了民调会大门,一字排开,面对声浪排空的抗议人群,他们虽万分紧张,却十分安静,只是站在那里。面前虽重重叠叠摆有路障马刺,但谁都知道,这挡不住学生。浪潮般的人一旦涌入就很可能酿成第二个“七五事件”!
郑营长耳边想起了曾可达的声音:“不许开枪,不要阻拦,不要怕乱!”
尽管这个声音在耳边反复提醒着、自己安慰着自己,郑营长依然心中无底。因为北平市警察局大量的警力已经来了,北平市警备司令部大量的兵力已经来了!
东边学生人群的身后,排满了一辆辆警车,警车前重重叠叠,前几排是手持盾牌、警棍的警察,后几排是荷枪的警察。
好在这些警队依然保持着克制,因为一个人站在敞篷吉普指挥车上一动没动,那就是方孟韦!
西边的情形就令人堪忧了。学生人群的身后,是一辆辆军车,每辆军车的车顶上都架着机枪对着学生人群。军车前重重叠叠头戴钢盔的宪兵也都将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学生人群!
而站在指挥军车上的偏又是国军第四兵团的那个特务营长!跟对面指挥车上的方孟韦不同,特务营长两眼凶光,满脸杀气!
郑营长不知道自己能挺多久,站在路障马刺后的沙包上,目光忍不住在人群中搜寻另一双目光。
郑营长的目光搜寻到了那个人!
他看见梁经纶隐藏在“燕京大学声援团”横幅下的人群中,没有跟着喊口号,只是静静地在那里观察着形势,周围全是一些气宇非凡的男学生。有些面孔郑营长熟悉,那是中正学社的“自己人”。有些面孔郑营长不熟悉但知道,这些人是北平学联的骨干。郑营长有些放心了,学联的骨干能够在梁经纶的指挥下控制局面,中正学社的自己人会全力保护梁经纶。
梁经纶这时恰好也向郑营长这边望来,两人目光碰了一下。梁经纶点了一下头,便将目光垂下了。因为他的腰间有一双手在搂着。
这是一双女生的手,谢木兰的手!她悄悄藏在梁经纶的身后,浑身激动,战栗着幸福。人群的拥挤,使她能够将脸紧贴在梁经纶的背上,双臂还能在身后抱着梁先生的腰。爱情能在如此波澜壮阔的崇高仪式下进行,而且只有自己和梁先生知道,她多希望今天这个场面能够无休止地延续下去。
可她忘记了,另外一双目光就在她和梁先生身后燕大学生中,只隔着两三排同学,能够注视到她和梁经纶——那就是何孝钰!
何孝钰的目光中谢木兰的脸和梁经纶的背在攒动的人头中时隐时现。
何孝钰的目光不愿再看她和他了,她想起了另外一个人,目光深深地望向了民调会那道大门。
日光满目,她看到了另一个男人的身影,高大挺拔的身影,正从铁门那边走来,而且从铁门的栏杆中毫无遮挡地走了出来!她惊觉地闪了一眼,那个男人的身影不见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为什么会出现方孟敖的幻觉。
华北剿总大门外。
在这里从来没有哪辆车敢如此肆无忌惮地飞速开来!
第一道警戒线的卫兵猝不及防纷纷向两边躲闪,缓过神来大声吆喝着端枪追过去时,那辆吉普吱的一声已在第二道警戒线的铁网前刹住了,车子还跳了一下!
隔着铁网栅栏便是紧闭的大门,巨大的牌子上赫然写着:“华北剿匪总司令部”!
第二道警戒线的警卫也拥过来了,长枪短枪全指向吉普里的那个人!
“下来!”警卫队长大声喝道。
——是方孟敖!
一如既往,他看也不看车外那些人,在驾驶座上熄了火,掏出一支雪茄,弹开了那只美国打火机,点燃了烟,在车里抽着。
无数双警卫的眼,警卫队长的眼。
他们看清了那顶美式空军军官帽,看清了美式空军军服领章上的两杠三星!
在国军里,空军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何况还是空军上校!
那些警卫都望向了警卫队长。
毕竟是华北剿总,警卫队长依然气盛:“拿出证件!”
方孟敖依然抽着烟,将证件向车门外一递。
警卫队长打开证件从下往上次第看去:
“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鲜红印章。
职务??国防部特派北平经济稽查大队大队长
姓名??方孟敖?军衔?上校
照片一眼就能对照,标准的美式空军军服,那张脸就是车里这张脸。
那警卫队长当然熟知国军的谱系,可世面见大了,在华北最高军事机构的门前还不至于被这个身份镇住,拿着证件握在手里并不退给方孟敖,严厉地问道:“知道这是哪里吗?”
方孟敖也不向他要回证件,也不看他:“这么大的牌子,我看得见。”
“知道还敢驾车冲撞!下车!”警卫队长接着转头对身边的警卫,“将车开进去扣下!”
方孟敖依然稳稳地坐在驾驶座上,这时望向了那个警卫队长:“你就不问一声我来干什么?”
那警卫队长:“下车,下了车再说。”
方孟敖将还有很长的一段雪茄扔出了窗外:“开门。”
那警卫队长一愣,沉着脸去开车门。
倏地一下,警卫队长的手被方孟敖紧紧地攥住了:“抬开栅栏,打开大门。”
那警卫队长哪曾遇到过这样的人,猛地就想将手抽开,却发现对方的手指就像铁箍!
“执行军纪!”警卫队长大叫。
几个警卫围着车,几支黑洞洞的枪口全对着车内的方孟敖,目光却都望向那个警卫队长,等待他具体下令,如何执行军纪。
方孟敖的手攥得更紧了,而且将他的手臂往车窗内一拉,那警卫队长的身子已经紧贴在车门上,一动也不能动了。
方孟敖:“执行什么军纪,开枪吗?”
那警卫队长的脸已经离方孟敖的脸很近,这才发现这个人那双眼睛从里面透出精光,一下子哑在那里。
方孟敖:“不敢开枪就给我开门。我在执行国防部的军令,抓一个要犯。叫他们开门!”
那警卫队长:“好、好……拿国防部的军令给我看。”
方孟敖:“军令就在你手里,还要什么军令?”
警卫队长:“那只是你的身份证件……”
方孟敖:“拿来。”
警卫队长将另一只手举了起来,方孟敖这才将证件收了回去:“看清楚了,我是国防部特派北平稽查大队的大队长。现在有一个‘七五事件’的要犯就藏在司令部里,这个人不抓住,在民食调配委员会抗议的北平民众立刻就会开到这里来,找你们傅总司令!我说清楚了吗?”
那警卫队长这回是真听清楚了,因为这一个月来为了“七五”的事华北剿总多次被抗议的人群包围,傅总司令也因此十分烦恼,终于正面回答方孟敖的话了:“抓谁?告诉我姓名职务,我得请示上面。”
这倒是理,方孟敖望着他:“马汉山!民调会副主任!半小时前来的,正在里面开会,你可不要说他没来过。”
那警卫队长被他的目光逼着:“他在这里我也得电话请示上面,该放手了吧?”
方孟敖:“听清楚了,把电话直接打到傅总司令办公室去,我就在这里等。”说完松开了手。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
“我们要见傅作义!”
“我们要见李宗仁!”
——巨大的抗议声浪又响起了!
“交出马汉山!”
“挖出贪腐集团!”
“反饥饿!反迫害!反贪腐!反内战!”
——人潮开始向民调会仓储总库大门涌动!
西边军车上那个特务营长猛地举起了手!
其他军车上的机枪拉开了枪栓!
一排排钢盔宪兵的卡宾枪也都齐刷刷地拉开了枪栓!
一直在焦急地渴望方孟敖出现的何孝钰这时已经很紧张了,她担心又会发生流血事件,跟着举起了手臂,却喊不出声音。
攒动的人头中还有一个更加紧张的人。
严春明满脸大汗,满目焦灼!老刘同志的声音在他耳边严厉地回响:“控制局面,查出内奸,隐蔽精干,保护学生!”
中共北平学委并未组织这次行动,面对无数愤怒的人群和无数的钢盔枪支警帽警棍,一个石块都将酿成流血冲突。局面怎样控制?内奸到底是谁?精干如何隐蔽?学生怎么保护?
严春明望向了“燕京大学声援团”那面横幅,他隐约望见了横幅下的梁经纶,不顾一切拼命往前挤去。
突然有一只手暗中紧紧地拉住了他!
严春明一惊望去,认出了拉他的人是老刘同志!
老刘同志竟然亲自来了!严春明眼中闪过一道亮光,老刘同志却望向别处。
严春明循着老刘的目光看去。
这才发现人群中有不少军统的便衣!
——这些便衣就是在北平警察局门前和马汉山今天准备大开杀戒的那些人!
人群还在涌动,这时一个吼声透过喇叭响起了:“不许开枪!”
涌动的人群在一刹那间同时停住了,严春明也停住了,向喇叭声音的方向望去。
西边警察的指挥车上,方孟韦手执喇叭接着大声喊道:“所有人都不许开枪!”
警队当然还是原队站在那里,可对面的宪兵枪口依然对着学生!
因为那个特务营长的手仍然高高举着!
“长枪给我!”方孟韦的喇叭声中竟然愤怒地叫出了这句话!
立刻一个警官将一把狙击步枪递到了方孟韦手中。
无数双目光注视下,方孟韦左手依然端着喇叭,右手平举起那支狙击步枪远远地瞄着对方军车上的特务营长:“下命令,都放下枪!”
那个特务营长万没想到方孟韦竟有如此举动,手举着开始还愣在那里,接着像是想起了方孟韦还兼着警备司令部侦缉处副处长的身份,只好慢慢放下了手。
那些握着机枪、卡宾枪的手也离开了扳机。
方孟韦这才放下了那支狙击步枪,通过喇叭对学生人群大声喊道:“同学们!国防部调查组正在调查‘七五事件’,国防部稽查大队正在清查民调会!而且,华北剿总正在召开会议,傅总司令会给大家一个答复!请同学们不要冲动!不要再出现一次流血的事情!”
