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上世纪70年代发生在云南的真实故事,主人公不愿透露姓名和笔名,所以作者在本文中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手法,请读者谅解。
一位漂亮姑娘约我去“压马路”。
尽管年龄不小了,搞对象我还是第一次。当然,我对爱情也有过美好而又模糊的憧憬,但是,我既然玷污了青春年华,也就失去了爱的资格。
我认为,像我这样的人,与恋爱、结婚似乎都没有缘分。一想到要面对姑娘那双厉害而又挑剔的眼睛,我就自惭形秽,气馁十分。
已非“君子”,怎敢有“好逑”之想,什么婚姻介绍所,什么大龄青年联欢会,哎,去它的吧!
但是,这位姑娘称非要见我不可,她甚至还说曾悄悄地到过我的单身宿舍,然后却突然约我,一再要我“准时赴约、不见不散”,我只好硬着头皮,破天荒地来一次爱的尝试。
果不其然,一见面,姑娘那盯来盯去的眼睛就让我心慌意乱,手足无措。
“你怎么了?”
“……没怎么。”
“顺便问一下,你宿舍的床头钉着一块白纱巾,那是怎么回事?”
“提醒自己……不是,是留个纪念。”话语刚出,我就后悔不迭,更加措手无策,心里怦怦乱跳。
“原来,你竟是这么腼腆啊!”姑娘接着说道:“跟我一起散步,你是不是很胆怯呢?”
这句话越发让人张口结舌。
我们慢慢地走着,轻轻的脚步声使四周显得那么寂静,不多的行人好像害怕互相打扰似的,都各自悄悄地过往。
风儿拨弄着街旁的垂柳,柔嫩的枝条从我们身旁轻轻地掠过。哑场一阵之后,姑娘忽然提议各自讲一个故事。
“讲故事?”我有点奇怪。
“总得说些什么吧。”她笑了,“再说,我们不是要彼此了解吗?”
“讲故事可以增进了解吗?”
“当然可以,只是我们得保证,故事必须是各自亲身经历的,不能编。”
我犯难了,这似乎是一张我不能回答的考卷,要是让我讲一讲我做过哪些对不起列祖列宗的丑事、蠢事,或许有的可说。
不过,那些事,在这样的场合,面对这样一位漂亮姑娘,我怎么敢讲出口呢?而除了这些事情之外,可以称道的故事对于我来说,几乎没有。
“总可以挑件事情讲讲吧。”姑娘却逼得紧。
没想到恋爱竟是这么谈起的,我不由叹了口气,我想,这初次尝试必将惨败,我后悔没有推辞掉这次的“压马路”。
“你不是从马蹄子下面救过一个人吗?”姑娘似乎在提醒我。
对,是有过这么一件事。不过,继而我心里很纳闷:不记得和别人讲过这件事,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讲讲吧。”
“那件事……”我还在犹豫,“不值得一提,而且也没有故事性,你会听着没意思的。”
“讲讲吧。”
那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我回农村老家探亲度假。
有一天,我正在房上翻晒玉米,房下面就是街,街里停着一辆拉土的大车,赶车的老汉刚把土卸完,正立在车上扬鞭叫号,意思要把大车调头。
偶然一抬头,我看见一位女知青骑着自行车飞驰而来。那调头的大车,虽然车轮还没有转动,但是马却已经转过身来,刚好把不宽的街道堵死。
这时,骑车的女知青已经飞驰到大车跟前,眼看就要撞上了,我不由地替女知青捏了把汗。
谁知道,女知青不但没有刹车,反而尖叫一声,双眼一闭,脚底下格外用力地一蹬,自行车也就格外有力地撞到了马肚子上。
女知青立刻摔倒了,车子压住她一条腿,人和车子都躺在马肚子底下。
那匹马经这一吓,惊叫起来,鬃毛直立,昂首嘶鸣,扬起四蹄,横踢竖踏,马蹄踏在车圈上。
这下可把我吓坏了,我不顾一切地从房上纵身一跳,先跳到大车上,接着又跳到地上,然后抢过去把那女知青从马肚子底下连车带人地拉了出来。
事后想想,我怎么来了这么一手“三级跳”,而且跳得如此利落,我自己也说不清。
那赶车老汉一直呆愣愣地站在车上,直到我把女知青拉出来,他才从车上爬下地。
他一面拢住那匹已经安静下来的马,一面嘟嘟囔囔地说:“这多危险,幸亏是马,马懂人性,马蹄子躲着人;要是碰上头骡子,才不管你胳膊和脑袋,踩上就没命。”
女知青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半天缓不过神来,一句话也没说。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在这危急关头,我的“三级跳”救了这位女知青。
我让老汉把车赶走,然后扛起女知青摔坏的自行车,带她找到了一个修车摊,然后我就转身离开了。
对了,忘了说了,和我一起散步的这位漂亮姑娘叫夏雪,她静静地走着,静静地听着,她随手扯下几片柳叶,噙一片在嘴里,走几步,吐掉,再噙一片在嘴里。
听完我的故事,她默默无语,直到缓缓地走了一段路,她才开口说道:“你说得真轻巧,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走了。”
姑娘突然神秘地一笑:“修自行车的钱是你出的吧?”
