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三十四回写道：
袭人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小瓶却有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笺上写着“木樨清露”，那一个写着“玫瑰清露”。袭人笑道：“好尊贵东西！这么个小瓶儿，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进上的，你没看见鹅黄笺子？你好生替他收着，别糟蹋了。”
从这段话我们至少可以得到一个信息：这两种露非常珍贵。一方面，它原本是“进上的”，也就是要进献给皇帝的，但不知什么原因被贾家沾了光。另一方面，装它的容器是个银盖的玻璃小瓶，这容器在当时，本身也不是普通的东西，自然不会用来装普通的东西。
木樨是指桂花，玫瑰也是花，那我们就不难理解，这露的制作原料是花。而在中国历史上，这类物品有一个通用的名称，叫“花露”，它是一种鲜花蒸馏而成的香水。
清雍正瓷胎彩漆桂花露小罐
说到香水，我们脑海里一定会蹦出“香奈儿”、“纪梵希”、“范思哲”等品牌名词，仿佛那些各种精美玻璃瓶装着的液体，是从现代化的西方输入中国的东西，是近代才有的新事物。
事实上，花露虽然不是中国土产的东西，与中国人结缘，却已经有了上千年的历史，而且，从前的它还有多种作用，不仅仅是作为香水来使用。
一本小书，孟晖《花露的中国情缘》，就为我们讲述了花露的起源与不同作用。
一、花露的起源及仿品盛行
香水的面世是在公元九世纪，随着蒸馏技术的完善，一批穆斯林科学家用玫瑰花蒸馏出香水，最初只在伊斯兰世界盛行，后来慢慢向其他文化传播。
据史料记载，玫瑰香水进入中国，是在五代时期，由阿拉伯（古称大食国）进贡而来。而成规模且稳定的进口，是在宋代，这时候它的名称叫蔷薇露、大食蔷薇水、大食水等。随着成品的大规模进口，香水的蒸馏技术开始传入广州，后来又扩散到闽浙，于是本土的香水制造业开始发展起来。
河北曲阳五代王处直墓内壁画，一个侍女手捧蔷薇水瓶站立
然而当时有一个比较突出的问题，那就是原料，玫瑰是伊斯兰世界的特产，中国还没有引种，怎么办呢？只好用替代品了，于是广州以原产波斯的素馨花、茉莉花代替，而闽浙则以本地盛产的柑花、桂花作原料。
进口花露毕竟价格昂贵，数量稀少，而据宋代史料记载，宋人生活中对蔷薇露的使用又非常广泛，可以想见，充斥宋人生活的，正是这些本土仿制品，在当时看来，也算得上是“假货”。宋人赵汝适在《诸藩志》中就是这么认为的：
“蔷薇水，大食国花露也。五代时，番使蒲诃散以十五瓶效贡，厥后罕有至者。今多买花浸水，蒸取其液以代焉。其水多伪杂，以琉璃瓶试之，翻摇数四，其泡周上下者为真。其花与中国蔷薇不同。”
有趣的是，就像今人喝葡萄酒常常要加黄瓜一样，宋人也将“蒸花露”的工艺，与当时流行的“蒸香”嫁接到了一起。宋人对焚香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热爱，焚香所使用的香料是固体的，这些香料比如沉香的制作，必须要经过“蒸”这一加工程序。那蒸液体花露和蒸固体香料是怎样结合的呢？南宋张世南《游宦纪闻》说道：
“永嘉之柑为天下冠，有一种名朱栾，花比柑橘，其香绝盛。以栈香或降真香作片，锡为小甑，实花一重、香骨一重，常使花多于香，窍甑之傍，以泄汗液，以器贮之。毕，则撤甑去花，以液渍香。明日再蒸，凡三四易花。暴干，置磁器中密封，其香最佳。”
甑的意思，一指底部有小孔的蒸器，二指蒸馏或使物体分解用的器皿。一层香花，一层香料，密封在甑中，然后将它放在热水锅上加热，蒸出来的混合香水“汗液”，一部分浸润着甑中的栈香、降真香薄片，另一部分则流出甑旁的小窍，用容器接着，用来浸泡蒸过的香料薄片，使花香更充分地融入香料，如此反复三四次，最后将香料晒干，再密封贮存，就是最好的焚香之品了。
而一次次蒸出的花液，在浸过香料后，就成了另一种形式的花露了。
辽陈国公主墓中出土刻花琉璃瓶，与西亚蔷薇水瓶一样的造型
二、花露的多种功能
花露除了作香水使用外，在古代文献记载中，它还有其他多种功效，因此也衍生出多种类别。
1、香氛调和剂
这个在第一部分已经说过了，蔷薇露在宋代合成香料加工中，是一种极重要也极珍贵的原料之一，往往作调和剂使用，由此形成复合的、层次丰厚的香氛。
《听琴图》，徽宗松下抚琴，高几上小白玉炉内焚香袅袅
2、女性化妆护理
香水
花露最基本的用法，当然是作香水，“蔷薇露……洒衣，经岁其香不歇。”明代出现了今天人们用香水的方式：将花露直接拍到脸上或身上。《奁史》记载：
“明宫人浴罢，以古剌水染体。”
