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雪哟 好暖的炕
文 | 伍嘉祥
林海雪原和东北火炕始终是萦绕了多少年的奢望与憧憬，当旅游车从牡丹江往“中国雪乡”奔驰而去之时，一路上我和妻子也就像孩子一般搜寻着窗外原野的那片白茫茫了。很失望！路边、沟里和田野上的残雪薄冰稀稀落落，黑土地的原色仍是窗外的主色调。忽然路标上闪现“海林”的地名，脑子里立马蹦出另外三个字——“宁古塔”。
宁古塔是满语, “宁古”是六、“塔”是个的意思，相传古时有满族兄弟6人曾居此地。这里是清王朝流放罪臣及亲属家族的地方。余秋雨笔下《流放者的土地》对它的生存环境描述简直是恶劣、狞厉、惨烈乃至恐怖的。钟鸣鼎食高枕锦衾的清代臣工们的梦乡里，一旦潜入“宁古塔”三个字，都会惊醒出一身身冷汗来。“流放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的惩罚，还不如一死了之。三百多年后，这里与东北的其他农村已没啥两样，历史的痕迹早已烟消云散、荡然无存。追古凭吊当是自作多情，天还是那片天、地还是那块地，但它生存环境的神秘感始终吸引着我。要不，怎么会鬼使神差地突然想到了它，又不期而遇于旅途之上。
汽车在盘山公路平稳前行，两边时而是耸立的山林，时而是蜿蜒的海浪河在破冰流淌，茂密的原始红松林和白桦林尽管大雪压枝仍挺拔直立、经冬不凋，又使我联想到那些流放罪臣、江南士人的顽强生命力。渐渐前面的路全白了，旁边的雪堆渐高了，车里的南蛮子们雀跃起来了，眼光都像大观园里的刘姥姥般亢奋与贪婪，要不怎么说——“粤人见了雪，犹如打鸡血！。”
呈现在我们面前的雪乡犹如一颗璀灿的明珠，镶嵌在张广才岭的东南麓。西伯利亚的寒流与日本海的暖湿气流在此交汇，形成一个小气候环境，赐予双峰林场的这个小山村每年长达7个月的降雪，而且雪质特别细腻柔润、晶莹剔透、洁白无瑕。山村让巨大洁白的雪被子舒舒服服地柔柔软软地层层叠叠地包裹着、呵护着、抚慰着，仿佛上帝之手把她像婴儿般轻轻地坠入一个巨大的羽绒摇篮里。不知是神谕还是圣启，造物主偏心地几乎把世间所有的圣洁与抚爱都给了她。当皑皑白雪与原始山村紧紧拥抱不分彼此的时候，大概离童话世界也就不远了。
环视四周群山联袂，黛色的森林、褐色的陡坡尽管披着雪，但仍顽强地显露着它们的本色，不致让这里太单调。家家户户木楞房顶和檐上都盖着厚厚的雪被子，酷似硕大无比的奶酪厚厚地重重地凝固在房盖上，而檐下的冰激凌又晶莹欲滴诱人垂涎。每家院墙栅栏上的雪线起伏逶迤，院里的积雪堆得比人高，户户门口都得扒出一条条雪壕与邻居、村里的支道干道相连，形成齐腰高白雪筑就的网络甬道。只有墙体与栅栏的立面还能在巨大的洁白画面上勉强吐出点原色，像碳素笔漫不经心地勾勒着简洁的不规则的线条来。那家家门前的红灯笼和顶上的缕缕炊烟，特别诱人也特别耐人寻味，仿佛在素白的朦胧中诠释着生命的顽强与生活的本义。
大自然是最高超的雕塑大师，它以地物为骨、以雪为泥、以风为刀，在冰雪世界中汪洋姿肆地尽情雕琢出千姿百态的艺术精品——欲飞的鹰、奔跑的鹿、站立的熊、呼啸的老虎、憨态的海龟……世间许多物形都让风雪自然地塑出来，活灵活现惟妙惟肖，尤其是那随处可见的巨型雪蘑菇最为逼真，而艺术技巧的秘诀只需四字：“随物具形。”雪塑让山村的每一处终是三九严寒也充满了动感与生机，雪乡人却不需动一下手指头。大自然太厚爱他们啦！风雪之功自然而然地造化出一个雪塑公园来，雪乡人不用费吹灰之力便唾手而得了。
