儋州的海边
文 | 杨献平
那天的太阳不是太好,乌云遮掉了它的不少光芒。这种现象,在海边极其普遍,尤其是海南这个地方。上午和下午早些时候,我们去到了位于峨蔓镇的古盐场,又去了中和镇古儋州郡衙门旧址。再次上车的时候,天趋暮晚,在路上奔驰之间,忽然又看到无边蔚蓝与宽阔的大海。这陆地上最深不可测,也最为神秘与博大的存在,以集体的方式,接纳和潋滟起诸多的江河湖海,构成了一种柔软的坚韧和辽阔的汹涌。
我不由得大叫一声:“渔舟唱晚!”斯时,昏黄暮光之中,打渔的船只纷纷归来,在近岸的海域中,千帆收拢,只只缓行,水面上的光亮呈暗黄色,一波一波,一条一条,有些弯曲,有些横直。仿佛铺满了薄而坚硬的金叶子。这太美了,简直不可言语,除了“渔舟唱晚”这个古人和今人用滥了的成语,我居然找不到任何一句更贴切的话来替代。这实在是羞耻的,汉语的优雅与美感,甚至意蕴、指向、维度等等,大抵已经被先贤们开发完了,今人之白话表达和形容,其实是很虚弱、臃肿、庞杂且无趣的。
但如果要我用诗歌来呈现这一情境,我会说:“落日于海面铺设人间幻象/打捞者身披宿命,佝偻着他们的良知和精神/而水面上的金叶子,它们短暂的存在/对于我这样的一个偶尔路过的人,只能算是一个类似闪电的安慰。”尽管我自己觉得这些句子还不错,可一旦和“渔舟唱晚”放在一起,立马就显得苍白和没意思了。此前在五彩湾,我看到的是,暗暝的天空下,一只渔船在近海游弋,两个男人在船上捕捞的身影,线条感很强,也像是一首诗。我用手机拍了好多张照片,但每一次都不理想。只是觉得,这样的劳作情景,是人类生存中最美的画面,自然、纯粹,没有任何刻意的“导演”和装饰。
在五彩湾海滩,还有一尊类似大鹏展翅和张帆远航的火山堆遗留,这显然是风和海水的杰作,尤其是无所不能的海水,它们无数次的、往复式的冲刷,其实就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艺术雕刻。从这边看,似乎逼真的“大鹏展翅”,从另一边看,则像极了“一帆风顺”。当然,这种命名肯定包含了人的普遍的俗世希愿。
渴望现实的成功与俗世的富贵荣华,无可厚非,也是每个人人生的应有之意,我觉得这并不算急功近利,也不能说有这样想法的人“不切实际”。毕竟,人是社会的,也是群体的,怀有希望与梦想,只要正当、无害于他者,就是美好的。
再去龙门激浪处,情境大致雷同,大海边上,诸多的打捞者,但显得嘈杂无序。“龙门激浪”,其实是大海无数次涨潮退潮之间,将岸边的一处火山石碓穿了一个大洞,人们便联想起“鱼跃龙门”的吉祥寓意。站在风声如雷的“龙门”之间,有些冷,脚下和海边都是嶙峋的火山石,有些巨大,有些很小。可都是面目狰狞,参差不平,人踩上去,大都会站不稳,甚至会滑跌。
可“鱼跃龙门”的寓意何其诱人?
