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敏老家在绥化,那地方叫东福乡太阳升村,农村人叫惯了,叫头道子沟。头道沟往北,有一条二十多米宽的河,叫诺敏河。淑敏的爷爷走得早,奶奶三十七岁守的寡,带着六个孩子过日子,那年,大伯十六,老叔才三岁,淑敏的爸爸排行老三,人称“荆老三”。
穷人家孩子早当家。荆老三第一次结婚才17,媳妇比他小一岁,11岁就进了荆家的门,是他们家的童养媳。转年,媳妇便给荆老三生了个大丫头,生二丫时,荆老三20岁那年,跟村里几个发小,扒了辆装原木的火车,“咣当”了三天,才到一个叫“漠河”的小县城——离诺敏河差不多有600多公里地。
老三有力气,在林区当装卸工。装卸工辛苦,也很危险。建国初期,内地兴土木建设,林区每天有大批的木材往关里运,荆老三挣得多,十元的大票,一个月能领四五张。
老三发了工资,自己留五块,剩余的全都邮回家。装卸工都好喝一口,床底下叮铃咣当堆十多个空白酒瓶。山里边晚上冷,西北风刮起来“嗷嗷”地叫,分不清是狼叫还是风声。装卸工喝多了,枕着风声、狼叫声,一觉睡到天光。
到月底,奶奶揣了手戳去镇里邮局,柴米油盐便有了着落。一大家子人,奶奶当家。大伯、二伯、四叔、老叔在地里干活,女人轮流值班,做二十几口人的饭。那个时候,这叫"伙上"。有一天,轮到娘做饭,两个姐姐一个七岁、一个三岁,跑到很远的地方去玩,遇上了雷电天气,淋了场大雨,又惊又吓,染上了风寒,农村那时医疗条件差,两姐妹像得瘟的小鸡,死在了奶奶的怀里。荆老三从兴安岭赶回来,进屋跟娘吵了一架,把娘休回了家。第二天,娘绾了包裹,抱着还在吃奶的小儿子,抹着眼泪,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荆家,离开了诺敏河。
三年后,荆老三回头道沟,身后多了个女人,女人是吉林公主岭的,是大户人家出身,娘家表哥保的媒。表哥跟老三在大兴安岭睡一个大通铺,枕头挨着枕头,背靠着背,俩人熟悉得跟一个人似的。老三隐瞒了自己的头段婚史。六七十年代,不像现在,有电视节目看、有手机游戏玩,天摸黑儿,熄灯、上炕、睡觉。三五年,便跟在地里起土豆一般,一骨嘟一骨嘟,扯出四个孩崽来,三个女娃、一个男娃。淑敏是老大,生淑敏的那天晚上,是十一月下旬,零下三十五六度,北风呼啸着撕扯着矮小的土坯房上的蓬蒿枯草,玻璃窗户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碴。第二天,一觉起来,老三去推门,没推开。
大兴安岭的冬天特别的长。小淑敏常跟着一帮男孩子在一起抽冰嘎、打雪仗、堆雪人,冻得鼻涕拉瞎的。下了班,荆老三背回来一段老榆木,做了副雪爬犁,滑道两边一样嵌进去根粗铁丝。老三把淑敏从炕上薅下来,扔进雪爬犁,女儿“咯咯”的欢快声便穿过了林子,开始在空旷的原野上飘荡起来。
淑敏属虎,像个男孩。有一次,淑敏爬上了一棵老榆树,大把大把揪着榆树钱,往嘴巴里塞。妈见了,吓得腿发软,直喊:我的乖乖,我的娘吔,你快下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淑敏小的时候,没少挨揍。
淘气归淘气,从小到大,荆老三可没舍得动过姑娘一根指头。荆老三进山干活,一走就得三四天。每次回来,都要绕道去镇里供销社,给大姑娘、二姑娘买袋饼干,一去一回,多走出去三十多里。那个供销社,淑敏后来十一二三岁的时候,自己去过:进门的土墙上正中间,有一个红五角星,屋子里四个角落各扯了根铁丝,钱和票,用大铁夹子夹住,在头顶上飞来飞去。木制柜台上,玻璃罐里装满了五颜六色的糖果。每次吃完糖,糖纸剥下来,洗干净,展平,在作文本里夹着,淑敏也像别的女孩一样,“淑”上一回。
