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塞俄比亚,中国发展模式“走出去”的典范,从2004—2018年年GDP增长均超过10%,高速发展让埃塞俄比亚成为世界各国津津乐道的投资和旅游热土,更赢得了“非洲小中国”的称号。但随着2018年埃塞政坛重新洗牌以及2020年10月与提人阵爆发在提格雷的内战,突如其来的反转让世界目瞪口呆,但更诡异的是,当年11月10日厄立特里亚派遣部队参与攻击提格雷,随后提人阵又还以颜色,发射导弹攻击其首都阿斯马拉机场…。我们不仅疑惑,埃塞俄比亚的提格雷人与厄立特里亚同宗同源,为何势同水火兄弟阋墙?
山川相连,日月同天
厄立特里亚(Eritrea)位于非洲东北部,西邻苏丹,南邻埃塞俄比亚、吉布提,东隔红海与沙特阿拉伯、也门相望,是扼红海进出印度洋的门户。地形上以高原和平原为主,若按照地理区域划分可以分为四个部分,占其主体的中部高原是“非洲屋脊”埃塞俄比亚高原的延伸部分,海拔在1800-3000米之间,气候宜人降水较多,费尔非尔更是东非降雨最多的地区。分布在高原之上的山间河谷一直延伸到埃塞俄比亚,集中了全国大部分的农业区和人口,是厄立特里亚的核心,比如首都阿斯马拉。
高原西侧是海拔1000米左右的丘陵地带,与苏丹接壤,这里是尼罗河支流阿斯特拉河上游的一部分;高原东侧是海拔500米以上的东部低地和500米以下的沿海平原,地球上最热、最低的科巴尔低地分布其间,低于海平面75米。虽然是沿海平原,但却不过是红海沿岸一片长达1200公里的荒漠。这主要是由于厄立特里亚位于北纬12°-18°之间,干燥的东北信风与副热带高压控制下,使得这片土地被热带沙漠气候覆盖,高温且干旱。
沿海荒漠再往东便是红海分布的属于厄立特里亚的多座群岛,如达赫拉克群岛。夹在厄立特里亚与也门之间的这段红海颇为狭窄,最窄处的曼德海峡便是红海通往印度洋的咽喉,而这些珊瑚岛屿便成了阿拉伯半岛与埃塞俄比亚高原往来的中继站,在三千多年前的古典时期,阿拉伯、犹太人曾通过此地去往埃塞俄比亚,并建立了强盛一时的阿克苏姆帝国。
自古以来,同宗同源
从地缘的角度来看,厄立特里亚与埃塞俄比亚具有高度相关性,无论是厄立特里亚主体部分的高原是埃塞俄比亚高原的组成部分,还是东部贯穿埃塞领土的东非大裂谷同样延申至厄立特里亚。所以拥有3000年文明史的埃塞俄比亚,其文明史的第一个高峰阿克苏姆帝国(存在于约公元100–940年)其核心领土便是在埃塞北部的提格雷州和厄立特里亚,特别是提格雷州的阿克苏姆作为帝国的都城,至今仍存在大量可追溯到公元1-13世纪之间的遗迹,包括完整的方尖碑、大型石柱、皇家墓地和古代城堡遗迹。
作为一个相当于中国汉朝的存在,阿克苏姆帝国是当时东罗马帝国和波斯帝国之间最强大的国家,深深影响到了后世千年的埃塞历史进程。而缔造阿克苏姆帝国的古代高原居民,经过长时间演化,便逐渐分化为如今埃塞的提格雷人和阿姆哈拉人和厄立特里亚的提格雷尼亚人,其中提格雷人占埃塞总人口8%,居住在高原北部;占埃塞总人口30%的阿姆哈拉人则居住在高原中南部,提格雷尼亚人占厄立特里亚总人口一半,主导厄立特里亚国家事务。
这三个民族都信奉传统的基督教科普特正教,语言相近,都属于西亚的闪米特语族,都认为自己是示巴女王与古以色列王国所罗门王的后裔。提格雷人历史上多出猛将,阿姆哈拉人则凭借人口优势和政治地位长期主导埃塞历史,不同的是提格雷人与提格雷尼亚人几乎清一色的笃信科普特正教,而阿姆哈拉人则有18%的人口信仰伊斯兰教。也就是说,如今处于埃塞边缘的提格雷和厄立特里亚反而更像是埃塞正统。
到公元7世纪,阿拉伯帝国异军突起,阿克苏姆彻底失去阿拉伯半岛南部的也门地区,与海外的联系也全被隔绝,红海区域贸易通道的丧失给了这个贸易立国的帝国一记重锤,再加上自然资源枯竭、内部斗争等因素,阿克苏姆王国还是在公元10世纪左右走向消亡。此后虽然有阿克苏姆皇族后裔相继建立扎格维王朝、所罗门王朝(即埃塞俄比亚帝国1270-1974年),但统治中心明显转移到埃塞中南部的绍阿地区。
