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爻77,1977年出生于成都,独立插画师、新锐艺术企划人,现居杭州。
讲述 绮爻77
主笔 团团
我是一个插画师。
最初,在我的画里,女孩没有眼睛,身上长着尖刺,灰暗的色调弥漫在纸张的每一个角落。
她像是我心底的黑色影子,紧紧跟随,无法摆脱。
34岁,我成为了母亲,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儿——跳跳。
母亲曾对我说:“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要小孩的。”
她知道,我从小便是一个异常胆小的孩子。
生孩子的经历,我现在仍不敢仔细去回忆:顺转剖,在手术室里虚脱。
产后五个月,我的焦虑症爆发,最严重的时候会出现可怕的幻觉。
天生属于高敏感体质的我,小时候连打针都怕,而生完孩子后的一整年里,我不得不一边吃药、打针、看病,一边带娃、工作……
身体与生活都在不断崩坏,又不断重建。
我一边画画,一边咬着牙熬。如儿时一般,所有的至暗时刻,都有一支画笔陪伴着我。
01
我认真想过永远都不要孩子的。
曾经,我就是个“自闭”的孩子,内向,少言,没有安全感。
内心世界全然是另一个样子,它充斥着斑斓的色彩,无边的想象力和庞大的能量源泉。
当然,也有不确定性。
小时候,我们家住在一栋红砖楼房里,楼道里一盏灯也没有,每家每户的门都紧闭着,黑黢黢的。
每天放学后,我和同学一起走到家附近的路口,分开各自回家。
上楼前,我要鼓足勇气,用最快的速度走上台阶,黑暗的楼道里静得只能听到我的呼吸声。每走一步,我的心跳都又快了一点。
冲进家里,关上门,我才能松一口气——今天终于平安到家了。
整个童年,我除了上学,基本不下楼。即使努力回忆,也没有几次。
别的小朋友成群结队地在外面玩,而我只想和自己待在一起。
家里仅十几平米,客厅放着一套白色的组合家具。
原本放电视的空隙处改成了一张小书桌,它紧贴着墙,上面是储物吊柜,旁边是放置锅碗瓢盆的立柜。
我每天就在这张小书桌上写作业、画画。书桌上有一盏破旧的小台灯,承载了全部的光亮。
画画于我,是一件自然而然就发生的事。
妈妈说,我3岁就会画熊猫了,她给我买了一套水彩笔。
每天我都窝在小书桌前,涂涂画画,有时候画小动物,有时候画人物故事。
胆小内向的我,只要拿起画笔,就像钻进了五彩的想象世界。在这里,我可以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地做自己。
6岁时,妈妈给我报了一个国画班,老师在当地很有名。
学习了工笔画后,我开始琢磨人物的形象、着装、姿态、神色……这里面似乎有无穷的奥秘。
1983年,我进入了四川省实验小学,学校有“琴棋书画”四个特色班,我就在其中的“画班”。
学校有许多创新的教学方法,在现在看来也十分前卫。
我们班的老师大多是美院毕业的,他们鼓励我们做各种各样的尝试。
有一次学校操场放了百米画卷,让大家自由发挥,这让我记忆深刻。
在班级里,我还是很少说话,但翻翻我的课本和笔记本就能发现“猫腻”——上面被我画满了各种各样的图案、人物,连起来甚至可以组成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画画于我,像是本能。我的身体里,始终有一股能量在汹涌着,想要冲破,想要释放。
02
学生时代,我的小学、初高中都进入了四川省的重点学校。但我依然害羞,除了画画,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
青春期的迷惘,不自信,也是在绘画中得到释放。
这时候,我还没有学会与自己和解,矛盾冲击都在内心一一展开。
最低迷的时刻,我甚至想到“死”,但我是个胆小的人,只敢想不敢做。
我不知不觉地一个劲儿画“骷髅头”,画纸上只有一坨坨黑,没有其他颜色。
在父母眼里,我是优秀乖巧的女儿,从来不发脾气。
他们不知道的是,我在一直忍耐,把各种来由的负能量统统吞进肚里。
我不想因为自己的小情绪给别人带来不快乐。
临近高中毕业,我开始思考要不要走艺术的道路。具体要做什么准备,我还懵懵懂懂。
