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伍挺举邂逅葛荔,甫顺安当街受辱
这一夜,伍中和辗转反侧,脑海里一直在琢磨鲁俊逸讲出的每一个字,直到鸡叫仍未睡去。
回想这二十来年,自己之所以拼死拼活,熬断肝肠,除去光宗耀祖、施展抱负这两个叫得响的内在动因外,与姓鲁的这场对赌无疑是个外在鞭策。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等待他的总是失败。一次次的考场失意,让他连走路也抬不起头来。反观姓鲁的,竟然一年比一年发达。俊逸返乡一次,他的心就疼痛一次。他避而不见鲁俊逸,多次谢绝他的登门造访,甚至年节也不将自己的书画、对联卖予鲁家,无非是为这个心结。
翌日晨起,吃过早饭,中和丢下饭碗,来到挺举书房,脚下垫个凳子,从书架顶部取下一个长条纸盒,拍掉上面的灰土,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条珍藏多年的卷轴,在书案上摆正。
挺举不无好奇地看着卷轴:“阿爸,是啥东西?”
中和一声不响,但展开卷轴的动作极是小心。
画轴展开,是一幅西湖飞雪水墨画,上面题写两行诗,笔法苍劲有力。
挺举审看画面,目光落在题字上,脱口而出:“镜湖双叟!”
“是哩。”中和缓缓应道,“镜湖双叟,一书一画,合璧方为极品。此画双叟俱足,作于庚午年秋。自庚午年后,双叟即销声匿迹于江湖,此画当为绝品。”
“阿爸,”挺举压住心跳,“你是哪能搞到这个绝品哩?”
“机缘巧合而已。”
“什么机缘?”
“二十多年前,阿爸陪你阿公赴杭州大比。你阿公前往贡院应试,阿爸到灵隐寺礼佛,出寺时见一醉汉跌落水塘,冒死救之。次日晨起,有人持此画寻到客栈,定要送给阿爸。”
“可是那个醉汉?”
“非也。”中和摇头,“来人只说受人之托,至于所托者为谁,阿爸不得而知。”将画轴卷起,重新装入盒中,递给挺举,“你将此画送到鲁家,交给鲁老板!”
挺举颇觉诧异:“交给他?为啥?”
“了却一场旧案。”
“旧案?”
“多年前,阿爸与姓鲁的打过一个赌。”
挺举屏住呼吸:“所赌何物?”
中和指画:“就是它。”
挺举收好画轴:“阿爸,我……这就给鲁老板送去。”
中和一字一顿:“告诉姓鲁的,伍中和认赌服输!”
挺举持画赶到鲁家,俊逸问明缘由,大是感慨。
听说是字画,碧瑶迫不及待地嚷嚷打开。
俊逸打开,碧瑶眼睛一亮,目光落在画面左上角的两行题词上,朗声吟道:“长堤卧波奈何天,飞絮忽入血梅间。啧啧啧,好句子啊!”
齐伯也凑过来,瞟了一眼,打个惊颤,脱口而出:“是他!”
“啥人?”俊逸怔了,看向齐伯,“你晓得此人,镜湖双叟?”
“我……”齐伯这也回过神了,赶忙掩饰,“老爷说笑了,老仆是个粗人,哪能晓得这等雅士?不过是年轻辰光,老仆去过西湖,见识过湖上美景,觉得这人画得还挺像的!”
“岂止是像,是神韵哪!”俊逸再次品鉴一会儿,指着画道,“齐伯,瑶儿,这画这字,当是绝世珍品,千金难求哟。”他将画卷起,笑吟吟地双手递还挺举,“画已赏过,麻烦贤侄带回去吧。”
“晚生不敢。”挺举拱手推拒,“阿爸讲了,阿爸认赌服输,还望鲁老板收下赌注。”
碧瑶眼睛大睁:“阿爸,什么赌呀,哪能没听你讲起过哩?”
“呵呵呵,”俊逸笑着摇头,“一场儿戏,不值一提嗬!”
碧瑶摇晃他:“阿爸,瑶儿想听,你这讲讲嘛!”
“好吧,我这就讲给你听。”俊逸眯起眼睛,说是讲给碧瑶,却是让挺举听的,“二十年又五个月前,阿爸与你伍叔同道赶赴院试,你伍叔榜上题名,成为生员,阿爸却名落孙山,依旧是个童生。返回途中,你伍叔志得意满,矢志大比,欲进士及第,阿爸则一路闷闷,萌生经商之念。你伍叔劝勉阿爸,阿爸心里窝气,大谈八股迂腐,实业也可成就功名,精忠报国。我二人因此起争,越争越烈,随之演变成一场豪赌。”
“哪能个赌法?”碧瑶的兴致完全被激发起来。
“我俩打赌,各走各的道,以二十年为期,看啥人率先功成名遂,光宗耀祖。”
碧瑶不无惊喜地拍手:“阿爸,这赌你赢了耶!”
“呵呵呵,”俊逸连连摆手,“儿戏之言,当不得真哪。”
挺举这也听出原委,再度拱手:“鲁叔,晚生告辞!”
俊逸拿起画:“此画还请贤侄带回。请贤侄告诉你阿爸,什么赌不赌的,那辰光我们皆是少年气盛,毋须当真!”
挺举再次推拒:“鲁叔差矣。君子无戏言,何况是赌?晚生告辞!”