人群十分难得地出现了沉默。
有一双眼终于从无比的激动和幸福中有些清醒了过来,谢木兰松开了抱住梁经纶的手,移开了贴住梁经纶的脸,怯怯地偷望向站在车上的小表哥!她的眼突然闪出了一丝莫名的慌乱。
还有一双眼在复杂地望着方孟韦,那是何孝钰。
严春明的目光却趁着人群这一刻间的安静紧紧地望着燕大横幅下的梁经纶。
但见梁经纶侧过头在身旁一个学生耳边轻言了几句。
那个学生立刻大声喊道:“同学们!请大家都坐下来!我们等,等他们一个明确的答复!没有答复,我们就找傅作义去!”
立刻,各个横幅下都有学生配合了:
“说得对!大家都坐下!”
“请大家都坐下!”
人群一拨一拨地在烈日下坐下了。
严春明跟着坐下,再看时,已经不见了老刘同志。
北平华北剿总会议室。
会议是傅作义紧急召开的,傅作义本人却没有出席。
但会议规格之高还是能一眼感受到,背靠主席台一条铺着白布的长桌前坐着的三个人,全是中将!
面对主席台一条铺着白布的长桌前坐着六个人,曾可达竟被安排坐在靠右边的最后一个座位上。
到北平将近一个月,曾可达这是第一次来华北剿总司令部参加会议。身为少将,曾可达坐在这里也不委屈。可自己代表的是国防部,代表的是建丰同志!
更让他不能接受的是,马汉山也来了,安排坐在与自己同排,而且是坐在靠左边的最后一个座位上!奉命来北平调查案件的人和第一个要被调查的人同时安排在末座,他知道今天这个会议是一场真正的短兵相接了。这时他也不露声色,把目光暗中望向主席台那三个人。
坐在正中那个人,就是今天会议的主持人,也是今天对付自己的策划者——华北剿总副总司令兼北平市警备司令部总司令陈继承,目光阴沉,脸色铁青。
坐在陈继承右边那位虽然也是中将军服,却垂眼望着桌面,面无表情。他便是代表傅作义出席会议的华北剿总司令部秘书长王克俊。因为陈继承是副总司令,他便只能坐在副席。
坐在陈继承左边的那位中将,面色相对平和,神态也相对超然。因为他的身份十分特殊,职位是国民政府驻北平行辕留守处的副官长。尽管到了1948年5月,国民政府驻各地的行辕已经形同虚设,而北平行辕不同,曾经的行辕主任是现任副总统李宗仁。因此这个副官长代表的是李宗仁,身份自然随主而高,他便是国民党北平行辕留守处副官长李宇清。
挨着曾可达的是徐铁英,如果代表国防部调查组,他只是协助者,应该坐在曾可达的下首,现在却坐在曾可达的上首,可见他今天是以北平市警察局长和北平警备司令部侦缉处长的身份出席的。
再过去就是正中的两个位子了。
挨着徐铁英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山装,脸色十分难看。北平“七五事件”最早就是因他而起。他就是北平市参议会参议长许惠东。
正中紧挨着许惠东的也是一位五十出头的人,长衫儒雅,面容凝重。如果论行政职位,他才是北平市的最高行政长官,堂堂北平市政府市长刘瑶章!可现在是战乱时期,军事至上,所谓市长,不过是四处作揖、四处救火,焦头烂额的一个职位而已。现任的这位,曾是报界名流,又兼国民党中央执委,何思源辞职后被抬了出来,勉为其难。
挨着刘瑶章的也许是今天与会者中心里最苦的人,他便是方步亭!崔中石猝然被杀,大儿子狠追弊案,党国的大火竟在自己家里熊熊燃烧。国将不国,家已不家。自己深有瓜葛的党国老派现在要和自己儿子深陷其中的少壮摊牌了。他闭着眼,等听楚歌声起!
最不可思议的是挨着方步亭的马汉山。国防部稽查大队在到处找他,自己主管的民调会已被重重包围,这时用绷带吊着右臂,居然并无害怕的神色,那张阴阳脸,一半倔强,一半委屈,好像他才是最大的受害人。
第41章四面楚歌
北平市警察局局长办公室。
时局确实已经不可收拾。
徐铁英办公桌上的两部电话几乎同时响起了!
徐铁英望着尖响着的电话,没有立刻去接,又瞟了一眼捧着手臂站在旁边的马汉山。
马汉山:“我先出去回避一下?”
“哪个电话都和你有关,你还想回避?”徐铁英的两只手同时伸向两个话筒。
马汉山只好又站在那里。
徐铁英听电话居然也有一心二用的本事,两个话筒一个左耳、一个右耳同时听着:“我是徐铁英,说。”
左耳那个电话抢先说话了,语气很急,因此很响:“局座,我是单福明哪!全上街了!去华北剿总、市参议会、市政府、市党部抗议的人暂时挡住了!可民调会那边人太多,挡不住,且大有哄抢之势……局座……”
右耳边电话那边的人知道徐铁英在同时听另一个电话,忍了十几秒钟,突然不忍了,十分生气地传来责问声:“你忙完了没有?忙完了,能不能听我说几句?”
徐铁英这才听出右耳那个电话是华北剿总副总司令兼北平市警备司令部司令陈继承打来的,怔了一下,立刻将左耳单福明那个电话搁到桌子上,向右耳的电话答道:“是陈总司令啊?对不起,刚才是出勤的警队应急的电话……”
搁在桌上的话筒那边的单福明兀自不知,声音更大更急了:“局座!局座!”
徐铁英干脆拿起了单福明还在不断喊话的话筒贴近陈司令那个话筒,有意让对方听见。
陈司令在另外一个话筒里当然听到了:“你能不能把那个电话先挂上?”
“好。”徐铁英这才将单福明那个话筒啪的一声搁上了话机,“请陈总司令指示,我在听。”说话间还不忘又瞟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马汉山。
马汉山一直在紧张地尖着耳朵听,见徐铁英的目光瞟来,便又想假装没有偷听。
徐铁英却向他招了一下手,示意他靠近来听。
马汉山浑身都是感激,凑了过去。
陈司令的声音很霸气,因此很响亮:“那个什么国防部青年服务队进驻民食调配委员会你知道吗?”
徐铁英立刻答道:“早上接到的报告,他们是突然行动。”
陈司令那边的声音:“北平学联召集各学校的人同时上街,这也是突然行动吗?国防部调查组尤其是方孟敖的那个青年服务队分明跟共产党有关系!你也是调查组的人,就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吗?”
徐铁英的目光和马汉山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碰在了一起,他们几乎同时想起了昨晚的画面,那个昨天晚上躺在停尸床上的人——崔中石!
两人都明知跟共产党有关系,一个中统,一个军统,这时偏还要隐瞒,心头那番别样的滋味真是水煮火燎。徐铁英又狠狠地盯了马汉山一眼,这才答道:“我赞成陈总司令的分析。可目前我们还没有任何证据,事情关系到国防部,尤其是二号专线,我们也很难哪……”
陈总司令在那边更生气了:“没有谁怀疑二号专线!但绝不容许任何人顶着二号专线的牌子来整我们这些党国的老人!更不容许他们为了争权不惜利用共党,而且被共党利用把党国给弄垮了!现在局势已经被他们搅得十分复杂。今天的事情使傅总司令十分生气,刚下的通知,召集各方面到剿总司令部开紧急会议。你立刻来,曾可达也通知了,也会来。你是中央党部的人,是党国的老人,应该明白,党国内部的人、党国内部的事,就是错了,也轮不着他们来打压。开会的时候,不要跟曾可达站在一边。”
“陈总司令放心,我明白。”徐铁英十分认同地答道。
“那个马汉山躲在哪里,你知道吗?”陈总司令电话里突然冒出的这句话让马汉山立刻一惊,瞪大了眼望着徐铁英。
徐铁英:“陈总司令的意思是不是要找到他?”
陈总司令电话里的声音:“找到他。告诉他也来参加会议。叫他闭上臭嘴,不要到处乱说,也犯不着害怕。牵涉到党国的大局,只要他把尾巴夹紧了,我们会保他。”
“是。”徐铁英又瞟了一眼感动得像孩子一般的马汉山,“我立刻想办法找到他,带他来参加会议。”
啪的一声对方的电话搁了。
徐铁英将话筒搁回话机:“都听到了?”
马汉山浑然忘却了脱了臼的右臂,高举左手向下狠狠地一劈:“早该这样了,跟他们大干一场!”
徐铁英脸色温和了许多:“要不要叫个军医先帮你把手治一下?”
马汉山:“不用,给个绷带就是。”
徐铁英:“吊着个手臂去开会?”
马汉山:“让陈司令和他们都看看,学生打的。”
徐铁英突然觉得马汉山还是有可爱之处,不禁露出了一丝笑脸,接着还是拿起了马汉山送的那幅唐伯虎的真迹向他一递。
马汉山:“徐局,这真是唐伯虎。你要不喜欢,带到南京去,送谁都拿得出手。”
徐铁英又望了一眼他还脱着臼的那条手臂,还真怀歉意地轻叹了一口气:“我不是不喜欢。眼下送给别人更管用。带着,你先去陈总司令家,当着他的面交给他太太,再去会场。”
马汉山一把接过了那幅画,大声说道:“徐兄,过了这道坎,兄弟我有办法把徐悲鸿家里那幅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给你弄来!”
“徐悲鸿那些人就不要再惹了。”徐铁英拿起了帽子,“走吧。”
马汉山只怔了一下,立刻跟着徐铁英走了出去。
上万的学生聚集在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
“交出马汉山!”一臂振呼。
“交出马汉山!”众臂如林。
——“挖出贪腐后台!”
“挖出贪腐后台!”
——“我们要吃饭!”
“我们要吃饭!”
