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福建小城泉州,
以“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全城申遗。
它是历史名城、也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
近几年随着旅游业的发展,
这座低调的闽南小城,
也逐渐成为人们热门的旅游目的地。
对于游客来说,
这里有美景和美食。
也有独具当地特色的文艺氛围。
在民宿“麒麒商店”,
住客常为店里定期举办观影、
读诗活动的文艺气质惊叹不已。
小巷弄里的咖啡馆“巴浪鱼”,
也早已成为国内咖啡爱好者的秘密据点。
游人如织的西街上,
文化产业几乎都和一个叫虫虫的女生有紧密的联系。
比起大城市的焦虑和“卷”,
这座小城的年轻人,
正在建造属于自己的“乌托邦”。
在闽南炎热的七月,
我们在这座小城的巷弄或骑楼见到了他们
聊了聊他们的生活选择,
以及这座他们所共同热爱的城市。
撰文 周天澄 责编 陈子文
摄影 王鹏
文艺,且酷爱创业的年轻人
“情愿创业月入四千,也不愿月入八千帮人打工”
7月11日是泉州“不驰名商标”麒麒商店的三周年庆,这个商店位于泉州的老街中山路上,和周边的食肆店家似有不同,门口悬挂着安迪·沃霍儿设计的那根著名的香蕉,“等待喝多”的灯箱会在夜里亮起——这是店主麒麒自己亲手做的。他说,这里好像一个密码,每每会触发“文艺青年”们的会心一笑。
麒麒并不介意被贴上“文青老板”的标签,泉州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不少,大家都喜欢阅读、音乐、电影,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麒麒商店由寓所、综合商店、街头美术馆三部分组成。二楼以上是寓所,当作民宿出租。一楼的综合商店和街头美术馆贯通,宽敞明亮,书籍、唱片堆得犹如一家书店,街头美术馆里陈列着几件木雕——是当地的一对年轻艺术家兄弟的作品,构成了这场名为“托山的人”的小小展览。
麒麒是泉州本地人,对于泉州历史了如指掌。除了在宁波念了四年大学,他大部分的人生都在这座古老富庶的福建小城度过。2008年,他大学毕业,没有去大城市,直接回到了家乡。他对这座城市,有强烈的归属感。
后来,随着父亲过世、弟妹相继离开泉州求学工作,他顺理成章地留在了家中,方便照顾母亲。回到泉州后的几年里,他做过杂志、做过广告,最终发现自己无法忍受广告公司的加班压力,决定开起自己的空间。
周年庆的当天下午开始,不断有人涌进来,彼此之间仿佛都颇为熟识,年龄跨度从00后到70后横跨了几个代际,其中也包括麒麒“回到泉州后交到的最重要的朋友”——亚三,经营着巴浪鱼咖啡馆;虫虫,经营着芥子书屋、美好生活小酒馆等等一系列文化空间。
某种程度上,他们代表了泉州这座城市里许多年轻人的一种面貌——文艺,却酷爱创业,彼此之间有紧密的联结。
麒麒解释说,可能和泉州的重商传统有关。
泉州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自唐代起已经是国内的重要港口;宋元时期,泉州是世界范围内最大的港口之一。到了现代,泉州的市场主体数二十年来都是全省第一。
换句话说,泉州人酷爱创业。
泉州的年轻人创业,几乎总能得到家庭的理解和支持——毕竟许多父辈祖辈也都是这么过来的。麒麒自己也是如此,他在泉州的农村出生成长,后来家里搬到了城中,父辈为了生计经营了一家小厂。他说泉州的年轻人往往“情愿创业月入四千,也不愿月入八千帮人打工”。
他们彼此之间的帮衬和熟悉,也是这座城市的独特生态——泉州的老城区以古城墙为界限,面积非常小,大约只有6平方公里,但这里集中了商业和文化的资源,所以青年人之间的往来沟通极其频繁便捷。麒麒对此深有体会,“有时候,一晚上换三个地方,三次可以遇到同一波人”。
咖啡馆与人情味
“有场所精神的空间会更长久”
亚三的巴浪鱼咖啡馆是很多游客认识泉州、来到泉州旅游的理由。咖啡馆在二楼,一楼是女主人阿梅所经营的“赤子空间”。
这里既是服装买手店、也是小型美术馆。时值“赤子”和深圳雅昌艺术图书馆合作,承办了“器物-家-世界”海上丝绸之路书展,空间的结构被调整过,辟出一方区域,专门陈设了相关的图书。两根船木充当了书架的功能。
