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1927年的上海,正处于时代交叉点,城市灯红酒绿,既时髦又开明。穿旗袍的美人,不止出现在月份牌上,也穿梭于派对沙龙。
凭着几笔丹青,21岁的周炼霞已小有名气,她刚刚经历过一次短暂的失败婚姻,唯有在老师蒋梅笙家谈诗论画,才能忘却现实的烦恼。
“腹有诗书气自华”,更何况,周炼霞本就柳眉凤目,清新脱俗,吸引一众目光也就不足为奇了。
正是在蒋梅笙家的文化沙龙上,一位年轻人举起相机,他把镜头对准了周炼霞。
相知
相机的主人叫徐晚苹,号绿芙。他是有名的沪上才子,也是蒋梅笙的学生。
他是江苏嘉定人,出身名门望族,不仅旧学底子深厚,在新文化运动影响下,小说、散文也常在杂志刊登。
除了能写会画,他还酷爱摄影、跳舞,并玩出了专业级别。那时,他在邮局当闲差。
一个摄影高手,自然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而周炼霞,本身就是一道风景。徐晚苹不由心动了。
放下相机,他用双手比出一个镜头的样子,热情地对周炼霞说:
“这个‘框子’里有一幅好画,只可惜笑得太灿烂了,如果能带上那么一点点愁绪,一定要比西施还美上几分的!”
周炼霞忍不住笑了,在心有灵犀的笑声里,有些情愫慢慢萌芽。
聚会后,徐晚苹对周炼霞展开了追求,在信里,他说:“在孤独的路上,我看见你最美的时刻。”
照片为媒,诗词酬唱,两个年轻人很快相爱了。1927年秋天,他们在上海举行了婚礼,在众人的羡慕声中,前往杭州度蜜月。
天堂美景滋养了周炼霞的画笔,南峰山下,西湖岸边,她尽情挥洒丹青。而徐晚苹的镜头,则时时对准她。青山绿水间,俨然一对神仙眷侣。
杭州归来,一帧“女画家周炼霞新影”刊登于1928年10月的《联谊画报》上,摄影人署名“徐绿芙”,旁边题句为:“神仙伉俪人间住,艳绝红霞映绿芙”。
有了“红霞映绿芙”的合作,徐晚苹有了新的想法。于是,一个摄影,一个画画,不久,四十余幅作品完成,夫妇联袂出版了《影画集》。
作为结婚一周年纪念,这部见证爱情的作品,在上海滩红极一时。
彼时上海,各种思潮交汇,夫妇俩携手进步。征得徐晚苹同意,周炼霞走出家门,去锡珍女校担任了教师,同时,还为上海几家有名的笺扇庄画扇面,扇子开合间,她也风靡了上海滩。
报纸开始争相报道周炼霞,记者们捕风捉影,热衷于寻找这位美貌女画家背后的蛛丝马迹。尤其对她的美,赞声不绝。
就连女作家潘柳黛,也在言语中流露羡慕:“周炼霞是画家,白纸上都能画出倾国之女来,何况画师自己乎?”
1936年,加拿大举办第一届国际艺术展,要在远东地区寻找一批艺术家参展。在徐晚苹鼓励下,周炼霞的画远渡重洋。
不久,好消息传来,她的画得了金奖。在英国和意大利出版的《世界名人大辞典》中,周炼霞的名字赫然其中。
赞扬声如潮涌来,不仅艺术圈热议,报纸也大做文章,一时间,周炼霞成了派对上的焦点。
不少人折服于她的才情,常来请教写诗填词、运笔作画,因她总是光彩照人妙语连珠,小报为博眼球,难免添油加醋,戏称她为“炼师娘”。
诗画风流中,周炼霞与时代紧密相连,和上海一起成长。
1934年,“中国女子书画会”在上海成立,周炼霞成为发起人和组织者之一。因外形姣好,书画俱佳,她和陆小曼、吴青霞一起,被称“画坛三姝”。
甚至有好事者,将周炼霞和陆小曼对比,说她“胜在满面春风,悦目怡神,既有一种温润之美,也有一种张扬之神”。
在缀满繁花的树上,周炼霞开成了晶莹娇艳的那一朵。
离别
1937年,日本人的炮弹落在了上海滩。那一年,正是周炼霞和徐晚苹结婚十周年,他们已育有四个孩子。
山河破碎,满目残阳,“如此江山难下笔”。丹青画卷失了颜色,周炼霞的画少了,诗开始多起来,在《社会日报》发表了大量作品。
战事吃紧,徐晚苹也变得忙碌,电波传来的坏消息常令他唉声叹气。
夫妇都是沪上名流,日本人不时来骚扰,他们约定,一定要恪守民族气节。
上海沦为“孤岛”后,徐晚苹利用在邮政局的职务,设法绕过日军监管,秘密帮助出版社邮发进步刊物。多少个凌晨,他拿起帽子出门,只留下周炼霞担惊受怕。
那时的上海,经常实行宵禁,晚上停电后,一片漆黑。听着凄厉的警报声,周炼霞心中悲愤不已。
那一天,她铺开宣纸,写下词句:“几度声低语软,道是寒轻夜犹浅。早些归去早些眠,梦里和君相见。丁宁后约毋忘,星眸滟滟生光。但使两心相照,无灯无月何妨。”