这里说的古剌水，是明成祖朱棣最喜欢的一款花露，由来自伊斯兰的香水匠人，专为其制作的玫瑰水。按照这个记载，明代宫廷中，是有沐浴后，用玫瑰香水涂抹全身的做法的。
而清人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写的，就更清楚了：
“富贵人家，则需花露……然用不须多，每于盥洗之后，挹取数匙入掌，拭面拍体而匀之，此香此味，妙在似花非花，是露非露，有其芬芳而无其气息，是以为佳。”
面部化妆
花露作为一种化妆品使用，也是起源于宋代。
“美人晓镜玉妆台，仙掌承来傅粉腮。莹彻琉璃瓶外影，闻香不待蜡封开。”
这几句诗描绘的，正是美人早起梳妆的情景，她用那凝脂般的玉掌，将那芳香的蔷薇露涂抹在粉腮上，这也许是作为一种润肤露使用的。
清康涛《华清出浴图》，假托杨贵妃用花露润肤
关汉卿剧作《谢天香》中，也写了花露作为化妆品的使用：
“送的那水护衣为头，先使了熬麸浆细香澡豆，暖的那温泔清手面轻揉；打底干南定粉，把蔷薇露和就。”
这么看来，几百年前的洗护程序和现代也挺类似，先洁面，再打粉，而这干粉直接扑在脸上，估计附着效果没那么好，于是用蔷薇露来“和就”。其他杂剧唱词也提到过，比如汤舜民散曲《一枝花》中：“蔷薇露羞和腻粉，半蕊膏倦揽琼酥。”乔梦符杂剧《玉箫女两世姻缘》中也有：“想着他和蔷薇花露清，点胭脂红蜡冷。”
蔷薇露调香粉的方法，在唱词中都会反复出现，而不担心听众听不懂，可见，这在当时是一种广为人知的化妆方法。
养发护发
和粉傅腮之外，花露还被用作护发素，洗发后，或者睡前，美人会用梳子蘸一点花露用在秀发上。张元干《祝英台近》就提到：
“枕霞红，钗燕坠。花露殢云髻。”
尤维熊有一首词是咏花露的，也说的是它的护发功能：
“向晚妆台一饷，又融入犀梳栊又髻。梦留余香，绿鬟犹腻。”
意思是说，晚上临睡前，要用梳子沾上花露，梳一会儿工夫，这样第二天起来，头发仍香香的，也很润滑。
北宋苏汉臣《妆靓仕女图》
3、养生食用
药性饮品
《随息居饮食谱》曾引用清人汪日桢的观点：
“诸露生津解热，诚为妙品。但肆中贪多，而蒸之过久，以致味薄，或羼他物以取香。如枇杷叶露，亦羼香料，正与嗽症相反。故必自蒸为佳。”
这说明清代，将花露作为药性饮品出售，已经是普遍的现象了，但因为要食用的缘故，还是“自蒸为佳”。
本文开头提到的，《红楼梦》里的木樨清露、玫瑰清露也不是作为香水或化妆品，而是一种保健饮品，后面五儿的表哥得了热病，用凉水况了一点玫瑰露，喝了半碗就“心中一畅，头目清凉”。
入酒增味
制作花露酒，也是清人的一种乐趣，用任意一种花露都可以。《调鼎集》明确记载了制法：
“露酒：每酒一斤，入玫瑰露或蔷薇露少许。”
并且还说到了露酒的特色：
“各露倾入酒中，另有种香味。”
“荸荠酒：荸荠蒸露，入酒甚香，诸果皆可仿制。”
可见，这种和了花露的酒，特别馨香。
清代广州《蒸酒图》
腌泡拌食
孟晖在《花露的中国情缘》中说道，在日常饮食中恰当地运用花露，不仅满足唇齿的享受，同时还达到保健养生的效果，可以说是中国传统，对于天然蒸馏香水的独特理解之道。
可见，这是中国特色。
元代忽思慧在《饮膳正要》中，提到了用玫瑰水浸泡食材，大约有去腥调味的功效，比如炙羊心，要先用一盏玫瑰水浸泡羊心，然后再抹盐，烤熟，最后涂上番红花汁。炙羊腰的第一步，也是用玫瑰水一勺浸泡羊腰。
张岱在《陶庵梦忆》之《乳酪》篇中提到，他特喜欢将新鲜牛奶，加上“鹤觞花露”，“入甑蒸之，以热妙”，这样就制成了浓香可口的奶酪，也真是会享受了。
至于讲究饮食清淡、养生的李渔就更有趣了，他认为来客人时，煮饭一定要比平时精致，用什么办法呢？他在《闲情偶寄》中写道：
“使之有香而已矣。予尝授意小妇，预设花露一盏，俟饭之初熟而浇之，浇过稍闭，拌匀而后入碗。”
看看，好一个会生活的小资阶级。他还说了，浇饭的花露以蔷薇、香椽、桂花为好，因为它们的香味与谷香相近，而玫瑰的香味太浓，客人一吃就知道加了香。所以他也说了，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都是他的独创“秘笈”，客人一直以为谷种稀有。读到这里，总禁不住会心一笑，这香香的米饭，原来还有增加生活情趣的功效呢。
可见，花露之于香水，不仅名称上更有诗意，其原料也更天然，更纯净，不仅生香，还能美容、养生，远不是如今的化学合成品所能比的，它还能增加生活的品味与情趣。只可惜，这样天然的物事，我们也只能在书籍里怀念了。
（图片来源于《花露的中国情缘》）
参考：《花露的中国情缘》，孟晖
《盘点花露》，孟晖
《诸藩志》，赵妆适
《游宦纪闻》，张世南
《闲情偶寄》，李渔
《调鼎集》，清代编撰
来源： 沂溪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