再加上伊斯兰教的传播,作为埃塞早期文明发祥地的厄立特里亚与埃塞高原内陆地区的差异越来越大。后来在西方殖民时代,虽然埃塞皇帝孟尼利克二世在1896年成功领导了第一次抗击意大利入侵的卫国战争,使意大利签订《亚的斯亚贝巴条约》,承认埃塞俄比亚独立。埃塞由此成为近代非洲仅有的两个未沦为欧洲殖民地的国家之一。但处于埃塞边缘地带的厄立特里亚却并没那么幸运了,早在1890年就遭侵略,脱离埃塞成为意大利的殖民地,从此二者地缘割裂,关系开始走远。
喜结联邦,悔不当初
1935年10月3日法西斯独裁者墨索里尼治下的意大利卷土重来,最终埃塞第二次抗击意大利殖民战争失败,导致全境沦陷。但这次意埃战争被认为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哨战之一,随着二战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埃塞俄比亚帝国的末代皇帝海尔·塞拉西一世于1942年随英军归国复位。之后美欧便成了塞拉西一世倚重的“大腿”,为纳投名状更是参加了朝鲜战争,充当美国马前卒,尽管在上甘岭战役中被志愿军一顿胖揍。但也获得了美国的欢心,不但得到了大量经济援助,美英更是把托管的厄立特里亚“送给”埃塞。
只是此时的厄立特里亚虽与埃塞俄比亚结成联邦,但享有高度自治权,有自己的宪法和议会。此时按说埃塞俄比亚是加强二者融合的,但老皇帝治下的埃塞依然是一个陈旧的封建国家,其前期开展的近代化改革带来的红利已被贵族阶层瓜分殆尽,改革陷入停滞,政治体制低效且僵化,民生凋敝饥荒频发,根本无力应对民族觉醒、社会主义思潮带来的挑战,自身尚且自顾不暇,所以对厄立特里亚几乎是放任自治的状态。
于是在此期间,厄立特里亚便有部分穆斯林精英成立了谋求独立的左翼政党厄立特里亚解放阵线(简称厄革阵ELF),到1962年厄解阵进入西部丘陵的穆斯林聚集区(靠近苏丹)打游击,但此时中部高原上的基督徒对穆斯林领导的厄解阵并不感冒,持一种不支持不反对的态度。按说埃塞完全可以利用厄立特里亚的内部分歧,采用“打一方拉一方”的策略维护大一统,但老皇帝却选择了强硬的取消联邦制,废除厄立特里亚高度自治权的做法,解散其议会,强行划为埃塞的第14个省,并派军进入厄立特里亚平叛。
结果此举逼迫大量曾在意大利殖民体系内的精英阶层(基督徒)转而加入厄解阵,厄立特里亚与埃塞长达30年的战争正式开始,即使埃塞国内政权更迭,战争仍在继续,直到1993年厄立特里亚独立时还是敌对状态。这步“臭棋”不仅使埃塞俄比亚彻底失去1350公里长的海岸线,沦为一个内陆国,而且还培养出了日后主政埃塞的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简称提人阵)。
昔日“小弟”,今日“大哥”
此时还是塞拉西一世时期,厄解阵(后分裂为极左翼的厄人阵)为了减轻自身压力,于是便偷偷支持埃塞内部的反对势力,这些反对势力中发展最快的便是提人阵。受1958年和1972年的两次大饥荒影响,埃塞政府拒绝赈济还试图封锁消息骚操作让提格雷地区反抗意志强烈,即便是1974年门格斯图政变罢黜了老皇帝塞拉西一世,建立了共产共和国后依然如此。
可以说,提人阵在厄解阵的扶持下发展壮大,到1989年提人阵联合埃塞国内的阿姆哈拉民族民主运动、奥罗莫人民民主组织和南埃塞俄比亚人民民主阵线组建埃塞俄比亚人民革命民主阵线(即埃革阵),并在1991年提人阵同厄人阵联手推翻统治埃塞14年的门格斯图亲苏政权。同时厄人阵也控制了厄立特里亚全境,成立了临时政府。面对厄立特里亚的独立大势,埃革阵虽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只得表示厄立特里亚可以通过全民公决决定是否独立。1993年,厄立特里亚最终宣告独立。
但此时的埃革阵已不是当年的厄人阵庇护下的地方武装,而是埃塞俄比亚的执政党,在对待与厄立特里亚的边界问题上,就必须站在埃塞领导者的角度维护本国领土主权,所以两国边界始终无法达成一致,只得继续沿用意大利殖民时期模糊不清的边界,争端在所难免。其中两国争议的焦点就在位于边界上的小镇巴德梅,巴德梅面积虽小却是提人阵的龙兴之地,也是提人阵领导人、现埃塞政权“国父”梅莱斯·泽纳维的老家。体会一下,诗仙李白的出生地碎叶城(即托克马克),如今却在吉尔吉斯斯坦,对国人而言是不是有些尴尬?
