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的小说《绛妃》写自己在坐馆的毕家花园里游览赏花,归去倦极入睡,梦里被花神绛妃召见。花神苦于“合家细弱,屡被封家婢子横见摧残”, “封家婢子”即风神,欲“ 背城借一”, 与风神决一死战,因此请求他代为起草一篇讨伐风神的檄文,梦醒而作《为花神讨封姨檄》。
小说《绛妃》由两部分构成,其叙事部分就是一个梦幻,而另外一部分就是讨伐风神的檄文——《为花神讨封姨檄》。封姨即绛妃口中的“封家婢子”,古代神话传说中的风神,也称封十八姨。小说的叙事部分主要交代了写作檄文的缘起。
檄文本是一种应用文章 ,其用途是向公众宣布某事,号召公众响应。如唐代诗人骆宾王的《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号召起兵讨伐武则天,以其文情并茂成为千古不朽的名篇。
相比之下,《绛妃》中这篇出自小说家之手的檄文,却是代梦里的花神讨伐传说中的风神,其讨伐的目的是为花类“洗千年粉黛之冤,销万古风流之恨”,这与传统的有现实功用与目的的檄文不同,颇有些空中楼阁的味道,故此被评价为“幻里花神,空中风檄”。
《为花神讨封姨檄》是蒲松龄的一篇赋体散文,被收于其文集中,又见之于小说《绛妃》中,成为小说的一部分,可见作者对其十分钟爱。
绛妃讨伐封姨的主要原因是风神残害花朵,目的是号召所有被风神欺负的弱花蒲柳团结起来奋起反抗,灭掉风神的嚣张气焰,为花类洗千年之冤,销万古之恨。
檄文首先指出风神的邪恶本质:“飞扬成性,忌嫉为心。济恶以才,妒同醉骨;射人于暗,奸类含沙。”即放纵恣肆,妒忌成性。以其才而成其恶,妒忌之性如同浓酒浸骨洽髓。善于在暗处伤人,其奸诈如同含沙射人之蜮。
为讨伐风神的暴虐, 作者用一系列有关风的典故来揭露其所作所为和罪状。其一:恃宠而骄,肆狂无忌。
虞帝和楚襄王都曾受风的蛊惑,以至于他们身边的英皇不足以解忧,贤才未能称意。起兵沛上的刘邦,曾借《大风歌》以抒发思慕守疆猛士之意;英武盖世的汉武帝也籍《秋风辞》抒写其怀念佳人的深切情怀。
风神正是依仗着这些帝王的宠幸,日渐恣意放纵,肆其狂暴,因此而“怒号万窍,响碎玉于王宫;淜湃中宵,弄寒声于秋树”。狂风怒号时,竟敢将王宫中用来占风向的玉片吹得叮当乱响;夜来时,秋风大作如惊涛骇浪,在枯树间舞出飒飒之声。疾风拂掠山林以假借虎威,偶遇三峡险滩便掀起触天巨浪。
风神不仅恃宠而骄逞狂暴之态,而且还极为无礼粗暴:
秋风吹过高阁,帘钩摇动风铃,惊醒离人好梦。她不经允许便径入人家内室,如同亲密非常的宾客;推门开窗便进屋内,擅自乱翻桌上书册。她和人非故非旧,却不待传禀而直接闯入门户。如果不是有人拽着裙子,几乎要把人吹入空中。
风不仅粗鲁无礼,而且又极为狂妄:她敢借月晕来显示自己出现的征兆;初春吹动郊野的杨柳,却谎称去递送花开的消息;辞官归隐的高士刚刚踏上归途,风就掀动其衣襟而加以戏弄。…飞蓬翻卷,本欲随风荡堕,却不料反被旋风吹入高空…扬尘播土,把山吹为平地;叫雨呼云,卷去茅屋之草。…微风徐来,草皆低伏;狂风骤至,则屋瓦欲飞。
当风尚未施击水腾空之威,江豚却已经害怕得跃出江面来拜舞。当狂风陡然间扬沙遮天,吹得天空中的雁群惊慌散乱难成行。 作者写风的种种癫狂之举和无礼之态,无不是在描写人间世道,描写自己对于社会和现实的观感,隐寓着深切的愤世刺世的情怀。
