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汉
文丨 刘庆邦
任磊的爸爸出事的时候,任磊才六岁半多一点,还不到七周岁,正上小学一年级。
所谓出事,在矿上就是井下出了事故。凡事后面最好不要带故,一带故就不好听,总是有些骇人。矿上有的人不愿把出事说成出事故,换了一个新的说法,把出事故说成是出状况,好像一说成出状况,就可以避重就轻,既可以蒙人,也可以自蒙。
状什么状?状况是什么东西?许多矿工以前没听说过状况这个词,他们的老婆孩子更不明白状况是黑的,还是白的,样子都有些稀里糊涂。
挖煤历来不易,跟虎口拔牙差不多。在“虎口”里把黑色的“虎牙”拔着拔着,就有可能出事故。一出事故就有些沉重,让人承当不起。
这座煤矿井下出事的时间是在一天后半夜的凌晨三点多。事出得有些大,只能被定性为事故,不是状况所能概括,因为井下采煤工作面发生的是瓦斯爆炸。井下出事故时,井上的许多矿工和他们的家属还在梦乡里沉睡,对于地底下的巨响,一点儿都没有听到。那般摧毁性的爆炸倘若发生在地面,定会在瞬间把整座煤矿夷为平地,变成一片废墟。而地面离井底很深很深,隔着千层土万层岩,尽管瓦斯爆炸的当量巨大,在地面睡觉的人也不易听见。把他们惊醒的是矿山救护车警笛的鸣叫声。救护车哇哇叫着,一辆接一辆向矿上开来。表情凝重、全副“武装”的救护队员们,跳下救护车就往井口跑。各级领导也坐着小车赶到矿上,一时间小轿车多得矿上都停满了。一听到救护车连续不断凄厉的鸣叫,井上的矿工和家属们暗暗叫了一声大事不好,纷纷翻身起床,胡乱穿上衣服,从各个方向往矿上跑。
任磊的爸爸任建中上的是夜班,此时正在井下上班。当救护车的叫声把任磊的妈妈杨翠屏惊醒时,她下意识地伸手往身边摸了一把。没摸到丈夫任建中,她手空,心空,不知不觉间从床上坐了起来。屋里还很黑,黑得跟丈夫所说的井下一样,她睁着双眼,什么都看不到。天越黑,空气越静,救护车的叫声就显得越响。杨翠屏听别的矿工的妻子说过,矿上的人最怕听见救护车的叫声,叫声一响,跟传说中的鬼叫门差不多,定是发生了凶险的事。头脑清醒之后的杨翠屏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不行,她得马上去矿上的井口,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看任建中升井没有。娘和两个孩子还在睡觉,杨翠屏没有开灯,摸索着下床,穿衣服。
娘还是醒了,她大概也是被救护车的叫声惊醒的。娘问杨翠屏,是到矿上去吗?
杨翠屏说:救护车叫得烦人,我去看看出了啥事儿。
建中可不能出事儿,一家子人都指望着他养活哩!救护车也真是烦人,救人就闷着头儿救人,老是大声叫唤干什么,叫得人心里都慌慌的。
杨翠屏把心慌压了压,临出门时对娘说:等天明你把小磊叫起来,给他做点儿吃的,让他按时去上学。
我知道,你去吧。
杨翠屏家没有住在矿上的家属区,她丈夫任建中只是一名农民轮换工,不是矿上的正式工,没有资格住家属区的楼房。丈夫在矿外的矸石山附近搭建了一间小房子,一家人就住在小房子里。小房子简陋得很,墙是用石头片干打垒,房顶是油毡加塑料布,冬天钻雪,夏天漏雨。从小房子里往矿上去,需要穿过一片农村的庄稼地,地里种的是麦子。节令到了五月,大片的麦子已经成熟,从麦田里涌出的是麦子成熟的香气。任建中和杨翠屏在老家也有责任田,田里种的也是麦子。前几天,任建中的父亲写来了信,让任建中请假回家收麦子。因为矿上在抓保勤,不允许工人请假,任建中就给父亲寄了一些钱,请父亲雇收割机收麦。要是丈夫回老家去收麦子,而不是在地底下挖煤,矿上出什么事都轮不到丈夫头上。挖煤没日没夜,危险很多,救护车叫响时丈夫又正在井下,这怎能不让杨翠屏为丈夫担惊受怕呢!不祥的预感使杨翠屏的心跳加快,腿也有些发软,双脚像踩在麦糠上一样。