所以尽管梅莱斯·泽纳维领导的提人阵与和伊萨亚斯·阿费沃尔基领导的厄人阵,曾有二十余年的革命友谊,但在一系列的边境冲突中消耗得所剩无几,于是1998年当厄立特里亚出兵占领巴德梅后,在血统上高度相近的提格雷人与厄立特里亚人,便爆发了争夺巴德梅的边境战争,结果造成了大约10万人死亡,其伤亡规模和工业化大屠杀的惨烈程度堪比二战,而这场战争无意义消耗人命的方式如同一战时西线战场上“绞肉机”的索姆河战役。
直到2000年两国在国际社会的介入下停战,并签署了《阿尔及尔和平协议》,但武装对峙一直持续到2018年,新上任的埃塞总理阿比·艾哈迈德·阿里(奥罗莫人)解散埃革阵另组繁荣党,一直是埃革阵领头羊的提人阵(提格雷人)失势,阿比便以放弃巴德梅镇的代价,与厄立特里亚达成和解,埃厄战争结束,阿比也因此获得2019年的诺贝尔和平奖。但此举进一步加重了提人阵与阿比政府矛盾,为2020年埃塞俄比亚内战爆发埋下了隐患。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提人阵在埃塞政坛的失势与一众骨干元老相继离世密不可分,特别是2012年8月20日,执掌埃塞21年大权的梅莱斯·泽纳维因病逝世,凭一人之力建立并维系领导埃塞地位的提人阵突然失去了领头羊。随后2013年尽管政权顺利过渡给时任副总理的海尔马里亚姆·德萨莱尼(南方沃莱塔人)和穆拉图·特肖梅(奥洛莫人)总统,但提人阵对埃塞政权的掌控逐渐失序。
最终在2018年新任总理阿比的一番操作之下,提人阵的时代成为了过去。毕竟提人阵所依托的提格雷人仅占埃塞总人口的8%,尽管在文化、历史方面占优,但远不能弥补人数较少带来的劣势。能从1991年至2018年占据埃塞政权高位,很大程度上依靠革命时代的贡献与对军队的控制,但随着老一代大佬们的相继离世,新生代的领导阶层已没有足够的威望和权势去巩固提人阵在埃塞国家中的地位,于是便退化成了地方性政党。
当阿比总理以让出巴德梅镇的代价,完成埃塞俄比亚与厄立特里亚的和解时,曾经为了争夺巴德梅流血伤亡上万人的提格雷人愤怒异常,他们认为总理阿比抹杀了自己长期奋战在前线抵抗厄立特里亚的贡献,牺牲了自己的利益,深觉不公,深受伤害。但对厄立特里亚来说,埃厄之间持续二十余年战争的这笔账,肯定还是要算在“背信弃义”的提人阵头上的,所以当2020年提人阵武装与埃塞国防军爆发内战时,对厄立特里亚来说,就是一个难得的复仇机会。
实际上,厄立特里亚至今还是世界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即便是丰收年,粮食自给率也仅为60%~70%。而掌握厄立特里亚大权27年的厄人阵主席阿费沃尔基,由于对内缺乏执政基础(如经济建设),那么以交战的名义,掌控全国资源,高压统治厄立特里亚便成了最正当的解释。据某人权组织(2021年被批为反华机构)的数据,到2016年已有12%的人口从厄立特里亚逃离,其中大部分是为了躲避已经强迫数万人“服兵役”的无限期强制征兵制度。
说起来也颇为“神奇”,这些厄立特里亚难民逃亡的主要去处竟然是与自己国家水火不容的埃塞提格雷州,目前在提格雷州境内有10多万厄立特里亚难民,它们居住在联合国难民营靠救济维持生活。但由于埃塞内战在提格雷州爆发,联合国人员陆续撤离,战争封锁、补给切断以及成为发泄仇恨的目标,逐渐将他们逼上绝路。
时间会告诉最终答案
2020年埃塞俄比亚内战牵一发动全身,注定会改写自1991年以来埃塞俄比亚的历史进程,身处漩涡中心的提格雷人和提人阵将何去何从,不甘心看热闹参与进来的厄立特里亚又会扮演什么角色,这些只能交给时间来解答。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总理阿比通过这次颇为冒险的军事行动重创了提人阵的地方势力,对其他不听从亚的斯亚贝巴指令或存在分离主义倾向的政治团体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对埃塞国家的整合而言,算是向前又迈了一步。
但对于同宗同源的提格雷与厄立特里亚来说,裂痕恐怕更深了,结下的血仇也更加难解,上世纪革命年代曾提出过的大提格雷概念,或许永远也不会有实现的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