——“我们要读书!”
“我们要读书!”
烈日当空,学生满地。
正对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的巨大横幅:
——“东北学生请愿团”!
大街的东边声援东北学生的人群上方巨大的横幅:
——“北京大学声援团”!
——“清华大学声援团”!
大街西边声援东北学生的人群上方巨大的横幅:
——“燕京大学声援团”!
——“北平师大声援团”!
还有更多心中的怒吼都写在一幅幅巨大的横幅上:
“反贪腐”!
“反迫害”!
“反饥饿”!
“反内战”!
……
郑营长率领的那一排青年军已经悉数退到了民调会大门,一字排开,面对声浪排空的抗议人群,他们虽万分紧张,却十分安静,只是站在那里。面前虽重重叠叠摆有路障马刺,但谁都知道,这挡不住学生。浪潮般的人一旦涌入就很可能酿成第二个“七五事件”!
郑营长耳边想起了曾可达的声音:“不许开枪,不要阻拦,不要怕乱!”
尽管这个声音在耳边反复提醒着、自己安慰着自己,郑营长依然心中无底。因为北平市警察局大量的警力已经来了,北平市警备司令部大量的兵力已经来了!
东边学生人群的身后,排满了一辆辆警车,警车前重重叠叠,前几排是手持盾牌、警棍的警察,后几排是荷枪的警察。
好在这些警队依然保持着克制,因为一个人站在敞篷吉普指挥车上一动没动,那就是方孟韦!
西边的情形就令人堪忧了。学生人群的身后,是一辆辆军车,每辆军车的车顶上都架着机枪对着学生人群。军车前重重叠叠头戴钢盔的宪兵也都将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学生人群!
而站在指挥军车上的偏又是国军第四兵团的那个特务营长!跟对面指挥车上的方孟韦不同,特务营长两眼凶光,满脸杀气!
郑营长不知道自己能挺多久,站在路障马刺后的沙包上,目光忍不住在人群中搜寻另一双目光。
郑营长的目光搜寻到了那个人!
他看见梁经纶隐藏在“燕京大学声援团”横幅下的人群中,没有跟着喊口号,只是静静地在那里观察着形势,周围全是一些气宇非凡的男学生。有些面孔郑营长熟悉,那是中正学社的“自己人”。有些面孔郑营长不熟悉但知道,这些人是北平学联的骨干。郑营长有些放心了,学联的骨干能够在梁经纶的指挥下控制局面,中正学社的自己人会全力保护梁经纶。
梁经纶这时恰好也向郑营长这边望来,两人目光碰了一下。梁经纶点了一下头,便将目光垂下了。因为他的腰间有一双手在搂着。
这是一双女生的手,谢木兰的手!她悄悄藏在梁经纶的身后,浑身激动,战栗着幸福。人群的拥挤,使她能够将脸紧贴在梁经纶的背上,双臂还能在身后抱着梁先生的腰。爱情能在如此波澜壮阔的崇高仪式下进行,而且只有自己和梁先生知道,她多希望今天这个场面能够无休止地延续下去。
可她忘记了,另外一双目光就在她和梁先生身后燕大学生中,只隔着两三排同学,能够注视到她和梁经纶——那就是何孝钰!
何孝钰的目光中谢木兰的脸和梁经纶的背在攒动的人头中时隐时现。
何孝钰的目光不愿再看她和他了,她想起了另外一个人,目光深深地望向了民调会那道大门。
日光满目,她看到了另一个男人的身影,高大挺拔的身影,正从铁门那边走来,而且从铁门的栏杆中毫无遮挡地走了出来!她惊觉地闪了一眼,那个男人的身影不见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为什么会出现方孟敖的幻觉。
华北剿总大门外。
在这里从来没有哪辆车敢如此肆无忌惮地飞速开来!
第一道警戒线的卫兵猝不及防纷纷向两边躲闪,缓过神来大声吆喝着端枪追过去时,那辆吉普吱的一声已在第二道警戒线的铁网前刹住了,车子还跳了一下!
隔着铁网栅栏便是紧闭的大门,巨大的牌子上赫然写着:“华北剿匪总司令部”!
第二道警戒线的警卫也拥过来了,长枪短枪全指向吉普里的那个人!
“下来!”警卫队长大声喝道。
——是方孟敖!
一如既往,他看也不看车外那些人,在驾驶座上熄了火,掏出一支雪茄,弹开了那只美国打火机,点燃了烟,在车里抽着。
无数双警卫的眼,警卫队长的眼。
他们看清了那顶美式空军军官帽,看清了美式空军军服领章上的两杠三星!
在国军里,空军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何况还是空军上校!
那些警卫都望向了警卫队长。
毕竟是华北剿总,警卫队长依然气盛:“拿出证件!”
方孟敖依然抽着烟,将证件向车门外一递。
警卫队长打开证件从下往上次第看去:
“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鲜红印章。
照片一眼就能对照,标准的美式空军军服,那张脸就是车里这张脸。
那警卫队长当然熟知国军的谱系,可世面见大了,在华北最高军事机构的门前还不至于被这个身份镇住,拿着证件握在手里并不退给方孟敖,严厉地问道:“知道这是哪里吗?”
方孟敖也不向他要回证件,也不看他:“这么大的牌子,我看得见。”
“知道还敢驾车冲撞!下车!”警卫队长接着转头对身边的警卫,“将车开进去扣下!”
方孟敖依然稳稳地坐在驾驶座上,这时望向了那个警卫队长:“你就不问一声我来干什么?”
那警卫队长:“下车,下了车再说。”
方孟敖将还有很长的一段雪茄扔出了窗外:“开门。”
那警卫队长一愣,沉着脸去开车门。
倏地一下,警卫队长的手被方孟敖紧紧地攥住了:“抬开栅栏,打开大门。”
那警卫队长哪曾遇到过这样的人,猛地就想将手抽开,却发现对方的手指就像铁箍!
“执行军纪!”警卫队长大叫。
几个警卫围着车,几支黑洞洞的枪口全对着车内的方孟敖,目光却都望向那个警卫队长,等待他具体下令,如何执行军纪。
方孟敖的手攥得更紧了,而且将他的手臂往车窗内一拉,那警卫队长的身子已经紧贴在车门上,一动也不能动了。
方孟敖:“执行什么军纪,开枪吗?”
那警卫队长的脸已经离方孟敖的脸很近,这才发现这个人那双眼睛从里面透出精光,一下子哑在那里。
方孟敖:“不敢开枪就给我开门。我在执行国防部的军令,抓一个要犯。叫他们开门!”
那警卫队长:“好、好……拿国防部的军令给我看。”
方孟敖:“军令就在你手里,还要什么军令?”
警卫队长:“那只是你的身份证件……”
方孟敖:“拿来。”
警卫队长将另一只手举了起来,方孟敖这才将证件收了回去:“看清楚了,我是国防部特派北平稽查大队的大队长。现在有一个‘七五事件’的要犯就藏在司令部里,这个人不抓住,在民食调配委员会抗议的北平民众立刻就会开到这里来,找你们傅总司令!我说清楚了吗?”
那警卫队长这回是真听清楚了,因为这一个月来为了“七五”的事华北剿总多次被抗议的人群包围,傅总司令也因此十分烦恼,终于正面回答方孟敖的话了:“抓谁?告诉我姓名职务,我得请示上面。”
这倒是理,方孟敖望着他:“马汉山!民调会副主任!半小时前来的,正在里面开会,你可不要说他没来过。”
那警卫队长被他的目光逼着:“他在这里我也得电话请示上面,该放手了吧?”
方孟敖:“听清楚了,把电话直接打到傅总司令办公室去,我就在这里等。”说完松开了手。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
“我们要见傅作义!”
“我们要见李宗仁!”
——巨大的抗议声浪又响起了!
“交出马汉山!”
“挖出贪腐集团!”
“反饥饿!反迫害!反贪腐!反内战!”
——人潮开始向民调会仓储总库大门涌动!
西边军车上那个特务营长猛地举起了手!
其他军车上的机枪拉开了枪栓!
一排排钢盔宪兵的卡宾枪也都齐刷刷地拉开了枪栓!
一直在焦急地渴望方孟敖出现的何孝钰这时已经很紧张了,她担心又会发生流血事件,跟着举起了手臂,却喊不出声音。
攒动的人头中还有一个更加紧张的人。
严春明满脸大汗,满目焦灼!老刘同志的声音在他耳边严厉地回响:“控制局面,查出内奸,隐蔽精干,保护学生!”
中共北平学委并未组织这次行动,面对无数愤怒的人群和无数的钢盔枪支警帽警棍,一个石块都将酿成流血冲突。局面怎样控制?内奸到底是谁?精干如何隐蔽?学生怎么保护?
严春明望向了“燕京大学声援团”那面横幅,他隐约望见了横幅下的梁经纶,不顾一切拼命往前挤去。
突然有一只手暗中紧紧地拉住了他!
严春明一惊望去,认出了拉他的人是老刘同志!
老刘同志竟然亲自来了!严春明眼中闪过一道亮光,老刘同志却望向别处。
严春明循着老刘的目光看去。
这才发现人群中有不少军统的便衣!
——这些便衣就是在北平警察局门前和马汉山今天准备大开杀戒的那些人!
人群还在涌动,这时一个吼声透过喇叭响起了:“不许开枪!”
涌动的人群在一刹那间同时停住了,严春明也停住了,向喇叭声音的方向望去。
西边警察的指挥车上,方孟韦手执喇叭接着大声喊道:“所有人都不许开枪!”
警队当然还是原队站在那里,可对面的宪兵枪口依然对着学生!
因为那个特务营长的手仍然高高举着!
“长枪给我!”方孟韦的喇叭声中竟然愤怒地叫出了这句话!
立刻一个警官将一把狙击步枪递到了方孟韦手中。
无数双目光注视下,方孟韦左手依然端着喇叭,右手平举起那支狙击步枪远远地瞄着对方军车上的特务营长:“下命令,都放下枪!”