杨翠屏来到矿上的大门口,见灯光下的大门口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好几个手持对讲机的公安干警在警戒线外严密把守,不准任何一个家属进入。大门外已经来了不少人,那些人有女人,也有男人;有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有未成年的孩子。他们都向矿里面的井口方向张望着,气氛十分紧张、压抑。这时候,矿工的家属们还都没有哭,他们懂得,哭得太早是不吉利的。他们虽然被阻挡在大门之外,也没人强行往里闯。他们的目光惊恐、呆滞,还有一些侥幸。他们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灾变还把握不住,似乎也弄不清这个事故与自己到底有多少利害关系。显然,他们没经过这些事,这种事的严重程度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他们都有些发蒙。杨翠屏没有往人群前面挤,只在人群后面站着。别人往哪里看,她也往哪里看。头上的天还是黑的,大门以里却灯火通明。有的灯是车上的警灯,红色的警灯乱闪一气。矿上分生活区和生产区,这里是生产区。杨翠屏记起来,在今年春天麦苗刚起身的时候,丈夫曾骑着一辆永久牌加重自行车,带着她和儿子小磊到生产区的澡堂洗过澡,她去女澡堂洗澡,丈夫和儿子去男澡堂洗澡。把人洗得干干净净,丈夫又骑着自行车迎着春风往家里骑。她坐在自行车的后座,儿子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因丈夫骑车骑得比较快,把儿子高兴得嗷嗷直叫。这样想着,她一走神儿,脑子里似乎又浮现出丈夫骑自行车的样子。
天将明时,姥姥喊任磊,起床吧,爬起来吃点儿东西,背上书包,马上去上学。他们家住的地方离矿里的小学有三里多路,任磊每天必须早一点走,才能保证在学校打上课铃之前到校。
任磊已经醒了,但他揉揉眼皮,没有马上起床。他对姥姥说:我让我妈妈喊我,不让你喊我!
谁喊你都一样,喊你起个床还用挑人吗?你妈喊得好听些吗?
你老了!
我老了怎么了,我再老也是你姥姥。你小的时候,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抱大,现在虽说我上岁数了,你还是离不开我。就拿今天早上来说吧,我要是不给你弄吃的,你就得饿着肚子去上学。
那我妈妈呢?
你妈妈出去办事儿去了。
妈妈出去办什么事儿?她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姥姥当然不会告诉任磊,他妈妈是被救护车的叫声惊醒的,因为担心他爸爸的安全,到矿上等他爸爸去了。姥姥说:一个小孩子家,不要问那么多,问多了没啥好处。大人之间的事你不懂。
这话任磊不爱听,姥姥说的好多话,他都不爱听。姥姥说话时,他之所以常跟姥姥打顶板,是觉得姥姥小瞧了他。他说:谁是小孩子,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了。
姥姥有些笑话他,说他口气不小,离大人还远着哩!
任磊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你说你已经是大人了,我来问你,你变声儿了吗?扎胡子了吗?找老婆了吗?当爹了吗?只要你还没有找到老婆,还没有当上爹,就不能算是大人。
你说的都是什么话呀,这一点儿都不讲文明。
我说的都是实话,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要说大人,你爸爸才是大人。
任磊起床后,只从锅里拿了一个馏热的馍,把馍掰开,在馍里加了一点咸菜丝,一边吃,一边就背起书包往外走。
姥姥说:我给你打的还有糊涂(稀饭),糊涂里下的还有你喜欢吃的黄豆,你喝一碗糊涂再走吧!
老是糊涂、糊涂,我才不喝你打的糊涂呢,越喝人的脑子越糊涂!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老糊涂了,跟你说吧,你姥姥离糊涂还远着哩。任小磊,你给我回来!