村里跑山的人常来喊荆老三一起进山,采红豆、羊奶子、臭李子、榛蘑、猴头菇啥的。好多野果子,淑敏不认识,她只认识蓝莓、松籽、高粱果(野草莓),还有通红通红的山丁子。
淑敏五岁,送回了头道沟。奶奶家有一棵碗口粗的李子树,一大帮孩子天天在树荫下玩游戏,跳皮筋、打弹弓、打雪仗。夏天,他们几个约了去诺敏河游泳、下挂子、抓鱼,溅一身泥点子回家,妈一边帮她脱衣,一边刮着淑敏的鼻子说:哪像个女孩子样?横针不知道竖线,饭菜也不会做,将来怎么找婆家?没人要喽。
淑敏七岁,在村里小学启蒙。淑敏像是变了个人,竟能坐得住板凳。不知道她在哪掏腾一本没封皮的《水浒》,像模像样地看起来,妈指着她的额头说:上面的字,你全都认识?淑敏才上小学一年级,哪能一下子都认识。小淑敏有时候躺在院门口的柴火垛上,有时候钻进自家的稻草堆里,一看就是一小天,妈满院子喊她吃饭,要喊半天,她才露出个头,嗡声嗡气地答应:“妈,我在这哩”。
《水浒》里的人物,小淑敏最羡慕的是鲁智深,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她看不上林冲,娘们叽叽地,连自家的媳妇都保护不了,更看不上宋江,舞刀弄棒,干啥啥不行。淑敏在哪看过一条最高指示:宋江是个投降派。
学校星期天放假,小朋友上家里来玩,淑敏给他们分派角色,张家愣二小子,演李逵,上屋李家哥仨会狗刨,演阮小二、阮小五和阮小七正对路,后院王婶家的大丫、二丫,一个演孙二娘,一个演扈三娘(“扈”不会念,张家二小子、大丫、二丫再三确定:念“粑”)。淑敏自己演花和尚鲁智深——鲁达、鲁提辖,蹲马步,“嘿嘿”地在自家院子里倒拔杨柳。奶奶家没有杨柳,淑敏拔的是李子树。
有一天,黄昏,外面下起了冒烟雪,天冷得出奇。院子里的大黄狗突然狂吠起来,荆老三推门出去,领回来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小男孩。后来才知道,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是荆老三十多年前赶走的那个娘,男孩叫砖头,比淑敏大,面色饥黄,个头还没有淑敏高。老三指着老妇人,让淑敏带头喊她做“娘”。从此,家里又多了个娘,多了个砖头哥,憨憨的不爱说话,像课本《社戏》里的“闰土”。
娘领着砖头在后院住下了。娘乖戾得很,常在家打瓮摔盆,指桑骂槐,“天高难把太阳遮,喜鹊夺了凤凰窝”。为这事,妈躲里屋哭了好几回,妈嗔怪爸瞒她,不是孩子拖着,妈早跟爸离八百回了。
奶奶喜欢娘,娘11岁进了荆家,一口锅里舀食,一个屋檐下生活。淑敏在外边惹了祸,奶奶抄起乌木杆旱烟袋,“绑绑”地敲锅沿,妈像才过门的小媳妇,低着头,一声不吭,妈懂礼数。奶奶教训完,妈转过身,掐淑敏的脸……小淑敏拧了身出去,跑到房后的菜地,小声地哼:“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没了娘呀……”唱着唱着,眼泪唰地下来了。
她还会唱:苦菜花呀,苦菜花……
后来,淑敏长大了,有点懂事了,有点明白妈的心思。
淑敏打小嗓音好。上音乐课,跟着老师的手风琴唱《在那遥远的地方》。这一次,情绪有点消沉,起低了,她有大半年没见过爸了。
爸要到春节才回头道沟,带回来很多、很多山里的野菜、野果——树莓、水葡萄、旱葡萄、光叶山楂、毛尖蘑、路基蘑、黄瓜香、刺嫩芽,还有大半袋子晒好了的黄花菜。
有一年,荆爸给淑敏买回来一台收音机,淑敏喜欢得不得了。中午12点,准时趴在收音机边,听刘兰芳讲评书《岳飞传》:远处传来一阵“得、得得”马挂銮铃声……“吃饭了”、“吃饭了”,奶奶扯了耳朵叫她,叫不动。奶奶说:咋啦,魂丢木头匣里了?