这时,我去参加艺考应试培训,才开始正式学习素描和色彩。与同期的艺术生相比,我学得太晚了,只能自己每天拼命练习。
1996年,我以四川省专业第一的成绩考上浙江理工大学的平面设计系。
在这之前,我从未来过浙江,只是在招生简章上看到“杭州位于美丽的西子湖畔”,就被吸引了。
也许离开家乡,会有所改变吧,我不由自主地这样想。
03
杭州,一个离家很远的城市。
初来乍到,我满怀无限憧憬和忐忑不安。
9月入学,气温居高不下,夏季的酷热一点未散。
父母陪着我从成都坐飞机到杭州,他们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外地读书,屡次劝说我回去。
妈妈在杭州陪了我一个月,甚至还想在这开个川菜馆,就此不走了。
被我拒绝后,她从头到脚嘱咐了我千言万语,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19岁的我,就此正式开始大学生活,妈妈一走,我才发现自己是真的生活都不能自理:
天气冷了,不知道加衣服,冻得发抖;不会洗衣,不会做饭,没有任何生活常识。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没了,我突然感到害怕,还动了逃回成都的念头。
直到有一天,我坐着杭州的双层巴士去西湖玩。
走累了,我停下来在断桥旁的长椅上坐着。目及之处,是波光粼粼的湖面,随风而动的柳枝,迈着轻盈步伐的路人……
拂面而过的微风,将我心底的浮躁轻轻拭去,我感受到了只属于杭州的恬静与柔美。
这一刻,我对自己说:不回去了,我要留在杭州。
四年大学时光,我彻底把心里的“那头熊”释放出来了。
我随心所欲地画画,做设计,把积攒在心底的能量,全部转化为画板上婉转的线条和旖丽的色彩。
我在班里的专业成绩名列前茅,美院毕业的班主任非常喜欢我,有时候我随手涂鸦的作品也能得到他的称赞。
因为画画,我的精神世界里有了更多五彩的碎片,它们拼凑着名为“快乐”的情绪。
可心底的黑色影子,依旧如影随形,它很强大,且赖着不走。
04
大学毕业后,我去马来西亚林国荣艺术学院留学。
第一次接触到插画时,整个人就像突然被点亮,我很确定,自己找到了绘画的方向。
可千禧年,仍是一个不属于插画的时代。
国内许多艺术家还在创作传统的主题,比如花鸟鱼虫、江川湖海,我不喜欢这些。
回国后,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广告设计。
一个人顶五个人用,20多岁的我每天熬夜加班,一个月瘦了十斤。
但交给我的任务越来越多,压力大得我累到全身无力也睡不好。
我甚至没想过“沟通”或“拒绝”,只是默默承受着巨大的工作量,以及身体的不断透支。
做房地产广告,我很擅长,作品被选入年鉴。但我一直觉得痛苦,因为作品不是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
一个很平常的日子,我心里的那根弦突然就崩断了。于是,我选择辞职,没有一丝犹豫。
即使这里花团锦簇,风光无限,但它不是我想要的未来。
离职后,我去了服装公司,工作节奏依旧很快。
我每天早早到公司,利用上班前的一点点时间创作。工笔画两三个月一幅,数码画,一天能画出一幅。
这些画与工作无关,它们是我的所爱之物,也是我内心的执着与倔强。
我把自己塞进满满的时间表和画不完的设计稿里,有时候一整天都不说话,也不愿和人交往。
忙碌的生活,疲惫的身体,我的情绪一直在焦虑和暴躁中徘徊,心里的失落感却与日俱增。
于是,我再一次选择了辞职,决定创业——IP设计师+插画师,是我给自己的定位。
我创作的第一个形象名为“乌鸦少女”。
画中的她孤独、忧伤、敏感,尖刺是她的保护壳,也让她的心始终被坚硬包裹起来,拒人千里。
一边创作,一边自我怀疑。在外界许多不同的声音里,我动摇了,摇摇欲坠。
我认为自己的画很幼稚,不够成熟,不够专业。
坏情绪和黑影子一起袭来,我再次陷入苦恼与纠结中,被窒息感紧紧束缚。
但在某一天,一声“妈妈”,一句“我爱你”,竟彻底改变了我。
2011年11月,我生下女儿“跳跳”。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拼命画画,与此同时,拖着疲惫的身体和疾病不断斗争。