雪乡的夜来得早，下午4时已刷黑了。袅袅乳白炊烟仿佛定格在雪天的夜幕中，小木屋透出橘红的灯光，门前盏盏红灯笼亮了，映在雪地宛如铺上了嫣红的轻纱。洁白冰雪世界里最抢眼最醒目的莫过于那一盏盏红灯笼了，白天给人喜庆，夜里给人温馨。恰值农历十五，好大的月亮好亮的光哟！夜的雪乡寂静安详，映在月色下泛着银光，与妻子互相搀扶着依偎着漫步在雪地，细细品味着、享受着，无言地兑现着40年前为她许下的幸福承诺，只有踩在雪地上咯叽咯叽的声响，还有偶尔传来的几声老乡家的犬吠。实在太冷了，朝着那亮着温馨灯火的地方蹒跚而去吧——“有个家多好”——这是每个风雪夜归人最大的心愿！
屋里暖烘烘的，火炕烧热了，过道的夹心墙烧热了，外面零下30多度，房里试着光了膀子也不觉得冷，屋里屋外两重天呵。几把木柴就能营造出如此“家的小日子”，并且让我向往了半个多世纪，太神奇了！
盘腿上炕，“烧刀子”喝了，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可劲地吃了，房东专门约请的村里唯一满族妇女，听说从遥远的广州来了个满族族胞，赶紧串门唠嗑来了。房东他爹是当年从山东“闯关东”来的汉人，邻居满族大姐是从山外太平沟嫁过来的，不会是当年披甲人的后裔吧？！两个满人一个汉人，话题自然是天南地北的事儿，然而唠着唠着，“宁古塔”的潜意识作祟又把我拉到这片陌生土地的生存状态上来：“一年有半年烧炕，哪来那么多柴火啊？”
“现在树是绝对不能砍的，只能挖以前的树桩子，游客来得多，（木柴）烧得也多，只好越挖越远了。将来实在够不上，只有烧煤。可烧煤得花钱买，而且不便宜呵。”
“烧了煤，这么白的雪就污染啦。”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儿”他们一脸的无奈，“双峰林场是国有林区，过去我们都是伐木工人，现在不伐木搞了旅游，日子还凑合，将来还真不知咋办？”是的，他们得靠守着这么洁白的雪才能过上好日子。
“雪那么多，饮水不该成问题吧？”
“大哥，如果用雪烧水得多少柴火。我们每天只能用马爬犁到河里凿冰取水运回来。”
“不能打井吗？”
“打井容易，下去三、四米就有水了。可游客多，家家的渗井（化粪池）出来的污水把地下水污染了，我家那口井的水根本就不能吃。”他手往屋后指了一下。
“如今生意怎么样？”
“还好，一冬都没个消停，春节房价翻两番都供不应求。说实话，还能赚点钱。”
我知道冬天是他们的黄金季节，“那么其他季节干啥？”
“夏天这里其实也很美，可游客少。一年的收入主要靠冬天。”
“那没搞旅游的村，靠啥过日子？”
“春夏靠种树育林，现在不让伐树，林场那点工资又少得可怜。他们秋冬靠搭大暖棚种点菜，还可以。过去是扛斧头，现在靠抓锄头”看来他还挺幽默，“我们这村搞旅游，收入算是不错啦！”
中国的老百姓好啊！无论生存境况和遭遇多么艰难，总有办法迈过一道一道坎，扛下去。
“以前没有旅游的时候，一整个冬天怎么过？”
“啥也干不了。在屋里炕上猫冬呗！”
“这炕好，一上炕就有一种像回到家的感觉。”人在世上有房才算有家，有家就得有炕，炕就是家的核心。确实在我的感觉中，炕就是最基本的家庭生活方式，你看居家过日子吃喝拉睡，它四占其三。炕是生活的依靠、待客的礼数、幸福的象征——“两垧黑土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可能对于宁古塔的罪臣们说来，炕还是他们生命苟延残喘的依凭哩。
