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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周洁茹
我有一个朋友,每天晚上都要枕着自己的存折睡觉,有一天晚上她来我这儿,我说我只剩一万块了。后来她告诉我,那个晚上她没睡好,一直在想我以后怎么办啊。
在公司楼下一间比利时餐馆,戴西喝了一杯酒,跟我说了这段话。
你怎么办?我说,你只剩一万块了,你还睡得着?
怎么睡不着?戴西说,睡少了会胖。
就是小时候穷的。我说,你那个朋友。
二十岁就嫁了有钱人,开宝马,穷什么?戴西说。
要不是小时候穷,二十岁就嫁有钱人?我说,咱俩二十岁在干嘛?
一天两片面包,一个鸡蛋。戴西说。
我沉默了一下,说,那我好点,我两个鸡蛋。
但我也没觉得穷过。我说,我是想说,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穷,也许可能真的是要饿死了,但我也不知道,只有快要饿死过的人才知道什么叫饿。
我饿啊,戴西说。
跟饿死还是两回事。我说,饿死死得好慢的。
你那个朋友肯定是快要饿死过,我补了一句。
戴西想了一想,说,饿死是肯定没有过的,倒是小时候经常挨打。
哎。我说,爱和钱,抓着一样是一样。
所以枕在枕头下才睡得着,总怕失去。戴西说。
我也有个从小挨打的朋友。我说,她十四岁离开家去流浪。五年以后,有一天我走在路上,看到一个女孩问每一个路过的人要一个拥抱,她说今天是她十九岁的生日,只想要一个拥抱做生日礼物。我认出了她,她没认出我。
你是写小说的吗?戴西说。
小说也写不出来啊。我说,这种事情。
各人各命吧。戴西说,我另外一个朋友约我吃饭,有意无意地讲她上个月过生日,老公没送花没送礼物只送了一张支票,好没情趣。
多少钱的?我问,那张支票。
我也是这么问她的,多少钱?戴西说,她说空白的,随便她填。
她有意的。我说,你那朋友就是有意要告诉你。
哦,戴西说。
你只有一万块以后怎么过啊?我说。
从来没想过,戴西说。
戴西离婚那阵,一堆三姑六婆叫我去跟戴西谈谈。快四十岁了还离婚,这是疯了吗?姑婆们说,也不为老公的将来考虑考虑!有的姑婆说,把老公拉下来了,老婆的那些财富,那些资源,不也都飞了?这不都是常识吗?
我说常什么识,真要把老公拉下来,那就是死不离婚,告他重婚。
你也疯了!姑婆们说,再也不理你了。
这个事情,我从来没有跟戴西讨论过。
到了夏天的一个晚上,戴西突然打电话给我,约我去海边走走。
我说,我晚上不高兴出去,还海边。
她说,老公出差回来带了个斑兰蛋糕,想着拿给你。
我就出去了。
在楼底下等到了戴西,蛋糕放在了座头,我们就一起往海边走。
戴西走得非常慢非常慢,我都有点不耐烦了。我就说,我说话是不是很快?她说是。我说,我呼吸是不是也很快?她说是。我说,那我走路也是很快的。
为什么要那么快?中医叫我一切慢下来,她竟然说。
我说,我从来不看中医。
到了香港就要看。戴西说,你又不是生在这儿的,你就要看中医,你也要煲汤。
我说,我从来不煲汤。
戴西叹了口气,我们就一起到了海边。
海滩上仍旧停着那几艘木船,每次来,它们都在那儿,我就没有见它们出过海。在一个人都没有的海滩,我们站了一会儿。
要不是这段婚姻,戴西突然说,我也可以在自己的事业上有所作为的。
我仔细揣摩了一下她这句话的意思。
我没有婚姻。我只好说,可是我在事业上面也没什么作为。
我的意思是,婚姻和事业的关联也不是那么大。我补了一句。
戴西笑笑说,你得有婚姻的经验才能说这一句。
他不想结,我也不想结。我说,谁都不想结。
望了望天,稀落的几颗星。
他跟我说过一次,你看那颗星星,很亮是吗?我就看了看窗外,一天空的繁星,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颗,可是我说是啊。你知道吗?他说,也许那颗星星早已经没有了。因为那些星星离我们太遥远了,它们的光到达我们这里需要很多个光年,我们现在看到的它,其实是很久以前的它了,甚至是已经消失了的它。
真的吗?我问。他笑了一笑,没有再说话。
你想多了。戴西说,如果他说那是一颗已经不见了的星星,那就是一颗不见了的星星,如果他说地球内心炎热,那么地球的心就是很热,都是科学,没有别的意思。
科学还是科幻?我说,跟爱情似的,离得太远了,等它到达的时候,我们现在看到的它,其实是很久以前的它,甚至是已经消失了的它。
爱情?戴西很响地笑了一声。
我暂时就想到这么多。
然后我们沿着海滩继续往前走,走到了一个小高尔夫球场,球场旁边是一个烧烤场,都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球场的灯光雪白,衬得周围一片漆黑。
戴西带我找到了一个隐藏的缺口,要不是她指给我看我都不知道那儿有个缺口。
我就从这儿下去,下到更近的海滩,她说。
不要了吧。我说,可能违法。
我下去过很多回了,戴西说。
说着她就从那个缺口下去了,我冲着她的背喊,我可不下去,我就在这儿等你。
非常黑的一个海滩,隐约看到一条船的轮廓。她走了一半,又折回来。
我说,怎么了?
