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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珍:时间开始了

文珍:时间开始了

“时间开始了。”在看似无尽的序列里的某个点停下,有人突然说。

我一直喜欢《时间简史》第二章里那句著名的话:“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意味着,宇宙必须有个开端,并且可能有个终结。”

这很像一个故事的讲法。故事总有开头,有结尾。而关键在于怎样从开端的a,抵达终结的z?

“所以还记得双生子佯谬的概念吗?一对孪生子,那个离开地球越远的,只要摆脱了引力的限制,就会显得比地面上的同胞兄弟更年轻一点。在无垠的空间里,那些在宇宙飞船上星际旅行的人,他们仿佛长生不老。”

这也是无数科幻小说的母题:只要相对时间的流逝发生了变化,就会制造出更多的错失、差异和别离。虽然我觉得其实不必设置这样困难的障碍,就算两个人同在山顶或山脚,或者手拉手地经过一切地方,最终也有可能不能理解彼此而分开。

是因为我们知道对方的心声,其实永远都不是当下真正的想法,而只是过去某种心境的折射吗?类似此刻看到的夜空中的星星,永远都只是亿万年前的残象。光从时空中传递需要时间。

同理,一句表白被说出,过程中注意到听者的脸色变了好几次。但再怎样,想好要说的话仍要硬着头皮说完,说了却完全没有达到想要的效果。几乎甫一出口,那些怀着忐忑与无尽爱意说出的言语就像水蒸气一样快速消失在过分干燥的空气里,无影无踪,甚至不像加湿器用得久了,出口处会留下白色的印迹。有人说那是水垢,还有一些人说是有害物质。自从我们稍微懂得一点科学后,会发现对人体有害的东西总是那么多。但是,“更多的人最后死于心碎”。

我的意思是,让人难过的不是最终留下的那些,而是永恒地消失在时空里的那些。所有对过去的追忆都是徒劳的,即便普鲁斯特那三卷本皇皇巨著,其实应该翻译成《寻找过去的时间》。他写下时其实就已经知道了,时间是找不到的。

但他仍然要写。花更多时间去写,一边写一边失去更多。

有时候,有一种感觉好像一切都已结束了;但是有可能还并没有开始。

我是说,在我自己的相对时间里。

我似乎知道我在写什么。也知道自己想要写什么,现实和梦想之间的差距在哪,个人能力的局限在哪。想要解决这些问题,惟一的办法就是继续写下去。“同时,继续热爱生活下去?”

现在对爱这件事的看法也越来越糊涂了。我喜欢温柔的情感,喜欢被爱。就像杜拉斯说:“我不喜欢那个中国人……但我爱这个男人对我的爱,还有那情欲。”

写爱情小说的人也依然不知道,如何正确地、恰如其分地去爱。每个人都渴望被爱。

“喜欢一个人,就是一直想着他。”

不对。也许你只是希望被惦记。你好奇的只是对方是否同等程度地对你好奇。

“喜欢一个人,就去找他。”

但找他只是为了让他感动,然后对你更好。

“喜欢一个人,就是为他做许多事。只要他接受你就很高兴了,比如做饭给他吃而他吃得很香……”

我相信最后的这种牺牲或许是可以短暂存在的,但完全纯粹无私的恋慕是那么少,最多也只是为了让对方更意识到你的好,更喜欢你罢了。

即便暗恋也仍有重量。想象一个人想象得久了,那个人就在幻觉中变成了实体,会自由行动和说话,也会如同生活中的人一样愤怒或忧伤。你把时间投入在这虚幻人物身上,给他补充许多值得被爱(实际上也许并不存在)的品质。你寻求这个人走过你身边时的眼神。你替他设想遇事作出的抉择。你盲目捕捉一切蛛丝马迹,希望找到他也对你另眼相看的证据。症状更严重一些的人就得了所谓的钟情妄想症:他幻想中的暗恋对象,和实际生活中的形象重合起来。他开始分不清楚何谓真实、何谓虚幻、何谓真假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有的时候,这样的人侥幸成了疯狂的小说家。他们必须在意念中真实地看到那些人物在行动才能如实地将之记录下来。当然更多的时候,这种创作状态类似一种诞妄不经,因为他一边书写,一边看见,自己也化身其中,变成了里面讨喜或惹憎者。