那个特务营长万没想到方孟韦竟有如此举动,手举着开始还愣在那里,接着像是想起了方孟韦还兼着警备司令部侦缉处副处长的身份,只好慢慢放下了手。
那些握着机枪、卡宾枪的手也离开了扳机。
方孟韦这才放下了那支狙击步枪,通过喇叭对学生人群大声喊道:“同学们!国防部调查组正在调查‘七五事件’,国防部稽查大队正在清查民调会!而且,华北剿总正在召开会议,傅总司令会给大家一个答复!请同学们不要冲动!不要再出现一次流血的事情!”
人群十分难得地出现了沉默。
有一双眼终于从无比的激动和幸福中有些清醒了过来,谢木兰松开了抱住梁经纶的手,移开了贴住梁经纶的脸,怯怯地偷望向站在车上的小表哥!她的眼突然闪出了一丝莫名的慌乱。
还有一双眼在复杂地望着方孟韦,那是何孝钰。
严春明的目光却趁着人群这一刻间的安静紧紧地望着燕大横幅下的梁经纶。
但见梁经纶侧过头在身旁一个学生耳边轻言了几句。
那个学生立刻大声喊道:“同学们!请大家都坐下来!我们等,等他们一个明确的答复!没有答复,我们就找傅作义去!”
立刻,各个横幅下都有学生配合了:
“说得对!大家都坐下!”
“请大家都坐下!”
人群一拨一拨地在烈日下坐下了。
严春明跟着坐下,再看时,已经不见了老刘同志。
北平华北剿总会议室。
会议是傅作义紧急召开的,傅作义本人却没有出席。
但会议规格之高还是能一眼感受到,背靠主席台一条铺着白布的长桌前坐着的三个人,全是中将!
面对主席台一条铺着白布的长桌前坐着六个人,曾可达竟被安排坐在靠右边的最后一个座位上。
到北平将近一个月,曾可达这是第一次来华北剿总司令部参加会议。身为少将,曾可达坐在这里也不委屈。可自己代表的是国防部,代表的是建丰同志!
更让他不能接受的是,马汉山也来了,安排坐在与自己同排,而且是坐在靠左边的最后一个座位上!奉命来北平调查案件的人和第一个要被调查的人同时安排在末座,他知道今天这个会议是一场真正的短兵相接了。这时他也不露声色,把目光暗中望向主席台那三个人。
坐在正中那个人,就是今天会议的主持人,也是今天对付自己的策划者——华北剿总副总司令兼北平市警备司令部总司令陈继承,目光阴沉,脸色铁青。
坐在陈继承右边那位虽然也是中将军服,却垂眼望着桌面,面无表情。他便是代表傅作义出席会议的华北剿总司令部秘书长王克俊。因为陈继承是副总司令,他便只能坐在副席。
坐在陈继承左边的那位中将,面色相对平和,神态也相对超然。因为他的身份十分特殊,职位是国民政府驻北平行辕留守处的副官长。尽管到了1948年5月,国民政府驻各地的行辕已经形同虚设,而北平行辕不同,曾经的行辕主任是现任副总统李宗仁。因此这个副官长代表的是李宗仁,身份自然随主而高,他便是国民党北平行辕留守处副官长李宇清。
挨着曾可达的是徐铁英,如果代表国防部调查组,他只是协助者,应该坐在曾可达的下首,现在却坐在曾可达的上首,可见他今天是以北平市警察局长和北平警备司令部侦缉处长的身份出席的。
再过去就是正中的两个位子了。
挨着徐铁英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山装,脸色十分难看。北平“七五事件”最早就是因他而起。他就是北平市参议会参议长许惠东。
正中紧挨着许惠东的也是一位五十出头的人,长衫儒雅,面容凝重。如果论行政职位,他才是北平市的最高行政长官,堂堂北平市政府市长刘瑶章!可现在是战乱时期,军事至上,所谓市长,不过是四处作揖、四处救火,焦头烂额的一个职位而已。现任的这位,曾是报界名流,又兼国民党中央执委,何思源辞职后被抬了出来,勉为其难。
挨着刘瑶章的也许是今天与会者中心里最苦的人,他便是方步亭!崔中石猝然被杀,大儿子狠追弊案,党国的大火竟在自己家里熊熊燃烧。国将不国,家已不家。自己深有瓜葛的党国老派现在要和自己儿子深陷其中的少壮摊牌了。他闭着眼,等听楚歌声起!
最不可思议的是挨着方步亭的马汉山。国防部稽查大队在到处找他,自己主管的民调会已被重重包围,这时用绷带吊着右臂,居然并无害怕的神色,那张阴阳脸,一半倔强,一半委屈,好像他才是最大的受害人。
第42章华北剿总
“开会吧?”陈继承场面上左顾右盼地问了一声王克俊和李宇清。
二人点了下头。
“开会!”陈继承面对其他人时语调便很阴沉了。
“报告!”
刚宣布开会,就被门口的这声“报告”打断了!
陈继承正要发火,可举眼望去,又不能发火了。
其他人也都望向门口。
门口笔挺地站着一位上校,是傅作义的机要副官。
“进来吧。”打招呼的是王克俊。
“是。”那副官大步走入会场,径直走到主管他们的秘书长王克俊身边,俯身在他耳边轻说了几句。
王克俊面容凝重了,对那副官:“去报告傅总司令,我们会妥善处理。”
“是。”那副官碰腿行礼,又大步走出了会场。
目光便都望向了王克俊。
王克俊凑到陈继承耳边:“所有抗议游行的人都聚到了民调会,点名要见马汉山。国防部稽查大队那个方大队长来了,要求把马汉山带去,给民众一个交代。”
陈继承那张脸更铁青了,却不得不问道:“傅总司令什么意见?”
王克俊:“傅总司令叫我们拿出个意见。”
“我的意见是绝不可以!”陈继承这一嗓门让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
陈继承倏地站了起来:“什么‘七五事件’!无非是共产党阴谋策划反对党国搅乱北平的一次反动行为!都快一个月了,借着这件事,天天在闹,其目的就是要抹黑党国,严重影响华北剿总对共军的作战部署!性质如此明显,党国内部却不能精诚团结一致对外!”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倏地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也迎向了他的目光。
陈继承:“曾督察,你们国防部调查组调查得怎么样了?”
曾可达:“正在调查。”
陈继承:“是在调查共产党,还是调查我们自己人?”
曾可达:“我们的任务很明确,调查‘七五事件’发生的原因。牵涉到共产党当然一律铲除,牵涉到党国内部也要严办。”
“一手坚决反共,一手坚决反腐。是吗?”陈继承大声责问,却不再让他回答,把目光望向其他人,“什么调查组?到北平一个月了,没有抓到一个共党,没有破获一个共党组织,天天揪住党国内部不放。尤其是那个什么国防部青年服务队,竟跟共产党的学生外围组织混在一起,将国军第四兵团的粮也抢了。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是不是要帮助共产党把平津、把华北给占了才肯放手?今天,就是现在,你们的那个青年服务队到处在抓北平民调会的人,北平学联的学生紧密配合,全到了民调会准备抢粮。配合得好嘛。知道刚才傅总司令的副官来报告什么情况吗?”
曾可达并不急着回答他。
其他人也都不看他,等他把威发完。
“一个空军上校。”陈继承接着大声说道,“一个在前方战场公然违抗最高军令倾向共党的可疑分子,你们不严办也就算了,还委任这样的人到北平来闹事。方孟敖,就是那个方孟敖!现在公然闯到剿总司令部来抓人了。曾督察,你告诉我,他是奉谁的命令敢来这里抓人的?”
所有的人都有了目光,却不知道看谁,但确有人在偷偷看向马汉山,也有人在望向方步亭。
马汉山冲动地就要站起,被陈继承的目光止住了。
陈继承的目光转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一直闭着的眼也睁开了,虚望向前方。
“还有,”陈继承在开脱马汉山之前,话锋一转,“总统一向谆谆教导我们要‘忠孝仁爱’。方行长步亭先生当此国事艰难之时,苦心经营,为我们提供了大量的经济后援。他有什么错?偏有人利用他的儿子来整他!对党国不忠也就罢了,还要煽动儿子对父亲不孝!方行长。”
方步亭只得站起来。
陈继承:“与华北共军作战,维护平津的民生,你肩上的担子不轻。你的家事也就是国事。我们都在这里,有什么委屈可以说出来。”
方步亭:“感谢陈总司令关怀。不过有一点我得声明,我两个儿子都在国军服役,不能常在身边尽孝,可以理解。我没有什么委屈。至于你刚才提到方孟敖为什么要抓马副主任,又说方孟敖有种种嫌疑,身为父亲,我请求回避。”
陈继承的离间没有起到作用,他忘记了一条古训“疏不间亲”!不禁被方步亭一个软钉子窘在那里。
“陈副总司令!”马汉山壮烈地站起来,“陈副总司令!汉山感谢党国,感谢长官,干了民调会这个苦不堪言的差事,既没有后台也没有背景,就应该被他们千刀万剐!今天早上,在来的路上,我已经被共产党的学生打断了手。现在方大队长又要抓我……让他抓,汉山跟他走就是!”
“坐下!”陈继承貌似严厉地喝住了他。
马汉山左手捧着吊着的右手又悲壮地坐下了。
“刘市长。”陈继承在方步亭那里一招不灵,又找了另一个对象,望向了刘瑶章,“您是北平市长,是中央执委,还兼着北平市民调会的主任。今天的事主要是冲着民调会来的。面对共产党如此兴风作浪,党国内部的人又如此不顾大局推波助澜,您要说话。”
“陈司令这是为难刘某了。”刘瑶章资格太老,依然坐着,“一定要我说话吗?”
