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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王剑冰:无数割舍不掉的东西,留在了塬上

散文 | 王剑冰:无数割舍不掉的东西,留在了塬上

无数割舍不掉的东西,留在了塬上

文丨王剑冰

我终于见到塬上的女子,我这里说的是年轻的女子。

那是真正的塬上人的后代,同坑院有着根根结结的联系的。地坑院里长出来的有梨子,有鲜桃,都是水汪汪的,带有着野性的味道。如果不好形容塬上的女子,你就想着梨子和鲜桃就可以了。

这个早上,她从坡下渐渐地冒出来,一冒出来就吓了我一跳,在这里好多天了,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呢。

她绝对不是穿着城里人的服饰,但也不是塬上人的衣装。那素雅的蓝,怎么就那么属于她自己呢?她一边甩手走着,一边还回头伸一下手,等到走上来的时候,我看到她身后跟着一只小狗。不是城里那样的,就是一只普通的乡间常见的狗。黑色的蹄上带有白色的斑点。倒是同她的衣装有些搭配。

我招呼了一声,我在这里似乎有种优越感,或者说自信,见什么人都敢打招呼,也是职业使然,对什么都敏感,都心存热情,时刻都想着打问些什么。

我知道了,她是回家看姥姥的,姥姥岁数大了,多少年前还跟着女儿到城里去了一阵子,去帮着照看女儿的孩子,也就是这个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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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城离这里很远,女儿远嫁外省,女大由不得娘,娘只有遂了女儿的愿。然后就去照顾女儿的生活,但是那生活实在不同塬上,什么都不习惯,住的、吃的、用的,怎么就那么别扭。一群人住在一个楼里,谁都不说什么话,也不串门子。食物不是辣就是熏,去集贸市场也总是听不懂人家的话。好歹坚持了几年还是回来了,回来就再也不出门了。女儿就脱身回来看娘,等到年岁长了,事业有成了,就来得少了,好歹是孩子大了,而后就让孩子在学校放假的时间代为回来看看。

女子是大五的医学院的学生,上大学的五年间,每年暑假都会回来看姥姥,毕竟是姥姥从小抱大的,现在姥姥真的老了,女子每次来都有一种感慨,觉得母亲当初的选择有些唐突。

事情都是后来才能看明白的。女子现在还没有明确自己心中的那个人,倒不是没有,就是没有最后认定。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观念。她也是在南方上大学,离母亲不远,但是她倒是想回到姥姥待的中原来,她说她越是回来看姥姥,就越是对这里有了一种亲近感,尽管她已经算是南方人。

我说你那位能同意吗?她笑了笑说,就是因为这个嘛,才下不了决心。

每次来,姥姥见了都会掉泪,走的时候,反而是自己掉泪了,觉得有无数割舍不掉的东西,留在了塬上。

我觉得是找到了一个小说的题材。

我说你喜欢写东西吗?她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说理科的她似乎对感性的东西感觉差,我说你谈的都属于感性的东西。平时有记吗?她同样摇了摇头,说惭愧。

倒是让我一下子把话聊断了,本想着她如果喜欢,会有这方面的关于心绪的记录的。

我们聊天的时候,她的姥姥就在下面的坑院里做饭,那是个架在院子里的小炉子,老人正在往炉子里添柴火,火苗嘹亮,一些青烟升了起来。她说那些劈柴是她刚刚劈的,平时姥姥烧火,大都是捡来的细碎的柴火。每次来,都会给姥姥劈一堆柴火。我说你还挺有本事。她说原来是不会的,不都是慢慢学来的吗?看着姥姥一个人太难,自己还能有什么难的?她说她要帮着姥姥打点水,她已经会用辘轳了。说着就跑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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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这是一个孝顺的孩子,但是她的孝顺最具体的实施,也只能是守着老人的短暂的时光,接触了看到了尽尽孝道,而更长的时间,还是老人一个人为自己忙活。

当然这些天老人是高兴的,为了能够换回老人的高兴,这个塬上的后代,就挤出时间不断地走上塬来。

我还见到了另一位年轻的女子。转过几个坑院,在一片树下,她正带着一个小孩子玩耍。我远远地照了一张照片,镜头里框进了她和孩子,还有麦秸垛、玉蜀黍秆、好看的盘盘花。

小孩子大概一岁七八个月,上前搭话的时候,我先夸赞了那小孩子,那孩子确实很好看,白白的,一对大眼睛,不像是乡村人。果然,这孩子出生在郑州,孩子爸爸还在郑州打工,本来她也在郑州,只是想孩子想得很,才辞了工作来看孩子。孩子已经丢在老家半年了。

