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按:钟振振博士是诗词圈的大家,关于诗词的创作技巧及构思,他有他的一些总结和看法。本期选发他两篇文章,分享给喜欢诗词的朋友。
钟振振博士,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刊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诗词的巧思
钟振振
这个题目,是中山大学暑期诗词学校主事者指定的,谨遵将令,勉力为之。
诗词创作的最高标准,是“真善美”。最高标准必须是“王道”,没有人反对,或没有人敢反对。那就应当包罗万象,包容万有。欲包罗万象,包容万有,当然就得“大而空”。不大不空,如何能包罗万象,包容万有?老子说“大象无形”,什么是世间最大的“象”?是宇宙。宇宙有形状么?没有。所以它能包罗万象,包容万有。但“无形”的东西,便不可捉摸,只能抽象地说,无法具体地说。要说得具体,就不能“形而上”,只能“形而下”。总之,“巧思”不是“王道”,是“霸道”;不是“形而上”,是“形而下”;不是诗词创作的最高标准,充其量只是较高标准之一罢了。注意,是“之一”,绝非“唯一”!这个定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前提,必须交代清楚。
“巧”是常用词,人人明白,无须笔者饶舌来下定义。但我觉得有必要从时常与其搭配的另外一些字面来思考,如“奇巧”之“奇”,“巧妙”之“妙”,“精巧”之“精”,“新巧”之“新”,“灵巧”之“灵”,等等。诗词创作,不奇不妙不精不新不灵,就谈不上“巧”。舍“奇妙精新灵”而专求其“巧”,必然弄巧成拙,画虎不成反类犬。
这里所说的“思”,主要指“构思”。构思通常是就谋篇立意这个大局来说的。这是其内涵。但也不妨外延,扩大化来说,雕章琢句,烹词炼字,也需要“思”。论诗词之结构,无非字、词、语、句、章、篇;论诗词之内容,无非人、物、情、景、事、理。凡此种种,如欲出彩,无一不须巧妙构思,精心结撰。
诗词创作的构思,最重要的是谋篇立意,说白了就是要有创意。初学者的注意力或兴奋点,往往在字句,喜欢堆砌华丽的辞藻,一如小姑娘对于美的理解,眼中只有花裙子与蝴蝶结。又如唐人王昌龄的《观猎》诗:
角鹰初下秋草稀,铁骢抛鞚去如飞。
少年猎得平原兔,马后横捎意气归。
诗里的那个少年,洋洋得意的,不过是打了几只兔子!试比较王维的《观猎》: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诗中的那位将军,就志不在得“平原兔”,而在射云中雕了——眼界要高得多。总之,字句、辞藻不是不重要,可讲可不讲,但它毕竟只是“平原兔”,不是云中雕。它毕竟是“战术”层面的问题。一场战斗吃掉敌军一个连、一个排,虽则可喜,不过小胜而已,决定不了整个战争的输赢。而创意才是“战略”层面的问题。
若论手机制造的工艺与技术,诺基亚几乎做到了极致,谁能超过他?而华为、苹果等互联网手机,今竟取而代之,使诺基亚沦为“昨日黄花”,成功的诀窍就在创意。我不在手机制造的工艺技术上和你PK,而将互联网技术引入手机,使手机由单一的电话、短信联络工具扩展为可以随身携带,揣在口袋里,“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迷你电脑”,极大地影响和改变了人们的日常生活。
若论商品供销,全中国那么多著名的百货公司与大型超市,早已饱和了卖方市场,你白手起家,既非“多财”,又不“善贾”,想开实体店与之竞争?门都没有!看人家阿里巴巴、淘宝、京东们是怎么做的:避“实”就“虚”,网上贸易。不出十年,便使众多实体店“门庭冷落车马稀”甚至“门可罗雀”,真所谓“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走投无路”。
要之,创意的魔力,比之经济学,是一笔生意净赚若干个亿;比之军事学,是一次战役歼敌几个兵团。有了奇妙精新的创意,一首诗词便成功了一多半,胜券在握,100分的考卷已拿到了85—90分,剩下的10—15分,才用得着修辞的技术,以争取完胜。缺乏创意,就很难及格。即便在修辞方面用尽洪荒之力,多得个10分、8分,终究于事无补。
唐代杜牧《答庄充书》说:
凡为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辞彩、章句为之兵卫。未有主强盛而辅不飘逸者,兵卫不华赫而庄整者。四者高下圆折步骤,随主所指,如鸟随凤,鱼随龙,师众随汤武,腾天潜泉,横裂天下,无不如意。苟意不先立,止以文彩、辞句绕前捧后,是言愈多而理愈乱,如入阛阓,纷纷然莫知其谁,暮散而已。是以意全胜者,辞愈朴而文愈高;意不胜者,辞愈华而文愈鄙。是意能遣辞,辞不能成意。大抵为文之旨如此。
他说的虽然是写文章,不是写诗词,但道理都是一样的。
夏天的白昼虽然长,可是给我的讲课时间很短。与其面面俱到,不如突出重点。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诗词创作之巧思,第一要紧的是创意,创意,创意!
现当代新语汇可不可以入诗?怎样入诗?
有诗友认为,既然是写传统诗词嘛,当然只能用古已有之的语汇。他们对现当代的新语汇,有一种本能的排斥。在他们眼里,用现当代的新语汇入诗,简直就是“离经叛道”,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只要你在诗里用了现当代的新语汇,不管你写得怎样,他们一律不承认这也是诗。他们所自鸣得意的是:你看,我写的诗多么像唐诗!我写的词多么像宋词!