我奇怪地看了姑娘一眼,她怎么知道这个,那车子坏得严重,修车费很贵,女知青手上没有那么多钱,我就替她付了。
“你做了无名英雄!”姑娘的话语中含着几分赞赏,这使我更加不自在。
“好了,听听我的故事吧!我讲一讲捉小偷的经历。”
捉小偷,我不禁悚然一震,这几个字,像是几块石头猛地砸在我心底。
姑娘开始用温柔的语气和我讲她的故事。
我的故事大约发生在3年前,那时我进厂上班不久。有一天夜班,我觉得身体不舒服,就向组长请了假,回宿舍休息。
夜色已深,单身宿舍区又黑又静。刚走到宿舍外面,忽然,屋里似乎亮光一闪。我以为我看花了眼,贴近窗户再往里看,里面果真有人拉亮了台灯。
这一下看清了,一个男人站在我的桌子旁边,本来锁着的抽屉被撬开了,他手里正拿着我的钱包。
小偷,我头皮发麻,怎么办?冲进去搏斗,打不过他;大喊捉贼,不等我喊出第二声,他就可能要了我的命。
可我又不甘心让他把我的钱包拿走,那里面可是我好不容易攒下的100元钱。我惊慌四顾,多么渴望有人能来啊!可是暗淡的路灯下,到处都是一片无情的寂静。
宿舍区离厂房很远,人们都在班上,谁能帮我呢?这可怎么办?还没等我理出头绪,屋里那人已经得手了,他蹑手蹑脚准备开门出来。
门一打开,劈头相遇,慌乱中,我尖叫一声,把团团攥在手里的一块白纱巾作为“武器”,迎面向他“砸”去。
就在那纱巾展开,飘过去,盖在他头上的时候,我已经跌倒在地,吓得闭上了眼睛。
当我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刚好看见他越墙而出的背影。就这样,我丢了钱,也丢了白纱巾。
随着姑娘的讲述,我怀如抱冰,手足发僵。那一声声娓娓动听的话语,恰似一阵阵隆隆击顶的轰雷。
我极力地在树影下走,但是,那柔软的柳条像是咝咝作响的皮鞭,狠狠地抽在我的身上。我冷汗淋漓,只好用力地咬住牙关,使自己不至于拔脚飞奔。
“原来你……这么可怕的故事。”我一边下意识地在裤兜旁擦着两手冷汗,一边尽可能轻松地说:“我看……我该回去了。”
姑娘一把拉住我,我吓了一跳,尽管那只手是轻轻地,但我仿佛被钉住一样,不能也不敢张开。
“我还没有讲完呢。”
“还……还没有完?”
“没有,当我回到宿舍,我看到钱包还在,你猜我发现了什么?”姑娘放下手,眼睛却直直地盯住我,盯得我心里发紧。
“什……什么?”
“一张纸条,那小伙子只拿走了30块钱,却留下一张纸条,他写道:‘迫于无奈,出此下策,未经同意,拿走30元’,他还说,只要他不死,一定归还。”
“你不以为这是欺人之谈吗?”我喃喃地说。
姑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径自讲下去:“读了纸条,我觉得小偷还没有堕落到不堪救药的地步,他好像有点不忍心偷,我没有见过这样的小偷,我想他心里似乎有着希望,善良并没有泯灭,在生活的颠簸中,他还有一份约束自己的良知。”
“他撬门干什么?他撬门,他撬抽屉,他拿走了钱,他就是小偷,可耻的偷盗行为!”我痛苦得几乎喊叫起来。
“对,是小偷。不过,100元只偷了30元。其实都偷走,纸条不留,也不就是那么回事吗?”
