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五十五回一开篇,凤姐小月(流产)了。简简单单几个字一笔扫过,其实这件事非同小可。
这是王熙凤悲剧命运的转折,不可逆转地走向最惨境地。王熙凤极其有才干,和今天的女性不同,《红楼梦》时代的女性不论再能干,都需要依附在家族的平台上发挥,更是依附丈夫才能生存的。而能将这个根基打好的,是以生下属于自己的儿子为前提。凤姐的这次流产引发大出血,那个年代叫作血山崩,别说是生儿子无望,连性命保不保得住都难说。这件事是贾琏后来娶尤二姐的根本底气。
凤姐的病,让贾府在管理上出现了断层。不得已之下,未出阁的探春、宝钗,加上寡妇李纨组成三人管理小组,尽管探春极为出彩,但这个班子也恰恰说明了贾府的确没有了管家之人。三个人特殊的身份决定各有各的不方便,说是三人管理,重要的事上,一定会出现空心地带,这也是荣国府的内患一件件冒出来的原因之一。
未见天日的胎儿之死,是不祥之兆。预示着贾府的覆亡,且毫无回环希望。事物自有它运行的规律,一个家庭或家族,甚至是一个国家,一旦气数尽了,会出现一个很诡异的现象,就是生育力的枯竭。《红楼梦》从开篇到结尾,四大家族无论男女,荷尔蒙的分泌挺旺盛,却无一个新生命出生,这就是败亡之兆。一个王朝要倒了,也会如此。
曹雪芹在贾府还呈盛景之时,安排描写了一件小事,也许就是为王熙凤的这次流产做铺垫,她那时的行为也许就为她悲惨的命运做出了预演。
《红楼梦》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到了山门外,贾府里几十辆车轿马停下,女眷们下车下轿,众仆妇媳妇们围随地风雨不透,高门里的女眷不见外人,也不可被外人看见。不知怎么搞得,清虚观里翦蜡花的一个小道士没有来得及躲出去,这个时候慌不择路往外跑,一头撞进王熙凤的怀里,王熙凤连想也不想,抬手就给了这小道士一个耳光,把这小道士打了个筋斗,嘴里骂着:“野牛*的,胡朝哪里跑!”荣国府里众奴才齐声喝道:“拿、拿、拿!打、打、打!”
读者可以想象一下这个场景,这小道士得吓成什么样子!面对贾府这样的权贵,小道士卑微如蝼蚁。果真众豪奴将他打死了,大约不会留下任何的涟漪。这样的一条小命实在算不得什么。这是在场的所有人的真实感觉。
可是,这种感觉大错特错,贾府众人早已忘了道义,而且背离这次宗教活动的根本。
元春下旨让贾珍带着族人到清虚观跪香拜佛,打三天的平安醮。干什么呢?自然是祈福消灾,一是保佑自己宫里顺遂平安,二是佑护家族富贵长行。这个时候要求所有人人敬畏慈悲。别说是对一个人、一个孩子,就算是对待猫狗动物,都不可伤害。
小道士为什么没有跑出来,他翦蜡花呀,许是工作量太大,许是工作太过认真,许是贪玩忘了时辰,总之,他是在为这次贾府的宗教活动服务的。因为一时疏忽没有及时离开,反遭了一顿打,甚至有可能丧命。宗教活动还未开始,贾府不是积功德,而是开始作孽了。这个为首作孽的,就是王熙凤。
王熙凤来清虚观,她不思考来干什么的,她本质上是来玩儿的,来看戏来凉快的。不论是谁,胆敢冲撞她,那就是在找死。这就是王熙凤的逻辑,也是贾府众恶奴的逻辑。
小道士一头撞进王熙凤的怀里,是有象征意义的。打醮是在端午,我们可以测算一下时间,王熙凤过了大年就小月,这个端午节恰恰就是她怀孕的时间。以因来论结果,小道士这一撞,却是给王熙凤的福气,是给她一次修为和福报的机会,却被她一巴掌扇飞了。这些细节看似毫无关联,其实细想,它们都是曹雪芹特别的用心和提点之处。
后文平儿数落王熙凤:“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为啥掉了呢?曹雪芹可不是唯物主义者,这里面自然有它的因果报应。
这报应太过沉重,这个哥儿掉了,王熙凤将永远失去拥有自己儿子的机会,等于失去了她在贾府最根本的生存根基,没有儿子,终究在家族里不硬气,对贾琏也就失去最为根本的牵制,她最终被休弃,走向了自己哭向金陵事更哀的悲剧结局亦成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