陈继承对他还是十分敬重的:“你们就是党国的代表,面对危局,您当然要说话。”
刘瑶章:“那我就说一句话吧。”
陈继承:“一句话也好,您请说。”
这时所有的目光,包括方步亭,全望向了刘瑶章。
刘瑶章抻了一下长衫慢慢站起来:“我请求辞去北平市长兼民调会主任的职务。”
刚才碰了个软钉子,现在又碰了个硬钉子。陈继承出了名的霸道,无奈今天面对的不是方步亭那样宋、孔的红人,就是刘瑶章这样的党国要人,胸口好堵,还不能对他们撒气,只是那张脸更难看了:“刘市长,这个时候,这句话你不应该在这里说。”
刘瑶章:“我本没想在这里说,陈司令一定要我说,我干脆就多说几句。一个多月前何思源先生辞去了北平市长,为什么?就是因为北平市一百七十多万张嘴没有饭吃,天天在饿死人。他也兼着民调会主任,民调会的账他却管不了。堂堂一个市长,只能够带头去背美国援助的大米和面粉。想要去认真管一下民调会的事,竟有人给他寄去了子弹。这样的市长,这样的民调会主任,让谁来当都当不好。我上任快两个月了,你可以问一下主管的马副主任,民调会什么时候向我汇报过?形同虚设,现在却要我说话。要我说就只能说这两个字——辞职!”
“那就都辞职吧!”陈继承终于撒气了,“几十万共军就在北平城外,决战在即,党国内部却如此推诿卸责,甚至同根相煎!今天这个会是傅总司令委托鄙人召开的,一句话,不管你们是哪个部门,或者来头多大,都要表态。现在共产党操控的学生就在民调会前闹事,剿总的意见是全力出击,清查抓捕共党,包括受共党操控的学联头头!一切针对党国内部的所谓调查都要立刻停止,自己人一个也不能抓。错了也不能抓!曾督察,你先表态。”
曾可达知道真正的交锋开始了,这才站了起来:“我想就陈副总司令刚才有句话先发表一下看法。”
陈继承:“我就是要听你的看法。”
曾可达:“刚才陈副总司令说总统对我们的谆谆教导,没有说完全。总统教导我们的是八个字,前面四个字是‘忠孝仁爱’,后面还有四个字是‘礼义廉耻’!党国为什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局面,就是因为我们中间有太多人忘记了这后面四个字!我们国防部调查组就是冲着这四个字到北平来的!”
“你指的是谁?”陈继承勃然大怒了,“当面给我说清楚!”
曾可达:“我们正在调查,到时候向陈副总司令、傅总司令还有南京中央政府我们自会说清楚。”
陈继承:“好,好!我现在不跟你们空谈误国。对我刚才的提议,对正在闹事的共党和学生,你表个态!”
曾可达:“这件事,我无权表态。”
陈继承:“抓共产党无权表态,抓自己人你倒有权妄为?”
曾可达:“抓谁都不是我的权力。刚才陈副总司令说要以武力解决今天民调会的学潮是剿总的意见,我想明确一下,剿总的这个意见有无正式公文。明确以后我立刻请示南京,请示国防部建丰同志。要说权力,我只有这个权力。”
“你们都听见了,人家抬出国防部了!”陈继承气得有些发抖,望了一眼王克俊,又望向李宇清,“宇清兄,你代表的是李副总统。克俊秘书长,你代表的是傅总司令。北平、天津要靠我们守,华北的仗要靠我们打。你们总应该发表明确的态度吧?”
李宇清和王克俊隔着站在那里的陈继承对望了一眼,二人同时站起来。
李宇清:“如此重大的决定我必须电话请示李副总统。”
王克俊:“我也必须请示傅总司令。”
陈继承:“那就立刻请示,休会一刻钟。一刻钟后必须做出决定,绝不容许共产党操控的学生再闹下去!”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已是烈日炎炎,学生们忍着饥渴,流着热汗。
当局仍然没有明确答复,正中东北的那些学生依然坐在那里,每一条干涩的嗓子都在同时唱着那首让他们悲愤不已的歌: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四周,声援他们的北平学生都又站了起来。
汗水泪水在无数张脸上流淌。
附和的歌声到处哽咽地响起: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脱离了我的家乡,
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
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满脸的泪水,何孝钰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倾情释放过自己,她的歌喉一向被誉为全校第一,可此刻她才深切地感受到人为什么要唱歌——原来,理想和信念跟人的感情是这样的血肉不可分离。唯一让她现在不能完全分辨清楚的是,此刻的热血和悲伤到底是为了那些东北的同学还是因为自己!泪眼中她仍然能看到谢木兰也在梁经纶的身后激动地唱着。
歌声中,他们都不知道正在酝酿的危险一步步向他们逼近。
许多同学都挽起了手,在那里同声高唱。
何孝钰也发现有一只大手握住了自己的手,她也握住了那只手,依然流着泪在唱:
哪年,哪月,
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突然,她发现那只握她的手有些异样,这才泪眼望去,她太意外了!
站在身侧握她的人原来是老刘同志!
何孝钰刚止住声,老刘同志示意她接着往下唱。
何孝钰移开了目光,跟着歌声继续唱着。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老刘同志慢慢松开,将她的掌心翻到了上面。
老刘同志用手指在何孝钰的掌心中虚写了一个“走”字!
共产党员!下级服从上级!
何孝钰尽管热血仍在沸腾,却不得不服从老刘同志以这种特殊方式对自己下达的关心的指示。可人潮叠浪,挤出去谈何容易?
立刻有两个何孝钰并不认识的男同学挨了过来,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艰难地护着她在人群中一寸一寸地挤去。
何孝钰猛一回头,老刘同志不见了。
何孝钰脑子里蓦地想起了《共产党宣言》开头的那几句话,她在自己的心里神圣地朗诵起来:“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和德国的警察,都联合起来了。”
何孝钰被两个同学护着,仍然转过头在寻找。这回她没有在人群中寻找老刘同志,也没有去望一眼燕大那条横幅,她不想再看到梁经纶和谢木兰在干什么,而是定定地望着民调会的大门,她希望看到另一个“幽灵”——方孟敖!
北平华北剿总会议室。
一刻钟的休会很快到了,各自又都回到了座位上。
“继续开会。”陈继承还是那张脸孔,十分反动的固执,十分固执的自信,“下面听李副官长宇清宣布李副总统的指示,请王秘书长克俊宣布傅总司令的指示!”
对面一排的六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望向坐在陈继承两侧的李宇清和王克俊。
他们同时感觉到,李宇清和王克俊已在刚才取得了默契,两人隔着陈继承碰了一下眼神。接着李宇清说道:“请王秘书长先宣读傅总司令的指示吧。”
“好。”王克俊打开了桌前的公文包,从里面抽出了一张用毛笔工楷写就的公文纸——密密麻麻足有上千字,这不像休会这十五分钟临时做出的指示。
大家更严肃了,就连站在王克俊身旁的陈继承似乎都有了预感,向王克俊手里那张公文瞄去。
王克俊已经站起来,习惯性地清了下嗓子:“诸位。鄙人受傅总司令作义长官委托,要向大家宣读一份傅总司令亲笔的重要函件!请各位起立!”
所有人都预感到了,一齐站了起来,目光全望向了王克俊。
“蒋总统、李副总统钧鉴!”王克俊语气沉重地念出了这两个名字!
有军职的人包括马汉山都是两腿一碰。无军职的刘瑶章、许惠东包括方步亭也都跟着挺直了身子。
王克俊这才开始诵读正文:
作义蒙总统、副总统不弃,委以华北剿共总司令部总司令之重任,荷守御华北镇守平津之重责。年初以来,与数十万共军四面作战,平津交通被阻、晋察冀多处重镇数度失守。赖将士用命,平津线得以打通,而环北平之石家庄、平山、阜平仍陷落于共军,近日逼临北平之保定、廊坊、房山激战又起,非举国军五十万将士浴血之力与共军决一死战无以克复失地,以尽守土之责。然守土者何?仅北平一城,数十万国军之军需常陷于不济;两百万市民皆陷于饥饿;人心浮动,学潮迭起!作义实不知守此饥饿之城、动乱之区,意义何在?尤使作义不能解者,7月5日北平市参议会擅议驱逐东北一万五千学生于先,国军第四兵团枪杀请愿学生于后,竟因民食调配委员会配给粮食不足所致!该东北一万五千学生皆国府动员来北平者,今北平市政界此举何以与国府恤民之策相悖如此?‘七五’以来,东北学生、北平各学府师生及举国各界,声浪如潮淹骂作义!傅某为党国军人,有为国家疆场捐躯之义,无为各派官场受辱之责。军心民意皆陷作义于不义,军需民食皆掣作义于两难,则不战已败!兹恳求总统、副总统斥除职下华北剿总之职,另简贤能,或能解此内外之困,不负党国重托!
陈词近于悲愤,闻者无不愕然。
最惊愕的当然是陈继承。傅作义是华北最高军事长官,自己是仅次于他的军事长官,同有镇守北平指挥华北战局之责,他事先拟好的辞职函自己竟毫不知情,却突然拿到这个会议上来念,而书函中指责之人首推就是自己!不禁又羞又恼,蒙在那里。
唯有曾可达眼睛亮了。他立刻想起了建丰同志电话中的声音:“陈继承、马汉山之流敢于捣乱,你就去找傅作义将军,也可以去找李宗仁副总统,他们会站在我们一边……”
他知道今天这一仗自己这边赢了,可陈继承他们不会死心,暗中用目光扫视着不同人的反应,等待即将发生的短兵相接。
王克俊念完了便将那封辞职函隔着陈继承双手向李宇清递去。
会议室内一片死寂,会议室窗外大树上的蝉鸣便显得十分聒耳!