淑敏记性好,白天听的故事,她全都能记得。晚上钻妈的被窝,一句不拉地讲给妈听。末了,学刘兰芳的腔腔:欲听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听得妈一双小眼眯眯地睁不开。
淑敏上初中偏科,每次数学考试,都在后边“打狼”。上语文、地理、历史课,她特来劲,班里拢共十三个人,这三科考试,她能考前两名。奖状拿回来,贴在进门的土墙上,连娘都说,梅子是块学习的料——梅子是淑敏的小名。
常言说时间能冲淡一切,也能改变一切。娘做了好吃的,打发砖头哥上前院来叫,淑敏兄妹四人,谁也不肯去。到后来,架不住砖头哥总来喊,便不情愿地挪了脚步。还有几次,淑敏从学校放学回来,娘跟妈在炕上盘腿、唠嗑,收掇针线活,娘做的千层底舒服。娘对荆爸恨不起来了。
妈会做一手好饭菜。妈切的土豆丝,跟头发一样细。过年了,妈爱做铁锅炖,油汪汪地,大饼子贴在锅沿,一面金黄,一面蓬松。妈告诉淑敏:以后到了婆家,做铁锅炖,别忘了搁点面起子。
1980年,淑敏高中毕业,报考上大庆石油学校,是中专,也叫“小龙”。农村兴考小龙,小龙读两年,比念大学划算,早上两年班,多挣两年工资钱。
上学那会儿,学校里流行北岛、顾城、海子的手抄本,淑敏报名参加诗社,她不喜欢柳永,花呀柳的,她写的诗直白,一根肠子通到底,现在看,像喊口号。
离头道沟100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叫呼兰的地方,也有一条跟诺敏河一样弯弯绕绕的河,呼兰出过一位女文学家,叫萧红,写过一篇长篇小说《呼兰河传》。这本书,淑敏去学校图书馆借过,却一直没借到。
淑敏中专学的是财会,1982年毕业,分配到了大庆采油六厂。没成想,不喜欢数字的她,却扒拉了一辈子的算盘珠儿。得空儿,她还是像在学校里一样,偶尔写点诗和散文。什么人写什么文章,淑敏大姐是个苦命人儿。她写文章,写奶的长烟杆、写老爸的口头禅、老妈的布袋、写大姐、写砖头哥,家里的亲人,差不多写了个遍。她写的散文、小说有她自己的味道,三写两写,又写到了小时候的农村生活。《情蘸苏子盐》《咚咚的酱耙声》《年三十的饺子面》。这些,都是她感情生活的记忆。
命运弄人。2011年淑敏参加体检,发现自己得了乳腺癌,跑北京,跑上海,去天津,去省城哈尔滨,又是化疗,又是手术,吃激素药,身体胖了一圈,大把大把掉头发,掉得连自己都心疼。
老蒋更心疼。老蒋在部队上带过兵,俩人谈恋爱的时候,老蒋还没复员,淑敏扎长辫子,头发又黑又密实。在家里,淑敏喊老蒋:蒋委员长。老蒋后来分到地方检察院工作,有一次,手底下的四个排长到“委员长”家作客,齐唰唰地给淑敏打敬礼,喊“嫂子”。嫂子那天高兴,跟几个排长喝光了五瓶60度的大庆老窖。席间,四个排长抱在一起,拖长音儿,唱了首《嫂子颂》,唱到“憨憨的嫂子,黑黑的嫂子”时,几个大老爷们儿竟然然流下了热泪。
“委员长”没有官架儿。每次出门,老蒋帮着拎包。2019年,淑敏两次参加全国散文笔会,一趟是山东的青州、一趟是陕西榆林,都由老蒋陪同,陪酒、陪住、陪溜达。特别是榆林,淑敏一直想去,陕西地面上盛产作家、大作家,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陈忠实的《白鹿原》里的好多桥段,淑敏都记得。淑敏最最崇拜的是贾平凹,《废都》 《秦腔》 ,这两年的 《老生》《极花》《山本》,一年一篇,散文更是叫绝,《丑石》《商州三录》经典中的经典。
前些年,周六、周天老蒋陪淑敏走湖。大庆有一百多个水泡子,城市进步了,过去的“黑鱼泡”“勃勒根泡”“北二十里泡”,现在改叫“黑鱼湖”“勃勒根湖”“北二十里湖”。淑敏走湖,其实不叫走湖,她到湖边是来散散心、照照相的。湖边的景色美,淑敏人胖,爱穿长裙,搭一个披肩,长裙没过脚脖子。这样的长裙、披肩,黑的、红的,淑敏有两三件,大团大团的花簇在胸前,靓丽鲜活。出门的时候,老蒋还要往包包里塞上几条纱巾,花花绿绿的。好看。
