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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张 弛:病中随想

散文 | 张 弛:病中随想

病中随想

文丨张 弛

平生无大病,不料辛丑年“连中两元”。上半年,在心脏里装了三个支架;下半年,又患上一场带状疱疹,虽然最终痊愈,却留下五十多天的痛苦记忆。心有所想,遂有是记。

按说,心脏装支架应该有很大的心理负担,我却没有。源于同室一位病友,比我年轻十岁,竟已装了七个支架,住院检查还要再装一个。所谓久病成医,听其夜述病史,反倒令我释然,打消了许多顾虑。由此想到,医生多给患者讲讲病理,也是一种治疗。可惜现在的医生都太忙了,没有时间给你上课。除非医生是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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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状疱疹须早治,最佳时间是三天之内。遗憾的是,我的社区初诊医生说得云淡风轻:自愈性疾病,不传染。他太高估我的体能了,只开了一些涂抹、口服的药,连止痛药都没有开。让我不免有些疏忽,既没有卧床休息,也没有禁食发物,还和弟妹陪老母亲返故乡一游。直到回京复诊,已经出现后遗神经痛,悔之晚矣。到底有多疼?恐怕谁得过都终生难忘。据说仅次于女人生孩子。此话有点夸张,倒也感同身受。

打仗时轻伤不下火线,生活中小病却要大养。多少大病都是自己马虎带来的。有些年轻人从不查体,一出事就是大毛病。以我来说,虽然年年查体,却对一些带箭头的指标满不在乎,什么低密度脂蛋白、甘油三酯,疏于探究,懒于应对。不然,也不致于严重到需要装支架的程度。

年纪大了应该明白,带病生存是一种常态,不要成天自己吓自己。不过,有了症状还是要小心对付。你的身体,自己都不重视,让谁来重视呢?所谓重视,也并不是成天跑医院,而是用心读点关于自己身体的书,起码学点食疗的常识、按摩的穴位。知识就是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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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五十岁时写了一篇《我有病》。他说,病是生与死之间一种微调。在我看来,重病已经不是微调,而是死神的警告,它提醒我们思考痛苦的意义,从而珍惜健康的快乐。

人生就是一趟痛苦的旅程。出生的哭声是痛苦的呼喊,对死者的悼词便是天堂没有病痛;中途,尤其是走向人生的晚年,总要经历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病痛。

还有心痛。有些病就是因为胡思乱想才生出来的。大家都认为成熟的人应该乐观、开朗、圆通,实际上谁都难免遇到焦虑、伤心、无奈的事。强压下心中的重负,压抑的情绪就会在身体上表现出来,生病就是身体为心灵买单。

所以,有一种药方叫豁达。有理想在的地方,地狱就是天堂;有希望在的地方,痛苦也成欢乐。

我从未因为生一场病看过这么多的医生。从家乡的社区医院,到北京的著名医院,有西医,也有中医,口服、打针、汤药,针灸、拔罐、烤电,还有封闭,几乎各种手段都用了。一个医生一个治法。究竟哪种方法最好,医生也不好给你定论。

这个病其实是需要中西医结合的。新冠疫情让我们前所未有地看到中医的作用,但是亲身经历让我感觉到,中西医结合还只是一个愿景,远没有形成统一战线。所以,最适合你的医生是你自己。

据说,预防带状疱疹已经有了疫苗,只是价格贵得离谱,比一般疫苗贵几十倍,令人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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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痛带来的一个好处,可能是因此增加亲人间的情感。病痛是一种煎熬,亲情却如同冬日暖阳。

我对女儿的怜爱就来自疾病。孩童易患的百日咳、麻疹,发生率已经很少,她却未能幸免。至今想来有些歉疚。记得有一方中药须配鸡苦胆,苦得大人都难喝,而她皱着眉头,勇敢地说,我不怕苦呀。因此,我对女儿从无过高要求,只要平安就好。

心脏手术住院三天,不让陪侍。妻子、女儿天天守候在病房外面,是我内心最温暖的时光。但引起家人担忧,专程跑来探望,也让我于心不忍。患带状疱疹做理疗,妻子每天陪我去医院,风雨无阻,让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温柔。有时候,我甚至希望延续一点生病的时间。

尽管他们的关心代替不了我的疼痛,但一场疾病还是让我意识到,保持健康是自己对家人的一种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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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痛是患难,也是温床。肉体上的创伤或许会带来心灵的成长。工作时,把世俗功名看得很重,而在疾病中,一个远方打来的电话,一盒朋友寄来用于自疗的梅花针,一箱山西隰县的玉香梨,都让你意识到人情才是永远。由此回想起许多有恩于我的人和事,也暂时忘却身上的痛苦。

人一定要受过伤,才会读懂自己。身体亮起了红灯,便会对欲望降低,看淡身外之物,明白怎样去珍惜友情,珍爱生命。

中国古代诗词有很多是以疾病为题材的。李清照写过“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李煜写过“夜鼎唯煎药,朝髭半染霜”。人在病患苦痛之中,尤其像李清照、李煜这样失落巨大的悲苦人生,难免在诗句中抒发其孤独与伤感。然而,也并非人皆如此。有一些格调高雅的人,即使在病中,依然充盈着一种壮志情怀。例如陆游,世人皆知的“位卑未敢忘忧国”,即出自其《病起书怀》;再如苏轼,以病为题的诗词有几十首,淋个雨就生病,身体每况愈下,却能写出:“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可见,面对疾病,精神境界也是一味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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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痛是文学作品一个不可缺少的内容。《红楼梦》《福尔摩斯探案集》都散发着医药之味。鲁迅、郭沫若学过医,契科夫、毛姆也学过医,可能医生最适合当作家。而文学与病理学的关系已经是比较文学的课题。加缪的《鼠疫》、塞万提斯的《堂吉坷德》都有疾病的影响。卡夫卡患上结核病,竟然放弃治疗,以体验痛苦。这一场新冠病毒疫情,也定会催生出伟大的作品。

钱学森曾经主张搞科技的要有点文艺素养。医学教育可否重视一点医学与文学的沟通,鼓励医科学生阅读一些描述疾病过程与体验的文学作品。一个好的医生,不仅要有好的医术,还要有一颗细腻的能够感受到患者痛苦的心。做医生,最容易体会“人生是苦”,也最容易为此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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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视记者拿着话筒在大街上逮谁问谁:“你幸福吗?”有点近乎于逼供,确实令人尴尬。幸福是一种因人而异、因时而异的感觉。当一个人疾病缠身的时候,只会感觉到痛苦、后悔、倒霉。我在医院,见到一位农村妇女前来要求照顾,她连针灸的钱都掏不出来,哪里会有幸福的感觉?

但是,当我大病初愈重新走进玉渊潭公园散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是幸福的;当全家四世同堂为九十岁老母亲祝寿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是幸福的;尤其是看到电影《长津湖》、电视连续剧《功勋》中志愿军战士饥寒交迫、前赴后继的牺牲,我感觉自己是幸福的。

幸福是一种比较。当你无忧无虑、无病无灾的时候,请你意识到,你是幸福的。

写于2021年9月—10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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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弛,山西太原人,曾任解放军报社政工部主任。高级编辑,大校军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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