俊逸略略一怔:“贤侄且慢!”从袋中掏出庄票,“既如此说,也请贤侄将此物带回。”
挺举接过庄票,打眼一看,见是一万两银票,不无惊愕道:“这……”
“呵呵呵,”俊逸笑道,“若是真论起来,那场大赌,你阿爸输了,你阿爸也赢了。鲁叔赢了,鲁叔也输了。我俩算是打个平手。既然是平手,你阿爸定要履约,鲁叔也得兑现才是!”
碧瑶不解地问:“阿爸,明明是你赢了呀!”
“小姐讲的是。”挺举顺手将庄票郑重摆在几案上,屏气敛神,“鲁叔,既然是赌,就只能有一个赢家。”再度拱手,“晚生告辞。”言讫,一个转身,大踏步走出。
鲁俊逸拿起庄票,追出院门:“贤侄——”
挺举没有回头。
望着挺举的背影,俊逸若有所思。
齐伯跟上来:“老爷,要不,我把此画送还伍家?”
“不必了。”俊逸手一摆,苦笑道,“又是一头倔骡子呀!”旋即,嘴角浮出莫名的讪笑,“也好,我倒要看看,姓伍的这口气还能争到几时!”
“儿戏?”伍中和一拳砸在几案上,“他鲁俊逸何时将此赌视作儿戏了?近十年来,每逢还乡,哪一次他不炫示?既然视作儿戏,他随身携带一万两现银庄票又做什么?虚伪之极!他是有意抖落这事体!他是有意寒碜我!”
挺举长吸一气,眉头拧紧。
“举儿,”中和二目炯炯,射向挺举,“‘既然是赌,就只能有一个赢家!’你这句话答得好!我们老伍家,人穷,志不可夺!科举之路,你一定要走下去!也一定要走成功!原因没有别个,你是老伍家的骨血,你的先祖进士及第,上过殿,面过君,做过官,报过国!儿子,你记住了吗?”
挺举周身涌出一股热血,哽咽道:“阿爸,儿子记住了!”
“儿呀,”中和将手重重按在挺举肩头,“说到底,阿爸与这姓鲁的赌的不是钱与画,赌的是一口血气。你阿爸争的,也是这口血气!”
“是哩。”
中和脸色红涨,拳头捏紧:“姓鲁的此番回来,那个得意,那个显摆,那个炫耀,那个嚣张,你全都看清爽了。八抬轿,大红包,鞭炮震天响,种种做派,无不是做给阿爸看的!”拳头再次重重擂在书案上,“想我堂堂生员,竟让一个暴发户骑在头上如此折辱,气杀我也!”
“阿爸——”
“儿子,”中和打断他的话,“不瞒你讲,昨夜阿爸一宵未眠,总算把事体想透彻了。阿爸可以不介意输赢,但这口血气一定要争。自古迄今,成者王侯败者寇。阿爸可以认输,但我们老伍家不能认输!我们老伍家有你,大清新科生员,今年大比就在眼前,依你实力,中举指日可待。他姓鲁的有啥?膝下不过一个小娘!小娘再能干,也是碗泼出去的水,成不了出息。”目光炯炯,“阿爸已经拟定战书,与他再比二十年!”拳头紧握,目光如电,“我就不信,我们老伍家世代书香,名门之后,还能输给一个暴发户!”
“阿爸?”
中和长出一气,摆手:“好了,阿爸不扯这些,这就回归正题。阿爸误在闭门读死书上,悔之晚矣。”指着书案上的策论,“从这篇策论看,你比阿爸强。此文有立有论,有理有据,堪称佳作。但它也非完美无缺,行文稍显死板,书卷气过足,此乃久居书斋所致。今朝逢集,天气晴好,你可去集市转转。一则活络脑筋,二则体察风土民情,尤其是市场商情。近几年朝廷注重商贸,不少达人倡导实业救国,万一题及这方面,若无体悟,你就写不活泛。”
“孩儿遵命。”
赶集市自然要叫上顺安。
挺举赶到甫家,他们一家仍在吃早饭,东一个西一个,在院子里或蹲或站。见他进来,三口子尽皆站起。
甫光达朝他笑笑,又蹲下吃。
甫韩氏堆起笑脸走过来,未及张嘴,就遭顺安一个白眼。甫韩氏干笑一下,顺势靠在一棵树上喝粥。
甫家世代唱戏,传到顺安,门风似乎变了。
与浓眉大眼、轮廓分明的伍挺举完全不同,顺安肤色细白,轮廓柔和,眼睛适中,但眼珠子活泛,不停转动,透出一股机灵劲儿。眼睫毛很长,一旦忽闪起来,这种机灵劲儿就会转换成某种狡黠。这样的眼睛和肤色,配上一副显明的双眼皮和一架高挑的鼻梁,再加一口秀雅的唇齿,顺安在外貌上几乎完全汲取了甫韩氏的优点,丝毫不见甫光达的影子。
作为戏班主的唯一传人,顺安却讨厌戏台,讨厌挂在家中墙壁上的各式乐器。早晚看到它们,他的眼睛就发胀;听到它们,他的头皮就发炸。
顺安梦想的人生目标只有两个,一个是像伍中和一样穿上长衫,成为名震乡里的斯文生员,拥有知识与尊重;一个是像鲁俊逸一样成为商贾大家,拥有财富与奢华。他的第一个梦想是在不知不觉中破灭的,具体何时何地又是因何破灭,连他自己也不晓得。就眼下而言,他朝思暮想的目标只剩一个,就是成为生意人,赚钱发财,像街北鲁俊逸那样拥有钱庄、店铺、高门楼、深庭院,以及数不尽的银子和显赫的身份。
斥退甫韩氏,顺安端着饭碗迎过来,敲敲碗道:“吃得晚了,让阿哥见笑哩。阿哥亲自登门,想必有啥事体,讲吧,要我做啥?”
