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是春天的春
文 | 鲍尔吉·原野
春是春节的春。小孩子像一堆红萝卜四处滚动,他们兜里多了钱,还有鞭炮,眼睛东张西望。柴禾垛的积雪把孩子脸蛋映衬鲜红。春节驾到,它被厨房大团的蒸汽蒸出来,天生富足。人集体换上同样的表情:憧憬的、采购的、赴约的、疲倦的,打底是豪迈的表情,即春节的表情。一只小白狗往桑塔纳车轮撒尿做记号,一会儿车开了,上哪儿找这个记号呢?春节把小狗乐糊涂了。春节是家家召开的总结表彰大会、烹饪大会、时装发布会、项目规划会,参与人士为全体国民。
春是春雪的春。正月的雪,是天送给地的一笔厚礼。若半尺厚,春小麦就有了一床暄暖的厚被。雪沃大地,黑龙江省进入童话,吉林省进入版画,辽宁的雪呆不上几天就化,气温高。春雪飘落,带着伞翼,旋转而下,把枯草包裹晶莹。屋顶的雪借阳光变为参差耀眼的檐冰,一边淌水,一边延伸。
春是春草的春。柳枝在河面练习书法,字被波纹抹掉。不觉间,地上浮现密密麻麻的字,连成片是草书,它们是春草。草是春天的信函,连篇累牍,蘸着绿色的墨汁,写到天涯海角。有人说,画兰须备书法功底,苛求于“笔”,“墨”则次之。而草的象形书法,撇捺通脱,开张奔放,是米芾的行草。这些草书,叫“大地回春帖”,被大地当衣裳披在身上,向夏天走去。
春是春天的春。唐代称酒为春,“软脚春”、“垆头春”等。曲艺界称相声为春,“宁送一锭金,不教一口春”。《诗经》里,思慕异性是春,“有女怀春”。在大自然看来,只有春天才是春。杜甫《腊月》诗:“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春天所以为春,是万物皆萌,四季轮回的新一轮又开始了。春天所以叫天,是天的心情很好,江河风雨,温润和顺,柳絮乱飞也没惹老天爷生气。春天里,管弦乐队应该去田野里演奏。鲍罗丁《在中亚细亚草原上》或者德沃夏克《斯拉夫舞曲》,均广大深厚,田野吐出带甜味的呼吸。在春天,大地的胸膛潮湿澎湃,让生长的生长,让冬眠的醒来,让花朵在坚硬的枝头站成一排排蝴蝶,让孩子在乡村的学堂里朗读。
教员(温柔):春……
孩子(倔犟):春!
教员(端正):春天的春……
孩子(强烈):春天的春!
喊声太大了,屋檐的小鸟惊飞,风从树林跑过来,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朋友
文 | 鲍尔吉·原野
退休的小学教员意旦扎布的狗,在漫长的岁月里被严寒冻坏了耳朵。它的耳朵原来是直立的,虽然没有驴耳朵那么修长,但是听力比驴好多了。在严寒中,这双挺拔的耳朵像棉花一样耷拉下来,垂到耳侧旁。
这只狗会为他的主人意旦扎布一个节目——它的头像拨浪鼓一样急速摇摆,两只残疾耳朵发出啪啪的皮革的声响。意旦扎布这时候笑的双眼涌出泪花,不得不把眼睛闭上。
他还要高高的抬起头,防止鼻涕流下来。意旦扎布说他一笑,鼻涕会流出来。这一定是泪囊和鼻子中间哪一个管子漏了,他说。
意旦扎布的狗,名字叫布尔古德。蒙古语的意思是鹰。意旦扎布说给狗起名字有讲究,给狗起鸟的名字,狗才愉快。比如说,我问为什么要给狗起鸟的名字呢?意旦扎布说一直都是这样子的。
汉族人起名最有意思,意旦扎布说,有人说自己是国王,王君刘君。意旦扎布闭上眼睛并仰头。笑完了,他说蒙古人没人拿可汗做自己的名字。汉族人还会给狗起人的名字,比如丁丁,东东。哈哈哈。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呢?意旦扎布问我。我说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子的。
意旦扎布养布尔古德养了十六年,狗老了,耳朵聋了。狗本来是听觉动物,它们对世界和环境的认知,好大程度依赖于听觉。但布尔古德什么也听不见,意旦扎布跟布尔古德交流的方式是手语。
比如说,意旦扎布用手在自己脚上比划穿鞋的动作,意谓准备外出。在户外,意旦扎布用两只手在空气中挠几下,布尔古德明白这是允许它快跑。
狗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主人,它知道自己听不见了。意旦扎布双手支在地面,像一只狗一样坐着的时候,意谓布尔古德要停止奔跑,坐下。
他和狗之间还有一些没什么逻辑的手语词汇。比如用手拍屁股,是吃饭。拍脖子是喝水。用手指抓住鼻子是睡觉。
在沃森花草原上,退休的小学教员意旦扎布房子上的红色彩钢瓦十分鲜艳,特别是在雨后。他房子的前脸儿镶着白瓷砖,窗户和门的周围镶一圈黄瓷砖。
从远处看,像一幅人脸的漫画。在离他家不远的草场上,意旦扎布对他的老狗做出各种各样的手势,他们在聊天和玩耍。尽管意旦扎布已经70多岁了,他说布尔古德相当于90岁。他要陪伴布尔古德度过最后的时光,让狗感到愉快。
当意旦扎布把灰色带檐的礼帽扔向空中时,礼帽在空中旋转着,风却吹不走它,在落地前,布尔古德叼起礼帽,跑过去恭敬地送给意旦扎布。他们玩耍时,圈里的奶牛和桩边上的马都惊奇地注视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