“他……毕竟偷了钱。”
“或许,他当时想的是‘借’,不是‘偷’。”多奇怪,这个丢了钱的姑娘的话,听起来却像是为那偷钱的人开脱。
我闭住嘴,不再出声。姑娘微微笑了笑,接着讲下去。
“两年多以后,也就是几个月以前,一天晚上,有一块红纱巾裹着30元钱,又出现在那间宿舍里。其实,那时候我已经搬到别处,是厂保卫科转给我的,因为那红纱巾里也有一张纸条:‘之前,偷走30元钱,现在我用劳动所得予以归还,这块红纱巾,赔偿当时丢了的那块白纱巾。’你看,就是这块红纱巾。”
姑娘从小提包里扯出一块红纱巾,随风轻轻一甩,纱巾在我眼前轻轻飘过,她把那块纱巾攥在手里,缠来绕去,不看我,也不再开口。
我心里塞满乱麻,也讲不出话来。我们默默地走着,灯光下,姑娘的身躯显得格外纤弱,细瘦的双臂,在斑驳朦胧的树影里轻微摆动,挥动着那块红红的轻纱。
终于,又是姑娘开口了。这一次,她好像是在轻轻地自言自语:“后来,有时候我就想,这块红纱巾,也许是证明那小伙儿的新生,而那块白纱巾……”
听到这里,我忽然热泪盈眶,觉得再也不能无所谓般地听下去了。
我突然意识到,从这位陌生的姑娘找上门的这一刻起,我就已经暴露了,而一直埋藏在我心底的秘密终将无法再掩盖下去了。
我接过姑娘的话头:“那块白纱巾却记载着他的沉沦,所以他把它钉在自己的床头,提醒自己记住自己的耻辱,时刻自警、自戒。”
说到这儿,我停住了,转身面对姑娘,低下头说道:“请你原谅我,不,请你骂我吧,我就是那个小偷。”
姑娘也停下脚步,她平静地望着我,几乎耳语般地说:“你终于有了当面承认的勇气!”
我依旧低着头:“那么,允许我走开吧。”
“不。”姑娘悄悄碰了碰我的胳膊,说道:“我另外还要告诉你,你从马蹄子下面救出来的女知青就是我的姐姐,她在那里插队安了家。那件事情以后,她回城来找你,想好好谢谢你,可后来了解到你的过去,就走了。紧接着,我收到这块红纱巾。”
姑娘说得我目瞪口呆。
姑娘依旧耳语般地讲下去:“我下决心一定要和你当面谈谈,我找到你的住处,在你宿舍里认出了我的那块白纱巾,那上面有我绣上去的两朵碎花。同时,我还知道,你是个快乐的单身汉。”姑娘得意地笑了。
“这么说,你了解我的过去?”
“了解一些,我知道,你进过拘留所,受过劳教。另外,我还知道,你现在是连续两年的先进生产者;我也知道,你把早已去世的父母平反后补发的钱,全部交给了国家;我还知道……”
“别说了。”我打断了她的话,“那也不够赎罪的。”
确实,越是想到党的政策、国家的法律给我带来的新生,我越是觉得自己罪莫大焉。
人们或许看到了法律的严峻,我却感受到社会主义的温暖。国家挽救了我,让我不至于跌进万劫不复的深渊,这不正是我的经历和体会吗?
想起过去那些沉沦的生活,我愧悔万分,我只能要求自己,发奋向上,以汗水求得心安。
姑娘打破了沉默,似乎她有意要拨开这沉闷的气氛,揶揄地说:“你火气还挺大的嘛!”
我蓦然从沉思中惊醒,望着姑娘美丽的脸庞,不禁汗流浃背,尴尬万分:“我们还会散步吗?”
“当然,这才开始,我们还要继续了解,继续讲故事呀!你愿意吗?”姑娘突然变得严肃了,凝神地望着我。
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我们沉默了。
抬头望去,皎洁的月亮发出一泻如银的光辉,照亮了街道,照亮了垂柳,照亮了慢步走在我身旁的姑娘,也照亮了她轻轻牵扯在手里的红纱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