这种态度对不对呢?我认为不对。
其所以不对,是因为它不符合文学史的发展规律。文学语言也是与时俱进的,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永远凝固在某一个历史时代。如果汉代的人坚持认为不能用汉代的新语汇来写诗,那还会有汉乐府吗?如果唐人坚持认为不能用唐代的新语汇来写诗,那还会有唐诗吗?如果宋人坚持认为不能用宋代的新语汇来写词,那还会有宋词吗?如果元代的人坚持认为不能用元代的新语汇来写歌曲,那还会有元曲吗?那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古代诗歌,就都是先秦的《诗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了。如按照某些“喜旧厌新”者的逻辑去推论,连他们写的那些“像唐诗”“像宋词”的作品也不能算个“诗”了,因为它一点也不“像《诗经》”。
同样的情况,古人也有。例如北宋的宋祁,就是在词里写出过“红杏枝头春意闹”的名句的那个宋祁。他差点当上了“高考状元”。在当年的进士科举考试中,他是省试,尚书省礼部考试,相当于以国务院的名义、由主管部门即教育部主持的国家干部选拔考试的第一名。只不过在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最后一关考试“殿试”时,由于他哥哥宋庠也考得不错,皇上认为弟弟名次排在哥哥前面不大好,就把状元给了他哥。宋祁确实是个大才子啊,可就是有个毛病,过于“好古”。他修《新唐书》,把前人《旧唐书》里许多浅近的语句都改得古奥艰深了。比如唐代名将李靖的传记,《旧唐书》里引用了李靖一句话,“疾雷不及掩耳”。这句话,晋朝人写的《三国志》,唐人修的《梁书》《隋书》《北史》里都有,已经是成语了。可宋祁还认为它语言太新,不够古雅,偏要改成“震霆无暇掩聪”。为此,他的领导,领衔主持修《新唐书》的欧阳修还委婉地批评了他。今天我们看到的《新唐书》,这句改成了“震霆不及塞耳”。看来,宋祁还没有完全接受领导的正确批评。比起“震霆无暇掩聪”来,“震霆不及塞耳”要通俗一点了,但还是不如原来的“疾雷不及掩耳”既通俗又好啊。
总之,语言也是在不断新变的。“喜旧”未必不好,但“厌新”就不对了。正确的文学语言史观应该是“喜新”而“不厌旧”。
用传统诗词的形式来写现当代的时代与生活,写现当代人的思想感情和价值观念,是一大挑战。难度不在格律——近体诗和词虽要讲格律,古体诗却不受约束。不写近体诗或词,专写古体诗,问题岂不是解决了?难度还体现在语汇的选择和运用。现当代社会日新月异,前进步伐实在太快,新事物、新思维、新观念层出不穷,新名词、新概念、新语汇,包括外来语、网络语,批量涌现。一律排斥,拒不接纳,“闭门推出窗前月”,显然是过于“保守”了。有时,如不用新语汇,还真不好无缝对接新的时代内容。当然,不加甄别,只要是新语汇,一概引进,“开窗放入大江来”,也太“激进”了一点,过犹不及。我的体会是:新语汇不可不用,也不可滥用。倘若那新语汇本身具有形象性,具有美感,但用无妨;如属于抽象概念,那就要谨慎,用与不用,视具体情况而定了。此外,在使用新语汇时,还要特别注意与传统语汇、传统语法的磨合,力求做到水乳交融,相得益彰;万不可冰炭同器,两败俱伤。
如何使用新语汇,这也是一个技法、技术问题。下面我们来看一首用新语汇入诗的成功之作,杨逸明先生的七言绝句《游湿地》:
环境谁开诊断书,不知生态正常无?
鸟群高下翩翩影,正画地球心电图。
诗里的“环境”“诊断书”“生态”“正常”“地球”“心电图”等,都是现当代语汇。其中有的有形象,有的也属于抽象概念,但与传统语汇、传统语法融合得较好,没有违和感。“鸟群高下翩翩影,正画地球心电图”,特别新奇出彩。那湿地上方高高低、掠飞而过的鸟群,是不是酷似心电图的脉冲曲线呢?上句是传统语汇、传统意象,下句是现当代语汇、现当代意象,两者配合得那么完美,既生动,又精准,谁能不拍案叫绝呢?
我个人也有不少用新语汇入旧体诗的尝试。但还不够“潮”,用得不像上面那首诗那样密集。有一年,我应邀到广西桂平市去采风,在当地的龙潭森林公园里看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一群野生猕猴组成的“丐帮”,“拦路抢劫”游客手里的矿泉水,并且喝得有滋有味。于是即兴写了一首七绝:
缒壁投崖跳掷轻,诸猴可哂是精灵。
清溪满谷矿泉水,偏劫游人唾剩瓶!
“矿泉水”这个东东,古代是没有的。古人诗文里没有一个精确的语汇可以替代它。当然,写成“山泉水”也是可以的,但比起“矿泉水”来,与当代、与当时的语境总觉得有点“隔”。再说,“矿泉水”本身又是一个具象,不是抽象的概念。于是便用了。猴儿实在是太精灵古怪,精灵得可笑!满山谷的天然“矿泉水”它不喝,偏要抢劫游客喝剩下来、带着唾沫星子的瓶装“矿泉水”!人类比猴儿讲卫生,如果不是情侣,谁愿喝别人喝剩下来、带着唾沫星子、不那么干净的水呢?
明眼人一读就明白,这是在说猴儿吗?当然不是!这是在拿猴儿说事,说人呢!我主要是借这件趣事为由头,用比兴手法来批评那些对咱们中国自己丰富的优秀传统文化资源熟视无睹,不知道珍惜、开发和利用的人。比如,当年那些从中小学语文教科书里删除或削减古诗文名篇的人。当然,不针对、不局限于某个人或某件事,凡类似的人和事都包括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