这便是后来发表在《海报》上的《庆清平•寒夜》。当时的她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一句“无灯无月何妨”,会在二十年后为她带来厄运。
诗名在外,1942年,《万象十日谈》创刊时,主编陈蝶衣特意邀请周炼霞担任编委。
从此,周炼霞开始涉猎新文学,1944年,她的短篇小说和张爱玲的作品一道,被选入《当代女作家小说选》。
也是那一年,周炼霞和徐晚苹在上海青年画厅举办了夫妇二人的书画合展,海上名流,观者如云。有位画师特赠一联作为贺礼:“晚雨如丝,柔情百炼;苹风吹梦,秀靥微霞。”
二人的名字被巧妙地镶嵌其中,珠联璧合。
艰难时日里,靠着文字的鼓舞,靠着和徐晚苹的相互扶持,终于平安度过。
抗战胜利后,他们欢欣雀跃,期待重游杭州烟霞洞。忆起当年恩爱,徐晚苹在《海光》杂志发表《西湖怀旧话烟霞》:“回忆民国十六年秋,与内子炼霞,由初恋而新婚,遨游西子湖边……”
原以为国土重光,云开雾散,孰料,等来的却是分离——一纸调令将徐晚苹调往台湾,负责接管曾经被日本占领的邮政系统。
谁料,这一出差,就是三十年。
重逢
1946年,徐晚苹前往台湾,因工作得力,不久便被任命为台湾邮政局长,原计划的出差半年,顿时变成走马上任。接妻儿相聚的念头,一次次被战火和忙碌打断,终于,一湾浅浅的海峡,变成了难以逾越的鸿沟。
建国后,时代的钟声敲响,周炼霞渐渐习惯了一个人,带着五个孩子,她靠画扇面、竹帘谋生。思念早已揉碎,只有在暗夜里,她才会翻开那本《影画集》。
等待,没有期限。
偶尔的愉悦,来自作品参展,笔会交流。与著名画家吴湖帆相识后,两人成为“文字交”“填词侣”,合作绘画、填词。
那段时间,周炼霞的画技突飞猛进,1953年,他们合作了《荷花鸳鸯图》。五十年后,这幅作品拍出了1035万元的高价。
文艺复苏,周炼霞也以百倍热情投入国家建设。1959年,建国十周年时,她参与创作了大型历史画作《郑成功收复台湾》。
谁也没有想到,暴风骤雨突然而至。
1966年,桌上画纸变得凌乱,画院里,陆续有画师开始遭殃,周炼霞也没有躲过厄运。除了丈夫的台湾背景,她的罪名之一,便是词作中那句“无灯无月何妨”。
“在新中国,怎么可能‘无灯无月何妨’,这是对新中国的污蔑,是‘但求黑暗,不要光明’的表现!”
作为“反动文人”,周炼霞只低着头反复地说:“我有罪,我有罪……”
宁可被批斗,她也绝不揭发任何人,不料,这样的态度激怒了造反派,她的一只眼睛被皮带打伤,渐至失明。
坏消息不断传来,好友陈小翠不堪凌辱,开煤气自尽了;病中的吴湖帆得知收藏的书画被掠一空,自拔导管告别人世了。
逆境中,周炼霞没有消沉,她请人刻了两枚印章,一枚选用屈原《九歌•湘夫人》中的“目眇眇兮愁予”,一枚用了成语“一目了然”,既是自勉,也是阅尽人世的洒脱。
风雨终于过去后,周炼霞从中国画院退休。独自居住在巷弄深处,她写诗作画,种花养鱼。记忆如指尖流沙,悄然消逝,可是内心里,分明又在期待着什么。
1980年,一封信越洋而来。周炼霞颤抖着手拆开,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那久违的声音又响在耳边:“紫宜,我是晚苹!”
从台湾邮政部门退休后,徐晚苹定居美国,中美建交后,他多方打听,终于有了周炼霞的消息。
信中,他热切地邀请她赴美。三十多年的委屈、等待、猜测,一瞬间烟消云散。75岁高龄时,周炼霞在小儿子陪同下,登上飞往美国的飞机。
在洛杉矶机场,隔着30多年的长河,周炼霞与丈夫终于相见。分别时,秀发如云,再见时,已是满头银霜。
愧疚涌上心头,为了治疗周炼霞的眼疾,徐晚苹积极寻找名医,上天怜悯,失明多年后,竟然真的治愈了。
欣喜之余,周炼霞重拾画笔,画作一亮相,就让美国观众赞叹不已。
按照美国法律,分居三十年的夫妻需要重新注册结婚,在亲友们的祝福声中,周炼霞再次成为徐晚苹的新娘。悲欢离合之后,终于在耄耋之年迎来安然和喜悦。
1987年,结婚60周年时,他们特意回到上海庆祝,所有的感慨,徐晚苹都写进一首诗里:“梦绕崇山忆茂林,莲湖修禊亦同临。江南春色君休问,万里云天背井吟。”
虽离乡背井,但有陪伴,就有幸福。2000年,周炼霞在美国家中无疾而终。
半年后,子女依她生前遗愿,将她和徐晚苹的骨灰归葬于上海嘉定区长安墓园,落叶终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