“今朝大集,我想逛逛集市。”
“啥?”顺安愕然,“你不念书了?”
“念闷了。”
顺安精神大振,二话没说,将剩下的稀粥泼到地上,把空碗顺手塞给甫韩氏,抿一把嘴皮子上的饭渣子:“真是心有灵犀哩!阿哥,我这正有重要事体,快走!”
牛湾镇约有五里见方,镇中共辟四条街道,两条自南而北,两条自西而东,形成一个井字,井字中央是镇中心。穿插在井子里的是许多巷子,每道巷子两侧皆是客栈店铺。
作为宁波府东北部最重要的集镇之一,牛湾镇的商贸业极其繁荣,尤其是在镇中心的井口里,巷道纵横,店铺林立。其他集镇多是三日或五日一集,只有牛湾是逢单小集,逢双大集,差不多赶上宁波府前大街的日日集了。
这日逢双,赶集的熙来攘往,店铺伙计也都站在店门外面,各使解数,招徕客人。
挺举、顺安脚步匆匆,径直走到一处宏大的铺面前,顺安住脚,一把扯住挺举:“阿哥,就是此地了!”
挺举抬头望去,匾额上赫然写着“茂昌典当行”五个大字。
顺安仰望招牌,一脸兴奋地说:“阿哥,你看这家铺面如何?”
“不错呀。咦,你又不典东西,拉我来此地做啥?”
顺安压低声音:“有桩好事体哩!”
“哦?”
顺安指向大门旁边竖着的一块牌子:“阿哥请看!”
挺举望过去,见牌上写道:“本行招收杂工一名,年龄十五至二十五,本分,灵光,精通账务,肯吃苦,善应酬……”笑一下,转望顺安,“人家这是招杂工呀,你不是一心要学伙计吗?”
“嘘,”顺安压低声,“阿哥,招杂工要精通账务做啥?眼下学伙计,典当行最抢手。行里要是写成招伙计,上门的人还不挤破头?”
“人多了才好挑呀!”
顺安呵呵笑着摇头:“阿哥,你这就不懂了。招伙计,重在心眼。学伙计要从杂工做起,要是连这个也看不明白,这伙计的脑袋就是树疙瘩,招来何用?”
“嗯,”挺举大是叹服,“阿弟讲的是,这家掌柜有脑筋!”
“不瞒阿哥,我冲的就是这个掌柜。掌柜姓董,在典当行里摸爬滚打四十年,是块老姜,鲁老爷出大价钿从宁波城里挖过来,对他极是看重。我想定了,先跟董掌柜干,再设法让董掌柜引见给鲁老爷,不定就能有个前程哩!”
“阿弟一定能成!”挺举冲他竖拇指。
“谢阿哥吉言!”顺安捏紧拳头,“阿哥,我想定了,我这远大前程就从此店杂工起步!”
牛湾镇西郊一个废弃的关爷庙里,一个阿飞推开庙门,大步走进。五个小阿飞在院中舞刀弄枪,章虎在一边指点。
见他进来,众人皆停下来。
章虎望过来:“阿青,可有动静?”
“不出大哥所料,”阿青擦把汗水,“甫顺安跟伍家那个书呆子直奔鲁家当铺去了。”
“鲁家啥辰光挑人?”
“听伙计讲,掌柜去鲁老爷家禀事,一回来就挑。”
“好!”章虎转向众阿飞,“凡是不认识那小子的,都跟阿青去,照我讲定的做去。”
“阿哥,”阿青应道,“当铺伙计跟我是表兄,我已对他讲清爽了。听表兄语气,他也瞧不上那小子。阿哥放心,兄弟保管让那小子美美实实喝一壶!”
“让他喝得越美越好!”
“阿哥,”阿青甚是不解,“兄弟实在不明白,你煞费苦心地折腾那小子做啥?”
“把他逼进我们这堆里来!”
“逼他?”阿青不无鄙夷,“那人既没种气,又没武艺,要他做啥?”
一个叫阿黄的阿飞接道:“是呀,大哥,他这人,猪八戒背个烂箱子,要人没人,要货没货,收他是个累赘。”
“就你们这脑子,”章虎扫他们一眼,“偷鸡摸狗还成,要做大事体——”指指脑袋,“得动这个!梁山好汉,听说过不?我们这帮人,就如同梁山好汉。抢鲁家,就如同取生辰纲。我是晁天王,你们刚好五人,是公孙胜、刘唐和阮氏三雄。鲁家财富是生辰纲,齐伯则是那个杨志。齐伯武艺,你们是晓得的。要斗这个老杨志,须得吴用!那小子正是吴用,晓得不?”
阿青嘻嘻笑道:“阿哥,晓得了。你放心,兄弟管保这吴用手到擒来!”
