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某天深夜,位于萧山的杨家大宅里正在进行一场对话。
当事人瞿秋白、沈剑龙、杨之华,谈话目的——杨之华女士的亲密关系归属权。
门外,杨家人正在焦急地等待,心想这两个人不会打起来吧?
“吱呀”,门开了,三个人和和气气地走了出来。
这是谈成了,还是谈崩了?
几天后,瞿秋白带走了杨之华,上海《民国日报》刊登三条启文:
杨之华沈剑龙启事:自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八日起,我们正式脱离恋爱的关系。
瞿秋白杨之华启事:自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八日起,我们正式结合恋爱的关系。
沈剑龙瞿秋白启事:自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八日起,我们正式结合朋友的关系。
这三条启事连续刊登了三天,几乎轰动了整个上海滩。
这沈剑龙不仅把妻子拱手让给瞿秋白,最后,自己女儿也成了瞿秋白的女儿。
瞿秋白是怎么做到的?
瞿秋白和杨之华,爱过,就是一生一世。
瞿秋白的第一次心动并不是杨之华,而是属于一名叫“王剑虹”的女子。
1923年,瞿秋白在上海大学任教,任社会系主任。
那时的瞿秋白,一身笔挺的西装,举手投足间便是书生意气。
那时的王剑虹,一个思想进步的女青年,谈吐间皆是不俗。
两人因革命相识相知,过了不久,便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可惜,天不遂人愿,红颜薄命。
王剑虹在结婚七个月后,因患肺结核去世。
瞿秋白痛苦万分,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表达了自己的思念之情:我的心也随剑虹而去了。
剑虹在临终前,留给瞿秋白一封信:我那么温柔专一地爱过你,我一点也不愿使你难过悲伤,愿上帝给你另一个人,也像我一样。
如她所愿,瞿秋白的深情,全部落入了一个人的心里,那就是杨之华。
当时杨之华也是上海大学的学生,受学生会委派去挽留想要辞职的教师施存统,顺道去探望王剑虹。
没想到,却目睹了瞿秋白与王剑虹的生离死别。
此时的王剑虹已经被病痛折磨得异常瘦弱,苍白的脸上望不出任何生气。
她窝在瞿秋白怀里,试图用手去拥抱他,试图用唇去吻他,但都只是徒劳。
瞿秋白早已没有平日里的仪表堂堂,他环抱着妻子无声地哭泣,眼里满是忏悔和疼惜。
这里的一幕幕,瞿秋白的每一寸疼痛,都映入了杨之华眼里,刻入了她的心里。
喜欢,是从赞赏开始。爱,是从心疼开始。
王剑虹去世后,杨之华天天陪伴在瞿秋白身边。
上学,下班,生活,他们都一起度过。
痛苦会随着时间减淡,唯有感情会变得浓烈。
原本杨之华心中只希望瞿秋白能从痛苦中走出来,这是出于本能的怜悯,其间别无他念。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享受与瞿秋白相处,贪恋着与他的气息,甚至某个瞬间会想象如果两人有未来。
但是,杨之华知道这只是如果。
她是一个有夫之妇,还有一个女儿。
尽管和丈夫之间已经没什么感情了,尽管丈夫流连烟花之地伤透了她的心,但是她不可能也不允许自己做出越轨的事情。
杨之华心中在挣扎,瞿秋白心中也是。
一面是对亡妻的思念,一面是对杨之华的心动,他的内心每天都在被撕扯着。
不过,瞿秋白还是决定踏出这一步,况且这也是剑虹所希望的。
长江之水滚滚向东流,人生之船会不停地向前驶去。
“之华,你愿意嫁给我吗?”