另一些时候,这样的人是很主观的读者。他一边读,一边相信,非常顺利地就进入了他人的梦境,开始做起自己的梦来。

这些都是时间的魔术。《资本论》里,劳动者花费剩余时间创造剩余价值。而在小说家的宇宙里,所有格外思考过的时间,都会让这个虚妄世界细节更多、建筑更牢固。而更多的读者进入,也会被更多重重叠叠的影像迷惑,在迷宫里一时不得脱身。

我怀疑《红楼梦》里的太虚幻境,其实就是一章关于虚构的虚构。多重虚构就像两面相对的镜子,不断折射出无穷入口,却始终找不到那个真正的门。但没关系,只要稍微改变一下镜子角度,或打碎其中一面,幻觉的可怖力量就会消失。书被合上了。痛哭不已的作者和读者都抬起头来,神情茫然,好比做了一场大梦。

梦中的时间也和文学作品里的时间很像。“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古人很早就知道意识流了。也很早就懂得了思想可以畅游无极。

关于时间的另一个想象是身处荒岛。所谓的荒岛,也许就和宇宙黑洞差不多。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竞争者,没有见证人。但为好理解起见,还是假设住在荒岛上。没有人再喜欢或讨厌自己,也不必费心取悦别人,与人争斗。熟透的果实从树上落下,很容易就可以捕到鱼。这样的状态仿佛可以永恒,但仔细一想又觉得非常寂寞。

想象一个没有伤害、没有期待、也没有误解的人生:一个人在荒岛上(黑洞中),永远没有逃离的可能,这样的活着大概最接近于活着本身,像猫、狗、牛、马、昆虫乃至于任何微生物一般地活着。

通常认为,人类和其他所有生物的区别,也许就在于意义:我们探求活着的意义。一旦发现活着的意义变成了活着本身,就像贪吃蛇一样吞掉了自己的尾巴。

一些写法古典的科幻文学或冒险小说里,也有强悍的船长会把自己的创造力用于建造一个无人知道的地宫,里面有发电设备,珍奇的海陆藏品,甚至也会有供他驱役的奴隶——他们不被看成是平等的“人”的存在,作用和家畜相类。但是在最近一些年的科幻小说里,比如博尔赫斯激赏过的卡萨雷斯的《莫雷尔的发明》里,遇难者来到一个荒岛上看到的所有人事,其实都是过去某个瞬间场景的机械再现。好比那些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以及总有人在特殊地点听到古代战场的杀戮和惨呼。

这种近乎幻念的再现也许太不可靠也太无聊了一点。我们还是回到古典写法上来:孤独者苦心孤诣的经营,动力大概来自一种延迟的想象和个人英雄主义:他相信终有一天会有人来到此发现他留下的所有密码。

这还不是“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而有点类似民间艺人花费大量时间雕琢碗底花纹,也类似写作。写作者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作品将会在什么时候被什么人看到,又会在人们心中激发出怎样的波澜和涟漪。但他只能持续地写下去。

这种写给陌生人的情书,也许才是自我恋的终极体现、也是彻底地忘记自身。渴求爱而不得的人把得到爱的惟一可能放在许多年以后,放在自己终结再往后,而想象他人时间的开端。打开一本书时,“时间开始了”,一个小小的宇宙就此无序、熵增、崩解,又随着书页的合上热寂。

读完一本书的前后,看似没有区别,其实还是有一些什么变化悄悄发生了——我们的晚唐有个诗人叫李商隐,其实很早就用诗意的方式对时间相对论作出了诠释: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情事发生之初,诗人已经怅惘,知道一切太好了必定不会久长;因此一边嗒然沉醉,一面惆怅万端。而写作不断开始,又不断终结。每一次都是崭新的冒险。

好在仍有一代代写作者前仆后继,一旦踏上这条光荣的荆棘路的人,多半也甘于冒永远不被人发现、理解和记住的风险:毕竟,作品被人读到、理解乃至于喜爱是奇迹本身:就像走在路上,一抬头正巧看见了亿万年前的星星。而孤独者饿着肚子建造一切的时候,除了疯癫、儋妄、迷狂与热情,别无其他。

来源: 原乡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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