她说,也没什么意思。
我现在想的是,如果我知道她那时候正在离婚,我一定陪她下去了,可她一个字都没说。
收到他的微信,说订了一间旋转餐厅。我回复说收到。
巨大圆形的透明餐厅,看起来是完全不动的,坐下十分钟,抬头,才突然发现窗外的景物变化。很慢地动,也是动。从来都是小餐馆,电影院,或者一起爬山,这一个缓慢旋转的餐厅,墨绿桌布和橄榄油长颈瓶,很不寻常。难道是要求婚?突然就动了念,马上又按了下去,所有的起心动念,已经能够随时按下去,熄灭。
浑圆的一圈桌椅,坐在哪里都是正中间,眼看着天暗下来,脚下星星点点的灯光亮开,像坐在了半空。突然烦燥,突然想起他说过的那颗星星,十年前了,仍然记得清晰。可是那夜过后,我就再也没有凝望过星空。
我后来听到的都是传言,戴西收集证据已花了一年,也就是说,离婚前一年她就已知老公出轨。别人做收集是为了分财产,她是为了什么?她还把那些证据做成了一个论文格式,难道是要发表吗?最后净身出户的倒是她,也不知这一年的收集到底专不专业。有人来跟我讲,她跟戴西讲过,你老公出差总带那个“90后”,也不换换人,你要当心。戴西还笑。那个人就是这么说的,她竟然还笑,心真大。
我说你这句话要是来跟我说,我也是笑笑。为什么?我们跟“90后”就不是一个级别。
可是如果“90后”怀孕了,那就超越了无数个级别,直接跳级。
如果戴西就是不离婚,那就真的是把他老公拉了下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女人会与你同归于尽的。
突然就听到他的声音,喝的什么?
我抬了头,说,苹果汁。
总是苹果汁,这些年。目光一起凝结在那个装了果汁的玻璃杯上,皱了眉头,又牵起嘴角一丝笑意。因着这默契,便觉着这世界上也没有第二个这么适合的男人了,也只是一个念头。
他没有再说什么,坐了下来。
看到他还挂着上班卡,伸手过去替他取下来,浅蓝色的小卡片,背面已经磨得模糊。
真的是第一次,却像是经常做的。电影里总要拍妻子给丈夫系领带,早晨清淡的日光,面对面的男女,丈夫的脸总掩在竖领里,妻子总要踮着一点儿脚,那种细致的小家庭的亲密。可是如果是每天和每天,会不会厌倦?
又加班?