“克俊兄。”李宇清望着递在面前的那封辞职函,脸色十分凝重,“傅总司令这封辞职函兄弟可不敢接呈。”
“那我就带回去请傅总司令亲呈总统和副总统。”王克俊立刻将辞职函放进了桌前的公文包内。
“我也传达一下李副总统的指示吧。”李宇清说着又望了一眼王克俊,“听了李副总统的意见,希望傅总司令不要再递这封辞职函。”
曾可达的眼更亮了,心里更有底了。
马汉山那张原来满有底气的脸已经完全没有底了。
一直不露声色的徐铁英,这时虽仍不露声色,眼睛却睁得很大,他要开始盘算如何应变了。
方步亭也在凝神等待,等待的是什么,他的眼中依然是一片迷茫。
李宇清直接传达李宗仁副总统的指示了:
国民政府乃全体国民之政府,全体国民乃国民政府之国民。兹有东北一万五千多学生,因战乱蒙政府体恤安排迁至北平就读,此政府对国民应负之责任。北平市政府及驻北平党国各机关部门均应一视同仁妥善安置。7月4日北平市参议会所提交遣散东北学生之提案殊欠稳妥,以致7月5日爆发东北学生与政府之冲突。民心浮动,举国哗然,使政府之形象受损,更贻共党攻击之口实。近日以来,国府已有明确指令,务必安抚学生,北平各机关部门竟无任何举措,以致学潮愈演愈烈,矛头直指肩负华北战局重任之傅作义总司令。宗仁身为国府副总统且曾任北平行辕主任,心常不忍。特命行辕留守处副官长李宇清代表本人亲临聚会现场安抚民众。民众所提一切合理之要求、合法之情事,均应尽力应承。对‘七五事件’负有直接责任者,亦应挺身面对民众,各引其咎。
陈继承脸色大变!
马汉山脸色大变!
还有那个一直没有吭声的许惠东也脸色大变!
“这就是李副总统和傅总司令的指示吗?”陈继承缓过神来兀自大声问道。
李宇清第一个不高兴了:“陈副总司令,鄙人总不敢假传李副总统的指示吧?”
陈继承又转望向王克俊:“王秘书长,傅总司令是华北剿总的总司令,我陈继承还是华北剿总的副总司令。面对共党,面对共党操纵的学潮,傅总司令做出这样的表态,总应该事先跟我打个招呼吧?”
王克俊的脸也淡淡的:“报告陈副总司令,这样的话您应该亲自去问傅总司令。克俊不便转达。”
“那好!”陈继承已经气急败坏了,“我也可以向南京辞职,还可以直接电话报告蒋总统!”说完径自离座,乱步走出了会场。
“执行李副总统的指示吧。”李宇清开始主持,“刘市长、许参议长,请你们会同协商,能不能先撤销北平市参议会7月4日那个提案,然后拿出一个救济东北学生的方案。对北平市这几个月来的民食配给和民生物资做一次清查。”
刘瑶章和许惠东对望了一眼。
许惠东面容黯淡,答道:“我去召集参议会,传达李副总统的意见。”
刘瑶章:“救济东北学生的方案我已经做了三个了,如果需要我还可以再做一次。至于北平市这几个月的民食配给和民生物资的清查,我无能为力。国防部调查组就在北平,他们应该清查,能够清查。”
李宇清立刻望向了曾可达:“曾督察。”
曾可达:“我们清查!一定清查到底!国防部稽查大队的方大队长还在门外等着马副主任。马副主任似乎应该配合一下。”
马汉山望向曾可达,同时也望向了跟曾可达站在一起的徐铁英。
徐铁英这时两眼却望着前方,并不看他。
马汉山嚷道:“什么配合,拿铐子来,老子去顶罪就是!”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人群突然激动起来!
被两个男同学护卫着已经挤到了接近人群边缘的何孝钰回头一望,眼睛从来没有这样亮过!
几乎不用军警维持秩序,激动的学生人群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通道。
她只能看见一辆敞篷吉普车的后排站着马汉山,居然高举着一只手——那只手上戴着手铐,另一只手却吊着绷带!
学生人群发出了欢呼!许多人在跳跃!
何孝钰太想看见开那辆吉普的人了,可只有让开道的学生能看见,那当然是方孟敖!
何孝钰从来没有这样向人家提出过要求,竟然向护卫她的一个男同学说道:“抱起我,让我看看。”
那男同学只浅笑着摇了摇头。
何孝钰站在那里不愿意走了,她一定要等着看到那个人的身影。
由于学生的配合,吉普不久便开到了大门边。
何孝钰终于看到了跳下车的那个身影——方孟敖没有任何做作,也没有跟任何人打一声招呼,只是双手将后排的马汉山举起放下了车。
何孝钰看得更清楚了,方孟敖并排引着马汉山走进了民调会的大门。
在人群里,几乎同时,另一双眼却望向了烈日当中的天空——老刘同志的眼中慢慢浮现出了连绵的群山!
太阳下出现了绵延山西、河北、河南八百多里的太行山脉!
河北平山县,但见太行山主脉在这里如一条龙蛇不管不顾磅礴逶迤往南而去,却甩下方圆百里一堆群山。山峦的北处尽头,俯瞰即是人烟辐辏之华北平原,往南皆莽莽苍苍,人迹罕至。
历史的声音突然慷慨激昂,在这片群山上空响起:“就在距北平西北两百多公里处,公元1948年,河北平山县这一片太行山的余脉,因一处名西柏坡的村落而赫然史册!是年5月,毛泽东、周恩来、任弼时率领的中共中央核心机关移跸于此。潜龙勿用,任国民党空军飞机搜寻轰炸,中共领袖深藏在千山万壑之中;飞龙在天,弹指间便将发动决定中国命运的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平津战役;一二日内便可龙行虎步,定都北平。”
那画面在阳光下倏地停住了,显出了万山丛中隐约可见的那一片院落,这片院落就坐落在中共中央所在地西柏坡。
隐约传来马蹄声急,但见一行五骑,穿行在山道上,闪过山道旁散落民居。
零碎的小块庄稼地,遥有村民耕作,显然常听见这样的马蹄声,因此并不惊诧,只是停下锄头向五骑马上穿着灰色军服的人笑着招了招手,依旧耕作。
一棵参天大树荫蔽下的小道旁,站着好些警戒的军人,一行五骑立即勒住了缰绳。
第一骑马上的军人翻身下马——竟是华北局城工部部长刘云。
跟着的四骑军人都翻身下了马。
刘云将缰绳递给了一个军人,又取下腰间的手枪递给他:“在这里等着。”
“是!”
刘云独自一人向大树下走去。
一个腰别手枪的军人,带着两个执枪的士兵迎了过来:“是刘云部长吗?”
“是。华北城工部部长刘云前来汇报工作!”
那个腰别手枪的军人:“周副主席在等你,跟我来吧。”
“是!”刘云跟着那个军人向远处那座院落大门走去。
第43章保护学生
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总储仓库大坪。
人全都站着。
青年航空服务队的二十名飞行员排成两列,站在两旁。民调会那些人包括李科长、王科长站在两行飞行员的中间。
下午三点多的太阳似乎更加炙热,大门外的学生们都饿着渴着,飞行员们便自觉都不喝水,民调会那些人自然也没有水喝。汗都没得出了,一个个也尝到了嘴唇干裂的味道,眼睛便昏花,只能模糊看见站在大铁门外沙包上那个长官的背影,还有已看不清字的横幅和望不到边的人头。
铁门外沙包上,李副总统的副官长的声音通过喇叭仍在断断续续传来。
飞行员们笔挺着认真在听。
民调会那些人也紧张起精神费力地在听。
李宇清喇叭中的声音:“……因此,请同学们、同胞们理解时局之艰难、政府之苦衷……遵宪守法,各回学校。东北同学如何安置,北平各学校师生及北平民众之粮食油煤如何按时配给,李副总统和北平市政府以及各有关部门一定密切磋商,尽快解决……”
短暂的沉寂。
显然是商量好了同样的问话,同时有十几个学生的喊话声传来:“民食配给都被贪了,请问,李副总统拿什么解决?!”
“同学们……”李宇清的喇叭声。
很快十几个学生的喊话声又打断了李宇清的喇叭声:“贪腐的罪犯什么时候惩治?!被抓的同学什么时候释放?!经济一片萧条,为什么还要内战?!李副总统能够明确答复吗?!”
接着传来的便是无数人的声浪:“反对贪腐!反对饥饿!反对迫害!反对内战……”
“同学们……同学们……”
李宇清的喇叭声完全不管用了。
民调会总储仓库内。
空空荡荡的仓库,只有一张记账的桌子和一把椅子。
方孟敖和马汉山两个人站在这里显得更加空荡。
外面的声音传了进来,方孟敖在听着,马汉山也在听着。
“都听见了?”方孟敖将目光望向了马汉山。
“听多了。”马汉山一手铐子,一手绷带,居然还抬着头。
仓库的大门是锁着的,镶在大门上的那道小门是开着的,方孟敖走了过去,一脚将小门也踢关了。
外面的声音便小了。
方孟敖又走了回来:“那就不要听了,说吧。”
“说什么?”马汉山这才望向了方孟敖。
“粮食,买粮食的钱,买粮食的账,包括被饿死的人,被杀死的人!”方孟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眼中的精光也收了,脸上露出了笑,“这些事我们今天都不提。怎么样?”
马汉山蒙了一下,接着便回以无赖的笑:“不提这些,方大队长难道要跟我说喝酒,说女人?”
方孟敖:“就说这些。喜欢什么酒,喜欢什么女人,喜欢哪些古董字画,都可以说。就是不说民调会的案子。打个赌吧,我们两个,谁先说了民调会的案子,谁就输了。”
马汉山收了笑:“输什么?”
方孟敖:“今晚请客。我输了请你们民调会的人吃饭。你输了请我们大队的人吃饭。”
“就赌一顿饭?”马汉山当然不信。
方孟敖:“嫌少?那就赌大些。谁输了,就请外面那些学生吃饭,有一万人就请一万人,有两万人就请两万人,怎么样?”