任磊没有听姥姥的话,他梗着脖子,连回头看姥姥一眼都不看,只管走了。
中午,任磊放学后回家吃午饭,仍没有看见妈妈。靠山吃山,妈妈每天爬到附近的矸石山上捡矸石里夹杂的小煤块儿。妈妈捡回的煤块儿就堆放在他们家的小房子门口,那些煤块儿除了自家烧锅,烧不完的还可以拉到集市上卖钱。在以往的日子,不管妈妈在矸石山上爬多高,也不管妈妈在捡煤块儿时弄得满手满脸都是黑色的煤灰,他回家吃午饭时总能看到妈妈,并能吃到妈妈做的可口的饭菜。除了能见到妈妈,在爸爸上夜班的时候,他还能看到在家里睡觉的爸爸。前天中午,趁爸爸呼呼大睡的时候,他还用狗尾巴草的毛穗子扫过爸爸的鼻子,扫得爸爸以为有苍蝇在捣乱,睡梦中用手在自己鼻子上赶了好几下,把他乐得赶紧捂嘴。姥姥看见了他跟爸爸捣乱,告给了他妈妈,他妈妈气得在他屁股上打了好几下。任磊挨了打,认为都是因为姥姥在妈妈那里告了他的状,他对姥姥更有抵触情绪。相比之下,他觉得爸爸最喜欢他,他也最喜欢爸爸。听说妈妈打了他,爸爸说,小孩子都喜欢玩儿,不要打他。爸爸还说,他小时候还往他爷爷的鼻孔里塞过石榴花呢。任磊进家的时候,见只有姥姥一个人在床边坐着,姥姥的样子呆呆的,好像在愣神。看上去姥姥好像更老了,白头发又增加了不少。任磊推门进来,姥姥似乎吃了一惊似的,才从床边站起来说:是磊磊回来了,姥姥马上去给你下面条。姥姥早就把面条擀好了,豆角也炒好了,蒜也砸好了,咱中午吃捞面条。
我妈妈呢,她怎么还没回来?
我也不知道你妈怎么出去这么长时间,我也想让她早点儿回来。
我爸爸怎么也没回来,他夜里上班儿,白天不是要睡觉吗?
姥姥脸上寒了一下,说:你好好上你的学就行了,大人的事儿不要问那么多。
我听有的同学说,昨天夜里井下出事了,矿上来了很多救护车,我爸爸不会出什么事吧?
姥姥最不愿意让她的外孙子任磊提到井下的事,任磊还是提到了。她的女儿、任磊的妈妈去矿上迟迟不能返回,让她的心像掉进了井里一样,越掉越黑,越掉越深,深得一点底子都没有。她不敢再往黑处想,不敢再往深里想,万一任磊的爸爸真的出了事,这个家的日子还怎么过!她说:过年的时候,我给窑神爷上过香了,磕过头了,让窑神爷保佑你爸爸平平安安,你爸爸不会出什么事的。
我们老师说过,世界上没有什么窑神爷,你给窑神爷烧香,那都是迷信!
我不管啥迷信不迷信,迷信姥姥也信。不说这些了,姥姥给你做饭去。
我不高兴,今天中午不想吃饭。
你不高兴,我还不高兴哩!你这个不听话的孩子,真是越来越会气人了!你故意惹你姥姥生气是不是?你嫌你姥姥死得慢是不是?要是把我气死了,一堆黄土把我埋到地底下,你就再也没有姥姥了!姥姥说着,用手掌在眼窝子里按了一下,沾得手掌上都是泪水。
见姥姥流了眼泪,任磊才塌下眼皮不说话了。
矿上的小学校旁边有一个建筑工地,工地上有一堆沙子。沙子不是雪,既不能堆雪人,也不能打雪仗。沙子也不是什么玩具,既不是蝙蝠侠,也不是什么变形金刚。但不知为什么,小孩子们都喜欢玩沙子。这天下午放学后,有一个瘦同学和一个胖同学拉任磊一块儿去玩儿沙子。任磊不太想玩,他不知道妈妈和爸爸回家没有。要是爸爸妈妈已经回家了,发现他放学后不按时回家,又该批评他了。但那个瘦同学说:走吧,没事儿,咱们只玩儿一小会儿。一小会儿是多大会儿呢?瘦同学用他一只手的大拇指抵住同一只手的小拇指,用小拇指指头肚的三分之一,表示一小会儿就那么一抠抠儿。见任磊还在犹豫不决,那个胖同学说:你不是说过自己是一个男子汉嘛,男子汉的事儿都是自己说了算,如果连玩一会儿沙子都不敢,那算什么男子汉!胖同学说着,对任磊几乎有些撇嘴。任磊曾和胖同学打过架,用拳头捣过胖同学的胖肚子,的确以男子汉自居过。任磊对男子汉的说法比较看重,因为这个说法最早是爸爸说出来的,爸爸说:任磊可是我们任家的男子汉哪!爸爸说这个话的时候,任磊还没有上学,还不认识男子汉三个字,更不知道男子汉怎么写。等他一上了学,他就有目标地认识了这三个字,并描红似的一笔一画把男子汉写了下来。既然胖同学提到了男子汉,那么好吧,男子汉就跟他们玩儿一会儿吧。