2017年,淑敏报名参加萧红文学院第十七届作家班学习,第一次走进了萧红故居,特意邀了班里的同学去呼兰河转了转。她想起她们家的那条诺敏河来,到了春天,河边的沙土地上,冒出许多紫红色的曲麻菜、山蛤芦和墨绿的小根蒜,还有开着小黄花的马齿苋。那天,从呼兰回来,淑敏跟她家老蒋特意找了家东北饭馆,要了一个猪肉炖粉条,一个酱炖鲫鱼,温了壶小烧,要了屉粘豆包。还特意管老板要了一小碟焯好了的曲麻菜蘸酱,当黄澄澄的粘豆包端上桌时,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小时过年的时候,一盖帘一盖帘的粘豆包摆放在飘着雪花的院落里,等冻实成了,再一个个装进大水缸……
这一年,淑敏写了篇《爱恨交织我的娘》,获得全国第九届“漂母杯”海内外华人华文母爱·爱母主题散文大赛一等奖。文章的原型就是荆爸撵回娘家、爱骂人的“娘”。
淑敏后来担任“大庆散文编委会”主编,不是挂一个名,《大庆散文》微信公众号发稿,她每期都先看看,提修改意见。有时候,编辑拿不准的稿子,发给她,让她定夺。好几次,赶上她在外地医院复查,她就躺在病床上一遍遍地看,(有时候,是在候诊大厅的长凳上)。“花不花,四十七八”,淑敏快六十的人,看手机费劲,老花镜一会戴上,一会摘下。忽然发现一篇好稿,就“呀”地一声喊出来,弄得四周的人用异样的眼神看她。有时,实在没有好的稿子,她就紧忙联系她认识的朋友,跟人说:她这“断炊”了,让人友情“客串”下。去年全国疫情,市里组织宣传稿件,她自己也写了一篇《莫道女儿娇》,发在了黑龙江日报天鹅副刊上。
前几年,大庆作协组织去市公安局采风,两次她都去了。第二次,在会战分局,淑敏听社区民警作“枫桥经验”介绍,她看台上发言的小个民警,咋看咋觉得眼熟,一打听,正是那年上她们家喝酒喝高了的排长门志新。那次采风,淑敏谁也没写,就写门志新。
淑敏的稿子干净,字也写得漂亮。她做财务出身,字写得娟秀,小楷。都说字如其人。淑敏一米六七,没病前,淑敏眉清目秀,生病后,因为吃激素药,身体成了大块头,能装得下两个“蒋委员长”,都说她像唱草原歌曲的德德玛老师。
德德玛老师唱的《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淑敏喜欢,每次自己唱时,便想起她自己苦命的妈。妈2001年死的时候,只有七十斤,瘦成了“皮包骨”,两腮的挂钩托不住下巴。妈走后,爸一直住在头道沟。接他进城,他不肯,他说诺敏河的水喝惯了,别地方的水跑肚。爸临终前,拉着淑敏的手,“你们姐仨条件好,以后你们多照顾‘后院的那个’,还有你砖头哥”。爸一直管娘叫“后院的那个”。“后院的那个”活到了八十三。
淑敏操心。头些年,砖头哥姑娘找了个对象是头台油田的,砖头哥不放心,跑来找淑敏拿主意,淑敏老公开车,领砖头哥特意去了趟头台,搞现场“火力侦察”。淑敏是娘家人,送亲的时候,又跟着去热闹了一回。回来后,不久,她写了篇《那张彩礼单》,写的是侄女结婚找对象的事。
有时候,淑敏也想到死,迟早会有那么一天也会下去陪妈,陪她后院的那个娘,却又不太甘心,她放心不下老蒋和小蒋,小蒋在北京工作,今年小三十了,有个女朋友,当妈的惦记着给儿子早点办婚事,了一桩心事,她有点想抱孙子了……她还想写一篇《老蒋和小蒋》。
三月份,她在北京治病,朋友写了首小令给她:
春日柳依依,开窗有雀啼。
分别已良久,是否近归期。
她回复:
君问我归期,明天再问医。
讨来汤药剂,隔日便登机。
……她到底没能回来。
作者简介:喻岳平 大庆作家协会成员,《中国作家在线网》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