自从鲁俊逸父女返乡,牛湾镇上最繁忙的人莫过于齐伯了。
这日辰起,齐伯从鸡鸣忙到天亮,又从天亮忙到小晌午,接连串了几个村子,将鲁俊逸交代的事体一一办完,将近正午才踅回镇里。在他身后,一个头戴斗笠、一副江南女子装束的女子就如影子一般,或远或近地跟着他。
这女子正是葛荔。
葛荔显然不是齐伯对手,没跟多久,齐伯就已觉出了。
难道……
想到自己冒险前往上海,齐伯情不自禁地打个寒噤。
返回镇上时,齐伯由不得加快脚程,且故意绕来拐去。他要弄清楚她是否继续追踪他,又是何方来客,用意何在。
既存此念,齐伯就没有直接返回鲁家,而是故意走街串巷,这里停停,那里站站,只在人流里穿梭。
齐伯的反常举动反让葛荔兴奋异常。她生怕有所闪失,也就加快脚步,与齐伯始终保持在二十至三十步远近。
齐伯脚步更快,葛荔追得更紧。
齐伯连串几个巷子,猛然拐向十字街口。葛荔地形不熟,紧跑几步,刚要追上,斜刺里冒出一人,恰恰与她撞个满怀。
撞她的正是挺举。
顺安要守在当铺等候董掌柜,挺举只好独自转悠,四条街面转过三条,这刚拐进最后一条。由于葛荔速度过快,挺举也在思考什么,谁也未及防备,撞个结实。葛荔功夫在身,“哎哟”一声惊叫后连退数步,挺举却是一屁股墩坐地上。
挺举给撞懵了,待回过神来,揉揉眼,发现撞他的是位貌美少女,脸色先自红了。
葛荔这也顾不上他,只是盯他一眼,绕过去,飞腿追去。前后不过几秒工夫,但对葛荔来说,为时已晚,快步追有几十步远,齐伯踪影皆无。
葛荔不无懊丧地连跺几脚,恨道:“这个呆子竟然坏我事体,看不收拾死他!”气呼呼地又拐回来。
挺举这刚站起,一边张望她跑去的方向,一边机械地拍打沾在屁股上的灰土。
“你这呆子,”葛荔欺过来,“眼睛长脑后了?”
见这女子走后复来,出语蛮横,显然是在挑事,挺举颇觉意外,定睛一看,竟然就是前几日在大街上拿红包砸他的女子,各种滋味齐涌心头,一时却不知讲什么是好,强憋一会儿,拱手辩解:“是小姐撞倒在下,非在下撞到小姐。”
“哟嗬,”葛荔来劲了,“你这呆子当街撞人,误下本小姐事体不说,这还敢犟嘴哩!”往后退两步,摆开架势,“好好好,本小姐今朝真就拗上了,非跟你理论清爽不可!”
路人欢喜的是热闹。看到当街起争执,且是俊男美女,邻近路人、商贩无不围拢过来,顷刻间站成大半个圆圈。
好男不跟女斗。这个场面让挺举大窘,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诸位老少爷们,”熟走江湖的葛荔非但不怯场,反倒先发制人,如街头卖艺般转向路人拱一圈手,“是这位公子撞上小女子呢,还是小女子撞上这位公子,有哪位看到了,这请做个见证!”
众人哄场大笑。
一个年轻男子大声嚷嚷:“我看到了,做个见证,是公子撞上小姐,把小姐撞倒了!”
“还有哪位看到了?”葛荔显然要把事体闹大。
立即有人接上:“我也看到了,公子一头撞在小姐身上,把小姐撞了个仰八叉!”
众人再次哄笑。
“谢谢两位。”葛荔非但没生气,反朝二人拱拱手,转身看向挺举,“这位公子,人证皆在,你都听到了吧?”
挺举脸脖子涨红,知是百口莫辩了,只想尽快摆脱:“你……意欲如何?”
“向本小姐道歉呀!”
“这……”挺举看看众人,又看看葛荔,弯腰拱手道,“在下无意冲撞小姐,恳请小姐宽谅!”
见他一脸窘态,葛荔的恶作剧之心油然而起,欺上一步,字正腔圆:“这是道歉吗?”
“你要在下如何道歉?”
“你一口一个在下,姓啥名谁也不晓得,我哪能晓得是啥人道歉的呢?”
挺举迟疑一下,再次拱手:“在下伍挺举,无意冲撞小姐,恳请小姐宽谅!”
“伍挺举?”葛荔重复一句,绕他转一圈,点点头道,“嗯,好名字,本小姐晓得了。冲你这好名字,本小姐宽谅你,至于哪能个宽谅法,本小姐许你自行选择。”
“这……”挺举怔了,“宽谅就是宽谅,哪能……”
“咦!”葛荔杏眼一横,“观你一身长衫,一副斯文样,像个读书人。读书人难道连自己讲过的话也不晓得解释吗?是你要恳请本小姐宽谅,本小姐许你之请,是不?”
“是哩。”
“你拿什么恳请呢?”
“这……”挺举有点懵了。
“嘻嘻,看来,这书你是白读了,本小姐教教你吧。我且问你,观你衣饰,似是秀才。是也不是,如实讲来!”
“是。”
“秀才即是生员。生员就要参加科场大比。你可否大比过?”
“秋闱在即,在下正在备试。”
葛荔得意一笑:“嘻嘻,果然猜中了。”重重咳嗽一声,学考官的口气,“这位生员,请报尊姓大名,家居何处!”
见她翻来覆去,这又问到姓名,挺举觉得无聊,看一眼四周,见围观者又加许多,里三层外三层,将个十字街口堵个严实,真正是一筹莫展,只好喃喃应付:“生员伍挺举,宁波府牛湾街西人氏。”
葛荔如此这般地乱问,其实是在思忖如何折腾他的妙招儿。
“嘻嘻!”葛荔这辰光想出来了,“作为行将大比的生员,伍生员当有真才实学才是。本小姐这先测试一下。如果通过测试,证明伍生员名副其实,本小姐这就宽谅你。如果通不过……”走近街边一棵柳树,顺手折下一根柳枝,“说明你学艺不精,枉披生员虚名,本小姐代你先生行罚,以此枝条打你掌心!”
