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陈庆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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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亘在村子中央的小河,由南至北,蜿蜒流淌,灌溉着两岸的庄稼,养活着一代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庄户人,以及那土地上的生灵们,而我,就是其中一个。
那时候,水真清,河面上游弋着一种叫不上名字的水族,长相不怎么讨人喜欢,却有水上飘的本领。它们拥有精瘦的身材和细长的腿,可以在水面上快速滑来滑去,像一个技巧娴熟的冰上运动员。我们叫它香油撇子。河水里面有鱼,野生的,大多数是鲫鱼,喜欢潜藏在河床上的淤泥里。百无聊赖的暑假,我们最喜欢的消遣就是约几个小伙伴,脱个精光,嘻嘻哈哈扑扑嗵嗵跳将到河里,一个猛子下去,从水面钻出来的时候,总有人手里攥着一尾鱼。
庄稼需要浇灌的季节,也有一些长相奇特的鱼类,随着小河的流水,从远处漂泊到这里。有一种嘴巴像针一样尖尖长长的鱼,模样像解放军画报上的战斗机,看似凶猛,性格却十分温顺,成群结队闯进我们快乐的暑假生活里。生物界有其独特的生存秩序,凡是弱小的动物,总喜欢群居,比如鸟类,食草动物,还有苍蝇,它们要依靠集体的力量攫取生存下去的权力。食肉类的动物则不同,除了狼群,大多数喜欢独来独往,无拘无束,天地之间独往来。
我喜欢一种叫参条子的鱼,瘦瘦长长,喜欢成群结队地浮在水面上,由于它们的存在,整条小河都充满了生活的气息。但它们游的飞快,无论是鱼钩,还是鱼钗,都很难捕捉到它们。那时姥爷还健在,他找来一个Y形的树叉,用绿色纱窗帮我做了一个渔具,模样与传统中的渔具相去甚远,看起来又土又丑,捉鱼却很实用。
我喜欢端着它在小河边捉参条子,鱼在水面上跑,我穿一条裤衩,端着网在后面追,虽然目标明确,但收效甚微,有时候半天捉不到一条,却乐在其中。后来村里的小伙伴人人都装备了与我同款的渔具,我失去了存在感,把网扔在角落里。
冬天,河面上结了冰,不厚,也不薄,刚好禁得起我们骚动不安的身体。急不可耐的小伙伴,先是一只脚踏在冻得坚硬的河沿上,一只脚踩在冰面上试探,像踩弹簧一样反复几次,证实安全后,才兴高采烈地把自己的身体完全交给冰面。从冰面上过河,给人一种征服自然的快感。更重要的是,可以缩短前往学校的距离,不用再绕到村子“中央大街”上横跨小河两岸的那座石拱桥。
家长们是严格禁止孩子们踩着河面去学校的,尽管河水并不深,但在冰冷的冬季,仍潜在着未知的危险。大人们对大自然充满了敬畏,孩子们不管,怎样开心怎样玩。我们用线圈上的木芯,外面套一个铁箍,做成漂亮的土制陀螺,在冰面上比赛谁能转得更久。有时候则让一个人蹲在冰面上,其他人推着他滑行,有时拖着,像拖一个癞皮狗。还有人把木头凳子翻转过来,四脚朝上,自己坐在上面,让别人用绳子牵着跑。小河就像一个包容的母亲,任凭孩子们胡作非为,从没听说有谁在冰面上受过伤,或者掉到冰窟窿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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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河就有桥,有桥就有炊烟,有炊烟就有满大街叫唤着孩子乳名喊吃饭的声音,空气中飘荡着生活的气息,随着河水的流动和孩子们的欢笑,世界也变得柔情和温暖起来。
这是我人生记忆中的第一座桥,从读一年级开始,我就跟在哥哥姐姐屁股后面,从村子西头,跨过一条马路,来到小河边,沿着河堤走上一段距离,跨过这座石拱桥,再走上一阵子,就到了村东头的小学校。全程不到一公里,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总是感觉那么遥远,特别是放学的时候,总也回不到家。
桥很普通,但建筑的严肃、正规,充满了仪式感。当时建造这座桥的时,我想一定是请了村里面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们聚在一起,反复商议方案,筹集资金,庄严而肃穆地来运作这关乎全村老少福祉的大事的。修桥铺路,历来是行善积德的好事,老一辈先民,会以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使命感给后人留下一些值得纪念的东西。事实上他们也做到了,若干年后的今天,他们的后代仍在享受着石拱桥带来的便利,村子里也因此留下他们生活过的气息。以至于后来,为了纪念这座桥和修造这座桥的人,把村名由原来的长里屯改为王桥村,以桥为名,一直沿用到今天。
