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日〕黑泽明
来源/《读者》杂志2018年第22期
《罗生门》的故事发生在夏天,实拍也在夏季,因而选定了京都和奈良两地。
各种条件无一遗漏,可以说是万事俱备。
只待我下定决心开拍了。
开拍前,有一天,大映给我安排的三位副导演到旅馆见我。我不知来意,一问才知道,他们还是看不懂这个剧本究竟想说明什么问题,特意前来请我说明一下。
我说:“好好地读一读就能懂。我认为我写得很明白,希望你们再仔细地读一读。”我这么说了,可他们还是不走。
他们说:“我们确确实实下功夫读了,还是不懂,所以才来拜访您。”再三要求我给他们解释一下剧本。
我做了简单的解释。
我说:“人对于自己的事不会实话实说,谈自己的事的时候,不可能不加虚饰。这个剧本描写的就是不加虚饰就活不下去的人的本性。
甚至可以这样说,人就算死了也不会放弃虚饰,可见人的罪孽之深。这是一幅描绘人与生俱来的罪孽和人难以更改的本性,展示人的利己心的奇妙画卷。
诸位说仍然不懂这个剧本,因为它描写的人性是最不可理解的。如果把焦点集中在人性的不可理解这一点上来读,那么,我认为这个剧本就容易理解了。”
听了我这番解释,三位副导演中有两个人理解了,他们表示,会重新读一下剧本,就告辞了。剩下那位副导演似乎仍无法理解,面带愠色地回去了。
后来我和这位副导演无法相处,只好请他另谋高就,这一点,现在想来颇为遗憾。
神佛睁眼,又眷顾了我。
我连《罗生门》参加了威尼斯电影节这件事都不知道。
这完全是意大利电影人斯特拉米杰莉女士看过《罗生门》,理解了此片,从而给予关照的结果。对日本电影界来说,这是突然的冲击。
电视台在播映这部作品的同时,播出了采访出品公司经理的录像。我听了这个经理的谈话,不禁哑然。
当初要拍摄这部作品时,他是那样百般刁难,看了样片之后,他是那样大发脾气,他说不懂影片要说明什么问题,甚至把赞成和主持拍摄这部影片的董事和制片人都降了职。
可是电视台记者采访他时,他竟然觍着脸说,一切都是他的推动,这部作品才得以拍成。
他甚至还说,电影这种东西,过去都是背着太阳拍,这是常识范围之内的事,然而这部作品是他第一次让摄制组对着太阳拍摄。
他把别人的成就记在自己的功劳簿上,自始至终也没提我和摄影师宫川君的名字。
我看着电视采访,心想,这才是真正的《罗生门》!
当时我只感觉,《罗生门》里描写的人性中可悲的一个侧面,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人是很难如实地谈论自己的。
人总是本能地美化自己——对于这一点,我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然而我却不能耻笑这个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