一度,我感觉真的撑不下去了。
最绝望的时刻,我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大声说:“喂,你清醒一点,给我好好活下去。”
为了女儿,也为了自己,我都必须好好活下去。
05
“我们从二三十岁才开始爱自己的孩子,而他们,从出生的那一刻就爱着我们。”
跳跳第一次喊“妈妈”的时刻,我愣住了。欣喜、感动、兴奋……许多情绪涌上心头,鼻子酸酸的,眼睛也雾蒙蒙了。
我不知道母性是否与生俱来,但孩子对我的爱,是绝对无私且纯净的。
一两岁的跳跳就像一个软糯可爱的小天使,她的一颦一笑都牵动我的心。
会说话之后,她从不吝啬表达,总是抱着我说:“妈妈我爱你,妈妈我爱死你了。”一直说一直说也不会厌烦。
每当这时,我都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听跳跳说爱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她对我的爱,是那么确定无疑,她奶声奶气的声音,将温暖一点点传递进我心里。
有时候,只要和跳跳待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被爱包围了,正向的能量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我的身体。
好开心,好神奇。
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会觉得妈妈好棒,她完完全全接纳面前的我,我能清楚感受到。
跳跳看到所有温暖美好的事物,都会第一时间发出感慨:“哇,它好可爱!”这种直接的,本能的表达,让我无比羡慕。
大人的心里藏了太多东西,越来越沉,直到走不动路。而孩子是多么轻盈,明快又充满活力与热情。
养育跳跳的每时每刻,我都在发生转变,就像一层层剥掉自己坚硬的外壳,即将迎来新生。
06
生下女儿“跳跳”的第三年,“小栗子”诞生了——一个以女儿为原型创作的形象。
小栗子,一个有特殊能力的射手座女孩,慢热的时候像颗害羞的栗子,有很多奇思妙想藏在尖尖的脑袋里,眼里充满了对世界的热爱。
害羞的、天真的、充满灵气的、静静陪伴在我身边观望的小栗子,就是女儿跳跳本尊。
跳跳身上那份想象力,纯然天成,给我带来了很多灵感。
她给我忧郁孤寂的内心画上了一抹斑斓,生命顿时生发出许多热烈蓬勃的情感。
心变柔软了,画风也变得明亮鲜活起来。
我逐渐变得乐观了,以前很纠结痛苦的事情也放下了,她给我带来的快乐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脱胎换骨般的,我再次开启人生。或许是触底反弹吧,一切都真的好起来了。
工作依旧有许多曲折,生活也仍是琐碎无常,但在孩子治愈的笑容中,我放下了那些胆怯、封闭和不自信,勇敢地做自己。
曾经黑白的画风开始充满色彩,我也将最新潮的时尚元素融合其中,我陆续得到更多人的认可和帮助。
“小栗子”的诞生为我打开了全新的局面,创作新锐艺术IP,跨界品牌合作,大型主题展览……好缘分接踵而来。
跳跳也很喜欢小栗子,她喜欢看书,也喜欢随手涂鸦画画。
画画,成为了我们母女连接情感的桥梁,小小年纪的她也会跟我一起探讨作品。
我经常带她去看展,去探索新的东西,同时,我也会保护她的天真,让她自由成长。
我希望成为一个“更时髦”的妈妈,做女儿的好朋友,和她一起成长。
相比自闭、抑郁、焦虑的前半生,我更喜欢现在全新的自己。
如今,我每天都会浏览大量图片和作品,我喜欢时髦的东西,喜欢即兴创作,也喜欢把脑子里的想法立刻付诸实践,让它成为实实在在的东西。
这个世界很大,抵御他人毫无意义,只需要做好自己就够了。
我的画也许很幼稚,想法也许很天真,力量也许很微弱,但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努力,去创新。
现在的我,做着最喜欢的事,怎么做都不会错。
来杭州25年,我终于在这个美丽的城市安定下来,遇见了跳跳,也找到了自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