不知那堆沙子是从哪里拉来的,沙子是新沙,也是原沙。说是原沙,因为沙子还没有用铁筛子筛过,里面还夹杂着一些小石子儿和小蛤蜊。沙子表面一层有些灰白,像是已经被太阳晒干了。但把手伸进沙子堆里掏出一把一攥,就会发现沙子还是湿的,颜色也有些发黄。攥成一团的沙子,团结得不是很紧密,手一松就成了一掌散沙。救护车大约都开走了,矿山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燕子在空中翻飞,空气中弥漫着小麦成熟的气息。这三个小学一年级的男同学,也是结识不久的三个小伙伴,面对一堆不错的沙子,他们怎么玩儿呢?他们不能像在雪地里撒雪一样把沙子乱扬乱撒,人的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沙子要是撒进眼里就不好了。不用为他们发愁,每个小孩子都有玩耍的天赋,他们玩沙子一定会玩儿出名堂来。在什么山唱什么歌,既然他们是在矿山,既然他们的爸爸都是矿工,那就在沙子堆上挖煤井吧,然后再从煤井里往外掏煤。
这个矿的井筒子不是直井,是斜井,他们在沙子堆上挖的也是斜井。他们三个人不是合挖一口井,而是各挖各的,每个人都挖一口井。他们像是在开展一场劳动竞赛,看谁的井筒子先挖成,并从井底挖出煤来。可是,大概由于沙子太松散了,跟流沙差不多,他们分别刚挖成一个洞子,还没形成倾斜的井筒子,洞子就塌了。三个同学比较起来,还是任磊爱动脑筋,也比较有办法。在开挖新的井口之前,他先用手掌使劲儿把沙子拍一拍,把潮湿的沙子拍得密实一些,然后才慢慢地往下挖。任磊把井口开得大一些,大得可以探进人的脑袋。是呀,挖了煤井,就是为了能进去挖煤,如果连人的脑袋都钻不进去,怎么能挖煤呢!另两个同学挖一个塌一个,大概要跟任磊学习挖井经验似的,就转移到任磊身边,想跟任磊一块儿挖。所谓领导的力量和指挥的权力,也许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形成的,任磊开始指挥他的两个同学干这干那。他让瘦同学去找一些树枝来,做成支架,假装把井口支护一下。他让胖同学给他打下手,把他挖出的沙子运到一边去。瘦同学没找到树枝,只薅来了一把狗尾巴草的草茎。草茎虽说软一些,缺少支撑的力量,但任磊还是把草茎当成了“支架”,贴在“井筒子”两侧。胖同学运沙子运得比较慢,任磊说胖同学是笨蛋,比笨蛋还笨。
胖同学不愿承认自己是笨蛋,为了显示自己并不笨,看任磊把“井筒子”挖得差不多了,他第一个提出下井“挖煤”。有“挖煤”的积极性值得鼓励,任磊和瘦同学同意了胖同学的要求。任磊煞有介事地叮嘱胖同学,到井下一定要注意安全。胖同学信誓旦旦,表示没问题。然而遗憾的是,胖同学不仅胳膊胖,肚子胖,腿胖,他的头也胖。他的肥头大耳刚钻进“井筒子”里,“井筒子”难以容纳,就出现了塌方。任磊听爸爸说过,井下的塌方也叫冒顶,冒顶一旦埋住人,那是很危险的。于是,他和瘦同学每人拉住胖同学的一条腿,迅即把胖同学从冒顶的“井筒子”里拉了出来。胖同学的头发上、耳朵上和眉毛上都沾了沙子,那些黄色的沙子一朵一朵的,跟细碎的花朵差不多。胖同学憨笑着,把两只手里抓到的两把沙子亮给同学看,仿佛在说,那就是他挖到的煤。
这时,任磊的班主任找到沙子堆这里来了,班主任说,矿上的领导把电话打到了学校,要任磊同学马上回家!
任磊背上书包,一路小跑着向家里跑去。他想,他的爸爸妈妈应该都回到家里去了,因他放学后没能按时回家,说不定妈妈又得把他批评一顿。他跑到家门口,见一辆面包车在他们的家门口停着,车门是打开的,妈妈、姥姥和妹妹任艺都已经上了车,妈妈在哭,哭得直不起头来,靠在姥姥的肩膀上。妹妹也在哭。任磊在车上没有看见爸爸。他想起来听同学说过,昨天夜里井下出了事,爸爸是不是还在井下没出来呢?