他点头,疲惫的眼睛。
刚才在想什么?他说,看起来心事重重。
我说,戴西。
哦,他说。
算了,还是不说了。我说,一言难尽。
他笑笑,接过了酒单,放到了桌边。
我停顿了一下,说,前些天买了一盆薫衣草,疯长,一直想着换个新盆,突然一整片全倒了,死了。
哦,他说。
要么是这些天一直下雨,要么就是那个盆。我说,四面不透气,根都烂了,闷死了。
哦,他说。
我看着他的脸。
再去买一盆新的吧,他终于说。
算了,我说。
等下去山顶?他说。
也好久没去了。我说,要不算了。
他笑笑。
第一次一起爬山,是一个夏天的夜晚,一个忘记了名字的海湾公园,一个也不算太高的山顶,风太大了,头发都乱了。荒野地,半人高的野草。他说,我以前来过这里,独自一人,我想过,以后有了喜欢的人,要带她来这里,我觉着美的,她肯定也会觉得美。
可我没觉得美。我裹紧了我的外套。荒凉的山,还有海湾,可是我说好吧,挺美的。
我总是想到那颗星星,他从来就没有说过一个爱字,每个句子都叫我猜。他的方式就是叫我猜句子。
“90后”看上他什么了?一个四十多的有妇之夫,人好?有权?有钱?有身体?在公司楼下那间比利时餐馆,我和戴西的一个共同朋友喝了一杯酒,跟我说了这段话。
真会抓重点。我说,人好、有权、有钱、有身体。
“90后”也快三十了吧,共同朋友说,如果没结过婚,一定有点问题,如果是离过婚……
我说,我都快四十了,不结婚是不是也有点问题。
共同朋友说,三十跟四十差别好大的,好不好。
也不是所有女的都年轻的时候才好看吧?我说,我自己就是四十比二十好看。
好看是好看。共同朋友说,但是二十岁能够掐出水来啊,四十岁还能掐吗?
我差点没被一口苹果汁噎住。
你们公司楼下这间馆子不错啊。共同朋友说,以后我每天下午就走过来找你喝一杯。
那我就离被炒不远了,我说。
老板几岁?共同朋友问。
看着像四十多,我说。
男的女的?共同朋友问。
男的,我说。
如果是女的你已经被炒了,共同朋友肯定地说。
大老板男的,但是分管我的小老板是女的,我说,看着像三十多。
哦,共同朋友说,那你真的离被炒不远了。
“90后”看上他什么了?我问。
不就是权和钱,共同朋友说,俗气一点,就这么回事。
你太不懂女人了,我说,有时候也不为什么。
我懂人,他竟然说。
也许就是为了睡一下,我说。
睡什么睡?共同朋友说,征服欲?
你把欲望想象得太简单了吧,我说。
你才把欲望想简单了。共同朋友说,你才不懂女人。
然后,共同朋友招手要了第二杯啤酒。
你怎么不怕胖?我问。
我锻炼,共同朋友神气地说,男人的自律不是女人能够想象的。
我就没觉得你男,我说。
我也没觉得你女,共同朋友说,说完马上又补了一句,对不起。
我也赶紧说,对不起。
上班!共同朋友说,快回去上你的班,你要被炒了你就跟戴西一样了。
戴西还有一万块,我说,我存款零。我俩一样吗?我又补了一句。
你要没了工作,就跟戴西离了婚一样。共同朋友说,你俩就一样了。
为了爱,我说,“90后”不为钱和权,就为了爱。
共同朋友站了起来,说,这一句你去跟戴西讲好了。
这个共同朋友,戴西的老公是很看不起他的,刚到香港的时候还一起吃过几次饭,后面戴西也就不出来了,要不是公司离得近,我与共同朋友,连喝杯酒的空余都没有了。
戴西的前男友我记得,我记得每一个男人,不是我自己的,我的朋友们的男人,我都替她们记得。我记得他俩一直都没分手,两个人都结婚了,前男友结前男友的婚,戴西结戴西的婚,可是他俩都没有正式地告下别。分手也要一个仪式?我觉得要,所以我一直认为他们还没分手。
戴西的单身派对,如果那算是一个单身派对的话,我俩一起去了一下九份。她也可以一个人去的,我现在想想,她可能真是没有那个勇气。
有人问过我为什么要看三遍《千与千寻》?戴西突然说。
为什么?我问。
因为每一次看都不同。戴西说。
都是往事,多往的事,我有点数不清了。我也记不大起来九份了,咖啡店,海岸线,望山的民宿,只记得台阶,走都走不完的台阶。
你真的看了三遍?站在那些台阶上面,我说,我只看了一遍,我也不想再看第二遍。
一个叫千寻的小孩掉到河里,那条河的河神救了她,小孩长大,去了神隐之地,河神又救了她一次,她后来又回救了河神一次,救过来救过去的,我都有点搞不清楚了。要说是友情,肯定有一点,要说是爱情,她说我们还会再见面吗?他说一定会的,那就也有一点了。
后来又看了三遍,戴西说。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还又加了三遍?