这简直是在无理取闹,但挺举此时实在想不出摆脱之法,气结:“你……”
“你个什么?听题!生员须通四书五经,《易》为百经之首,可曾诵读?”
“读……读过。”
“能否出口成诵?”
“这……”见她目光逼视,挺举略是迟疑,“能。”
“哦?”葛荔似吃一怔,歪起脑袋,“就试此经吧!请伍生员诵《易》,从第一卦诵起,诵错一字,本小姐打手掌心一次!”
“好!”众人山呼。
挺举额头汗流如雨,颜面紫胀,却又无可脱身:“这……”
“咦?前面大话刚出口,这就诵不出了?”葛荔将枝条扬了几扬,“快诵,我这立等打掌心哩!”
围观人群更开心了,议论纷纷:“这不是街西老伍家的小秀才吗?”“是呀,小秀才遇到克星了!”“甭吱声,快听!”
有人大声帮腔:“伍秀才,甭怕她,这就诵出来,让她晓得牛湾镇老伍家不是吃素的!”
“对呀,伍挺举,挺起来,举起来,让她瞧瞧老伍家的厉害!”
人群中发出一阵更大的哄笑,挺举拿袖子擦汗。
“听见不?”葛荔听若无闻,再次扬扬柳条,“快点吟诵,大家都在候着你哩!正卦、彖、象、文言皆在诵读范围,一个字也不许少!”
听到“正卦、彖、象、文言”这些专业的词条,挺举吃惊不小,一下子忘掉周围观众,睁眼盯向她:“你……通《易》?”
“咦?”葛荔晃晃枝条,“本小姐通与不通,与你何干?快诵!时不我待,不必磨蹭!”
众人都凑热闹:“对呀,快诵,我们等着听哩!”
“你听好,”挺举横下心来,两眼一闭,缓缓背诵,“第一卦,乾。乾为天,乾上乾下。乾:元,亨,利,贞。初九:潜龙,勿用。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九四:或跃在渊,无咎。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上九:亢龙有悔。用九:见群龙无首,吉。彖曰:大哉乾元……”
挺举不急不缓,一字一字地背诵。
葛荔眼睛微眯,专心倾听。
围观之人越聚越多,虽然听不懂,却是鸦雀无声。
典当行的杂工职位竟也招眼。没过多久,茂昌典当行大门前的牌子边,就陆续站了五六个人,加上阿青、阿黄等,打总儿不下十个,从十几岁到二十多不等,个个衣着光鲜,还有一个穿绸缎的。他们或蹲或站,有人伸头朝大门里张望,不时嘀嘀咕咕。这些人中,顺安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没有人理睬顺安,顺安也不理睬他们,独自蹲在一边。
小晌午时,店伙计终于步出店门,眼睛挨个扫向众人,末了,眼皮向上一挑:“喂,你们中有哪位是来应聘徒工的?”
众人皆站起来。
“介多人?”伙计眉头微皱,向里努了努嘴,“排成一队,跟我进来!”转过身,率先进店。
众人排队,顺安眼疾腿快,蹭地蹿过去,直接跟在伙计身后。
阿青几人故意挡住路,其他人不好说什么,尽皆踌躇。伙计扭头一看,见身后只有顺安一人,停下步子,看向阿青等人。
阿青等这才跟过来,仍旧故意与顺安保持几步距离。伙计鄙夷地盯顺安一眼,脚步加快,也似刻意与他脱开距离。
前面是刻意走快的伙计,后面是故意不前的众人,孤零零地被搁在中间的顺安脸上一阵火辣,耳中也隐约听到身后几人的叽叽咕咕声,似乎是在议论他的,什么“戏子也来?”“也不尿一泡照照!”“见过这般不识趣的贱人没?”“嘘,小心让他听见!”“离他远点!”……
顺安的拳头渐渐捏起,又缓缓松开,尽量克制住怒气,跟着伙计走进内院。
当院里摆着一张太师椅,椅里坐着年近六旬、头发花白的董掌柜。
“都站好,站成一横排,从左到右!”伙计大声吩咐。
顺安打头站在左边,阿青等一看,自动站在右边。这且不说,还故意不跟顺安站作一排,朝后各退两步,另成一排。
顺安从心底发出一声冷笑,目不斜视,直盯董掌柜。
“你叫什么?”董掌柜首先注意到顺安,显然对他并不熟悉。
“董叔,”顺安脸上堆出笑,“小侄姓甫,名顺安!”
“哦。”见他这么识礼,董掌柜朝他笑一下,转向这边,正要挨个询问,伙计凑上,在他耳边嘀咕几句。
董掌柜再次看向顺安,将他好一番打量。
“你是街西甫家的?”董掌柜追问。
顺安心里发毛,微微勾头。
阿青油嘴滑舌地接道:“董掌柜真是神了,一猜一个准嗬。此人正是甫家班子的少东家,那个十八般乐器样样精通的大烟鬼是他阿爸!”
顺安红涨脖子,恨恨地盯向阿青。
阿青回以阴笑:“看我做啥?讲错了吗?”
董掌柜白阿青一眼,面现不悦,眯缝两眼看向顺安,眉头皱起,道:“你来此地,可有事体?”