“大哥！您这话我爱听。往后有机会再来，打个电话我到村口去接你。”
望着一见如故的两位东北老乡，心里生出许多亲切和感触。冰天雪地的滚打，高寒风霜的磨励，他们的骨子里始终透出一种东北山里人的气质：憨厚、坚忍、质朴、侠气和热情，一如这里的雪一样纯洁与厚重、炕一样的温暖与实在！
醒来天已大亮，外面的寒冷更是逼人，露出衣物外的任何肉体部位都是刺痛刺痛的，口罩一下子就湿漉漉，我总算切身体验到呵气成冰的滋味。远处山际已露出一抹殷红的霞光，催醒染亮了雪野群山。东山后那轮朝阳喷薄欲出，刹那间给雪乡涂上先是淡青、继而玫瑰、转瞬又是金黄的色彩，村子敞亮了。冬日的阳光给人们、尤其是雪乡的游人带来的心理轰击是我始料不及的，呼拉拉一下子从雪窝子的木楞房里不知怎的冒出上千号人，遍洒在山坡雪野上闹腾起来。一时间，满载游人的马爬犁、狗爬犁吆喝着，雪地摩托、雪地吉普奔驰着，堆雪人打雪仗滑雪圈的在撒野着，欢笑声、尖叫声洋溢在小小山村的每一个旮旯。银装素裹的远处山坡上有星星般的黑点在游移，那是八一滑雪训练场的健儿们身轻如燕地在呼啸飞翔着。人们把在南方、在城里、在没有冰雪的每一个地方的所有遗憾都抛得干干净净，斯文和体面也所剩无几。尽管他们未必向往这里的生活方式，但肯定羡慕这里的雪、这里的冷、这里从未享受过的别样的疯狂。
我俩漫无目的地穿行在村庄纵横的雪巷里，享受着冬日的阳光、清新的空气和美妙的人生。突然被眼前一片平滑如熨的雪坪吸引了，“咱们过去拍个照吧，多好的构图啊。”妻子有些不忍心破坏这片了无瑕疵的平白与光净，但又不得不在那齐膝的雪上留下两行长长弯弯的印迹。因为我们不知道将来是否还有机会再次把足迹印在这片圣洁的雪地上。后来干脆横下心来叉开双腿仰卧在柔软厚厚的雪坪上，全身心地享受雪的神韵、雪的洁净、雪的大度与大爱。静静地仰望着湛蓝湛蓝的天空，身边的雪是这么洁白、炊烟是这么勾魂、远山是这么野朴、乡村是这么迷人。我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奓开十指喊出心中最为真实的感受：“啊！雪乡，你真他妈的美呀！”
人们花上那么多的金钱和时间去旅游为了什么？他们不就是为了去寻找一种生存状态，去体验一种生活方式吗！好比我这个生长在南方都市的人回到广州，就依然久久忘不了那么洁白的雪、那么温暖的炕、那么原生态的村庄，还有那踩在雪上发出的咯叽咯叽的声响。
修定于2021.10.7
伍嘉祥，满族，文化学者，散文作家，旅游策划及文化传播资深人士。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广东旅游文化传播协会常务理事，广东民俗文化协会理事，广州市滿族历史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在国内大陆及港澳地区报刊发表论文及散文200多篇。著有《无为而歌》《行成于思》《多彩海丰》《从化行》等多部散文集和旅游文化书籍；主持编纂、编撰《驻粤八旗史料汇编》、《花城旗语》、《粤海滿韵》等满族文史研究学术专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