仔细观察,不难发现这个空间好像一艘抽象的船——墙上挂着海边捡来的船板,店内陈设着船上拆下来的螺旋桨、惠安女(注:泉州惠安县惠东半岛海边的一群特殊的民间风情女子)的草帽以及白色的海螺。这是阿梅的审美,她自小在漳州海边长大,对海和船都有深刻的情结。
阿梅原先在厦门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和泉州的亚三恋爱,于是也来到泉州。2015年,她先在承天巷的深处做起了“赤子”;2017年,“赤子”的楼上开起了巴浪鱼。
相比起繁华的商业街,这栋巷子深处的小楼不算是交通最方便,但是离著名的景点承天寺很近——他们都很爱这个美妙的寺庙及周边的街景,选址在这里,也是为了方便自己在这里散步。
阿梅在“赤子”做过不少尝试,一周年的时候,她办了一次名为“阮这个角头”(闽南语,意即“我们这个角落”)的摄影展,拍摄的对象,就是承天巷里的街坊四邻——花生汤的老铺、开了七十年的理发店、邻家炸油条的女孩。她说拍摄过程中有人很配合、有人也会表现出设防,但当最后照片展出,被拍摄的对象往往都是第一次看到自己被这样呈现,大家都表现出了好奇和兴奋。
这场摄影展甚至促成了一些奇妙的缘分。拍摄过程中,他们认识了理发师小怣师傅,他和父亲两代人,经营一家存在了七十年的理发店,却因为时代冲刷,在那一年难以为继。店中有两把有百年历史的理发椅,阿梅买了下来,并索性让小怣师傅和他的手艺入驻这个空间。理发椅被放在一楼,给小怣师傅提前打个电话,他就会过来为客人理发。
巴浪鱼的一道招牌“油条阿芙佳朵”灵感也来自“角头”,油条是从巴浪鱼对面的油条铺买来,许多客人也因此熟识了油条铺扎羊角辫的小女孩阿诗。因为油条下午才有,巴浪鱼的油条阿芙佳朵也需要等到四点以后才开始销售。
近来,阿诗上了小学,油条铺也搬了家,仍然在巷子里,和巴浪鱼的距离“从十步变成五十步”。在角头,变化都是缓慢发生的。
阿梅把外面的世界带到了赤子来,亚三则把咖啡从巴浪鱼带了出去。他这些年陆陆续续地在做着“流动咖啡馆”的活动,带着咖啡到过泉州的大小庙宇,也去过临近的乡镇,就为了冲一杯咖啡给那些原本可能接触不到咖啡的人。
巴浪鱼的“流动咖啡馆”,在人民影剧院。大爷们表示“咖啡跟浓茶差不多”,图源微博@巴浪鱼咖啡LocalFishCoffee
“乡镇现在的空心化趋势非常严重,青年人都去了城市,剩下的基本上都是幼童或老人。我和阿梅都是从乡镇走出,把咖啡带去乡镇倒不是为了真的培养什么消费习惯,只希望那些老人喝过咖啡,可以打开和晚辈的一个话题,这就够了。”亚三这样解释自己的“乡镇计划”。
亚三说自己家里只是非常普通的农民家庭,他在这里土生土长,但成长之路也并不特别循规蹈矩。更年轻一些的时候他在独立书店工作,之后又转向成为咖啡师,再之后建立了自己的咖啡品牌。
除了那些用足心思的巧思,店里也放着足够“文艺”的唱片和书本杂志,从社科到文学再到影像图册无所不包。“甚至还被偷过,有个客人一次偷了好几本书和画册走,有些现在已经绝版了。”亚三和阿梅很心疼,店内放着的这些东西都是他们的心头好,除了花费金钱购买,也要花费时间精力去搜罗,但他们还是决定继续在这个公开的空间里保留他们的心爱之物。
“其实我们也完全想得到,一本书这样公开放置一年两年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我自己是被这些东西滋养过的,我还是愿意让咖啡馆作为一个平台,使得这些东西仍然可以去滋养更多人。”
阿梅说,“我觉得这个空间有场所精神真的很重要,我们把自己喜欢的东西放在这里,对其他人产生影响,这是空间能够长久的一个原因”。
一家书屋,和文化品牌的尝试
“构建一个泉州本土的文化空间,类似798那样”
我们在西街的芥子书屋见到虫虫的时候,她正在用方言讲电话,情绪听起来有点激动。电话挂掉之后她解释说,随着近两年泉州的旅游业快速发展,西街作为一个景点步行街,房租水涨船高,芥子书屋的房东打电话来要求涨租金,她也感到一丝为难。
芥子书屋在国内的独立书店里算是小有名气,但空间只是窄窄两层,楼梯颇陡峭,书本被挤挤挨挨地堆在内嵌的柜子里。
书屋里有新书也有旧书,大部分都很有闽南本土特色,从闽南某地的县志到名不见经传的本土文学都有涵盖。这也是虫虫摸索多年后的心得:“其实在这么小小的店面,特意找来的很多客人都已经游历了四方,他们最想了解的其实就是本土的文化。我们这里经常有在做博士论文或是田野调查的学者来找资料,也经常能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找到的时候,他们其实是会非常兴奋的。”