“我……”顺安怔了,“我看到牌子,贵行在招徒工,想从董叔学做生意。”
“小伙子,”董掌柜连连摆手,“你还是回去吧,阿拉此地不能收你。”
顺安急了:“董叔,你……哪能讲出这等话哩?你招徒工,我来应试。你还没试哩,哪能就讲不收我哩?”
伙计白他一眼:“你这人真不知趣!掌柜讲过了,不收你就是不收你,非要逼人把话说白不可吗?”
顺安没有睬他,只是盯住董掌柜:“董叔,你招徒工,终归要招合用的人吧。小侄识文断字,能打算盘,口齿利索,手脚勤快,为人诚恳,脏活累活啥都肯做。你若不信,这就试试!”
“姓甫的,”伙计面孔虎起,“甭在这里一口一个董叔!八竿子打不上的辈分,套啥近乎?叫掌柜!”
顺安不无窘迫:“是,董——掌柜。”
“唉,”董掌柜摇摇头,叹道,“小伙子呀,不是阿拉不肯收你,是这条街上没人肯收你。”
顺安愕然:“为什么?”
伙计阴阳怪气道:“真没见过介拎不清的人嗬!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能打洞,晓得不?你一家世代开戏班为生,你天生是个唱戏的!”
“小伙子,”董掌柜顺势接道,“回去从你阿爸、姆妈学戏文吧,那里面学问不少,也有远大前程哩!”
顺安急赤白脸,抗辩道:“董掌柜,我不想学唱戏,我只想学做生意!”
“嘿嘿,”阿青语气揶揄,“甫少东家,当戏子不是蛮好的嘛,台下虽说低贱,台上却是尊贵。在戏台上一站,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任由你做去,这才叫洒脱人生哩!”
顺安恨恨地白他一眼,心里窝火,但在这节骨眼上,又不便发作。
“是哩。”阿黄朗声附和,“人要知足,戏子甭看下贱,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上的。我就想学唱戏,可那大烟鬼不肯收我为徒呀!不信你就回去问问!”
“啧啧啧,”阿青越发放开了,“放着金饭碗不端,这不是犯傻吗?戏子虽说淫贱点,可洋钿不少挣哩!一场堂戏就是几块大洋,比在堂子里当窑子挣钱多嗬!”
顺安气血上涌,脸上火辣辣一阵灼热,猛地冲到阿青跟前,死死掐住其脖子:“你讲,啥人淫贱了?”
阿青挣脱开,跳到一边,指他咆哮:“你这婊子养的,啥人淫贱,回家问你姆妈去!”
顺安暴怒,再次冲上,将他扑倒在地,挥拳猛打。
阿青故意示弱,两手捂住头,任凭他打,同时发出声声惨叫。
董掌柜吓坏了,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急道:“快,快拉开他!”
伙计上前拉开顺安。顺安得胜,恨恨地盯众人一眼,转过身,昂首挺胸,大踏步走出内院。
阿青从地上弹起,追前几步,指他骂道:“你个婊子养的,老子这就让你晓得啥人淫贱。你阿爸是贱籍,生来就是贱人。你姆妈比你阿爸更贱,是婊子,年轻貌美辰光,只在堂子里转,挨千人折,遭万人踏,方圆百里无人不晓。你也不姓甫,是不折不扣的野种,要是不信,你就撒泡尿照照,看你身上哪处地方长得像那大烟鬼!”
“我操你娘比!”顺安血脉贲张,返回身来,犹如暴怒的狮子一样大吼一声,朝他飞扑过去。
十字街口,挺举仍在闭目背诵。
围观人众越来越多。众看客无不翘首伸颈,不无钦佩地看着他。
挺举越背越慢:“……第十三卦,天火同人,乾上离下……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
葛荔有节奏地晃动柳条,两眼扑朔迷离,眼珠子却是左右移动,余光射在挺举脸上。
挺举微微睁眼,斜睨葛荔,暗忖一念:“百经之中,最难者为《易》。此女子竟然以此为戏,要么是奇女子,要么是充大的。待我故意错背一字,也试她一试?”于是故意诵道:“……彖曰,同人,刚得位得中,而应乎乾,曰同人,同人曰,同人于野,亨……”
“停停停!”葛荔猛然大睁杏眼,脸上现出坏笑,“嘻嘻嘻,我的生员大人,”不无得意地扬扬柳条,“是‘柔得位得中,而应乎乾,曰同人’,不是‘刚’!”
见她竟有这般本领,众人皆是惊叹,人群不安地骚动。
挺举亦是惊愕,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连连拱手:“是在下记错了,谢小姐斧正!”
“嘻嘻,本小姐候的就是这个。记错了就该受罚。伸手吧!”
挺举叹服地闭上眼去,伸出手来。
葛荔扬起柳条,正要打他掌心,远处有人大叫:“快来看呀,茂昌典当行有人打架喽!”
人群大乱,有人跑向茂昌行,有人仍旧围在这里。
听到“茂昌典当行”几字,挺举打个惊怔,猛地想起顺安,这也顾不上葛荔了,撒腿就朝那个方向飞跑。
葛荔反应过来:“死滑头,哪里逃去?”跟后紧追。
茂昌典当行前的街面上,阿黄几人早将顺安推倒在地,轮番踢打。顺安疯狂反抗,无奈是寡不敌众。
人们越围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将他们几人裹在街中心。
阿青站在旁边,一边指挥打人,一边招徕起哄:“兄弟们,打死这个狗杂种,让他记住他是哪儿贱!”朝众人挥胳膊大叫,“老少爷们,快来看哪,街西戏子家的狗杂种打人喽,快来看呀!”