桥是石拱桥,桥面不宽,大概能同时行走两辆地排车。彼时全村也没有几台拖拉机,桥身承载的大都是牛马、行人,以及每天背着书包从村西头蹦跳到村东头的孩子们。桥面上的护栏是石头的,隔一两米就有一个石柱,石柱的顶端像一个寿桃,被一代代的孩子们抚摸的光滑溜圆,充满了沧桑感。桥身下面有三个桥洞,也许一个。对于太过熟悉的事物,我往往缺少足够的耐心和细致的观察,总认为它每天立在那里,不喜不嗔,不增不减。当真正失去它的时候,再试图回想它曾经的影像,却发现记忆一片模糊。
世上的一切物事都有寿命或轮回。比如桥洞上方钻出来的一个个石雕龙头,一个个形态逼真,不怒自威,终究也没逃脱人为破坏的命运。有的残了角,有的豁了嘴,还有几个只留下一截石桩,突兀地悬挂在桥身上。听大人们说,这些原是精美的艺术品,在破四旧时被人破坏。
每天放学上学的路上,我们还有一个最喜欢也最刺激的游戏,就是跑到护栏的外面,沿着桥沿外凸出来的一层薄薄青石板,双手紧紧抓住护栏,从桥的这头走到那头。虽然常常遭到大人们的呵斥,孩子们仍然把此作为一个勇敢者的游戏而乐在其中。滋养了一代代村民们的小河,同样以她母亲般的慈爱和包容,呵护着我们这些大地上的小精灵,从来没有人跌落到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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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的西头,住着一个叫小蝶的姑娘,皮肤有些黑,头发乱且长,说话瓮声瓮气,但性格豪爽,颇具男子气。她没有母亲,父亲把她一手带大,每次从她家门口经过,都看到她家过廊里养一群鸽子,站在门檐上咕咕噜噜地叫,成双成对,交头接耳,扑棱棱斜刺着向天空不同方向飞去。也许生命就是这样,有时总难完美,就像小蝶姑娘,自小就生活在一个没有母爱的家庭里。她或许认为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也许是已经习惯了父亲的宠爱,对这样的生活秩序非常满意,每天无忧无虑,乐乐呵呵,还经常炫耀父亲买给她的新衣服和文具盒。
小蝶家对面住着一对夫妇,男的是守轮叔,每天打扮像个老干部,穿得整整齐齐,或许他真的是个老干部,总之没见他干过农活。他经常独自坐在大门槛上,面前摆一个杌子,上面有一碟小菜,一碗稀饭,然后斯斯文文地吃。盛菜的碟子很小,他夹菜的动作也小,哪怕是一碟土豆丝,他也是一根根地夹起来往嘴巴里送。守轮叔的妻子是个接生婆,小时候生过天花,留下了一脸的麻子,我们既敬她又怕她,她有一句话经常挂在嘴边:你们这些小屁孩,哪一个不是我把你们拽出来的。听上去既是炫耀,又充满了自豪。记得她还带了一个徒弟,但大家对她的徒弟不信任,很少有人请。据说有一家请了她徒弟,因为缺少足够经验,造成一个尚未出世的男婴夭折,而这个男婴前面,他们家已经顺利养活了四五个女孩子。
守轮婶为村子里接生了无数个孩子,自己却无儿无女。
桥的东头有一家合作社,因为比村口的大合作社规模小,我们都称之小合作社,也有称之为代销点的,售卖一些生活必须品, 以及孩子们使用的文具。小合作社是一座独立结构的带有尖形屋脊的老式建筑,门板是活动的,一块块拼结起来,充满了先人的智慧。看店的是一位老者,戴着老花镜,背有些驼,每天开门的时候,他都认真地把门板一块块拆下来,然后打扫店里的卫生,清点货物,执着而敬业。店里面混杂着布匹的香味和酱料的酸甜味道。我记得买圆珠笔芯的时候,老人家经常在柜台的木板上把包裹在笔尖上的蜡磨去,然后放在嘴上哈一哈,最后在一叠废纸上画来画去。他眼神不太好,经常找错钱,有贪便宜的孩子撒腿就跑,生怕他反应过来,然后到同学面前无耻地炫耀。
农闲的时候,合作社也经常聚集一些人,围坐在一起打打牌,拉拉呱,甚至听听收音机或评书,消磨多余的光阴。那时候村里还没通电,合作社外面,只有河水静静流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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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上有集,隔天一次。主要是时令蔬菜和副食品,也有生产用的农具,烟叶。十里八村的乡亲们从四面八方拥来,从这里选购自己需要的物品。各个摊位都是临时性的,以石拱桥为中心向两侧铺展开来,摊主多是附近村的菜农,他们用自行车抑或三轮车载着自己种植的蔬菜,一大早就从或远或近的地方赶来。
我对集市的印象大多停留在冬天,寒冷的冬日总能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天还没亮的时候,我们不情愿地从被窝里爬出来,迷迷瞪瞪斜跨着书包去学校晨读。北方的冬天总是雾气蒙蒙,早晨的空气甜冷,寒风无孔不入,呵气成冰。每逢集市的时候,总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远远就听到摊主们的交谈声,他们要在很早的时间赶到这里,以便占据一个好位置,把自己的劳动成果尽快卖出去。