马汉山又挤出了笑:“方大队长,北平可没有这么大的饭店。”
方孟敖:“那就给每人发一顿吃饭的钱,让他们自己吃去。”
马汉山知道方孟敖今天是绝对饶不了自己了,想起一个月来因此人日夜不得安生,这个坎也是过,雄也是过,干脆一只脚踏到了椅子上:“这个赌我不打。”
方孟敖:“输不起还是舍不得?”
马汉山:“现在一石米要一千七百万法币,每人一斤米,一万人吃一顿就得十亿法币,两万人就得二十亿法币。加上下饭的菜钱,怎么也要三十亿法币以上。方大队长,在北平能拿出这么多钱跟你赌的只有一个人。要赌,你应该去找他。”说到这里,他露出了坏笑。
方孟敖似乎等的就是他这一脸坏笑:“好啊,你输了、我输了都去找这个人出钱。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马汉山笑得有些不自然了:“方大队,你输了可以找他出钱。我输了可不能找他出钱。”
方孟敖:“直说吧,这个人是谁?”
马汉山又露出了坏笑:“方大队长,除了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行长,这个人还能是谁呢?”
方孟敖心里想的是一记猛拳,打掉他那一口黑牙!两臂却抱在胸前,脸上露出了比他更坏的笑:“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行长敢公然拿银行的钱为我请客?”
马汉山:“公开拿出来私用当然不合适,找个名目走个账,那还是可以的。”
方孟敖眼睛从马汉山的头脸慢慢扫向了他那条踏在椅子上的腿,突然猛地一皮靴,将那把椅子贴着地踢了开去。
马汉山的腿立刻踏空了,身子跟着往前一栽。
方孟敖瞅准了一把端住了他那条断臂!
人是扶住了,那条断臂被方孟敖往上抬着,痛得连天都黑了,马汉山一口气吸到了肠子里,亏他愣是咬着牙不叫出来,喘过了那口气,竟还说道:“谢谢啊……”
方孟敖仍然使暗劲搀着他那条断臂:“不用谢。坐下,请坐下告诉我找个什么名目,怎么走账才能拿出这么多钱。万一我输了,也好向北平分行要去。”
一边叫自己坐,一边依然搀住自己的断臂不放,马汉山头上的汗黄豆般大往下掉了,兀自强笑:“这样的事以前要问崔中石……现在恐怕要问方行长本人了……”
“好,问谁都行。你带我去!”方孟敖攥着他的断臂便向门口拉去。
马汉山原是为了负气,有意拿崔中石和方步亭来戳对方的痛处,却忘了此人是一头猛虎,猛虎是不能够戳痛处的。现在被他疯了般往外拖,明白自己彻底斗不过了,两脚便本能地钉在地面不肯迈步。方孟敖偏又力大,将他连人带脚擦着地直向门边拖去。
马汉山用左手拉住右臂,丝毫未能减轻断臂钻心的疼,被拖到了门边,只好大叫了一声:“崔中石不是我杀的!”
方孟敖这才站住了,转过头再望他时脸上已无丝毫笑容,两眼通红。
马汉山:“方大队,我知道你今天是为崔中石报仇来了。民调会的账是在崔中石那里走,可杀人灭口的事我马汉山还没有那么大能耐!”
方孟敖望了他好一阵子,又笑了,这回笑得有些瘆人:“打了赌不提民调会的事,不提杀人的事,你偏要提。你输了。学生都在外面,一整天没吃没喝了,请客去吧。”
马汉山闭上了眼:“你松开手,我跟你去就是。”
方孟敖一把拉开了仓库大门上的小门,震天的歌声从远处大门外扑来!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
团结就是力量,
团结就是力量……
那么多饥渴的学生,还有饥渴的教授,在炎炎烈日下竟唱起了国统区的禁歌!
局面发展到如此不可控制,出乎国民党当局的意料,也出乎中共北平城工部组织的意料!
东边第四兵团的机枪又在车顶上架起来了,步枪也都对准了学生人群!
这力量是铁,
这力量是钢……
西边指挥车上的方孟韦满脸满身是汗,紧张地望着大门旁沙包上的李宇清!
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李宇清穿戴着中将的军服,脸上身上的汗水比方孟韦还多!
向着法西斯蒂开火,
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梁经纶也在唱,此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了。谢木兰已经并排挽着他的胳膊了,唱得热泪盈眶!
向着太阳,向着自由,
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
梁经纶的肩上突然搭上了一只手!他刚要回头,耳边响起了一个紧张而严厉的声音:“立刻制止!保护学生!”
——是严春明!他已经顾不得暴露自己了,终于挤到了梁经纶的身后向他下达严厉的指示!
梁经纶回答了一声:“是……”
……
这力量是钢!
比铁还硬,
比钢还强……
谁还能够制止这火山喷发般的心声!
严春明在巨大的声浪中紧贴着梁经纶的耳边:“挤出去,我和你,到大门口去控制局面!”
梁经纶只好答道:“您不能暴露,我去。走!”
梁经纶在歌声中向前挤去,好些男学生团团保护着他向前挤去。
——这些学生中有学联的进步青年,也有国民党中正学社的特务学生。
“你不要去!”梁经纶一边挤一边试图掰开谢木兰紧挽着自己胳膊的手。
谢木兰反而用两只手臂更紧地挽住了他,两眼火热地望着他跟着歌声大声唱道:
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
梁经纶只好带着她向前挤去。
突然,歌声渐渐弱了,人潮也渐渐弱了,梁经纶立刻警觉起来,握着谢木兰的手,停住了脚步。
他周围的学生也跟着停住了脚步。
他们随着人潮望向了仓库的大铁门外。
原来,高高的沙包上,李宇清下去了,方孟敖和马汉山正站在上面!
歌声渐渐归于沉寂,无数双目光望着方孟敖和马汉山。
方孟敖将手伸向已经站在地面的李宇清:“长官,请将喇叭给我。”
“好,好。”李宇清的帽子被副官捧着,一手正拿着手绢擦头上脸上的汗,一手将喇叭递给了方孟敖。
“同学们!”方孟敖的声音从喇叭中传出,如此空旷。
无数双期待的眼。
无数双茫然的眼。
好几双复杂的眼:
梁经纶!
谢木兰!
方孟韦!
还有那个特务营长!
所有的眼都不及另一双眼那般复杂,百味杂陈,那就是远远望着方孟敖的何孝钰!
方孟敖左手拿着喇叭,右手拽着身边马汉山的左手:“下面民食调配委员会的马副主任有话跟大家说。”接着他将喇叭塞到了马汉山的左手里。
马汉山已经完全被控,低声问道:“这时候……这么多人……叫我说、说什么……”
方孟敖不看他:“就说请客的事!”
马汉山只好将喇叭对到了嘴边:“同学们……长官们……刚才……刚才,我跟方大队长打了个赌……”
所有的目光都诧异了,人群更安静了。
就连正在擦脸的李宇清也不禁望向了马汉山。
马汉山在喇叭里喊道:“我输了……我现在是来认输的……”
说到这里他又放下了喇叭,转对方孟敖:“下面怎么说?”
方孟敖:“接着说。”
马汉山又对准了喇叭:“方大队长说,输了的今天要请在场的所有同学吃饭……”
人群又有些骚动了。
马汉山知道,今天这个局面,落在方孟敖的手里,面对这么多学生,还有行辕的长官在场,只有胡说八道也许能蒙混过关,干脆昏天黑地喊了起来:“我跟方大队长说,请这么多人吃饭北平没有这么大的饭店。方大队长说,那就给每个同学发一顿吃饭的钱。我算了一下,一个同学吃一顿饭怎么也得花十五万法币,这么多人吃一顿饭怎么也得要三十多亿法币。三十多亿呀,同学们!打死了我也没那么多钱啊。可我输了,愿赌服输。同学们,你们把我吃了吧!”
刚才已经有些骚动的人群一下子又全都安静了——这么多人没有一个缓过神来——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局面,大家都被马汉山这一顿胡七八扯蒙在那里!
安静也就一瞬间,立刻有人带头发出了怒吼:
“反对愚弄!”
声浪又起:“反对愚弄!”
“反对迫害!”
“反对饥饿!”
“反对贪腐!”
“反对内战!”
马汉山这时竟想从沙包上跳下来,哪儿有方孟敖手快,又一把拽住了他,在他耳边喊道:“安抚学生!”
马汉山只得又对准了喇叭:“同学们请息怒!同学们请少安毋躁……”
吼声更大了!
沙包下李宇清那张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白了!他今天奉命前来安抚,未能控制局面,已是十分郁闷,突然又被马汉山跑出来如此莫名其妙地火上浇油,不禁气得发抖,对身边的警卫队长:“上去,抓住这个疯子!”
警卫队长一挥手,两个警卫跳了上去,一边一个架住了马汉山。
马汉山必须自救,挣扎着仍然将嘴对着喇叭:“方大队长!这些话全是方大队长逼我说的!同学们……方大队长有重要指示……快欢迎方大队长讲话……”
这番话还真管用,首先是两个警卫不拖他了,只架住他,望向了方孟敖。
接着,学生们又渐渐安静了,无数双眼都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内心之复杂之彷徨之痛苦之孤独,在崔中石被害后达到了极致!他知道自己组织里的人就在这一两万人群中。从崔中石否认自己是共产党那一刻起,他就在等着组织以其他的方式跟自己接上关系,但他的个性忍受不了这种等待。今天他既是代表国防部调查组逼迫国民党贪腐集团给民众一个交代,也是在给自己的组织发出信号,再接不上组织关系,得不到明确指示,他就只能天马行空了。
方孟敖从马汉山手里拿过了喇叭,他会说些什么呢?