无论是五彩湾的“大鹏展翅”“一帆风顺”,还是“龙门激浪”,从这些“名胜”的名字当中,使我再一次意识到,尽管长期孤悬海外,但在文化精神上,海南始终是和中原一脉相承的。由此我也觉得,中国的先贤实在了不起,在先秦甚至上古时期,他们就对地球,尤其是东方大地有了深刻而清晰的认知和判断,并一并将之囊括,进而命名。如《山海经·海内南经》中的“伯虑国、离耳国、雕题国、北朐国皆在郁水南。”《汉书·地理志》中也说:“自合浦徐闻南入海,得大州,东西南北方千里,武帝元封元年略以为儋耳、珠厓郡。”据说,首度开辟海南岛的,是西汉汉武帝时期的伏波将军路博德。现在的儋州及海南各地村镇,坐落着不少伏波庙。
这当然是一些闲话,但也可以相互印证。在儋州的海边,海腥味在风中飘荡。空气有些黏稠。路过的街道上充盈着浓烈的海鲜味道,各种生物,据说还有很好吃的泥虫和沙虫。靠海似乎只能吃海。我从儋州作家李焕才口中得知,海鲜是不能当主食吃的,因此,稻米和面粉在过去的海南也是珍贵之物。这一点,完全是我没有想到的。我总是以为,海边的人,只要吃海鲜就可以了,蔬菜和面食、稻米等等,都是可有可无的“副食品”。现在看来,谷物对于人类的影响程度,远比我想象的要深广得多。我还记得,在峨蔓镇的古盐场,我蓦然感觉到,地球上每一处地域的形成,都肯定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完整系统。
儋州位于海南的西北部,北临北部湾,在海南,它可能称得上“内陆”,也多产稻米等谷物,也是文化重镇,尤其是苏东坡在此三年的文化启蒙,使得儋州在某种程度上具备了先驱和开荒者的意味。而先前所说的古盐场,也在海边,面积还很大。可以想见,在相对比较落后的历史时期,儋州的海盐是完全可以供应整个海南岛全境的,甚至可以远销内外。我记得,站在已有千余年历史的古盐场之上,远眺的大海蔚蓝空阔,无边无际,看似安静的海面波澜不惊,感觉就像是一大片绿绿的大草原。
我蓦然觉得,陆地之农耕文明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不断向内缩”,“吾一日三省吾身”是儒家的自我修为与自检,同时也是一种看起来不怎么明显的,疆域和思想意识上的“守势”和“内敛”方式。而海洋文明则充满了冒险精神与探索的意志,且有着扩张的意味。
薄暮之中,到正在开发和建设中的海花岛,天已经黑尽了。诸多的灯火在水中制造出一个如梦似幻的虚幻世界,崭新的高楼高耸于空中的影子,有些孤单的新鲜感。我在还没有投入使用的建筑群中走了一圈,亭台走廊之下,大水横陈,纹丝不动。至夜,坐下来吃海鲜,我却不能下嘴,一则自身的尿酸高,二则对海鲜完全没有感觉。这是内陆,尤其是北方人的缺点,我们的口味当中,多的是面食、蔬菜和牛羊猪肉,最多再加鸡鸭鱼,对于海洋以内的诸多生物的肉身,天然性地没有特别的感觉,也不愿意吃。
从海边回来,躺在儋州市区的房间内,口鼻甚至身体上,依旧充斥着浓郁的海鲜味道。想起在海边的一天,只觉得滋味复杂,其中有新鲜的部分,如今天的儋州海边的捕捞生活,特别是渔民作业的情景,确实如诗如画,尽管我也知道,在很多时候,渔民出海风险极大,还莫测深浅,千变万化的大海中讨生活,并不真的像“渔舟唱晚”那般的诗意与美好,甚至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一个家庭,失去一个人,那种痛苦和艰难可想而知。
对于这些,我能够想到,也可以体会。因为,人类在大多数时候的生存境况和遭际是相通的,情感与面对的现实也有着极大的类似性。可是,仅仅在海边几天,我所能深入和体验到的,只是一些风景名胜,以及先贤古迹。在儋州的海边,我看到和体验到的却都是平和的、美的、新鲜的。自然的美永远都在,只有人,不断地变换,一代代地,尽管很多地方雷同至极,但人类的文化和文明却总是在更迭。相对于海边,在儋州市区,我总是很恍惚,只觉得,这岛中之地,与中国南方乃至北方的一些城市乡镇,大体上没有任何的区别。这也说明,对于人类来说,无论何时何地,其实都是一衣带水,同气连枝,相互和谐与命运与共的。
杨献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巴丹吉林沙漠从军18年。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天涯》等刊。曾获全国第三届冰心散文奖单篇作品奖、首届三毛散文奖一等奖、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数十项。已出版的主要作品有长篇文本《梦想的边疆——隋唐五代丝绸之路》,长篇小说《匈奴帝国》,散文集《沙漠之书》《沙漠里的细水微光》《生死故乡》《作为故乡的南太行》《历史的乡愁》《自然村列记》《河西走廊北151公里》,以及诗集《命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