“古有贤豪,乘而破者万里;世无高士,御以行者几人?”感叹古代尚有乘风破浪、志在四方的英豪贤人,如今却不见御风而行、清高拔俗的名士高人,这就是导致今天的世道堕落、风狂浪高的原因,作者在此直接表露出了悲叹世风堕落之意。
正因为世道险恶,使百花族类“姊妹俱受其摧残,汇族悉为其蹂躏”,其情其状可怜至极:
大风过后,“纷红骇绿”,红花纷然而堕,或成为客人的坐垫;绿枝摇动披拂,似乎永无宁日。即使花已枯萎凋零,“残妆卸而翻飞”,尚且不得不随着无情的狂风而上下翻飞…
风吹落了花朵,吹走了春天,仍然“趾高气扬,发无端之踔厉;摧蒙振落,动不已之瓓珊。”当它成为初秋凉风,以其萧杀之气,摧残花木幼芽,振摇盛放之花使之陨落。众花任风摧残无人庇护,哀苦落泪无人同情。她们“堕溷沾篱,毕芳魂于一日;朝荣夕悴,免荼毒以何年?”风对花的摧残可谓无情之极,激起了人们对花的无比同情和对风的深切愤恨之意。于是,在历数狂风之罪恶之后,作者代花神号召大家团结起来,共同对付狂风:“诞告芳邻,学作蛾眉之阵;凡属同气,群兴草木之兵。莫言蒲柳无能,但须藩篱有志。且看莺俦燕侣,公覆夺爱之仇;请与蝶友蜂交,共发同心之誓。”就是大告鲜花芳草,都应成为与狂风斗争的战士。即便如蒲柳一般柔弱,只要有志抵抗狂风,编作篱笆也可尽到护花的责任。众花与蜂蝶联合起来,誓报狂风伤残花类之仇…“东篱处士,亦出茅庐;大树将军,应怀义愤。”“东篱处士“指东晋诗人陶渊明。陶性爱菊,常以菊喻其品质贞洁。此处借指菊花。即号召篱下的菊花、独立的大树,都要怀着对狂风的满腔义愤挺身而出,齐力讨伐之:“杀其气焰,洗千年粉黛之冤;歼尔豪强,销万古风流之恨!”
檄文处处写风,即处处写世,处处写人。历史上名家巨匠创造的“ 风典”,都按照蒲松龄以物寓情、以风讽世的艺术构思,各得其所,从而成就了《绛妃》这篇情文并茂的天下奇文。
檄文用典之繁密亦极为罕见,几乎通篇用典,有古人古事,有古文古诗,几乎无一字无来历。并且采用四六骈体的形式,显得文气充沛,汪洋恣肆,充分表现了作家杰出的史才、文才和诗才,读来如同享受一场文史大餐。文章中大量使用关于风的典故,堪称一座蔚为大观的“ 风”的博物馆。
为保护弱小的花类而奋起揭露风神的暴虐,号召大家同仇敌忾,“杀其气焰,歼尔豪强”,不仅传达出作者爱花惜花的情感,更是表明了对现实社会中的黑暗势力的深恶痛绝,展现了渴望打击强权、惩治恶势力的强烈愿望。正如但明伦所言:“怜兹弱植,不任摧残;赖有神明,时加保护。勿任含沙射影;勿任助浪兴波;勿任万窍怒号;勿任中宵淜湃;勿任播来浊土,遮彼苍天;勿任呼出浮云,蔽斯白日。庶几哉,破浪者无虞,披襟者共快。无覆雨翻云之患,无纷红骇绿之灾…第愿芝兰之竞秀,不忧蒲柳之无能”。檄文之讨封氏,可谓“劝惩之大义彰矣,文章之能事毕矣”。
而蒲松龄之大义,“实在提倡道德”,即以仁为纲领、仁以爱人的道德。理解檄文之“随时寓劝赏,因端严谴诛,君看十万言,实与良史俱”的义正辞严,庶几不负柳泉蒲子提倡道德之苦心矣。