人群里,有几双眼睛立刻紧张起来:
最紧张的是何孝钰的双眼。因为她的两只眼睛里就站着孤独的方孟敖!想象中她走进了自己的眼睛,走到了方孟敖的身边,跟他并肩站在一起!缓过神来,大门前沙包上的方孟敖却离她是那样远。
隐蔽在教师人群中老刘的紧张是看不出来的,那张脸始终像个旁观者。
严春明已经紧张得有些疲劳,这时想得更多的是如何接受组织的处分。
站在警察指挥车上的方孟韦是最早就知道大哥双重身份的人,那双一直圆睁着控制局面的眼,这时反而闭上了。
还有一双眼睛,十分复杂,十分阴沉,这就是梁经纶。
他此刻尽量让前面的同学让开,使自己的目光能够直视方孟敖的目光,等待方孟敖的目光能与自己的目光相接——他要让方孟敖认准自己就是他要找的党内的同志!
方孟敖对着喇叭说话了:“刚才,马副主任说了两句话。一句说我跟他打了个赌,赌请同学们吃饭。另一句称我方大队长,说我要发表重要指示。我听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够一边跟另一个人打着赌玩,一边跟上万的人做重要指示?我猜他说这个话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我是个疯子,一种可能他是个骗子!现在李副总统的代表李宇清长官就在这里。我想请问一句,如果我是个疯子,国防部调查组为什么派我到北平来查案!如果马副主任是个骗子,国民政府为什么将两百万人救命的粮食交给他管!”
刚才是马汉山在上面一顿胡天胡地地瞎说,现在方大队长又突然来了这么一番表白,黑压压的人群,大家的脑子今天都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了。但也就是少顷,立刻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好!”
“说得好!”
“说下去!”
悲愤激动了一天的学生们突然有了兴奋甚至有了笑声,一片叫好,跟着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方孟敖却仿佛置身荒原,提着喇叭站在那里,直到人群又安静下来。
他不再看人群,眼睛只望着远方,喇叭声也像是对着远方在说话:“对不起了,同学们,特别是来自东北的同学们!我刚才说了一些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的话。因为到目前为止,好些事情你们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可有一点我是明白的,那就是没有家的感觉,没有人把你们当孩子关心的感觉!你们东北的同胞‘九一八’就没有了家……我是在‘八一三’没有了家……可早在三年前我们抗战就胜利了,现在中华民国也立宪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没有家呢……”
方孟敖天空一般深邃的眼,飞速地掠过另外几双深受震撼的眼:
老刘的眼睛!
严春明的眼睛!
梁经纶的眼睛!
谢木兰闪出两点泪星的眼!
方孟韦深藏在大盖帽帽檐下很难看见的眼!
何孝钰眼中倏地浮现出了:
第一次在谢木兰房间,方孟敖向自己打听共产党的情景;
第一次在自己家里吃煎馒头片的情景;
方孟敖营房单间泡在桶里的衣服;
方孟敖在唱《圣母颂》;
方孟敖搀着方步亭走出客厅大门……
方步亭的车不知何时悄悄开到了抗议现场,停在第四兵团车队的后面。
方步亭此刻就悄然坐在后排车座上。跟他并排坐着的还有曾可达!
方孟敖的声音梦魇般在方步亭耳边回响:“……你们没有家……我也没有家……”他转头望向了窗外。
车窗外满是第四兵团的士兵和军车!
曾可达的手悄然搭到了方步亭的手背上,在等待他回头看见自己眼里的安抚。
方步亭没有看他,慢慢拿开了他的手:“曾将军请下车吧,我要回家了。”
曾可达眼中的安抚没有了,坐在那里一动没动。
方步亭对司机:“开车门,扶曾将军下车。”
“不用了。”曾可达不得不自己开了车门,下车,关门。
方孟敖的声音又从喇叭中传来:“同学们,不要在这里等了……这里不是你们的家……”
方步亭:“回家!”
车向后倒了,接着掉头,接着向另一个方向开去。
方孟敖还在喊话,可方步亭一个字也听不清楚了……
方步亭今天走进自家客厅,像走进了荒原。
下人们照例都回避了,只有程小云在关切地望着他的身影。
方步亭没有望程小云,没有像平时一样先走向洗脸架前去擦洗,也不像往常太过疲惫时去到他专坐的沙发前靠下,而是踽踽走向那架前几天才搬到客厅的钢琴边,在琴凳上坐了下来,又不掀琴盖,只是坐着。
程小云轻轻地走了过去,知道这时不能问他任何话,将手伸到琴盖边,望着方步亭,准备揭开琴盖。
方步亭却轻轻将琴盖压住了。
程小云的手只好又离开了琴盖:“给你熬了绿豆粥,我盛去。”转身准备向厨房走去。
方步亭这才望向了她的背影:“姑爹呢?”
程小云的背影:“去找那几家公司了,走的时候说,争取这两天多调些粮食。要找他回来吗?”
“不要找。”方步亭望她的目光又移开了,“眼下这个家里真正能够帮我的也只有他了。”
“是。这个家除了你就只有姑爹,最多还有你的两个儿子。”程小云依然背对着他。
方步亭没有吭声。
“我知道。”程小云的声音有些异样,“我从来就不是这个家里的人。木兰也不是。方步亭的家里从来就不应该有女人。”
方步亭凄然地抬起头,望着她:“来。”
程小云没有转身。
方步亭轻叹了口气,从她背后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
“你还没有回答我。”程小云试图将手抽出来。
方步亭紧紧地握着:“看着我,我回答你。”
程小云只好慢慢转过了身,今天却不愿望他的眼,只望着他的前胸。
客厅外的蝉鸣声响亮地传来,这座宅子更显得幽静沉寂。
“听见了吗?”方步亭问的显然不是蝉鸣声。
“听见什么了?”程小云依然不看他的眼。
方步亭:“孟敖在说话……”
程小云这才慢慢望向了他的眼,发现这个倔强的老头眼中有泪星。
方步亭这时却不看她了,把脸转向门外:“东北的学生又上街了……那样的场面,李副官长代表副总统讲话全不管用。孟敖讲话了,全场竟鸦雀无声。其实,他从小就是个最不会讲话的人……”
程小云这才感觉到了方步亭今天迥异往常的痛楚,轻声问道:“他都说什么了?”
方步亭:“说什么都无关紧要了。小云,听我的。中华民国走到尽头了,我们这个家也走到尽头了,我的路走到尽头了……我的两个儿子也出不去了。培东得留下来帮着我收拾残局。只有你还能走,带上木兰,这几天就去香港……”
程小云抽出了手,突然将方步亭的头搂在了怀里,像搂着一个孩子!
这可是程小云从来不敢有的举动。
方步亭本能地想保住平时的矜持,头却被程小云搂得那样紧,动不了,便不动了,让她搂着。
两个人都在听着院子里传来的蝉鸣声。
“你还没有答应我。”方步亭轻轻握住程小云的两只手,轻轻将头离开了她的胸。
“答应你什么?”程小云嘴角挂着笑,眼里却闪着泪花,“孟敖和孟韦都叫我妈了,两个不要命的儿子,再加上你和姑爹两个连儿女都管不住的老孩子,这个家,这个时候叫我走?真像孟韦说的那样,我跟着你是因为你有钱?”
方步亭望了她好一阵子,脸上慢慢有了笑容:“再贤惠的后妈也还是会记仇啊。”突然,他掀开了琴盖,“离开重庆就没给你弹过琴了。来,趁那两个认了你却不认我的儿子都还没回。我弹你唱。”
程小云这次拉住了他的手:“还是先把姑爹叫回来吧,也许他弄到了粮食,孟敖回来也好说话。”
方步亭:“粮食是种出来的,不是弄出来的。姑爹他也不是神仙啊。”说着固执地抬起了两手,在琴键上按了下去。
琴键上流淌出了《月圆花好》的过门。
《月圆花好》的钢琴声淌进了空空荡荡的帽儿胡同,一辆黄包车流淌过来,在一家四合院门前停住。
遮阳盖的车上就是谢培东,长衫墨镜,提包收扇,飞快地下了车。
院门立刻为他开了,又立刻为他关了。
“培东同志!”
谢培东的左手刚取下墨镜,便被院门内那双手紧紧地握住了。
“月印同志!”谢培东的右手还提着包也立刻搭上去,同样用双手紧紧地握住来人。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琴声、歌声: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方步亭的琴声,程小云的歌声。
团圆美满,今朝最……
琴声歌声,此刻都仿佛是在为谢培东和那个月印同志遥唱。
那“月印同志”竟如此年轻,三十不到。一手仍然紧握着谢培东,一手已经接过了谢培东手里的提包。这位“月印同志”便是中共北平城工部负责人张月印。
“中石同志的事,您的处境还有方孟敖同志的情况,老刘同志都向我和上级汇报了。进去谈吧。”张月印搀着谢培东并肩向北屋走去。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琴声、歌声:
……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曲未终,琴已停!方步亭双手一动不动压在键上。
程小云的嘴虚张在那里。又是沉默。
程小云:“洗个脸吧,我给你盛粥去。”
“是该吃点东西了!”方步亭倏地站起,“我那个大儿子说不准就要来审我,总得有点力气。”说着向餐桌走去。
帽儿胡同那家四合院北屋内。
四方桌前,朝门的方向没有椅子,靠墙和东西方向有三把椅子。张月印没有坐上首的位子,而是坐在打横的西边,面对坐在东边的谢培东。
隔壁房间若有若无,似有电台的发报机声传来。
张月印双臂趴在桌上,尽量凑近谢培东,声音轻而有力:“方孟敖同志的飞行大队,您领导的金融战线,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至为重要。华北局直至党中央都十分关注你们。”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对中石同志的牺牲,上级特别惋惜……”
“我有责任。”从来不露声色的谢培东,现在面对这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多岁的月印同志竟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沉痛,“中石同志的死……”
“现在不要谈责任。”张月印立刻把话接过去了,“我们已经失去了中石同志,不能再让您有任何闪失,还有方孟敖同志。今天我来跟您商量的两个重要问题,都跟您和方孟敖同志密切相关。一是如何面对国民党很可能即将发行的新币制问题;一是怎样和方孟敖同志重新接上组织关系,在关键的时候率部起义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