一个一直站在车头那里等任磊的叔叔,欲接过任磊背着的书包,让任磊赶快上车。
任磊往后退了一步,拒绝叔叔动他的书包,问:我爸爸呢?
叔叔支吾了一下,说:你爸爸还没有升井,咱们去一个宾馆,到那里去等你爸爸。
不,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等我爸爸!他绷着小脸,态度十分坚决。
姥姥下车拉他,让他听话。他不听话,姥姥一拉他,他就使劲儿一挣。姥姥越拉他,他挣得离姥姥越远,并抵抗似的别过脸去,不但不答理姥姥,连看姥姥一眼都不看。
没办法,姥姥只好架着哭得浑身发软的任磊的妈妈走下汽车,让妈妈劝任磊上车。
妈妈有气无力地对任磊说:磊磊,妈妈的乖孩子……
任磊这才说话了,他说的是:妈,你别难过,我去喊几个同学,下井把我爸爸扒出来!任磊在慷慨地说这番话时,他的双眼里已包满了两包泪,像是随时都会涌流下来。但他使劲控制着,没让眼泪流下来。
妈妈一下抱住了儿子:我的好孩子,要去妈妈跟你一块儿去,要死咱们一块儿死!
面包车没有把任磊一家人往矿上的井口拉,而是拉到了市里一家新建成的体育宾馆。宾馆的房间围绕着圆形的体育运动场而建,一圈儿都是房间,因房间都是一样的,看去像迷魂阵一样。任磊一家被安排住进其中的一个房间。整座宾馆已住进了不少从矿上拉来的矿工的家属,几乎每个房间都传出哀哀的哭声。哭得最痛的是那些出事矿工的妻子,当严酷得令人绝望的现实摆在她们面前,几乎无一例外,她们都曾哭倒在地。任磊的妈妈哭得昏厥过去一次,一到宾馆,医务人员就赶紧为她挂上了吊针,给她输水。
任磊没有哭,他不相信爸爸会死。爸爸跟他说过,要等他长大后娶了媳妇儿,有了儿子,并当上了爸爸,到那时候爸爸再死也不迟。他现在刚上小学一年级,离他当爸爸还远着呢,爸爸怎么会死呢!他把自己的书包打开了,在翻看书包里面的东西。妈妈给他预备的铅笔是两支,今天下午放学往文具盒里收拾铅笔时,他发现少了一支,不知弄到哪里去了。他要在书包里翻找一下,看看是不是掉进书包里去了。
姥姥坐在床边,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妈妈。妹妹任艺要姥姥低下身子,凑近姥姥的耳朵,像是要对姥姥说一句悄悄话。不知妹妹对姥姥说了什么,姥姥突然就生气了,正色吵妹妹:再胡说我打死你!
妹妹大概不明白姥姥为何这样厉害,有些不解,也有些委屈,她改了话题,问姥姥:我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呀?
姥姥说,不是跟你说过了嘛,你爸爸下井去了。
下井怎么这么老长时间?
出了井还得交矿灯,还得洗澡,还得换衣服,时间能不长吗?
不对,你骗我!
姥姥问她怎么不对,她又说不出来,扯着姥姥的胳膊:姥姥,咱们回家吧!
回哪家?哪是你的家?你没家了!
这话任艺还听不懂,却再次触动了杨翠屏的痛心之处,她呼了一声“我的天哪”,又失声痛哭起来。她一哭,任艺“妈妈、妈妈”地叫着,也哭了。任磊的眼泪再也包不住,这才流了下来。
妈妈哭着对两个孩子说:你爸爸都不要你们了,我也不要你们了!说着哭得更悲痛。
那些处理善后的工作人员,还有医生、护士都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任磊用手背使劲儿抹了一把眼泪,背起书包,挺起胸脯,就往外走。
姥姥喊他,磊磊,任磊,问他到哪里去,他也不理。姥姥说:这个犟孩子,肯定还是想着下井去扒他爸爸,快去把他追回来!
(本文刊登于《江南》2021年第四期)
刘庆邦,现为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主席,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红煤》《遍地月光》《黑白男女》《女工绘》等十二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黄花绣》等七十余部。《刘庆邦短篇小说编年》十二卷。曾获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斤澜杰出短篇小说作家奖等。多篇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德、意大利、西班牙、韩国、越南等外国文字,出版有七部外文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