虫虫和店长彬彬自嘲“看到什么好东西都想往空间里拿”,所以这么小的空间里,还零碎搭售本土艺术家的小作品和设计师做的首饰,应了“芥子纳须弥”的用意。二楼是天台,常对各类活动开放:书籍分享、手工教学、读书会等等。几平米的天台,据说最多容纳过40个人。
虫虫是80后,从厦门大学油画系毕业后,回到家乡泉州先当了几年老师。这是上一辈眼中最“稳定”的选择,但她自己为此感到颇为苦闷:读油画系时的艺术热情在这种人生轨道里,似乎看不到什么出口。
2009年,她从轨道里跳出来,开始做一些策展类的工作。“那时候,泉州的所谓文创环境和现在还完全不一样——那时候甚至都不太有人提及这个概念,城市又留不住年轻人,所以就想做一些新鲜的事试试看。”
在当时的虫虫看来,泉州是文化产业的富矿,但当时的氛围更偏向传统,她想要学习北上等大城市的空间经验(“类似于798那样”),构建一个泉州本土的文化空间。
于是有了183艺术空间,这在在当时的泉州算得上很新潮,形式类似于一个咖啡馆,可以承办沙龙、live演出,也可以做当代展览。亚三和麒麒等等一干朋友,也都是和虫虫在这里相识,并成为互相影响的重要朋友。
“我也去北漂过几个月,也是帮人做策展一类的工作,毕竟年轻人多少还是有走出去的愿望。但在北京的时候觉得自己特别渺小,而大城市又感觉特别冷漠,对当时的我来说蛮难适应的,于是还是回到泉州了。”
之后,这些尝试几经变化,虫虫进驻到西街,建立起了“美好生活”文化品牌,和与志同道合的小伙伴们一起开设了芥子书屋、美好生活小酒馆、187旧馆驿民宿、美好生活沙茶面店等等,这是虫虫经营了几年之后的的启发,“其实纯粹做艺术类的尝试是很艰难的,我就想做一些更加实体的业务。”
虫虫进驻西街快十年,得了个“西街一姐”的名号。说是生意,似乎又因为这座城市的小和便利,经营这一切的总是那一批意气相投的青年人。
困顿和出口
这样的生活很容易被人羡慕。那些慕名找到巴浪鱼的游客、旅行住到麒麒商店的情侣、误入美好生活小酒馆的青年,在一番攀谈和了解之后很容易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好羡慕你们啊,我也想开一家这样的店”。
麒麒每每都会回应说,只要你能够耐得住贫穷和寂寞就可以。
他在周年庆活动的推送里说自己的麒麒商店“三年有余,无所成,本不敢声张”,又提到,这个空间是在“勉强维持”。
而对于芥子书屋,大多数游客都不会在这个逼仄的书屋里驻足挑选一本书。“因为西街没有公共卫生间,好多游客都把书屋当成厕所用。”虫虫很无奈,但也没什么办法的样子。
究其原因,泉州本地的圈子和市场太小,即使这两年的泉州成了热门旅游城市,来的人多了,但房租也涨了上来,过去只有老铺和老人的西街逐渐开满了奶茶店和炸串店,旧的店家依次关闭。“乌托邦”并没有真的因此获益。
泉州的城市生态滋养了这群人,让他们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但也未尝不是一种限制。“过去是节奏太慢,但这几年又好像变得太快了。”在虫虫原本的计划中,“美好生活”入驻西街,可能需要起码十年的时间来沉淀和发展——她骨子里有泉州人的慢节奏和耐心。到了今年,差不多刚好十年,环境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
所以阿梅一直很坚定地相信,还是要有“走出去”的意愿和实践。她和亚三留守泉州,但每年都会花很多时间去更大的城市或是其他国家游历,学习的范围也不仅限于咖啡这一项事业,他们逛美术馆、家居店、复合艺术空间,他们再次用到了“滋养”这个词,即使在做一个实体的在地空间、即使扎根于这个城市,“还是要保持一个开放的心态”。
从一楼到二楼的楼梯,墙面上凿出的两个不规则的洞是巴浪鱼的特色。阿梅解释说,这个视角,代表了一种人在上楼时的“好奇心”。这个本来是因地制宜的创意,引发了许多咖啡馆的模仿。
这种向外打开的姿态不是单向的,随着泉州文旅的发展和咖啡文化的流行,近来找到巴浪鱼的客人,许多都来自北上广深这样的大城市。
他们彼此之间的密切联系也使得他们之间存在一种相对独立的共生和共同成长。冲咖啡的手艺、器皿挑选的眼光、对于书本和音乐的品味、调酒的配方,这些东西甚至不需要刻意交流,天长日久,他们都看到彼此的成长。
重要的是,他们都对这座小城有一种深刻的爱意。亚三和阿梅夫妇现在每天都要带着新生的女儿小渔出门遛弯,足迹从承天寺一路到文庙广场再到关帝庙,阿梅拍下泉州大小“角头”的照片放到网上。
很多人都说,因此喜欢上了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