杨之华没有露出欣喜的表情,她退却了,内心强烈地反复着“我愿意”,但是脑子里却环绕着“你不能”。
她没办法说服自己,也没有办法对他说出拒绝的话。
所以杨之华选择不告而别回到萧山,那里有她的丈夫和女儿,那里没有瞿秋白。
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相遇只是蜻蜓点水,重逢才是刻骨铭心。
杨之华走后,瞿秋白才发现他已经习惯了她的陪伴。
他想要去找她,却又害怕自己的出现会是一个麻烦。
于是,瞿秋白去征求了杨之华义父邵子力的意见。
邵子力明白义女的纠结,也懂这二人是互相喜欢,便建议瞿秋白去找沈剑龙谈一谈。
瞿秋白当即买了去萧山的火车票,在火车上,他觉得血液都汇到了一点,从未觉得心脏跳得如此有力。
瞿秋白的到来,让杨之华刚刚冷却的心又燃烧了起来。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杨之华的大哥把妹妹的犹豫都看在心里,三个人的感情终究还是要有个了结。于是,他把妹夫沈剑龙叫来。
沈剑龙和瞿秋白的见面并没有杨家人想象中的剑拔弩张,相反,两人说说笑笑,仿佛好友一般。
原来,沈剑龙经常在报纸上阅读瞿秋白的文章,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敬佩之情。
不过,关于感情的问题上,三个人还是很严肃。
关起门,整整谈了三天。
谈话的内容无从得知,结果是瞿秋白带走了杨之华,沈剑龙竟然一点异议都没有。
杨家人对于这样的结果自然是很满意,欢欢喜喜地送走了瞿秋白和杨之华。
在回上海的火车上,杨之华静静地靠在瞿秋白肩上。
车厢里人声鼎沸,两颗心却紧紧依偎在一起。
这样的情景,只在她的梦里出现过。
光影交暗,彷佛走完了一生。
1924年11月7日,瞿秋白和杨之华在上海举行了婚礼。
为了纪念他们的结合,瞿秋白在一枚金别针上亲自刻上“赠我生命的伴侣”送给了杨之华。
婚礼上,沈剑龙带着礼物出现了。
宾客心里都好奇,这位前夫是来闹事的还是来抢人的?
不过沈剑龙脸上满是真诚的笑容,他是真心祝福这对新人。
沈剑龙的新婚礼物是一张他自己的照片,照片上的沈剑龙,剃着光头,身着袈裟,手捧鲜花,俨然一副高僧的模样,照片上赫然写着的四个字:“鲜花献佛”。
从此,沈剑龙从杨之华的生命中正式落幕。
我们总以为那份痴情很重、很重,是世界上最珍重的宝物。
有一天,蓦然回首,才发现,它其实很轻很轻。
我们以为的爱很深、很深,岁月会让你知道,它不过很浅、很浅。
最深、最重的爱,需要和时间一起成长。
若你爱我,还望珍重。
结婚以后,摆在瞿秋白和杨之华面前的第一个问题是杨之华的女儿。
沈剑龙虽然对于瞿、杨二人的结合没什么异议,但是沈家老爷子可被气死了。
儿媳被别人拐跑了,儿子不但不阻止还乐呵呵地去吃喜酒。
于是,他坚决不让杨之华把孙女带走。
杨之华急坏了,虽然她已经嫁给别人,但是女儿还是自己的女儿。
瞿秋白明白她的着急,于是,夫妻俩一商量决定返回萧山偷偷把孩子接出来。
杨之华的母亲将外孙女接出来,趁着夜色夫妻两人带着女儿回了上海。
从此杨之华和沈剑龙的女儿,就成了瞿秋白的独女——瞿独伊。
因为爱你,所以我愿意。
瞿秋白偏爱他家小女儿,是解放区同志都心照不宣的事实。
每周都雷打不动地去买牛奶糖,只因为瞿独伊爱吃。
即便还在养病,也要带着孩子去外边滑雪,漫天大雪,回响着两个人的笑声。
就算是写给妻子的信里,瞿秋白也总是挂念着瞿独伊。
“独伊如此的和我亲热了,我心上极其欢喜,我欢喜她,想着她有趣齐整的笑容,这是你制造出来的啊!之华,我每天总是梦着你或独伊。”
“好独伊,亲独伊!小小的蓓蕾含孕着几多生命,陈旧的死灰几乎不掩没光明。”
“可爱的独伊,替我问她好。”“要买面包给她吃。要买好书给她。”
瞿秋白深切地爱着瞿独伊,瞿独伊也同样爱着这位“好爸爸”。
不过,她记得最深的还是一家三口待在一起的时候。
莫斯科的冬天极冷,一家三口窝在火炉旁,说说笑笑。
下完大雪后,瞿秋白带着瞿独伊去拉雪车。有时候,瞿秋白会故意摔倒假装哭了,瞿独伊就会大喊:“妈妈……你看好爸爸跌一跤就哭了!”