作者怀才不遇的压抑、愤世嫉俗的激昂,在这篇檄文中,借着对风神的讨伐,得到痛快淋漓的抒发。风是恶势力的代表,是虎官狼吏的象征;而花则寄寓着美与希望,但也象征着柔弱无助及易凋易残的弱者形象。蒲松龄爱花惜花,不惜与威力无边所向披靡的风神为敌,愿为花登高一呼,因为他自己在现实社会中就是弱小无助的花朵中的一份子。他在《聊斋自志》中写道:盖有漏根因,未结人天之果;而随风荡堕,竟成藩溷之花。就是感叹自己的身世,由于因果相报不能成佛升天,随风飘荡而转生人间,身处贫贱如藩溷之花。以“藩溷之花”比喻自己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现实处境,其不平之气与不甘之情昭然若揭。所以,在蒲松龄笔下,花即是人,人即是花。
蒲松龄具有“深于诗、多于情”的传统文人气质,而写情缘于花木,无非美人香草之思。以香草美人比君子,阴云恶风喻恶人,是古已有之的美人自喻的文学传统。这位义愤填膺、欲“ 歼尔豪强”的绛妃即作者之自谓;风持贪狠之逆气,使群花朝荣夕悴,风者为谁?恶势力也,虎官狼吏也。绛妃要为备受荼毒的众花讨伐风神,为柔弱的花朵登高一呼,反映了蒲松龄同情弱小、劝恶向善的仁义之心和反对强权的惩恶之心。
《绛妃》是以“寄托”笔法传达真意的“孤愤之文”,其风义激昂、蕴藉深远的艺术特色,与作品独特的结构技巧不无关系。蒲松龄的小说,不仅将前人诗意、典故化入其中,而且还常常让自己的诗赋进入小说,成为小说的一部分。如《八大王》,就是先叙述鳖王报恩的故事,结尾的“异史氏曰”就是其文集中的《酒人赋》;《绛妃》先写自己的一个梦——绛妃相托写讨伐风神的檄文,加上其诗赋《为花神讨封姨檄》。小说所叙之故事与文末所加的诗赋浑然一体,互通款曲,形影相吊,从而强化了小说的文化蕴涵,使故事叙述得意味深长,得以更好地表达其中的“孤愤”真意。
诗赋常常触发于现实生活,诗人将磊落之气寓之其中;而作家的孤愤之情则主要寄托于虚构的小说。诗赋的磊落之气与小说的孤愤之情可以跨文体相呼应,将其移注于小说文本之中,使小说的虚幻之美与现实人生之真有机融合为一体。《绛妃》正是因为有了孤愤之情的支撑,再加上《为花神讨封姨檄》的磊落之气,使其产生了更多意趣,更具感染力和震撼力。
清人南村曾言:聊斋少负艳才,牢落名场无所遇,胸填气结,不得已为是书。余观其寓意之言,十固八九,可其悲以深也!就是说蒲松龄是在胸填气结、胸存磊块的状态下写《聊斋志异》这部小说的。其“胸填气结”的情绪在《绛妃》的檄文中袒露无遗:他同情鲜花,不忍其饱受狂风践踏之苦;自已怀才不遇,身处充满痛苦与压抑的境地。使他不能不对鲜花的处境与命运起同病相怜之感。其回肠荡气的人生感悟,借檄文中对风神的控诉而一吐为快,表达了“呼吸若能通帝座,便将遭遇问天孙”之愤情。他那源自怀才不遇的磊落之气与孤愤之情,外化为痴与狂的形象特征,成为世人眼中的狂人和痴人。 “须知狂客,拚死为红颜”,像绛妃这种刚直不阿的角色期许也正是蒲松龄自我精神品格的写照。人生大半不如意,放言岂必是游戏。《绛妃》可谓游戏其表,寄寓其中的是磊落不平的孤愤。
清人张元评价蒲松龄其人其文:“学者目不见先生,而但读其文章,耳其闻望,意其人必雄谈博辩,风义激昂,不可一世之士;及进而接乎其人,则恂恂然长者,听其言则讷讷如不出诸口,而窥其中则蕴藉深远,而皆可以取诸怀而被诸世。然而厄穷困顿,终老明经,独其文章意气,犹可以耀当时而垂后世。”了解蒲松龄的怀才不遇、厄穷困顿,才能理解《绛妃》何以兼具诗赋的磊落之气与小说的孤愤之情,从而体味其“悲以深”的审美情趣。
来源: 郭一BUA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