一只狗从孩子身边跑过,孩子似已对这种乡间的活物见怪不怪了,没有躲闪,倒是亲近地想伸手去表示友谊。反而妈妈慌得很,赶紧把她拉在一旁。

风吹起来,孩子穿得并不多。我说她是不是冷。女子说没事,她奶奶常常这么给她穿,城里人总怕冻着孩子,都穿得多在乡下倒好了,反而没有城里那么娇贵。听她说着这话,好像也接受了塬上养孩子的方法,并且对老人也放心了。

她是东凡塬的人,从小也生活在地坑院,和老公是在公司的一次聚会上认识的,后来就以老乡相称,以老乡相近,最后以老乡相亲了。因为两人说起地坑院都有了相同的话题,很多的话题都引得人快乐,打场呀,收秋呀,下雨呀,踩雪呀,而后是想念,而后是结伴一次次了却那份想念,再后来就有了爱情的果实,把这果实放在塬上,又有了新的共同的牵挂。

一帘秋雨,湿润了塬上的红叶,那是柿叶,柿叶一红,就该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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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过后,塬下的小路上来了一对年轻人,还带着一个小孩子,不知道是坐长途车还是搭了别人的车子。有人就说了,村里的后生回来了。

后生进村没多远,还没下院子,就对着坑院里喊,他喊的是娘,娘一定在里面答应了,或者没有答应,后生就引着孩子找那条进入坑院的通道。孩子看见了,就急乎乎地跑下去,等跑到了拐弯的门洞里,孩子又极快地跑了回来,叫着好黑,好怕,再也不往里进。

后面跟着后生和女人,就把孩子抱起来,笑着说不怕不怕进去就亮了。说爸爸小的时候就是这么跑上跑下的。在过那段暗处的时候,孩子还是把爸爸搂得好紧。暗道里堆满、挂满了东西,都是一些不用的老物件,铁镐、镰刀、锄头、蓑衣、草帽纺车、风箱,老人不舍得扔,就全堆在了这里,也就把那黑堆得更挤,难怪孩子害怕。

后生一家走进去的时候,老人从窑屋里迎出来,老人一边乐呵呵地笑,一边系着新换衣服的扣子,然后不忘用手抹抹蓬乱的白发。

儿子带着媳妇和孙子回来了,可是天大的好事情,多少天没有遇到这好事情了?怕是有几年了,她是天天想着这一天的。儿子娶了媳妇,后来又生了孙子,可不是忙,忙得连家都顾不上回。你看看,咋着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回来了,唉,看着这窑屋脏的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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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扫扫这里,动动那里,不知道咋个好,后来才想起把媳妇让到炕上,从墙上拽下来一串红柿子给孙子。给了孙子再给儿子、媳妇,给跟过来的人,而后老人就撩起衣裳抹眼泪。

老人她哭了,她把多少天的想都流出来了,而后就又笑,骂着自己,而后就对跟进来的村人说话,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小子带着媳妇和孙子回来了,来看娘来了。然后就去拿了十几个大鸡蛋,从院子里割了韭菜,要去给儿子做饭。

坑院里就响起了热热闹闹的声音,这声音走失了好长时间,现在终于回来了。

一村的人都为这坑院高兴,你上去我下来的,都跑来坑院看,也都是憋闷得好久找不到话了,现在把个坑院堆得满满的,堆满了就拥到坑院上边去,把一个村子都感染。

这个秋天,猛然间有了毕毕剥剥的热闹。

(选自王剑冰散文集《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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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剑冰,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河南省作协副主席。在《收获》《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花城》《钟山》等发表作品,出版作品集41部,曾获河南省政府第三、四、五、六届文学奖,首届冰心散文奖,首届郭沫若散文奖,首届杜甫文学奖,首届刘勰散文奖,首届吴伯萧散文奖,第十一届丁玲文学奖,第三届丰子恺散文奖,第八届徐迟报告文学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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