然后,瞿秋白放开手,哈哈大笑,独伊也很高兴,拍手大笑,杨之华拿两人没办法也只能跟着一块乐。
天气好点的时候,瞿秋白会带着母子俩去河里撑木筏。瞿秋白挽起裤腿,撑着长杆,引吭高歌,杨之华也会一旁跟着和。瞿独伊虽然不懂父母在唱什么,也会在一旁咿呀咿呀。
成年以后的瞿独伊,每每回想起这些,总会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如果瞿秋白和杨之华只是一对普通的夫妻,或许一家三口可以一直乐呵呵地生活下去。
很可惜,他们有自己的使命,他们还有更伟大的事业没有完成。
1930年7月,瞿秋白和杨之华到幼儿园与瞿独伊告别。
他们要回国工作了,由于工作的保密性质,所以夫妻俩决定把瞿独伊留在莫斯科。
瞿秋白给女儿买了一大份牛奶糖,摸着她的头说:
“爸爸妈妈很快就会回来,小独伊要乖乖长大。”
瞿独伊懵懵懂懂地点着头,她还不知道这是此生与好爸爸见的最后一面。
1934年,瞿秋白被派往江西瑞金中央苏区,而杨之华因另有工作,不能一同前往。
杨之华心中不舍,夫妻俩结婚以后鲜有能在一起的时间,她和女儿也有很长时间没见了,这一次又要与瞿秋白分离。
夜里静悄悄的,杨之华心里乱糟糟的。
瞿秋白连夜整理了三年以来的文稿,临行前,他将五本空白的本子交给了杨之华。
“这五本是你的,这五本是我的。我们离开以后不能通信,就把要说的话写在上面,重见时交换着看。”
杨之华心中不舍,强忍着安慰丈夫说:
“不要紧的,过去我们离开过六次,不是都重见了吗?这次当然也会一样的。”
两人郑重拥抱了对方。
秋之白华,人生最苦是相思。
1934年秋,中央红军进行战略转移,被迫长征,而瞿秋白被留在了苏区。
中央苏区沦陷前夕,瞿秋白在突围时被捕。
此时,他随机应变化名为叫林祺祥的医生。可惜,却被叛徒出卖,暴露了真实的身份。
瞿秋白被押往长汀三十六师师部,师长是宋希濂。
宋希濂知道瞿秋白在共军中的地位,他读过瞿秋白的文章,心里有几分佩服。
于是,决定以柔克刚。
不仅尊称瞿秋白为“瞿先生”,在生活上也是处处给予优待。
甚至承诺不必发表反共声明和自首书,只要答应到南京政府下属机构担任翻译或大学教授即可。
瞿秋白知道自己此行应该是有来无回,但是他不害怕,反而有点轻松。
他太累了,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我的妻子不会允许我这样做,这是对她的侮辱。”
蒋介石见瞿秋白是块硬石头,软硬兼施皆不曾松动。于是,下令处决他。
6月18日,瞿秋白在狱中写下“眼底乃烟云过尽时,正是我逍遥处。”
掷笔整衣,昂首走出。一路上,他高唱国际歌。
宋希濂尽能力给予瞿秋白尊重,在中山公园应允准备了一桌好菜。
瞿秋白一人吃罢,整整衣服,吟唱着“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国革命万岁”“共产主义万岁”!
唱罢,从容地指着一方草地,说:“此地正好,开枪吧!”
枪声过后,雀惊而飞。
那一年,瞿秋白36岁,杨之华35岁。
还未好好相守,便已天人永隔。
瞿秋白留在世间最后的影像,就是在中山公园中山亭的就义照。
当时,瞿秋白上身穿着黑色对襟衫上的扣子是杨之华缝的。
多年后,在寻找尸骨、挖出辨认时,便是靠着这些扣子她才认出了他。
后来,也有人想要给杨之华找个伴,但是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我忘不了秋白,他一直活在我心中,永远陪伴着我,我怎么能再去接受别人呢?”
照片上的瞿秋白神态自若,与瞿独伊梦中一模一样。
. END .
【文| 莫林 】
【编辑| 丹尼尔李】
【排版 | 毛毛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