看热闹的人纷纷起哄:“打呀,打呀,真就是戏子家的小杂种哩,打死他拉倒!”
阿黄等打得更起劲了。顺安吃不住,两手抱头,龟缩地上,只有招架之功,再无还手之力。
正在街上闲逛的碧瑶听到这边喧嚣,拉秋红飞跑过来,看一会儿,不明所以,挤到阿青跟前,问道:“喂,他们为啥打他?”
阿青瞥她一眼:“他是个贱人!”
“贱人?”碧瑶天真地问,“是小偷吗?”
“小偷?”阿青的眼睛眨巴几下,“对对对,此人正是小偷,是贱得不能再贱的小偷,竟然偷到鲁家当铺里,被我们几人抓个现行!小姐,你讲此人该打不?”
碧瑶恨恨地说:“该打,我恨的就是小偷!”
阿青转向众人,扯开嗓门子大嚷:“老少爷们,你们听见没?”指着碧瑶,“这位小姐讲了,这人该打,因为他是个下贱的小偷!打呀,打死这个下贱小偷!”
阿黄一脚踹在顺安腮帮上,当下就有鲜血沿顺安的嘴角流出。
顺安仇恨的目光射向碧瑶,攒足力气,呸地朝她猛吐一口。一团血污直直地落在碧瑶的一身新旗袍上。
碧瑶浑然不知,不无兴奋地对秋红道:“秋红,听见没,这小偷生了豹子胆,竟然来偷咱家当铺。董掌柜哩?快叫他来!”
秋红正要走开,一眼看到血污,惊呆了:“小姐,你的旗袍!”
碧瑶低头一看,花容失色:“天哪,我的新旗袍!”
阿青幸灾乐祸道:“小姐,这贱人是故意吐你的!”
碧瑶气得脸色煞白,跺脚大叫:“这个死贱人,打!打!打死他!”
阿青大叫:“你们几个愣啥哩?小姐讲了,打死他,打死这个贱小偷!”
阿黄几个又要开打,一声拖着长音的“住手——”如滚雷般响起,渐响渐近。
众人惊呆了,阿黄几个由不得住手。
众人纷纷扭头,看向声音源头。
挺举旋风般刮至。
人群让开一道缝,挺举飞步冲进。
不知谁高声叫道:“咦,这不是方才背书的那个书呆子吗?”
有人应和:“是呀,哪能没见到打他掌心的美小姐哩?”
说时迟,那时快,葛荔这也赶到,手中依旧拿着柳条子。
“呵呵呵,”有人大笑起来,“这下有的热闹看了!”
挺举扶起顺安:“阿弟,要紧不?”
顺安满嘴是血,恨恨地盯向阿青、阿黄几人。
挺举的目光跟过去,扫向他们:“你们凭什么打人?”
阿黄看一眼阿青,欺上来:“你是啥人?”
挺举凛然不惧:“你们凭什么打人?”
“凭什么?”阿黄挥挥拳头,“书呆子,我这告诉你,就凭他是个贱人!”
挺举二目逼视:“你这讲讲,你凭什么说他是个贱人?”
阿黄显然没有料到这一问:“他……他家是贱籍!他阿爸、姆妈是戏子!”
挺举逼进一句:“还有吗?”
阿黄看向阿青,阿青回盯他一眼。
“他……”阿黄牙一咬,“他姆妈是婊子,还不够贱吗?”
“这位兄弟,”挺举逼前一步,盯住阿黄,义正词严,“能讲讲你阿爸、你姆妈是做什么的吗?”
“我……”阿黄后退了。
“你不必讲了。”挺举面向众人,四下抱拳,朗声说道,“诸位乡邻,请听在下讲几句。在下姓伍名挺举,街西老伍家的,是新科生员。”扶住顺安,“这位叫甫顺安,是街西甫班主家公子,也是在下朋友。”
一个功名在身、地位显赫的新科秀才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与贱民是朋友,真正是匪夷所思。
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诸位乡邻,”挺举接道,“既然说到贱籍、贱人,在下这就向大家讲讲这个贱字。什么为贱?贱字左边是个‘贝’,右边是个‘戋’。贝为钱,戋为少,为小。贱字就是钱少,是论货物的。任何货物,钱多即贵,钱少即贱。诸位用这贱字论人,多有不妥。照字面意思,贱人,就是钱少之人。如果钱少为贱,钱多为贵,在下这想问问在场诸位,哪位钱多?”
众人何曾听过这般道理,个个傻了。
挺举再次抱拳:“我相信没有钱多的人。大家钱都不多,所以,都是贱人。既然都是贱人,又为何这般贬损在下这位朋友呢?”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
葛荔也让他的这番逻辑搞晕了,两眼眨巴几下,紧盯住他。
碧瑶显然不服,面色不屑地哼出一声。
阿青听得分明,迅即找到说辞:“喂喂喂,伍秀才,”指指身边的碧瑶,“要照你讲,这位小姐也是贱人了?”
碧瑶眼中射出两道冷蔑的光,直逼伍挺举。
挺举自也认出她了,朝她抱拳:“我没有这么讲。我只是讲,贱是钱少之意。”
秋红愤愤接道:“这家典当行就是我家老爷开的,我家小姐有的是钱!”
阿青如获至宝,欺上一步:“伍秀才,不要以为读几年书就了不起了。你这讲讲,鲁老爷的千金小姐,钱够不够多呀?”
众人无不盯向挺举。
挺举直盯他:“你讲讲,鲁老爷有多少钱?”