有个人说的,戴西说,每一个人都有一条自己的河,每一条河都拥有一个能够记住他名字的人。
哦。我说,原来是找自己名字,又不是友情又不是爱情的。我只能这么讲。
夜深下来,灯笼更红了,转角一个很旧的茶店,许多游客停在那里拍照,沉默又重复的动作,一张又一张,好像许多无脸怪。我就说,这个地方太悲情城市了,一点也不千与千寻。
戴西笑笑。
回去的路上我还吐了,司机问我们要了双倍的洗车钱。戴西说都怪这路太崎岖,我把崎岖那两个字一路记到回香港。
戴西跟前男友还是见了一面,就在我吐得昏天黑地的那个晚上。其实我后来好一点了,我就到大堂里去喝一杯苹果汁什么的,我也可以在房间里喝的,但是我坐到了楼下,我想我可能还是有点担心。
我在脑海里构思了一下他俩见面的场景。
她会问他,你爱过我吗?
他会问她,那么你爱过我吗?
她没有问,他就没有问。只是一个拥抱,柔软又亲切的拥抱。
这时戴西回来了,还挺早的。
你俩正式地告了个别吧?我说。
戴西笑了一笑,然后她给自己要了一杯不加水的烧酒。
我有一个朋友,戴西说,我那个朋友跟多年不见的前男友见面,那个男的来了一句,你爸妈身体还好吗?
我说,啊?
原来这才是爱,他妈的真爱,戴西说。
我说,也不要说脏话嘛。
不是我说的,戴西说,是我那个朋友说的,她就是这么说的。
我说,哦。
然后我的朋友哭起来,戴西说。
我问,那你怎么办?要安慰一下她吧。
戴西笑笑,说,在她哭的时候,我望去玻璃窗外,烧起来的红云,明天一定会很热。
听到戴西这么说,我也望去玻璃窗外,夜太深了,什么都看不见,明天热不热的我也不知道。
我就记得这么多了。
回到香港以后,我俩一起去了一次吉卜力工作室的手稿展,要不是去那一次,我都不知道人和景是分开来画的,就像拍一场真的电影。
展场的一个角落,很多人将自己的画贴到墙上。我看着戴西很快地画了一只煤炭鬼,眼睛非常大的一只煤炭鬼,我看着她踮了脚尖,把那只煤炭鬼贴到最高处。
展览结束的前一天,我又陪着别人去了一趟博物馆,突然就想起来了戴西的那张画。那面墙上已经贴了好几层画,密密麻麻,戴西的画仍然贴在最上面,只是旁边多了一张陌生人的画,眼睛更大的另一只煤炭鬼,很细致的绒毛,那只别人的煤炭鬼靠着她的煤炭鬼,细细的环绕的手臂,像是一个拥抱。
我突然意识到,我俩那次去九份,不就是一个非常正式的告别?
出了旋转餐厅,电梯下到地库,才发现他换了个车。
不动声色地上了车,也没什么好问的,这些年来好像也只问过那么一次,为什么我亲眼看到的那颗星星你却讲它已经没有了?
开出去好一会儿了,他自己说,换了个车。
我说,哦。
车里的气味仍很重,下了一点窗,凉风都灌进来,只好又关上了。
你真的不记得这台车了?他突然问。
嗯?
有一次看什么电影,前面放了这个车的广告片。他说,你就说了一句,将来我们也买这种车,开到山顶看星星。
有点印象,我说。一个女的,把大包小包都塞进了那台广告车,又往车座底下塞进了她的包包,面对镜头,高兴地说,有了这个车,我又能买菜又能送孩子上学。
他略皱了眉,说,记错了吧。
一个女的,雪白小脸,小礼服,手中一杯咖啡,广告车于曲折的山路中横冲直撞一直冲到山顶悬崖,她的咖啡都没有洒出来一滴。天窗开了,那窗的缝隙中星星们都挤在了一起。开车的男的回头一笑,说,亲爱的,你要的,星空之下的咖啡之夜。女的绽开笑颜,嘴唇好红。
这个对了吧?我问
他笑了一下。
想起来了。我说,我好像是说过那么一句,将来还有星星,不过真的是好久以前了。
你肯定是说过,他肯定地说。
车停住了,往车窗外面看了一眼,模糊的夜色,什么都看不真切。
天窗开了,那窗的缝隙中也见不到一颗星星,灰蒙蒙又有点潮湿的天空,正要按惯例问那么一句,为什么那颗星星其实已经没有了?
却听到他说,我们结婚吧。
原载《清明》202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