等晨读结束回家的时候,集上的交易正值高峰期,桥上挤满了提着菜篮子,或推着自行车的人。有男的,也有女的,嘴里吹着热气,或拉着熟识的人寒喧,东家长里家短地评说着村里的新闻。或蹲在菜摊前,左挑右拣地遴选所需的蔬菜,讨价还价后,掀起棉衣,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油乎乎的手绢,里面包裹着一张张带有体温的纸币。
集市规模不大,但再小,也有一个临时的税务官,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的人造皮革的包,手里拿着一沓收据,每到一个摊位,他们都很配合地拿着一角两角钱来,换取税务官手里的一张收据。也有的哈呲一声,从口里吐出一口痰来,把收据丢在风里,表达自己的不满。我经常从地上捡拾那些带有“一角”“两角”字样的收据,当作钱和小朋友玩过家家的游戏。
那时集市大多是蔬菜,鲜有鱼、肉一类的东西,即使有,也很少有人光顾,除了家里遇有黑白大事,才会有人开着拖拉机,到镇上或县里更大一些的菜市场采购。我小时候常跟着母亲买菜,无非是土豆白菜,甚至连黄瓜西红柿都很少买,这些可以生吃的东西,往往还没有变成餐桌上美味的菜肴,就被我们当作水果吃到肚子里。
集上还有一个对小孩子极具吸引力的地方,就是一个固定的卖油条烧饼的摊位,一个泥巴糊制的圆形烤炉悬挂在一人高的墙上,主人的双手在炉子里面摸来弄去,不一会儿就变魔术般掏出来一个个香喷喷甜丝丝的烧饼。油条是现炸的,油锅就支在路边,大人们把油条分为两种,单独一根的叫做油果子,中间分叉看起来好几根连在一起的叫油条,造型不同而已,都让人垂涎欲滴。烧饼或油条都是奢侈品,只有生了病或需要受表彰的小孩子才有这种口福,也有从很远地方过来赶集当作吃嘴带给孩子的,卖油条的大叔从桌子下面抽出一张写满字迹的纸张,熟悉地把油条包裹起来。没有哪个孩子会在意包装纸的卫生状况,对他们来说,那都是一个难忘的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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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社会的进步和农业现代化进程不断提速,农村的一切物事都不可逆转地顺应着时代的发展潮流。传统的农耕文明不断接受新的挑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耕作方式与新时代渐行渐远。农药、除草剂、播种机、联合收割机,将农民千百年来的生活秩序打乱,春耕夏种收秋冬藏这些充满了生活气息的词语永远地停留在书本或诗歌里,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那些美丽的节气,也与新一代的农人渐行渐远。轰隆隆的机器声中,原本辛劳而冗长的收获周期大大缩短。更多的致富门径将土地对人们的诱惑力大大降低。人们聚在一起不再谈论天气、墒情以及庄稼的长势。拆迁、赔偿,抑或在哪里打工能赚到更多的钱,是时下最火最热门,也是他们关注的共同话题。
石拱桥上的集市转移到了新拓宽的通往县城必经之地的大马路上,作为村子历史变迁的见证者,人们没有忘了那座石拱桥。乡亲们筹集资金对桥体进行了全面翻新,护栏上的桃形物体被一座座威严的石狮子所替代,只是具有年代感的龙头不知所踪。小河早已失去早年的灌溉功能,被截头去尾,变成了一条长方形的池塘,池塘里没了清澈见底的流水和鱼虾,曾经围聚在一起打闹嬉戏的孩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小合作社也成为一个极具年代感的固有名词,既使无需网购,从村子到县城,对年轻人来说也就是一脚油门的距离。频频的回念往事和固执的坚守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哪怕拥有了时空穿越的技术,也不会有人再愿意回到过去。只有未来和希望,才是人们不断躬身前行下去的动力。
晚年的守轮叔夫妇搬离了桥头那间温暖的小屋,到了镇上的养老院。我少年时玩伴已为人父母。那个叫小蝶的姑娘,后来不知嫁到哪里,她会想起她家旁边那条蜿蜒流淌的小河,以及那座充满童年记忆的石拱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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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庆伟,业余文学爱好者,现居广州。散文、杂文见诸《青少年书法杂志》《青少年书法报》《济宁日报》等报刊。散文《站在中轴线上》曾获广州诗社举办的“迎亚运诗词散文大赛”散文组优秀奖。出版内部交流散文集《疯话薛曰》。