阿青看向碧瑶。
碧瑶将脸迈到一边,嘴角哼出一声。
秋红涨红起脸,冲挺举朗声应道:“我家老爷在上海开有钱庄,做有大生意,大银库里银子成堆!”
“请问姑娘,”挺举看向她道,“大银库里能装多少?装一百万两吗?一百万没有一千万多。装一千万两吗?一千万没有一万万多。装一万万两吗?一万万没有十万万多。”朝众人再次拱手,“诸位乡亲,多与少是相对的。多少为多?知足为多。不知足,即使拥有整个天下,仍然觉得少。知足,一文钱就觉得多。”
众人再次震撼。
看到伍挺举如此气盛,连鲁小姐也没看在眼下,董掌柜的脸上挂不住了,上前一步,拱手道:“伍生员,你讲得不错,可老朽听说,甫家的贱籍是万岁爷下旨贬封的,难道万岁爷也贬错了吗?”
董掌柜这一问近乎铁定,无数道目光一齐射向挺举,看他如何应答。
“老掌柜所言不错,”挺举回他一礼,“我这也讲讲贱籍。据我所考,贱籍确为万岁爷所贬,但那是宋、元、明等朝皇帝分别罚贬的。在被罚之前,被贬者非但不是贱人,且大多是贵族出身的有志之士,或为反叛元人,或为不肯归服的前朝遗臣,或为因言获罪,或因其他种种原因,被元代、明代不同的万岁爷贬为贱民,低人一等。所有这些,都是前朝旧事。大清皇帝没有贬过贱民不说,反而旨令削籍。早在大清初年,雍正爷多次削籍。雍正元年,削陕西、甘肃等地贱民籍,雍正八年,削常熟、绍兴等地贱民籍。我们宁波府的贱民籍,大多是从绍兴流浪过来的。我想问问诸位,难道雍正爷的旨意比不上前朝皇帝吗?难道我们不是大清国的子民吗?”
见他讲出这番有鼻子有眼的出处,众人无不惊愕。董掌柜心里叹服,脸上却是无光,朝他略略拱手:“老朽受教了!”悻悻然走回当铺。
“诸位乡邻,”挺举朝众人再一拱手,扶起顺安,“我再讲讲甫家戏班。甫家戏班唱的是宁波走书[2],唱词优雅,曲调畅美,劝人向善,非寻常低俗乡俚可比,登的是大雅之堂,上门邀请甫家班子的多是德高望重、知书达理人家。我的这位兄弟更是不贱,聪明伶俐,好学勤肯,不偷不抢,不赌不淫,敢问诸位父老乡邻何以这般待他?”
见挺举这般有理有据地替他说话,为他洗涮,顺安悲从中生,靠在他身上失声痛哭:“阿哥——”
阿黄看向阿青,阿青的目光溜过人群,看向一个用斗笠遮了脸的人。那人朝他们摆下手,顾自扭身走去。阿青、阿黄等也都分头,悄无声息地溜走。
众人相跟着四散而去。
挺举扶着顺安,正走之间,后面传来一个声音:“伍生员留步!”
挺举扭头,见葛荔手拿柳条,歪头望着他,眼皮一挑:“嘿嘿,没想到你这酸秀才有几下子嗬!”
挺举这也想起方才之事,赶忙拱手:“谢小姐抬爱!”
葛荔扬扬柳条。
挺举老老实实地伸出手掌,闭上眼睛。
葛荔将枝条朝地上一扔:“冲你方才那席话,本小姐这一枝条今日免了!”
挺举拱手作揖:“谢小姐宽宏大量!”
“不过,”葛荔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今日免了,并不是这事体免了。这一枝条本小姐暂且记下,后会有期嗬!”
不及挺举反应,葛荔疾步而去,不一会儿,人已没有踪影。
碧瑶狠扫挺举、顺安一眼,转身走进店里。董掌柜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挺举扶顺安缓步离开。顺安走几步,站住,扭头,目光定定地射向当铺的匾额:茂昌典当行。
挺举扶顺安朝西街走去,行至小河边,顺安不挪步了,歪靠在一棵柳树上,目光痴痴地望着河水。
“阿弟,”挺举不无关切地看着他,“打紧不?要不,咱这快点回去,让你伍叔搭搭脉?”
顺安一动不动。
“阿弟,究底是为啥事体,告诉阿哥!”
顺安缓缓扭过头,两眼痴呆般望着他。
“阿弟?”挺举惊愕了。
“阿哥,”顺安表情绝望,声音颤抖,悲泣道,“我……我哪能出生在这个家里啊,我的阿哥呀……”
“阿弟,甭乱讲,甭乱想!”
“阿哥,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也在心里鄙视我?”
“阿弟,”挺举厉声责道,“你哪能介想哩?没有人鄙视你,没有人看不起你!”
“阿哥,甭再骗我了。所有人都鄙视我,所有人都看不起我,我天生下贱,我天生低人一等,我……”顺安仰天悲鸣,“苍天哪……”
“阿弟,你抬起头来,看着阿哥,看着我的眼睛!”
顺安抬起泪眼,看向挺举。
挺举与他对视,有顷,字字如锤:“你记住,没有人天生下贱。太史公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沧海桑田,朝纲轮替,王侯将相尚且无种,何况阿弟你呢?阿弟,振作起来!没有人看不起你,除非你自己看不起自己。没有人击败你,除非你自己击败自己!”
顺安扑在挺举肩上,号啕大哭:“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